【編者按】王巨才:第一部《群山》,我十幾年前就看過,當時印象很深,也寫過一篇評論文章推介。《長河》和《浩?!?,我是在《中國作家》雜志和《新民晚報》連載時看過一遍,印象很好。在我的總體感覺里面,這部100多萬字的多卷體長篇作品,既是一部生動詳細的人物傳記,同時也是一幅氣勢恢弘的歷史畫卷。這三部厚重的作品,通過馬文瑞為黨和人民事業執著奮斗的感人事跡,特別是通過他正直無私、光明磊落,時時處處以老百姓的福祉為念這樣一種高尚的情操品質,從中也折射出我們黨數十年來帶領全國人民在困難和挫折中勝利前進,不斷開拓我們革命建設偉業的這樣一個艱辛歷程。“三部曲”很值得我們去閱讀、反思。作者是以馬文瑞同志的革命和工作經歷為主線,濃墨重彩地塑造了劉志丹、謝子長、習仲勛、閆紅彥、馬明方等等這樣一批西北革命領袖的英雄形象,同時也再現了西北地區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那種風起云涌、波瀾壯闊的時代風貌。所以閱讀過程中能夠時時喚起我對那種火紅年代的向往,也可以激發起人們對崇高理想、光彩人生的追求。我深感在傳記文學寫作中,如何處理個人和集體、領袖和群眾的關系是很難把握的。忽培元在這些方面都進行了清醒自覺的探索,為我們提供了有益的啟示。忽培元是一個非常勤奮的作家,也有多年的文學歷練,寫過不少小說、散文、詩歌和紀實文學,現在又執著于書畫創作。有這樣一些綜合的歷練和修養,我相信他會寫出更多豐富的、在藝術上更加成功的作品。個人建議的話,我覺得篇幅似乎太長,攜帶閱讀不方便。再版時可適當集中、壓縮得更精致一些,我想看的人會更多,社會反響也會更大。——《從個人敘事到國家敘事的成功實踐》原載于2015年6月19日《文藝報》第23章:他深深感到,毛澤東是一個戰略家,更是能干的實際工作者。他的這些論述,都是經驗總結 初夏的秀延河是清澈靜默的。水面上閃耀著晚霞的紅光,把倒映在水中的瓦窯堡城墻和山影渲染得通紅。有兩個人在水邊一塊大石頭上坐下來,望著水中的景色沉默著。仔細看,城墻的倒影里有幾個穿灰皮持槍的官兵頭朝下腳朝上地晃動在水中,與那恬靜的風景顯得很不協調。 “要是沒有這些‘刮民黨’,咱陜北可是一塊好地方。”馬文瑞說。身邊的馮文江似乎沒有聽見,仍然凝神注視著靜靜的河水。水面上有一團白色的水沫傍著幾朵柳花緩緩漂過來,漂過去了。水面復歸于平靜。兩個人的影子又清晰地倒映在水面上。馬文瑞這才注意到,表哥的頭發長了,臉顯得更加清瘦也更加蒼白。長期緊張的工作加之營養不良、睡眠不足,損害著他的健康。兩個人暫時誰也不說什么。夕陽在慢慢地沉落。有一層薄薄的水霧,開始在遠處的水面上升起。更遠處,暮色開始由溝道里山腳下蒼蒼茫茫地漫溢過來,亮麗的景色開始有些模糊。革命者不會總是那樣的樂觀。他們也是血肉之軀,也有個人情感。在強大的敵人面前,他們也許是英雄,能做到視死如歸,臨危不懼,那是崇高理想和堅定信念的力量。但有時候,他們的感情也會像常人一樣的脆弱,情緒也會突然變得傷感和低落,就像一個普通人一樣的多愁善感。斗爭的征途,曲折而遙遠。理念上,共產黨人堅信共產主義的理想一定要實現。可艱苦的現實斗爭,又令人覺得那一天很遙遠,很遙遠。只有當意識到自己眼下所付出的一切犧牲,都是在通往理想境界的道路上墊了一掬土,一粒石子,他們偶爾出現的孤獨困苦的心靈,才得到莫大的寬慰。中共安定縣地下黨的縣委書記馮文江,此刻的心境大約正是這樣。剛剛組建不久的縣委設在瓦窯堡第二高小。他的公開身分是高小教員。眼下,面對悄然流逝著的秀延河水,他的有些傷感也有些低落的情緒,影響了他同奉命前來報到的中共安定縣北區區委書記馬文瑞的這次談話。他原打算利用這次散步的機會,把安定縣特別是北區的情況詳細介紹給文瑞。但當他走到河邊時,最近一直困擾著他的胃疼又犯了,這突如其來的病痛,影響了他的心情?!氨砀纾闶遣皇欠覆×?我看你臉色不好。”馮文江咬著牙,搖了搖頭。文瑞發現,表兄不到30歲的人,鬢角已經有了幾根白發,比起在張家岔擴大會上,面容也顯得有些憔悴蒼老。可以想見,他這些日子的工作和生活有多艱苦。在此之前,馮文江自己也意識到自己的身體需要找一個清靜的環境很好調養一下。但斗爭形勢不允許他離開陜北。在這方面,他同一切堅定的革命者一樣,一經投入了工作和斗爭,就像一塊煤投入爐火中,再也不由自主,只有熾烈地燃燒。太陽沉落了。暮靄開始降臨。面前的河水開始變得深沉而令人神秘莫測。文瑞輕聲說:“我們回去吧?!瘪T文江突然回過神來,慌忙笑著說:“我光顧自個兒發呆,把什么都忘了。”文瑞感到,平素的樂觀和幽默感又回到了表兄的情緒中。他站起來,隨手由地上撿起一塊石片兒,用力向水面投去。沉沉的暮色里,石片兒像一艘快艇,打著漂兒從水面上劃過去,無聲無息地沉落在遠處的水中,仿佛是把一時的痛苦和煩惱拋到了河水里。馮文江幾乎是輕松愉快地問:“這次調你到安定來,有什么想法?”文瑞不假思索地說:“能和你一起工作,我很高興?!瘪T文江說:“安定目前的情況是這樣,年初謝子長奉命離開安定到甘肅、寧夏一帶蘇雨生的軍隊搞兵運工作去了。前不久,我黨北區區委書記任廣盛被反動縣長王干侯逼死了。我向特委提出要求派得力的干部來,就決定派你來了。北區目前情況不好,任廣盛死后,人心很不安定,許多黨團員思想有些動搖,反動勢力也開始抬頭。”“我明天就到北區去?!蔽娜鹌炔患按卣f。“先別急,在這兒先住幾天,我有幾本書,你可以看一看?!边@天晚上,馮文江很神秘地對馬文瑞說:”特委最近傳達一個重要文件,你既然碰上了,可以吃頓偏飯?!闭f著從炕席下面拿出一本用布包著的油印小冊子。文瑞接過來,是毛澤東寫的《井岡山的斗爭》。他立即在油燈下閱讀起來。整整一個晚上,他都在讀這本薄薄的書。毛澤東的文章,對于他有一種一時還說不大清的親切的吸引力。他像當初在綏德四師閱讀《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一樣興奮。他反復地閱讀著其中有些令人著迷的章節。到后來,許多精辟的論述,他幾乎可以一字不漏地背誦下來?!耙粐畠?,在四圍白色政權的包圍中間,產生一小塊或若干小塊的紅色政權區域,在目前的世界上只有中國有這種事?!薄霸诮y治階級政權的暫時穩定的時期和破裂的時期,割據地區對四圍統治階級必須采取不同的戰略。在統治階級內部發生破裂時期,……我們的戰略可以比較地冒進,用軍事發展割據的地方可以比較地廣大。但是仍然需要注意建立中心區域的堅實基礎,以備白色恐怖到來時有所恃而不恐。若在統治階級政權比較穩定的時期,這時在軍事上最忌分兵冒進,在地方工作方面(分配土地,建立政權,發展黨,組織地方武裝)最忌把人力分得四散,而不注意建立中心區域的堅實基礎?!弊x著這些論述,他深深感覺到,毛澤東是一個戰略家,更是精明能干的實際工作者。他的這些精當的論述,無不來自實際工作的經驗總結。通過讀這本書,他了解了朱、毛領導的井岡山根據地和中央紅軍的情況。他很興奮地對馮文江說:“這篇文章中的許多經驗和教訓,很適合咱們陜北的情況。這么好的文章,為什么不趕快向下傳達?”馮文江說:”這篇文章,是毛澤東1928年11月寫給中共中央的報告。這個報告,目前也只能私下里傳看,上面沒有正式指示。據說也有人并不贊成這些經驗?!瘪R文瑞感到疑惑不解。他還是認為那其中講到的經驗很寶貴,對于陜北當前的實際斗爭有很強的指導性。他心想:“毛澤東這個人不簡單,陜北特委當前要能按照這本小冊子來指導工作,肯定很快就能打開斗爭局面?!钡@句話他始終沒有說出口。他是個慎重而又很守紀律的黨員,組織上不明確的事,他不會輕易亂講。第二天,馬文瑞離開瓦窯堡赴安定北區。安定北區任家砭,是個僅有二三十戶人家的偏僻小山村。由瓦窯堡出發,涉過秀延河,沿河道東去十幾里即是王家溝,由王家溝進去,翻過一架山,行走約四五里,便是任家砭。村里幾十孔破破爛爛的土窯洞,散落在溝北向陽的半山坡上。村子的南面,有一道南北走向的拐溝。溝西邊的山嘴子上,有座馬王廟,這道溝也就隨之稱為馬王廟溝。中共安定縣北區區委所在的任家砭小學,就在村中正對著馬王廟溝的三孔土窯洞里。新任區委書記馬文瑞的公開身分是小學教員。那天晌午,馬文瑞提著簡單的行李一進這個四山環繞、異常安靜的小山村,區委委員楊鳳岐(教員)和趙福祥(農民)已經在學校等候多時。當他剛走到校院的坡下時,見一個剪著短帽蓋、穿著學生裝的女子帶領著幾個學生娃娃前來迎接。那女子大約十六七歲,性情開朗大方。她一邊撒開一雙大腳跑著,一邊高興地問:“是新來的馬先生嗎?”馬文瑞點了點頭,站下來,有些異樣地打量著這個很不入俗的女子。人家卻不由分說,把他手中的行李接著提在手中,很恭敬地招呼他說:“馬先生,咱們上去吧?!瘪R文瑞隨那女子走上窯院。寬敞的院子灑了清水,掃得干干凈凈。一個頭上挽著毛巾的農民正在清理掃下的浮土。楊鳳岐介紹道:“這就是任廣盛的哥,任豐盛?!蔽娜鹕锨熬o緊握住他的手。老人不說話,眼睛里立即聚滿了淚水。隨即,馬先生被領進靠西邊那孔窯里。地剛掃過,灶里燒著火,鍋里的水已吱吱響著快滾了,炕上的氈被也都鋪擺齊備。馬文瑞被親熱地讓到炕上坐下來,他突然覺得很溫暖,有一種回到自己家里的感覺。這一刻,那大腳女子很利索地安放好他的行李,又倒了一碗開水放在他面前的炕桌上,才大大方方地伸出手,自我介紹道:“我叫任志貞。”馬文瑞同任志貞握了握手,說:“噢,你就是那個當眾質問得縣長啞口無言的任志貞?”任志貞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隨即低下頭,咬著牙說:“他們欺壓百姓,搜刮民脂民膏,還逼死了我的父親!”說著眼圈紅了,兩道濃黑的眉毛像兩把利劍飛揚起來,透出像男子一樣的英武。文瑞突然想起了古代傳說中那個替父從軍的花木蘭。當天晚上,馬文瑞主持召開了他上任后的第一次區黨委會議。參加會議的除楊鳳岐、趙福祥外,還有就近幾個村的黨支部書記。任志貞是前任中共安定縣北區區委書記任廣盛的女兒,原先也是任家砭小學的學生。任廣盛犧牲后,黨組織在極其困難的情況下,對志貞家的生活給予了一定的照顧。但由于經費異常困難,任志貞便主動停學,挑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擔。任志貞看見,自從馬文瑞來到任家砭,村子里原先因父親的死而形成的沉悶不安的氣氛開始改變著。她看出來了,這個年輕的馬先生,除了教書,還喜歡到窮苦人家和光棍漢的窯里去串門。夜晚,她時??匆娝P腿穩穩地坐在莊稼人的土炕上,那和善親切的面容與和風細雨般的談話,像冬陽一樣,溫暖著身邊每個人的心。他的周圍,聚集著的窮人越來越多。人們像聽說書、聽唱曲兒、說古朝一樣,很喜歡聽這個年紀輕輕的馬先生拉話。他雖然是個念書人,可說起話來和受苦人毫不生分,講起大道理也很中聽。新上任的區委書記,和他的前任任廣盛一樣,在任家砭的農民中間有了很高的威信。在任志貞的心目中,他也成了像自己的父親那樣值得尊敬的人。任家砭小學馬先生的小土窯里,見天黑夜,開始有了許多串門的農民。這人群里,自然也少不了任志貞和幾個她們一起的好說笑、好臉紅的女子。那一陣兒,黨員的身分并不公開。但人們坐在他的身邊,聽他拉話,心里也知道他這個馬先生是干什么的。因為人們在見到他之前,已經熟知謝子長和任廣盛。人們看得出,這個年輕的,沉沉穩穩、文文雅雅的馬先生,同老謝、老任一樣,都是那號一心一意替窮人說話、為窮人謀事的人。這些看著老實巴交的農民,其實很靈醒。他們在馬先生窯里串門,一見門里進來外村的或不認識的人,大家就立刻告辭。任志貞常常最后一個離開。文瑞注意到,當她走到門口,回首告別時,像一汪泉水般清澈的眼睛里,便有一種光亮閃動著。那大膽而深情的少女的目光,使年輕的區委書記有些不好意思。當他們開會的時候,任豐盛這個不識字的忠實的農民總是自覺地承擔起放風站哨的任務。黑暗中,他披著一領破舊的光板老羊皮襖,蹲在學校上面自家院子里的磨盤上,一鍋接一鍋地抽著旱煙。他家那條忠實的大白狗,就臥在他的腳下。他的眼睛瞅著下面馬先生窯里的燈光,耳朵卻仄起來,聽著周圍的動靜。一有個風吹草動,他就會放出狗去,給開會的人通風報信。他的這件自覺承擔起來的工作,在兄弟任廣盛活著的時候就開始了。這個年近半百的農民,雖然不在黨,但他知道兄弟干的營生是為窮人好。他自小在山里受苦,沒念過一天書,至今雙手寫不出個”八”字。可他眼明著哩,心也亮堂著哩。他知道那亮燈的窯里,是在偷悄悄商議窮人翻身、過好光景的大事情。那個窯窗上正說著話的人影影,他認得出是馬先生。他,心里不止一次地估摸著,這人恐怕是來代替咱兄弟的。馬先生來了這些日子,村里的人認出來了,這是個好人。世上的好人是走不完的。自己的好兄弟走了,眼下又來了這位馬先生……黑暗中,淳樸憨厚的任豐盛就這么一個人盤算著。不知是由于天冷還是由于夜露潮濕,他不時地抬起衣衫抹一抹被水霧模糊了的眼睛。手中的煙火,像天上的一顆星星,和那窯里的燈光呼應著,一直閃爍到雞叫天明。馬文瑞來到安定北區,像一股山泉無聲無息地匯入了民眾的溪流。他還一連召開了許多秘密會議——區委委員會、區委擴大會、各支部黨員會。他通過各種渠道和方式,迅速熟悉著新環境中的各種情況,熟悉著每一個同志,了解著各村的組織狀況和群眾基礎以及敵對勢力的情況。黑躍溝的黃光祥、蘇家溝的薛樹范、周家村的劉漢三、王家灣的高應祥……他新認識了不少的同志,了解到這些擔任支部書記的同志,全是苦大仇深的農民,多數又是在大革命時期的農民運動中涌現出來的像馮家渠馮二那樣的斗爭積極分子。他們經受了大革命高潮及其失敗的鍛煉和考驗,是一些堅定可靠的人。區委內部也作了分工:楊鳳岐文化較高,負責宣傳,并負責在學校秘密建立少年先鋒隊的工作。趙福祥在鄉間人緣好,同各村貧雇農都很熟,人們見了他都開玩笑叫他”造不祥”,他也不犯惱,文瑞就請他負責做貧農團的工作。經過一個時期的努力,一度由于任廣盛的死而消沉下來的北區黨的工作,開始活躍起來。秋收大忙時節,馬文瑞見任志貞一個人忙不過來,便利用星期天,帶著學生幫著她家收谷子。這是大災之后的第一個豐收年。谷穗子長得像貓尾巴一樣沉甸甸地垂著。文瑞彎腰割著谷子,像干一切事情那樣認真仔細。他高挽著袖子,不停地揮舞著鐮刀,像一個熟練的莊稼把式,谷茬子割得很低,穗子捏得很齊,身后的谷把子,漸漸排了一溜兒。任志貞負責捆扎。她來到馬先生身后,驚奇地說:“想不到先生做農活也是內行。”馬文瑞直起腰,擦著汗說:“我出身在農家,小時候還攔過羊哩。后來出去念書,每當農忙都要跟著我的哥哥上山勞動。吆牛犁地,削谷子打場,都還能對付?!比沃矩懢茨降卣f:“我看先生穿著長袍,站在講臺上文質彬彬地講課,真想象不來,你還是個莊稼把式?!蔽娜鹫f:“‘把式’我算不上。連你扎谷捆那么兩下我還趕不上。我的父親倒是一個真正的莊稼把式。他脾氣雖古怪,可干起農活來樣樣精通,還有一套莊稼經,時常好講給人聽?!比沃矩懧牭糜腥?。兩人邊拉話,邊干著手中的活。附近勞動的農民,從未見過知書達禮的教書先生上山割莊稼,都跑來看稀罕。馬文瑞乘機對大伙說:“誰家勞力不夠,就說一聲,我們學校幫忙?!鞭r民們個個點頭答應,隨即就有人說:“馬先生年輕輕,可是個好人?!薄翱粗思椅奈难叛?,其實和老謝、老任一樣能文能武?!薄昂萌恕薄ⅰ蹦芪哪芪洹?,這是老實厚道的陜北農民,對一個人所能做出的最高評價。多少信賴和贊美的言辭,盡在其中包含著。小歇兒的時候,大家坐在高高的山峁上,心情格外舒暢。勞動的歡樂,使人們暫時忘卻了現實社會的黑暗。望著漫山二洼的莊稼,文瑞想起了自己的家鄉和親人。作為農家子弟,他很羨慕過那種和平安靜的勞動生活——男耕女織,豐衣足食,恩恩愛愛。但總有那么一些人,不讓人民安安穩穩過日子。想到這里,文瑞的心情又變得沉重起來。勞作的歡樂,使任志貞暫時忘記了失去父親的悲痛,活潑開朗的天性,回到了少女的身上。她發現馬先生沉思著坐在那里,便領著學生娃們唱起了《農人歌》: 穿的粗布衣,吃的家常飯,手拿鐮刀和鋤頭,勞動在田間。糧棉出咱手,功德大無邊…… 這邊歌聲沒落,那邊一個老漢突然像比賽一樣,唱起了古老的陜北道情。那粗獷悠揚中透看幾分悲涼的歌聲,在秋高氣爽的山中回蕩著。農民歌唱著勞動的歡樂,也訴說著生活的苦難。冬天里,地凈場光,進入了農閑季節。馬文瑞提議在任家砭小學辦起了冬學。以掃盲為名,其實是一個農村斗爭積極分子訓練班。參加學習的人,大多是各村“貧農團”的骨干。冬學開課后,任家砭熱鬧起來。不光是掃盲識字,還進行軍事操練和政治教育。這些對于山區的農民,是一樁新鮮事情。每天清晨,太陽尚未出山,馬文瑞親自集合隊伍跑步上操。起初,散漫慣了的農民對此很不習慣。經過一段時間訓練,大伙進步很快。哨音和口號聲伴隨著齊刷刷的腳步聲在清晨寧靜的山谷里回蕩著。這奇特的聲音,是拐山溝里人老幾輩子從未聽到過的。全村的男女老少都立在畔上看熱鬧。任志貞干脆領著一伙少先隊員們,排了隊跟在隊伍后邊跑。操練的隊伍頃刻壯大起來。人老幾輩子,咱窮光蛋農民誰念過書,誰又跑過操?這可是石破天驚頭一遭呀!連幾里路外的景家坪、大王廟村的人都聞訊來看熱鬧??吹娜擞X得很新鮮,操練的人就走得更加認真。許多人還在腰間扎上一根帶子,走起來抬頭挺胸,神氣活現,很有些軍人的氣派。區委的趙福祥上了歲數也堅持跟在隊伍后面操練,常常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從前隨任廣盛(公開身分是國民黨的區長)當過區丁,在縣上集訓過兩回。有一次訓練正步走,他自以為是內行,便毛遂自薦到隊前示范,可惜也是不得要領,手腳擺動得有些機械。人們都學他的樣子,逗得看熱鬧的人笑出了眼淚。文瑞糾正了他的動作,又親自給大家示范了一遍。看了馬先生的示范,趙福祥是心服口服,扭頭向眾人伸伸舌頭、擠擠眼,把旱煙袋在鞋底上磕磕,順手往后脖頸上的衣領里一插,隨在隊伍后邊又操練起來。后來,馬文瑞又給大家教了幾首進步歌曲,每天早操,隊伍集合起來就唱,歌聲震撼了沉睡的群山。六十多年后,當筆者來到任家砭采訪時,有一個叫任忠賢的冬學學員,還完整地記得當時馬文瑞親自編寫教唱過的一首《五卅慘案歌》: 天昏地暗江河變,英日稱強權;悍然竟把洋槍開,慘殺吾青年;彈飛血如泉,人死握空拳;冤魂不瞑目,此仇怎能消;野蠻日本人,野蠻英國佬!同胞勿忘五月三十日民國十四年;上海工人逞英豪,罷工誓死為同胞;日本人,英國佬,罪惡比天高;同胞團結牢,不怕槍和炮;收回租界,齊心奮斗,趕走帝國主義狗強盜! 可以想見,當初那些破衣爛衫的莊稼人,用攔羊的嗓門吼牛聲合唱著這首激昂憤怒的歌曲,心中喚起的該是怎樣的一種情緒?面對那群情激昂的情形,馬文瑞心中別提有多興奮。他不止一次地想到,誰說農民兄弟目光短淺,誰說農民兄弟自由散漫?當他們接受了黨的指引和革命的政治教育,就會變成一支具有遠見,又能緊密團結的革命勁旅。年僅18歲卻已經很有群眾工作經驗的區黨委書記,努力用工人階級的無私斗爭精神教育農民,啟發著他們的階級覺悟和愛國思想。他對于農民中間所蘊藏的這種寶貴的革命熱情深信不疑。忽培元,祖籍陜西大荔,1955年生于延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全國傳記文學創作與研究專家指導委員會委員、中國傳記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F任國務院參事。 主要作品有文學傳記:《蒼生三部曲——群山、長河、浩海》《耕耘者——修軍評傳》《百年糊涂——鄭板橋傳》《難忘的歷程——延安歲月回訪》《劉志丹將軍》《謝子長評傳》《閻紅彥將軍傳》等;長篇小說《雪祭》;中篇小說集《青春記事》《家風》,中短篇小說集《土炕情話》;散文集《延安記憶》《人生感悟》《大慶賦·鐵人銘》《地耳集》《生命藤》《京密河札記》《秦柏風骨》《山秀珍》《義耕堂筆記》;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和詩集《北斗》等。 《群山》《耕耘者——修軍評傳》分獲第一屆、第四屆中國傳記文學優秀作品獎(長篇);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獲中華鐵人文學獎。作品被譯成英文、俄文在國外出版。 反映當代生活的長篇小說力作《鄉村第一書記》,2018年12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發行。
【編者按】何建明:《我想延安蒼生三部曲》是作家忽培元30年間深入采訪和潛心創作的文學成果。讀這部作品,感到作者是三種身份,一種是秘書,一種是作家,一種是赤子。通篇貫徹著他對傳主及那一代的老革命家對人民大眾和對故鄉延安乃至我們國家的深厚情感與執著精神,十分令人感動。無論從文本的創新來看,還是文學品質而言,包括作家的創作態度,都是值得我們去思考借鑒、探討和研究的。該書以德高望重的西北老革命家馬文瑞艱苦奮斗、無私奉獻的一生為貫穿主線,以形象生動的文學語匯講述中國革命、新中國建設和改革開放的故事。同時塑造了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鄧小平等領袖人物和劉志丹、謝子長、習仲勛、閻紅彥、馬明方等革命前輩以及各個層面和各個時期風云人物的群體形象。戰爭年代的艱苦卓絕,和平建設時期的艱難探索,改革開放年代的開拓進取、矛盾問題與迷惘彷徨,都有真切感人的呈現。作者忠于事實、秉筆直書,人物生動,場景宏大,情節客觀真實,充滿感人至深的歷史瞬間和催人淚下的動人細節。該書的成功面世,為我國當代作家用文學的筆調書寫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抗日戰爭,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以及改革開放新時期的波瀾壯闊、曲折復雜的歷史進行了全面的嘗試和文本的創新探索。作品努力跳出當前人物傳記寫作視角單一、視野較為狹窄和背景單薄的模式化通病,在內容與結構形式上都有新的努力和突破。書中人物眾多,個性鮮明,對歷史事件的分析和認識深刻獨到,文字于質樸簡約中透著深情詩意??芍^是用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相結合的筆觸,勾畫出了中華民族的當代精英人物譜系,較為成功地塑造了值得后人仰視的藝術雕像與精神典范。理想崇高的巍峨群山,波瀾曲折的蜿蜒長河,深邃博大的浩淼大海,凝結成巍峨宏大的群像,有群眾、有英烈、有領袖,也有各行各業的前輩先賢。值此深入學習貫徹習近平總書記文藝工作座談會講話精神的當下,我們組織對這部全面展現中國革命、建設和改革開放歷史畫卷的宏大題材作品的研討,認真回顧總結歷史的經驗教訓,對于發揚黨的優良傳統和作風,弘揚主旋律,推動新時期黨史研究和文學藝術健康發展都具有重要意義。書中有不少反映馬老關注文藝和關愛作家的情節,既有對作家的保護、關心、愛護,同時也表現其對文學創作的嚴謹客觀的嚴肅態度。這體現了馬老的一貫風度,也體現了作家忽培元對細節的關注。——《從個人敘事到國家敘事的成功實踐》原載于2015年6月19日《文藝報》第22章:鹽工的勞作是繁重辛苦的。用木桶把水由大理河挑上來,一瓢一瓢地澆在打成畦子的鹽田上 大理河,是一條苦澀的河。它的源頭連接著鄂爾多斯高原。高原上有許多鹽堿灘。陰雨季節里,河水夾帶著大量的鹽堿流泄到東部的陜北高原腹地。大水過后,河灘上便留下白花花一層鹽霜。于是大理河川興起了掃土熬鹽的行業。不知道由哪朝哪代開始,鹽工們從農民中間分離了出來。他們從此祖祖輩輩主要靠熬鹽為生。同時也就出現了”鹽局”、”鹽柜”、”鹽主”、”鹽霸”這樣一些寄生在鹽工身上吸血的奇奇怪怪的東西。它們像大大小小的石頭,沉重地壓在鹽工們的頭上。同專門種地的農民兄弟比較起來,他們受著地主和資本家雙重的剝削壓迫,生活更加困苦。 同鹽工的悲苦境況相差無幾的,是終年在暗無天日的地下受苦的掏炭工人。在那原始的土辦法開采的小煤窯里,人只能匍匐著爬進爬出,沒有任何安全保障措施。窯工點著油燈在里面掏煤,高低不足兩尺的工作面上,卻充斥著滲水和死氣(瓦斯)。煤挖空了,石頂隨時都可能垮下來。窯工們自己說:“咱干這營生,是‘兩疙瘩石頭,夾一疙瘩肉’,說得再難聽些,就是‘埋了沒死’?!备G工冒死挖出的煤,多半歸窯主。 綏德饑民斗爭之后,馬文瑞被調派綏德西區幫助工作。他開始把工作的重點放在鹽工和窯工中間,這些人是經濟落后的陜北的工人階級。他一連許多日子,深入到這些苦難深重的人們中間,宣傳革命,發展黨團員,秘密組建黨團組織。 天涼了。蕭蕭秋風蕩起一個老鹽工悲凄的歌謠,伴隨著苦澀的大理河水,飄得很遠,很遠。馬文瑞正是迎著這悲凄的歌謠來到綏德西區三皇峁一帶的十里鹽灣。 熬鹽你個難,熬鹽你個難, 咱們一年喲四季守鹽灘; 秋冬喝的西北風, 春夏又把風沙咽; 唉喲,碗里是甜湯, 身上破衣衫…… 唱歌的人,是一個佝僂著腰、穿一件汗漬斑斑破粗布褂子的老人。他的臉被大理河川的干風毒日頭操磨得黑焦泛黃,皺紋密布。他的頭發和胡子白花花的像沾了一層鹽霜。半后晌的太陽照耀著他。老人開始蹴在窩棚門口的小泥爐前燒火做飯。他燒的是由河畔上拔來的濕沙蓬,灶火里只見煙氣,不見火苗子。他顯然已經習慣了這種艱難的生活,毫不在乎地一邊唱著歌謠,一邊巧妙地用一根小木棍挑著柴草。紫紅的火苗,慢慢由柴隙間跳了起來。他的凄婉的歌聲里開始有了一點歡快的韻味??吹贸?,他是一個性情樂觀而開朗的老人。他的歌中所訴說的苦難,就好比他煙鍋里燃著的枯樹葉子,只是一種苦澀的回味。他偶然抬起頭,看見一個精精干干的年輕后生站在自己面前,便冷漠地問:“該又是過路的,看稀罕吧?” 馬文瑞笑著說:“大叔,這回你猜錯了。我是來和咱們鹽工交朋友哩。” “交朋友?唉,跟我們窮鹽工有什么好交的。你沒看人家但凡來的,都是找掌柜,和咱們交往沒什么好處。” “這你老就沒說對,沒有你們窮鹽工,哪有掌柜的富光景?” 老人聽了,吃驚地抬起頭,上下打量著這個俊顏顏的年輕后生,心想他雖說穿著老百姓的衣衫,說出話來可非同一般,便問:“你該不是綏德四師的學生?” 文瑞說:“反正咱們是一道川里的人。能問你老尊姓大名?” “唉唉……”老人幽默地苦笑了一聲說:”我叫郭福財,我大給我起的這個官名倒老泰氣,就是臨老了,還是個窮光蛋、受罪鬼?!?nbsp;“你老各自做飯,老伴兒呢?” “唉,早死了。生我那小子那年,大理河半夜漲大水,草棚子叫水淹了,得了產后風……”文瑞見老人低頭難過,不好再問什么。見不遠處一個后生光著身子在河灘上刮鹽土,便問:“那刮鹽土的后生,是你老的兒子吧?” “對,就是。都二十好幾的人了,還窮得問不下婆姨?!?nbsp;“這十里鹽灘上,有多少熬鹽伙計?” “不少,老小兩千人哩?!?nbsp;從此,馬文瑞在郭福財老漢的熬鹽棚子里住下來,又結識了鹽工中領頭的張宗賢、張建財等,和鹽工黨員張效良一道在十里鹽灘開展工作。 白日里他和鹽工們一搭里干活,黑夜就聚在鹽棚子里拉話。 鹽工的勞作是繁重而辛苦的。用木桶把水由大理河里挑上來,一瓢一瓢地澆在打成畦子的鹽田上,等泛起了鹽土,又一鋤一鋤刮起來,堆到鹽井邊,再加水和成濾泥,淋到鹽井中,這才淘出來,倒進鹽鍋里熬。由鹽井中搖著轆轤絞鹽水的活計苦最重,為了驅趕疲勞,鹽工們便喊著號子,吼著曲子,鹽灘上充滿了悲壯的吶喊。深秋的日子里,鹽工們一天到晚背上汗不干。這時節,掌柜的卻穿著綾羅綢緞,提著鳥籠子到鹽灘上來閑溜達,看見哪個不順眼,還要吹胡子瞪眼,指手劃腳罵人。 夜晚,鹽工們在一起,便少不了訴說自己生活的苦難。文瑞那天聽了郭老漢唱的鹽工調,很受啟發。當他親身體驗了鹽工的困苦生活,心情很不平靜,就和鹽工們一道,新編了一首充滿反抗精神的歌謠。歌中唱道: 鹽井是什么淘? 伙計的青筋淘! 鹽灘是什么澆? 伙計的汗水澆! 鹽土是什么刮? 伙計的手爪刮! 鹽灶是什么燒? 伙計的骨柴燒! 鹽水是什么熬? 伙計的骨髓熬! 熬出的小鹽哪去了? 掌柜的發財了! 這歌謠,句句唱的是鹽工自己的艱辛勞動和悲苦境遇,他們很容易記住歌詞。在搖轆轤絞鹽水時,隨著勞作的節奏,一問一答,一唱一和,唱得格外動聽。歌謠唱出了鹽工的苦和恨,也像一根銀針,撥亮了鹽工心頭的燈盞,使他們明白了自己苦難生活的根源。秋季里,一個難忘的夜晚,在一間小小的鹽棚里,油燈的紅光在秋風里忽閃著。馬文瑞面對著幾個黑臉漢子坐在棚炕上。那幾個受苦的鹽工,他們的目光虔誠地注視著這個引導他們前進的人。就在今天晚上,這幾位鹽工中的覺醒者,將要成為無產階級的先進分子。昔日的受苦漢,將成為有覺悟的革命戰士。周圍的夜是那樣的安靜,他們的心情卻很不平靜。大理河水悄然地唱著一首歡快的歌,那是他們心中的歌。面前沒有革命領袖的畫像,也沒有黨旗。畫像和旗幟,是在每個人的心中呈現著、飄揚著。當他們在馬文瑞的帶領下,握緊拳頭,舉起右手時,他們每個人的眼睛,因激動而濕潤了。文瑞從那有力的臂膀上鼓凸著的肌肉,看到了工人階級堅不可摧的剛毅的靈魂。他就是在這一刻,才真正領悟了黨旗上鐮刀與斧頭結合的分量,也更深刻地理解了開展工農革命運動的深遠意義。就這樣,在黨團組織的秘密發動下,爆發了有組織有領導的鹽工斗爭。十里鹽灣近千名鹽工,在一個早晨,突然高舉著鹽鏟、鹽耙,包圍了三皇峁鹽局。鹽吏嚇得面如土色,倉皇躲進窯里,像烏龜把頭縮進了甲殼。憤怒的鹽工放火焚燒門窗。在火光濃煙里,平日耀武揚威的鹽吏哀乞求饒,滿口答應鹽工們提出的減稅免捐條件,答應尊重鹽工的人身尊嚴。 寒冬臘月,快過春節時,馬文瑞又徒步一百多里來到橫山的五龍山煤窯,在窯工們中間開展工作。除夕之夜,落了一場大雪。他和窯工們在煤窯的工棚過年。人們在工棚當地上搭起一座火塔。炭火熊熊地燃燒起來,把整個工棚里映照得通紅。人們圍坐在火塔四周,啃著燒玉米棒子說笑話、唱酸曲。窯工們把這種場合戲稱為:“黃連樹下吹喇叭,苦中作樂哩?!笨刹皇牵@些衣衫破爛、滿臉煤黑的窯工,哪個人沒有一本血淚斑斑的苦難家史。這些骨瘦如柴的窯工,哪一個不是被地主剝削得債臺高筑,無路可走,才鋌而走險,來到這五龍山替窯主賣命的。五龍山的礦洞中,不知壓埋了多少窯工的尸首;五龍山的曠野里,不知曝棄著多少窯工的白骨。正是在這尸首和白骨上面,貪婪的窯主聚集起了他們的財富,構筑起了他們的家業。就是在這樣暗無天日的時刻,馬文瑞來到了窯工們中間,像除夕夜燃起火塔子一樣,在窯工們的心中點燃著無產階級反抗的火焰。在他的啟示下,以往只知道在礦洞里死受的窯工,懂得了要爭取勞保和生存的權利;懂得了應該和農民兄弟團結起來,同地主、資本家斗爭;懂得了只有勇敢地起來反抗剝削和壓迫,才是他們自己生活的根本出路。那一晚,他和那些熱心腸的窯工們整整拉談了一夜。除夕夜將盡時,火塔子熄滅了,人們心中的革命烈火開始燃燒起來。 那些日子,經過各地黨團組織的努力工作,革命的烈火,在陜北工人群眾中間逐漸燃燒起來。橫山、米脂的煤礦工人鬧起來了;榆林兵工廠的工人鬧起來了;延長石油礦的工人鬧起來了;葭縣、吳堡的黃河船工鬧起來了;各個縣城的手工業工人也鬧起來了。工人運動與農民運動開始結合起來。舍生忘死的共產黨人在井岳秀的反動軍事統治下,高擎著鐮刀和斧頭的旗幟,打破堅冰,撥開迷霧,艱難地開辟著工農革命的道路。忽培元,祖籍陜西大荔,1955年生于延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全國傳記文學創作與研究專家指導委員會委員、中國傳記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F任國務院參事。 主要作品有文學傳記:《蒼生三部曲——群山、長河、浩海》《耕耘者——修軍評傳》《百年糊涂——鄭板橋傳》《難忘的歷程——延安歲月回訪》《劉志丹將軍》《謝子長評傳》《閻紅彥將軍傳》等;長篇小說《雪祭》;中篇小說集《青春記事》《家風》,中短篇小說集《土炕情話》;散文集《延安記憶》《人生感悟》《大慶賦·鐵人銘》《地耳集》《生命藤》《京密河札記》《秦柏風骨》《山秀珍》《義耕堂筆記》;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和詩集《北斗》等。 《群山》《耕耘者——修軍評傳》分獲第一屆、第四屆中國傳記文學優秀作品獎(長篇);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獲中華鐵人文學獎。作品被譯成英文、俄文在國外出版。 反映當代生活的長篇小說力作《鄉村第一書記》,2018年12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發行。
第21章:饑民們發現縣長跑了,只丟下一個空空蕩蕩的縣衙。人們立即掉轉鋒芒沖向大財主安景榮家 1929年7月9日(舊歷六月初十)一大早,綏德城里風平浪靜。冷冷清清的街道上,除了露宿屋檐下那些衣不蔽體的窮人,和幾只餓得皮包骨頭的野狗,就只有東西南北四座城門口站崗的無精打采的官兵。等到太陽升起來時,城頭聚集的霧氣和灶煙開始在晨風里飄散開去。這時候,早起開門的店鋪伙計和剛剛山出攤兒的賣吃食的小販,卻見街上三五成群地出現一些頭上挽著羊肚子毛巾、肩頭搭著空毛口袋的農民。長時間饑餓,使那黃瘦發暗的臉上的一雙眼睛,在陽光下讓人看著害怕。只是他們走路的姿勢卻不像饑餓的人,也看不出以往那種掩飾不住的鄉下人進城的自卑。一個個興沖沖地仰著頭,像是搜索什么,瞅瞅這里,又瞅瞅那里。他們的手中,有的拄著一根棍,有的提著一把鐮刀,也有的肩頭扛著一把鋤頭,還有胸前里掛搭著一把開山老的。有一個腰間扎著一根牛皮帶子的大個兒農民,手里提著一把尖,刃顯然才蘸水磨過,在朝暉里忽閃著白光。他走到一個賣泡兒油糕的攤子旁,眼瞅著油糕在嘩嘩翻滾的油鍋里跳動,便情不自禁地狠勁咽了一口涎水。這時,來了個吃油糕的顧客。當他眼瞅著那個滿臉泛著油光的城里人,一口氣吃下去五個油糕時,再也忍不住了,便咽下一口口水,討好地一笑,對賣油糕老漢說:“老人家,能不能給咱賒兩個油糕?”那系著海昌藍腰裙的老漢一聽,先瞪起一雙精明異常的小眼睛,上下打量他兩眼,隨后用鼻子嘿嘿一笑說:”沒那事,我賣的是熱油糕,現吃現過,不賒。”那個被饑餓折磨著的農民并不甘心,突然湊到老漢跟前,手擋在嘴上,很神秘地說:“我們是進城向縣政府和安大財東要糧、要錢的。一要下,就清你的油糕錢?!辟u油糕的小販聽得,吃了一驚,扭頭再看看左右,前街后街,到處是土里土氣的農民,便遞給那大個兒兩個油糕,也不等賣完,便匆匆收了攤子。馬文瑞、胡永華和綏師的李光白,為了迎接這次大規模的饑民斗爭,忙得徹夜沒合眼。第二天一早,就分頭帶人出城,到預定地點迎接各區來的農民一同進城起事。清晨,四區八鄉的農民背著預備裝糧食的口袋,手持著棍棒或農具,從四面八方不斷地擁到綏德城里來。這異乎尋常的陣勢,很快引起守城哨兵的注意。敵人覺得征候不對,慌忙把城門關了。霎時間,已經進城的農民有些驚慌。城外的人見狀,有人開始有些動搖。這種情況是始料未及的。在這緊急關頭,馬文瑞當機立斷,命令黨團員到農民中間鼓動砸城門,硬性進城!“打城門,狗日的們,關了城門,這就把咱窮人最后一條活路也關死了呀!”人群中,有兩個挽羊肚子毛巾的大個子年輕農民振臂高喊。文瑞認得出,那是打扮成農民的綏師學生黨永亮和吳志淵?!皩?,把城門砸開!狗日們,無故關城門做甚哩!”白壽康也附和著高喊?!疤觳幌掠?,就是這些穿灰狗皮的妨礙來!”白如冰、賀晉年、吳志淵一齊吶喊道。許多農民都圍繞在他們的周圍附和,憤怒的呼聲響成一片。嗵!嗵!人們開始用手中的工具砸著城門。在城南門外,馬文瑞看見一個領頭的農民,笑著朝自己揮了揮手。他定睛一看,竟是中共南區區委負責人崔田夫。崔田夫頭上挽了一條新羊肚子毛巾,肩上背著一條黑毛口袋,威風凜凜地手提著一把明晃晃的老,帶領南區的幾百農民,浩浩蕩蕩一路走來。在這樣的時候,見到崔田夫,馬文瑞心里別提有多高興,覺得信心倍增,渾身上下頓時充滿了力量。他從人群里擠到田夫跟前,低聲問:“來了?”“嗯!”“當緊是把城門打開!”“解開了!”崔田夫說著,轉回身把手中的頭舉起來,一聲高喊:“走,打城門!”人群就像決了堤的洪水朝城門洞涌去。“打城門!”“打城門!”人群吶喊著,蜂擁上去。鑲滿鐵釘鐵條的厚重威嚴的城門,開始在人們的猛沖下,咯吱咯吱地呻吟起來。這聲音如同是一種希望的召喚,人們的勁頭兒更大,呼聲更高。只聽呼啦一聲巨響,南城門終于被沖開。憤怒的人群像潮水一樣涌進城去。駐守城內的敵營長張建南一見這排山倒海的陣勢,驚恐萬狀,立即命令朝天放槍,企圖阻止農民進城。然而暴發了的山洪一般的人群哪里遏止得住,那可憐巴巴的槍聲,完全被人們的怒吼聲淹沒了。四面城門很快全被打開,人流立即聚滿了街巷。在十字街口會合后,直奔國民黨縣政府而去。震天撼地的聲勢,使整個綏德城都在顫抖?!白?,找縣長!”“走,找縣長!”人們高喊著。“縣長”,在平頭百姓的心目中可就是當地的“閻王爺”,平日農民們躲都來不及,今日卻要走上門去找他,這可是翻天覆地的大事情呀!難怪人們那樣自豪那樣興奮。 “走,找縣長!” “走,找縣長!” 人們相互照應著、呼喊著,重復著不曉得哪個人隨口喊出的這個簡短明了、又使他們最感自豪而揚眉吐氣的口號,就像是一群同自己心目中最兇惡的野獸搏斗的勇士,情不自禁地發出既是給自己壯膽、又是互相鼓舞的吶喊。這句口號,是那么淺顯明白,又簡短有力,像擂響的戰鼓,像沖鋒的號角,激蕩起戰斗的聲威,鼓舞著每個人的斗志。 人群中,馬文瑞和崔田夫并肩走在一起。這一回,說真的,不是他們領著眾人前進,而是眾人匯成的聲浪和人潮推動著他們一道前進。所有的人都很興奮,興奮得滿臉通紅。共產黨人在疾風暴雨般的群眾斗爭中,感受到了人民的力量。這是一種無可比擬的,也無法抗拒的令人深受鼓舞的力量。厚重的城門和真槍實彈的官兵抵擋不住它,封建剝削和壓迫的網羅抵擋不住它。當它一經被發動起來,就什么力量也休想與之抗衡。文瑞覺得自己周身的熱血在沸騰,覺得自己同這些渾身散發著土腥味的農民在一起,就變得更加勇敢而堅定起來。他深深體會到,共產黨人只有在群眾斗爭的烈火中,才能被鍛煉得更加純潔、堅強。 怒吼聲在雕山與二郎山之間回蕩著,古老的綏德城在抖顫。城里的有錢人和駐軍如臨大敵。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中共綏德縣委書記周發源,在群眾斗爭來臨時竟害怕起來。他不是怕井岳委的大兵開槍鎮壓農民,也不是擔心馬文瑞他們這些年輕的同志在斗爭中暴露身分有被捕的危險,而是害怕失去理智的農民搶他的商店。一聽城門方向響槍,他就慌忙帶著伙計把店門關閉起來,然后便躲在套間里驚恐不安地吸著水煙。 最驚慌失措的人是反動縣長。前次幾百農民抬著龍王樓子闖進縣大堂,他還驚恐未定,此次又來了幾千人,聽說個個手中還拿著兇器,這可怎么得了!農民一打城門,他立即慌得六神無主。駐軍頭目面對造反的農民,也是束手無策。縣長趕忙召集城里的財主士紳商議對策。不料財主士紳們,個個嚇得變臉失色。大財主安景榮嚇得渾身發抖,連話也說不完全,哪里還能拿出什么好主意。這時傳來消息說饑民進城后,直奔縣府而來。這一群平日最講體面的家伙,此刻也顧不得面子,嚇得翻過縣府的后墻,抱頭鼠竄。 人群擁進縣府。饑民們發現縣長跑了,只丟下一個空空蕩蕩的縣衙。人們立即掉轉鋒芒,沖向城隍廟灣的大財主安景榮家。人們沖進那兩旁踞著咧嘴石獅子的閻羅殿一樣的黑漆大門。黑壓壓的人群一下子把方圓數百里有名的安大財主的大宅院里里外外圍得水泄不通。那雕梁畫棟的高大建筑,許多農民是見也不曾見過的。那種富貴的威嚴,使人們感到了一種無形的壓抑。斗爭的呼聲頓時低落下來。陡然安靜下來的院子里,只聽得到人們的咳嗽和喘息。突然有一個粗壯而洪亮的聲音高喊道:“安景榮出來聽話!”崔田夫揮動著手里的老喊了好幾遍,也沒有人答應。人群再次被激怒了。 “安景榮,出來聽老爺爺說話!” 還是沒有回音。憤怒的人群一下動起來了。有人破門而入,沖進上窯,沖進廂房,沖進里院,沖進后院,四處找遍,也不見一個人。有人氣得連鞋跳上財主家鋪著栽毛氈的炕上連滾帶跳地日踏。也有人勸說道:“快不要胡來,咱們不要忘了傳單上的斗爭紀律?!睗L跳的人也就收斂了。大災之年,財主早有防備,人們搜遍了安家,也沒有找出多少糧食。這一回,饑民更加激憤。許多人是天不亮就出發了,肚子早餓得前心貼了后背。怎么辦呢?馬文瑞正要召集人商量對策,突然有人喊道:“你們照見了沒,天不下雨,都是那蛋粉廠的黑煙筒給熏得來!”人們一聽,立即響應。 “走,打雞蛋廠,吃蛋粉,走!” 頓時,聚在安家宅院里外的人群,開始向外涌動。這場斗爭的發展,不斷地出現始料未及的情況。馬文瑞尋思著,事先沒派人把縣長和安景榮監視起來,看來是個失誤。眼下群眾又自發著要去打雞蛋廠,其勢既起,也不好阻攔,只能因勢利導了。他這么想著,早被人群推動著,朝雞蛋廠的方向移動。 這家蛋粉加工廠,是一個山西資本家開的。以很低的價格把四鄉農民的雞蛋收來,加工成蛋粉,再高價賣到天津,作為工業原料和食品添加料。廠里有百八十個手工工人,其中有許多童工,勞動強度很大,工資低得可憐。蛋廠的高煙筒整天濃煙滾滾,搞得城里一年四季烏煙瘴氣。 人群涌動著,增加了不少綏德城的市民。有人說:“雞蛋廠敬的是‘火神’,他們的大煙筒熏得天不下雨!” 饑民們聽信了這話。加之縣長跑了,狗財主也躲了起來,人們便把仇恨集中到資本家開辦的這座雞蛋廠。人們撞開廠門,沖進車間。突然有人高喊:“嘿,這雞蛋炒面可好吃哩?!别囸I的人們,爭先恐后地抓起干蛋粉,拼命往嘴里塞。那個賒油糕吃的大個子農民,雙手捧著蛋粉吃得更是起勁。車間里,異樣地安靜下來,只聽見嘿哧嘿哧的聲音從人們的嘴里發出來。文瑞看到這種情形,焦急地跳上一臺機器,高聲喊道:“蛋粉不敢多吃,操心吃出毛病來!可以裝些回家涮糊糊喝?!倍鄶等寺犃怂脑挘_始改往口袋里裝蛋粉。 饑民們出了雞蛋粉廠,斗志仍很旺盛,又返回縣政府鬧哄著不散。 綏德守備營長張建南,眼巴巴瞅著四五千農民打開城門沖進來鬧事,卻毫無辦法。他還從未見過這么勇不可擋的陣勢。見農民打了雞蛋廠還不散伙,他便偷偷派人同躲在城外的縣長商量對策。縣長一聽農民鬧哄了一天還不罷休,只好讓步,答應拿出筆錢發給進城的饑民。條件是,拿了錢,必須馬上回家。馬文瑞等人得知這個消息,知道這是敵人的安撫手段,目的并不是為了救濟災民。這不利于把經濟斗爭引向政治斗爭。馬文瑞立即把各區負責人召集起來在南關二郎山開會商議對策。 情況緊急,馬文瑞開門見山說:“咱們斗爭經驗不足,讓縣長和安景榮溜了。四五千人大鬧綏德城,沖了縣衙大堂,抄了安大財主的家,打了雞蛋廠,大家看,下一步該怎么辦?” 綏師團委書記李光白說:“按照咱們預先計劃,要把農民從經濟斗爭提高到政治斗爭,把斗爭矛頭指向國民黨反動政府……” 崔田夫聽得躁了,說:“你說得老美氣,饑民們空著肚子,吼喊鬧騰了一天,早餓得撐不定了,再這么鬧上一夜,敵人不鎮壓,恐怕各自也要散伙?!?nbsp;“依我看,國民黨政府已經答應發放救濟款,是不是……”胡永華說到這里,猶豫著停下來,看著每個人的臉。 這時,一直認真聽大家發表意見的馬文瑞說:“黨內文件是要求我們在適當時候把農民從經濟斗爭提高到政治斗爭。我理解,這‘適當時候’,一要看農民覺悟程度,二要看實際情況是否允許。眼下,災荒嚴重,農民的當務之急是要飯吃,求生存,他們的腦子里并不渴望馬上推翻反動政府。我們組織的這次斗爭,雖然是以經濟利益為目的,但處處充滿了政治斗爭的意味。農民在斗爭中看到了自己的力量,也使統治者看到了民眾的力量,而且逼得他們不得不正視和屈服于這種力量。敵人被迫答應發放救濟款,說明我們的斗爭已經有了結果。這時候,假若在群眾還不覺悟的情況下,硬是要群眾空著肚子搞所謂‘政治’斗爭,那是不現實的。這樣發展下去,勢必失敗,反倒會挫傷群眾的斗爭積極性。” “馬文瑞說得有道理,就按他的意見辦?!蔽娜鹪拕偮潼c,崔四夫緊接著說?!霸鄹锩拖穹N莊稼,不要剛下種就想收。只要種上了,耕耘耙耱,鋤草追肥,咱慢慢價來嘛?!?nbsp;崔田夫一席話,緩和了會上的緊張氣氛。大家一致贊同馬文瑞的意見,決定同意接受縣政府發放的災民救濟款。 張建南得到答復,立即派人在城南搭了個臺子,通知饑民前去領款。他站在臺子上冠冕堂皇講了一通安撫人心的話,諸如“政府關懷災民疾苦”云云。然后開始發錢,饑民們不分男女長幼,挨個兒每人一塊銀元。大約四五千人,數額也就很不少了。 饑民們領了錢,心里很滿意。自古都是官府、官兵從老百姓口袋里往外掏錢,哪里見過他們往老百姓手里放錢。經過斗爭,終于取得了勝利果實。饑民們手中握著那一塊銀元,心里樂滋滋的。他們抬頭挺胸走在綏德城的石板街上。其中一個年輕人說:“看來官府也是屬核桃的,要砸著吃哩!”另一個上了年紀的說:“可不是,狗眼看人低,不給那巫點厲害,就不知道馬王爺三只眼!” 四鄉的農民,在夕照晚霞里揚眉吐氣地出了綏德城。他們驚奇地看見城門洞站崗的哨兵,個個低頭順眼,全失了往日那種兇神惡煞的威風。 綏德黨團組織發動大規模饑民斗爭,像晴空里的一聲霹靂,震撼了陜北大地。各地斗爭的烈火紛紛燃燒起來。橫山數千農民圍城抗稅;清澗數千農民成群結隊進城向縣長交農具;延川數千農民沖進縣府拒交“皇糧”;安塞數千饑民沖進縣府向縣長要飯吃;葭縣幾十村農民分糧吃大戶;米脂東區農民組成聲勢浩大的“要吃會”、“請愿團”……一時間,大革命失敗后沉寂下來的陜北,又開始紅火起來。群眾革命斗爭的烈焰,開始對抗著白色恐怖的陰霾。忽培元,祖籍陜西大荔,1955年生于延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全國傳記文學創作與研究專家指導委員會委員、中國傳記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F任國務院參事。 主要作品有文學傳記:《蒼生三部曲——群山、長河、浩?!贰陡耪摺捃娫u傳》《百年糊涂——鄭板橋傳》《難忘的歷程——延安歲月回訪》《劉志丹將軍》《謝子長評傳》《閻紅彥將軍傳》等;長篇小說《雪祭》;中篇小說集《青春記事》《家風》,中短篇小說集《土炕情話》;散文集《延安記憶》《人生感悟》《大慶賦·鐵人銘》《地耳集》《生命藤》《京密河札記》《秦柏風骨》《山秀珍》《義耕堂筆記》;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和詩集《北斗》等。 《群山》《耕耘者——修軍評傳》分獲第一屆、第四屆中國傳記文學優秀作品獎(長篇);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獲中華鐵人文學獎。作品被譯成英文、俄文在國外出版。 反映當代生活的長篇小說力作《鄉村第一書記》,2018年12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發行。
第20章:劉志丹聽著馬文瑞對局勢的分析,有些吃驚地望著眼前這個英俊精干的青年,心想,后生可畏呀 挨至1929年四五月間,共青團陜北特委在米脂縣城召開代表會議。中共陜北特委軍委書記劉志丹代表特委出席。馬文瑞在會上第一次見到劉志丹。早些時候,關于劉志丹出生入死搞兵運、拉武裝的事跡,馬文瑞聽到不少。在未曾見面之前,劉志丹在馬文瑞的心目中同謝子長一樣,是一個很堅定、很能干的革命者。他的想象中,劉志丹一定是個高大粗獷的人,不料一見面,卻見他長得身材修長,眉清目秀,言談舉止很有幾分念書人的文雅氣,見人總是那么和藹地笑著,講話的口氣也總是那么謙和?!榜R文瑞同志,”劉志丹異常親切地這樣稱呼新結識的這位年輕而富有朝氣的下級。“你談談綏德的工作情況吧。據白樂亭同志講,你們那里的斗爭環境很復雜。”一天晚飯后,他們在米脂城外的田野上散步時,劉志丹說。當馬文瑞開始說著話時,劉志丹那雙聰慧黑亮的大眼睛一直專注地看著他。那神情,使對方不停地從中得到一種贊賞和心領神會的鼓舞。這目光,使你很容易把要講的話題談得更加坦率、更加深入透徹。在馬文瑞最初的印象中,劉志丹像一切精明而理智的領導者,他的開闊的胸襟和隨和的秉性,使他嫻熟地掌握著傾聽別人發言的藝術。那天,他聽著馬文瑞夾敘夾議地談論著綏德這一重要地區的斗爭形勢和黨團組織的現狀及問題,嘴里也不時地附和一兩句。更多的時候,他只是會意地點一點頭。偶爾他也會打斷對方的發言,帶著某種情不自禁的情緒反問一句。譬如當馬文瑞談到縣委書記周發源“不務正業,財迷心竅,一心只顧做生意賺錢,對民眾的疾苦麻木不仁”時,劉志丹突然很生氣地說:“這個人怎么能這樣干?這個樣子怎么領導一個縣的工作?”初次交談,馬文瑞從他簡短的話語中,感覺劉志丹是一個黨性原則很強的人,就像白樂亭同志一樣,屬于一心一意干革命的人。這鼓舞著馬文瑞把胸中郁積了幾個月的疑慮、委屈和痛苦一下子全講出來了。最后馬文瑞說:“……現在的斗爭形勢,看起來兵荒馬亂,其實對我們很有利。自從馮玉祥到陜西后,陜北政權實際上被國民黨省政府把持。井岳秀自從失去了統治陜北的大權,尤其是喪失了財權,對馮玉祥恨得咬牙切齒。今年蔣馮戰爭突起,井岳秀即暗中與黃河對岸的閻錫山勾結,想借助閻錫山的勢力,奪回陜北的統治權。然而,形勢發展的結果,使井岳秀的美夢成空。眼下是閻馮又勾結,井岳秀則被晾在一邊。井岳秀這個小軍閥現在正進退維谷,前途渺茫,哪里還有精力對付我們。借此機會,發動饑民斗爭,以推動農民運動,可是天賜良機呀?!眲⒅镜ぢ犞R文瑞對局勢的中肯分析,漸漸顯出有些吃驚地望著眼前這個英俊精干的青年,心想,后生可畏呀!便說:“你的分析很有道理。我們就是要抓住這個機會,同敵人展開斗爭?!彼麄冋劦闷饎艃海雎牨澈蟛贿h處有人喊道:“噢!原來在這里呢。我說嘛,一吃飯就四處找不到人了。”兩人轉回頭,見是白樂亭,都很高興地站下來等他。樂亭邁著大步趕上來,三個人說著話,慢慢地沿著河邊朝上游走著。由于天旱,河水干涸了。河床上淤積的泥沙龜裂著,腳踩在上面咯嘣嘣響著直冒塵煙?;鸾沟南﹃?,把他們三人的影子照扯得老長老長。眼瞅著一派旱象,三人不約而同地回過頭去。西邊天際的云霞連同暮靄之上的遠山都被陽光渲染得一片血紅。這種景象,陜北當地稱之為“韶”。農諺云:早韶不出門,晚韶曬死人!明天顯然又是一個日頭苦焦的日子。不遠處,有一些農民在河畔的井泉邊排著長隊等著汲水。他們走到井邊,見擔水的人,都是一些青壯年。有的面黃肌瘦,有的臉上已經浮腫,雙眼只留下兩條縫兒。再看泉水,已近干涸。只在井窖的底兒上,泛出水瓢大小的一窩渾水。汲水的人下到窖底,一瓢一瓢地淘。泥水淘干了,便裝一袋煙,用火鐮就著絨燃兒打著了,慢慢地吸著等。其他的人,便在井邊把水桶扁擔挨個兒排放著,懶洋洋地蹴在井窖邊,仰臥在河畔枯黃了的苦艾、白草上,或是茫然地垂手立在那里唉聲嘆氣。走來幾個生人,大伙也懶得抬起眼皮看一眼。這些饑渴交加的農民,他們的生命已經達到了悲苦的極限。眼下,除了可以用來解渴充饑的東西,再也沒有什么能引起他們的興趣了?!袄相l們,你們窯里還有吃的嗎?”劉志丹很真誠地問大伙。別人都不言聲,只有一個上了年紀的農民說:“唉,有甚哩,我窯里斷頓三天啦。黍殼殼都吃光了,再往后,只有死路一條?!薄澳銈兇謇镉械刂骼县攩?”劉志丹這回把腰深深地彎下去,恭敬地問這個已經苦不堪言的農民。“有哩,怎沒有。”“財主手里有糧食嗎?”“多得很哩,怕十年也吃不完。”“你們為什么不向財主要糧吃?”“人家不給嘛,財主還管咱窮人的死活!”劉志丹一聽火了:“不給,你們就動手各自挖糧!”先前那個農民說:“不行呀,人家有家丁護院,井大人的兵馬也常到人家窯里吃喝哩。”白樂亭生氣地說:“只要大家心齊,人多勢眾,就不怕他財主不害怕?!狈祷氐臅r候,劉志丹語氣沉重地說:“馬文瑞同志提出組織饑民斗爭的建議,我看是完全正確的。他周發源不支持,我們支持!”“對,你回去就大膽干吧,”白樂亭激動地說,“我在米脂這面配合你們?!眲⒅镜ふf:”對,各地同時都搞起來,敵人就會手忙腳亂,顧不了頭尾,斗爭就容易取得勝利?!背醪浇佑|,馬文瑞感到劉志丹分析問題客觀,評價、判斷事物很有分寸,讓人覺得是一位成熟老練而又很有修養的領導者。從見到劉志丹那一刻,馬文瑞腦子里就不止一次地想,同樣都是共產黨員,又同是黃埔軍校畢業,為什么楊國棟與劉志丹會如此不同呢?他進而想到,如果我們的革命隊伍中多一些像劉志丹這樣的同志,革命也許會變得容易一些,革命征途上的曲折,也許會少一些。會后,馬文瑞回到綏德,立即向胡永華、馮啟明、李樹春以及綏師團委書記李光白等轉達了劉志丹、白樂亭的意見,商量制定行動方案。胡永華是個農民同志,他聽了劉志丹和白樂亭的意見,和馬文瑞關于組織一次規模較大的災民進城向縣政府和城里的大財主要救濟糧款的建議,首先拍大腿贊同。一位同志因留馬文瑞和李文芳在校過夜,被反動校長柳硯琛開除,他憤恨地說:“聽說柳硯琛家富得流油哩,我看先把那老狗日的財產全部沒收,分給窮人!”大伙一聽都笑了。馬文瑞說:“這次斗爭,矛頭一定要集中。一個是縣政府,一個是大財主安景榮。目標太多,容易分散力量?!贝蠹叶键c頭同意。他又說:“我們組織這次斗爭的最終目的,就是要把經濟斗爭引向政治斗爭,使表面看來完全是饑民自發的斗爭成為有組織有領導的革命運動?!?nbsp;“我們的任務是什么?”李光白迫不及待地問。 馬文瑞說:“你們綏師到時候把黨團員學生化裝成農民,在饑民中間鼓動,做工作?!?nbsp;當下決定,以中共綏德縣委和共青團綏德縣委的名義,向全縣東西南北中各區黨團組織發出書面通知,要求各區按照指定日期派黨團員干部帶領農民進城起事。同時,編寫印制大量的傳單,一并以“雞毛傳箋”的辦法,迅速傳到各區各村。 這一決定,深得民心,各區各村立即行動起來。人們整夜地開會串聯,一場本縣空前的大斗爭,在窮人住的爛窯洞土炕上,在無人知曉的山溝圪里秘密醞釀著。饑民們焦黑枯瘦的臉上透著興奮的神色,人們盼望著起事那一天的到來。許多人胸中的一口惡氣憋了幾十年、幾輩子,這回要吐出來了。他們中間有的人父母兄長已經凍餓而死,他們自己和他們妻子兒女的三尺腸子,已經餓得剩下不到兩寸半,眼看快要完了,眼看就要山窮水盡。感謝共產黨替民做主,帶領咱們向縣政府衙門、向安大財主要糧要錢!這是天神開眼救生民呀!人們興奮地攥著被鋤把、頭、犁柄、連枷把子磨得滿掌心都是厚死肉的拳頭,重重地砸在炕桌桌上,震得豆油燈花花也跳躥起來了。 “要那巫的,不要怕慆哩些!” “反正是死路一條,咱人老幾輩都是順民,頂甚哩!成天求神拜佛,也沒見老天爺開恩給窮人降福!” 中共綏德縣北區區委書記馬明方接到通知,立即召集各村黨團負責人開會布置。這個眾人眼里文文雅雅的四十里鋪小學校的教書先生,結交了許多不識字的農民朋友,這個濃眉大眼一表人才的馬先生,他在北區農民的眼里,是個很有能耐的人。他說出話來,他們聽得很入耳;他講出的平平易的道理,總叫人心服口服。窮人給財主家攬工打短,土豪劣紳放“驢打滾”高利貸,他說那就叫“封建剝削”;婦女纏腳、包辦婚姻,官府吊打窮人,他說那就叫“封建壓迫”?!澳窃鄹F人怎樣才能過上好光景?”最好的辦法,他說只有把天底下的窮人擰成一股繩,起來反抗“剝削”、“壓迫”和“反抗”,這幾個農民從前根本沒聽說過的新名詞,像幾顆火星子,落到干柴垛上,立馬就燃起了火苗苗。這次接到的“通知”就像是一聲報春的雷。幾天之內,光北區幾十個村莊,就動員了幾百農民。人們摩拳擦掌,情愿舍出身家性命,冒犯官府王法,進城“造反”。 就這樣,在那餓殍遍野的饑荒年月里,一股強大而正義的力量,引導著那運行在山野溝壑間的地火,旋轉扭結起來,終于連成一片,熊熊燃燒起來,只等那一聲召喚,便要沖破地殼,爆發出來,燃成燎原之勢。忽培元,祖籍陜西大荔,1955年生于延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全國傳記文學創作與研究專家指導委員會委員、中國傳記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現任國務院參事。 主要作品有文學傳記:《蒼生三部曲——群山、長河、浩海》《耕耘者——修軍評傳》《百年糊涂——鄭板橋傳》《難忘的歷程——延安歲月回訪》《劉志丹將軍》《謝子長評傳》《閻紅彥將軍傳》等;長篇小說《雪祭》;中篇小說集《青春記事》《家風》,中短篇小說集《土炕情話》;散文集《延安記憶》《人生感悟》《大慶賦·鐵人銘》《地耳集》《生命藤》《京密河札記》《秦柏風骨》《山秀珍》《義耕堂筆記》;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和詩集《北斗》等。 《群山》《耕耘者——修軍評傳》分獲第一屆、第四屆中國傳記文學優秀作品獎(長篇);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獲中華鐵人文學獎。作品被譯成英文、俄文在國外出版。 反映當代生活的長篇小說力作《鄉村第一書記》,2018年12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發行
第19章:馬文瑞覺得,組織饑民開展大規模斗爭時機已經成熟,應當盡快行動,救民眾于水深火熱之中 共青團綏德縣委機關,秘密駐設在城外十里鋪小學校里。馬文瑞參加了中共陜北特委第一次擴大會后,回到十里鋪,立即召集會議,向團縣委委員和各區團的負責人傳達會議精神。他在會上明確提出四個工作口號:一是打倒帝國主義,趕侵略者出中國;二是打倒軍閥(指吳佩孚、張作霖、孫傳芳等老軍閥和蔣介石、閻錫山、馮玉祥等新軍閥);三是打倒貪官污吏(指地方反動政府的官僚們);四是打倒土豪劣紳(主要指農村中的地主、惡棍)。要求各地依照這四個口號來秘密開展工作,引導群眾斗爭。這些大革命高潮來臨時曾經高呼過的口號,今天重新提出,意義卻是大不相同了,因為這已經不僅僅是幾句空泛的革命口號,而是實實在在的行動綱領。 那些日子里,文瑞很興奮,他感到黨的六大解決了許多實際工作中遇到的難題,包括那次在鐵茄坪同崔田民討論過的問題。他堅信有黨的六大制定的正確路線、方針的指引,革命事業必定會健康發展,取得勝利。他為自己能遇上這樣一個大變革的年代而備感慶幸,對今后的工作充滿了信心。 當時,綏師已經復課。團縣委其他兩位同志,組織委員周自岐的公開身分是綏師學生;宣傳委員李樹春畢業于綏德高小,先留校教書,大革命時期曾赴西安參加革命,大革命失敗后被捕,同楊明軒、習仲勛一道坐過牢。他們兩個同馬文瑞年齡相當,但對團縣委書記打心眼里尊重。文瑞平時在工作中所表現出的謹言慎行和周密穩健,令人信服。加之他表里如一的謙虛態度和一貫尊重他人意見的民主作風,使團縣委真正形成一個團結戰斗的領導集體。團縣委機關雖設在十里鋪,他們也經常進綏德城活動。在敵人警備森嚴的綏德城里,白天大家分頭出去工作,晚上時常在南關一戶姓李的小商販家里開碰頭會,文瑞有時就住在這戶人家。眼睛有殘疾的李老漢,在綏德高小當校役。李老漢的兒子和兒媳,是老實巴交的小本買賣人。遇上大災荒年,沒什么好賣的,就每天早起蒸幾籠饃饃到街市上叫賣。他兩口并不在黨,也不過問政治,只是好客,是一位同志的遠門親戚。好長一段時間他們的家實際上成了黨團組織的一個秘密聯絡站。這一對夫婦,像許多同情革命的群眾一樣,時間一長,也知道來的都是些什么人,但都假裝不明白,端茶遞水,照門望風,默默地掩護著住在他們家里的“客人”。幾十年后,馬文瑞還時常懷念這兩位對革命有過實際貢獻的群眾。他們為革命做過好事,卻并不認為自己有功。馬文瑞認為像李家夫婦這樣的無名英雄,永遠不能忘記他們。 有時候,開完碰頭會時間太晚,他們就一同擠在李老漢家客房的炕上休息。大家和衣躺下來時,總有一種興奮得睡不著的感覺。年輕人在一起,常常有許多令人發笑的話要說。每當大家說著那些與“女人”有關的笑話時,馬文瑞就顯得格格不入。他在黑暗中默默地躺著,不說話,也不笑,好像局外人一樣,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的這種情緒,往往影響到另外兩個人,屋里有時會陷入沉默。打破這種沉默的人,卻是馬文瑞。他突然說:“咱們有幸遇上了一個偉大的革命時代,應該珍惜它,努力開創無愧于這個時代的業績?!敝v著這句話時,他的聲音里充滿了激情。讓人覺得,他絲毫也不是以黨的縣委常委和團縣委書記的身分居高臨下地教導別人,而是從內心深處發出的很深沉、很有分量的告誡自己的箴言?!霸蹅兌际墙洑v過大革命失敗,經受了白色恐怖考驗的,沒有什么困難能夠嚇倒咱們。”他的兩個助手,很喜歡聽平時不茍言笑的他偶然講出的這樣的話來,就像一塊露出海面的礁石,下面淹沒著的是思想的山峰。在兩個助手眼里,馬文瑞就是這樣一個很有城府的人。從外表看,他更像一個農民出身的革命者,因為他的身上很少有“學生派”的孤傲清高和鋒芒外露。相處一久,人們又發現他是一個很喜歡讀書和思考問題的人,這又是一些文化較低的工農同志往往不具備的。讀書和思考不斷地開闊著他的視野,而開闊的政治視野,使他時常所關注的,不僅僅是眼前的事物和手邊的工作,往往是整個時局的發展變化。有時候,年輕的同志們在一起發生了意見分歧,辯得面紅耳赤時,馬文瑞卻不說話,只是認真地聽。辯論的雙方,都希望他能在關鍵時刻,站出來支持自己,但他卻從來不這樣做,往往要等到事后,等到激烈的爭論風平浪靜之后,這才經過深思熟慮,令人信服地評說是非,講出自己的看法和結論。在人們印象中,他不是沒有原則的人,而是比較講究方法和策略。也許正因為這些個性特征,才使得他從一開始擔任領導工作,就能在自己的周圍形成團結和睦的氣氛。年輕的共青團縣委書記逐漸在大家心目中樹立了威信。中共綏德縣委書記白樂亭認為他是一個很得力的助手。連續兩年的大旱,終于釀成了陜西歷史上的大災荒、大饑饉,1929年(民國18年)春季,素以糧倉著稱的陜西關中地區,開始餓死人了,陜北的情形也就可想而知。窮人吃光了樹葉草根,啃光了樹皮,青黃不接的春二三月,光禿禿的山野里,再也沒有什么可吃的東西了。體弱的老人和孩子首先開始水腫,隨即便倒地死去。開始,人們還在就近的山坡上挖坑掩埋餓死者的尸體。到后來,死的人太多,死尸便到處曝橫著,成了餓狼和野狗的食物。賣兒賣女成風。不斷地有人吃人的傳聞,人們聽了已經不覺得那么可怕。尚還存有一口氣兒的,便開始逃荒。綏德一帶的老百姓,有的朝東邊逃,掙扎著想過黃河到山西去。有的往西走西口,想逃到寧夏去。于是在黃土飛揚的官道上,整天都能看到川流不息的難民。許多人走著走著,一頭倒下去,再也起不來了。后面走過來的,嫌他(或她)橫在道中誤事,便合力把死人拖到路邊去。沿途隨處都能見到死人,慘不忍睹。 這天,馬文瑞到義合鎮去巡視工作。路遇一家人,男的骨瘦如柴,光腦袋,眼球深陷進眼眶子里,遠遠看著像一副骷髏。他咬牙挑著兩只筐子,一頭是口鍋,另一頭是兩個面黃肌瘦的娃娃。婆姨拄根棍子跟在后面,蓬頭垢面,奄奄一息。見他們走來,馬文瑞閃到路邊,眼看著這一家人慢慢踩著黃塵隨著逃難的人群朝前挨去,心想,這一家人,說不定什么時候倒下去,就再也起不來了。 身為共產黨人,眼看著民眾在饑餓的死亡線上掙扎,馬文瑞心急如焚。他心想,陜北雖遇大旱,但并不是沒有糧食,大量的糧食在地主的糧倉里存著,如綏德的安景榮、柳硯琛、王文卿,榆林的高宗山、王漢屏、李正齋,米脂楊家溝的馬家,還有各縣的中小地主,手里都有糧食。這些家伙,每一戶存糧都在幾十石或百石以上,哪一戶的存糧也夠一個村子的窮人吃一年。這些黑心狼,在災荒年月,他們不但不發放一粒糧食賑濟饑民,反而利用災荒,想出許多辦法趁火打劫,發家暴富。那些大地主往往借名“籌賑”以自肥。中小地主則乘機貴賣糧食,賤買土地,躍上大地主的階層。農民對他們恨之入骨,但又無可奈何。文瑞覺得,組織饑民開展大規模斗爭的時機已經成熟,應當盡快行動起來,救民眾于水深火熱之中,把饑民心中的反抗烈火點燃起來,同地主和官僚斗爭。 此前不久,中共綏德縣委改組,這給馬文瑞的工作帶來了新的考驗。中共陜北特委決定,原縣委書記白樂亭調米脂縣工作,宣傳委員趙通儒調清澗縣工作,綏德縣委由周發源接任縣委書記。馮啟明、胡永華分別為組織、宣傳委員,馬文瑞繼續擔任縣委常委兼團縣委書記。 馬文瑞找周發源匯報情況,建議縣委盡快組織饑民斗爭。周發源聽后,慢慢地喝了一口茶水,打著官腔說:“此舉事關重大,得向特委請示,要慎重對待。”火燒眉毛的事情,便這樣擱下來了。 周發源這個人,與白樂亭相比,文化程度、領導水平和黨性原則都大大不及。他出身商人家庭,雖念了些書,又在大革命時期入了黨,但他的人生觀并沒有得到根本的改造。他的頭腦里裝了一些馬列主義的詞句,但靈魂仍然還被金錢利欲迷惑著。他擔任縣委書記后,首先向組織提議以個人名義在綏德城里開辦一家商店,說是便于掩護身分,開展秘密工作。為辦這個商店,不少黨團員捐了款。商店辦起來,周發源搖身一變,穿起金團花的長袍馬褂,戴著銀絲眼鏡,成了闊氣體面的字號大掌柜。他整天點頭哈腰,拱手作揖,肥吃海喝,忙于生意應酬,縣委的工作反倒丟在一邊顧不得過問了。這個周發源,開始由一個信仰共產主義的革命者,變成了一個渾身散發著銅臭氣味的買賣人。 馬文瑞和縣委的幾名委員,起初都還以為他是為了工作在“演戲”。過了一些日子,才看出他對工作不聞不問,只是一個心眼兒做生意賺錢。馬文瑞自從向縣委提出組織饑民斗爭的建議,立等周發源請示特委后召集會議研究部署。他認為,此舉完全符合黨的六大精神,也是現實斗爭的迫切需要,特委沒有任何理由不采納。但等來等去,總沒有下文。他坐臥不安地等了幾天,實在耐不住,就又去催問,才知周發源到山西太原做生意去了。一貫很尊重上級領導的馬文瑞,對這個毫不關心民眾疾苦的周發源很不滿意。胡永華、馮啟明兩位,對縣委書記的做法也很不滿。他倆一見馬文瑞,就發泄開不滿情緒來。“出來進去找他的,盡是些生意買賣人。他除了和這些人打交道,就是隔三見五跑太原進洋貨,哪有時間搞工作?!焙廊A話剛落地,馮啟明也說:“他這人,哪里像共產黨的縣委書記,完全是商人嘛。”馬文瑞望著他倆,沒有說什么,心想對縣委書記有意見,最好找他當面談,或在黨內會議上提出來,便說:“我去找他談談?!?nbsp;于是,馬文瑞再次去找周發源。這回還好,他剛由太原跑生意回來,滿臉得意之色,顯然是又賺了一筆大錢。兩人來到柜臺后面的套間屋里,這原本是預備黨內接頭或臨時召開會議的地方,眼下實際上完全成了周老板和各地商客洽談生意的場所。馬文瑞進去后,見有一個商人模樣的人,坐在太師椅上慢條斯理地抽著水煙,見馬文瑞進來,只是略微點了點頭。周發源說:“黃掌柜,對不起了,你先上街里串一陣子,我們談樁買賣?!蹦莻€黃掌柜不大樂意地答應著出去了。馬文瑞本來一路上告誡自己要心平氣和地談,一見他竟然把一個商人也招攬到套間住下了,一下子來了火,便問:“這個人是誰?”“一位生意場上的朋友,山西太原城里的有錢主兒。”馬文瑞一聽更來了火氣,毫不留情地說:“周發源同志,咱們是鬧革命哩,不是做生意的!”周發源聽得,有些吃驚,眼睛透過銀絲眼鏡的上沿,打量著面前這個年輕人。他簡直不相信這樣嚴厲的話竟是這個平時性情溫和的下級說出來的。窘迫之中,周發源惱羞成怒,強詞奪理地說:“你說我不是鬧革命,我難道是反革命嗎?” 馬文瑞針鋒相對地說:“我看你這是不務正業,利令智昏!”周發源一聽急了:“你這是拿大帽子壓人!誰不務正業來?誰不務正業來?” 他那副氣急敗壞的樣子,完全是一副商人的神氣。 馬文瑞說:“組織饑民斗爭的事,你向特委請示過嗎?!特委是怎么答復的?!你為什么遲遲不召集會議研究部署?!”馬文瑞越說越氣憤,一句連一句地質問,嗆得周發源啞口無言?!澳阏烀χ錾?,三天兩頭跑山西進貨。你身為縣委書記,不下去巡視工作,不召集會議聽取匯報,不布置檢查工作,這難道還不是不務正業嗎?”周發源聽得滿臉通紅,無言以對,只得支吾著說:“你……你……你眼里還有沒有組織領導?我問你,是你領導我,還是我領導你?!” 馬文瑞一看,他毫無接受意見的誠意,便說:“我提的意見對不對,僅供領導參考。不過我還是希望你盡快考慮一下組織開展饑民斗爭的建議?!闭f完便退了出來。走到路上,才感到自己的兩只手心冰涼。 那天夜里,馬文瑞躺在李家客房的炕上,久久難以入睡。他很痛苦,為自己遇上這樣一位不負責任又不講道理的領導而深感痛苦,更為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的饑民焦慮不安。他的眼前不斷地浮現著黃塵飛揚的官道上那逃難的人群,那個皮包骨頭的骷髏般的男人和面黃肌瘦的奄奄一息的婆姨、娃娃……他再也躺不住了,連夜找到胡永華商量對策。胡永華也認為這樣等待下去不行。馬文瑞說:“糧食有的是,都在地主的倉窯里。我們不能等周發源‘請示’、‘研究’了,這么等下去,窮人都餓死完了!我們干脆先動手組織饑民‘吃大戶’,‘要義倉糧’,開展小范圍的斗爭?!焙廊A當即表示同意。 此后,他們就分頭下去,同當地黨團組織一道組織發動小范圍的饑民斗爭。綏德城周圍餓臥路旁的饑民成群結伙到城里的地主王文卿家去要吃,結果地主“開恩”,給每人打發一個糜子窩窩,饑民便感激得痛哭流涕。南區鐵茄坪黨團支部領導六十二村群眾,開展了要義倉的斗爭,每戶只給半升黑豆了結。隨后他們又鼓動城郊農民利用祈雨,抬著龍王樓子擁進縣衙,迫使縣長答應開倉濟災。經過一番努力,馬文瑞看出,這些小打小鬧的辦法,非但解決不了廣大饑民的根本困難,還給地主老財和貪官污吏造成一個偽裝慈悲蒙騙群眾的機會。他覺得這種“吃大戶”,“要義倉糧”的斗爭方式還太原始,對地主階級和統治者形不成打擊,也無助于民眾階級覺悟的覺醒。于是他又和胡永華、馮啟明二位商量,決定組織一次大規模的、具有政治意義的饑民斗爭。斗爭的矛頭,不僅要對準惡霸地主,還要對準國民黨反動政府,要公開提出向政府索要救濟糧、救濟款的口號??h委書記周發源不積極行動,他們就打算以黨縣委和團縣委的名義,聯合行動。當時,綏德四師學生中仍有許多黨團員,可作為這次斗爭的一個重要力量。馬文瑞便進到綏師秘密串聯。綏師校長是本城有名的大地主柳硯琛。正巧,這家伙的獨生兒子暴死,他整天悶悶不樂,很少到學校來,門衛就有些松懈。文瑞常常乘著天黑溜進學校開展工作。他很快同李光白、白樹勛、白壽康、黨永亮、吳居第、徐步岳等黨團員取得聯系。恰在這時,共青團陜北特委負責人李文芳也來綏德幫助工作。由于許多活動要在晚上開展,他倆索性都住在學生宿舍,擠在周自岐、徐步岳的床上過夜?;顒恿藥滋欤鹆朔磩訉W生的注意。有個走狗把情況報告了反動校長。這天晚上,他們正在一孔宿舍窯里召集團員開會,放風的同學突然跑進門說:“快,反動校長來了!”他倆出門一看,見柳硯琛帶領一幫人提著馬燈直奔學生宿舍來了。情況很緊急,怎么辦呢?好在學校的廚師同情革命,平時與馬文瑞有過接觸。他便帶著李文芳急忙躲進不遠處的灶房里。不料人家又尋跡追到灶房。柳硯琛說話結巴,一見他倆,更是氣急敗壞,厲聲喝道:“你……你……你們是干啥的?”李文芳有些慌,回頭看了一眼馬文瑞。馬文瑞不慌不忙地舀起一瓢涼水喝著,喝完放下舀勺才說:”我們是三民二中的學生,來綏師準備插班考試,正溫習功課哩?!狈磩有iL半信半疑地瞪著一對三楞子眼,瞅瞅馬文瑞,又瞅瞅李文芳,問道:“你……也是溫課的?” “嗯,也是。” “這個……這個……我這里沒有你們這些學生,誰叫你們在這里搗亂!快……快走!” 兩人一聽,趕忙就走,出了校門,一看后邊沒人,拔腿便跑,一口氣兒跑到南關李家的蒸饃鋪子里。特委書記楊國棟正好也在,兩人報告了情況。楊國棟也覺得情況復雜,便商定先到十里鋪躲一躲。三人隨即出了綏德城。楊國棟本不愿離開綏德城,但迫于情況吃緊只得悶著頭走路。走到五里店時,楊國棟突然心血來潮,由腰間掏出手槍,要打槍玩耍。馬文瑞急忙制止道:“不能開槍,說不定敵人正滿城搜捕我們哩。”楊國棟才把槍收了起來。馬文瑞心想,這種人怎么能擔任特委書記呢?三人住在十里鋪一戶群眾家里。文瑞將組織饑民開展斗爭的設想向楊國棟匯報了。楊國棟不很感興趣,也沒有制止。斗爭的準備工作,仍在積極地進行著。 不久,在榆林紅石峽召開了中共陜北特委第二次擴大會議。會上決定,撤銷楊國棟的特委書記職務,選舉劉志丹為中共陜北特委軍委書記,并讓他暫代中共陜北特委書記。忽培元,祖籍陜西大荔,1955年生于延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全國傳記文學創作與研究專家指導委員會委員、中國傳記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F任國務院參事。 主要作品有文學傳記:《蒼生三部曲——群山、長河、浩?!贰陡耪摺捃娫u傳》《百年糊涂——鄭板橋傳》《難忘的歷程——延安歲月回訪》《劉志丹將軍》《謝子長評傳》《閻紅彥將軍傳》等;長篇小說《雪祭》;中篇小說集《青春記事》《家風》,中短篇小說集《土炕情話》;散文集《延安記憶》《人生感悟》《大慶賦·鐵人銘》《地耳集》《生命藤》《京密河札記》《秦柏風骨》《山秀珍》《義耕堂筆記》;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和詩集《北斗》等。 《群山》《耕耘者——修軍評傳》分獲第一屆、第四屆中國傳記文學優秀作品獎(長篇);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獲中華鐵人文學獎。作品被譯成英文、俄文在國外出版。 反映當代生活的長篇小說力作《鄉村第一書記》,2018年12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發行。
第18章:白樂亭說:“文瑞,這是陜北特委成立以來第一次全委會,各地代表都要來,一定不能出差錯” 春、夏、秋三季又沒有落雨。1928年的冬季在酷旱中來臨。干燥的寒流由遙遠的西伯利亞進入毛烏素大漠,然后漫卷著塵沙,無情地襲裹了丘陵起伏的陜北高原。連年大旱的山川越發枯黃憔悴。一道道幾乎干涸的河流,在嚴寒中變得僵瘦。四野看不到一點兒生機,酷旱和嚴冬似乎殺死了一切,原野上所有的活物仿佛已經消失。其實,在這一派蕭條里,依然潛伏著生命。正如農民的心中永遠懷著春天的希望一樣,草葉枯萎了,草根還活著;柳葉飄落了,柳枝的包皮下照樣涌動著綠色汁液;河流凍結了,堅冰下面照例流動著活水。 在這樣的日子里,那些穿著破衣爛衫面有饑色的貧苦農民,大都蜷伏在自己的土窯熱炕上,憑借腸胃中有限的一點糠菜糊糊,哼著酸曲,說著古朝,拉談最多的卻是饑民造反和共產黨“鬧紅”的故事?!扒锢锴f稼又沒收,苛捐雜稅還跟蝗蟲一樣兇。綏德四十里鋪方圓幾十里內的上千農民,擁進顧家雜稅局抗稅,人們砸了招牌,趕跑了爪牙,雜稅局被迫廢除了?!薄昂?,安塞洛河川鬧騰得更兇。幾千人提上鍋,成群結隊前往縣政府抗糧抗捐。鬧騰了半個月,人還擁著不退??h長沒辦法,減免了糧款捐稅。那陣勢可危險哩!”“十月里,榆林、鎮川五六百饑民,到財主家分糧‘吃大戶’,那可解饞哩!” 干旱、洪澇、冰雹、嚴寒、兵荒、匪劫、酷吏、苛政,一切的禍亂與災荒反復磨難著的千瘡百孔的土地,一代代在天災人禍中掙扎著繁衍生息的苦難的人民,在無數次的斗爭失敗之后,再一次為擺脫苦難的命運而奮起抗爭。 隆冬的日子里,馬文瑞和他的同志們,整天奔走于山間小路上,走村串戶,擁擠在那些穿爛襖子、挽羊肚子毛巾的貧雇農中間,傳播著各縣饑民斗爭的消息,秘密策劃著新的、更大的斗爭。 元旦過后,馬文瑞回到縣委所在的李銀家溝,向白樂亭匯報工作。樂亭正在伏案疾書,那是在起草“土地革命”宣傳提綱,一抬頭看見文瑞,便停下來和他交談……文瑞談了各區黨團組織的現狀,談了各區的災情和農民的情緒。白樂亭聽得很認真,還不時地提出一些問題,然后往小本子上記著。他說,這些第一手的調查材料很重要,對于制定斗爭策略和工作方針很有幫助。 快過春節了,馬文瑞仍然帶領團縣委的幾個同志堅持在各區開展工作。這天,家里捎來話說,祖父病得厲害,怕是抗不過年關,想見他一面。馬文瑞急忙趕回馬家陽灣。剛看過祖父,就見張家岔柳家小店的柳老二(黨的地下交通員)進溝來說:“我們店里來了個人,說是你的朋友,想見你?!瘪R文瑞明白是怎么回事,當下告別了重病臥炕的祖父和愁苦不安的兄嫂,隨柳老二來到柳家客店。進門一看,炕上坐著一圈人拉話,除了楊國棟、馮文江,白樂亭外,還有一個滿口葭縣話的人,約有30多歲,五短身材,戴副近視眼鏡,過去從未見過。那人見了他,卻好像早就相識一樣,問:“你就是馬文瑞吧,想不到還這么年輕?!蔽娜鹫{悶,白樂亭說:“文瑞,你大概還不認識,這就是省委書記杜衡。” 馬文瑞上前一步同杜衡握了握手。杜衡胖胖的臉上,顯出很熱情的樣子,用葭縣話說:“馬文瑞同志,聽說特委的那些重要文件,是你從敵人的眼皮子底下轉移出來的,這可是你的一大功勞。那些文件,比我杜衡本人當緊得多,要是落入敵人手中,后果不堪設想?!?nbsp;他的話說得讓人聽得出是在故意夸張,弄得馬文瑞不知如何應對才好。 “上炕坐,上炕坐?!倍藕庹f著,轉移了話題,又跟大家高談闊論起別的問題來。 第一次見面,馬文瑞覺得這個杜衡說話有點過于賣弄才情,給人有些華而不實的印象。但是,當這個念頭在頭腦中一閃,他便警覺地告誡自己,不能私下毫無根據地對一個黨的領導者產生不好的看法。于是他盡量克制著自己的感情,盡量表現出認真他談話的樣子,盡量從內心深處表現出一種下級對上級的尊重。楊國棟明顯表現出對杜衡推崇備至,不斷地為他的“精彩議論”拍手叫好。馮文江與白樂亭兩人一直很少插話,只是靜靜地聽著,不時地由嘴角兒浮現出一絲笑意。杜衡東拉西扯地談得正起勁兒,白樂亭對楊國棟說:“文瑞來了,是不是先把籌備會的事說一下?”楊國棟不以為然地說:“籌備特委擴大會,這事簡單,敲鑼賣糖,各管一行(項)。我負責全盤,文江負責文件材料,你負責安全保衛,聯絡接待事宜,按咱商定的,由馬文瑞負責?!?nbsp;馬文瑞聽了,才知道要自己來的目的:召開特委擴大會,要自己負責聯絡接待。馬文瑞心里很高興,心想把這么重要的任務交給自己,是組織對自己的信任,一定要努力完成任務。 他正暗自思忖,卻聽白樂亭小聲而親切地對自己說:“文瑞,這次會議是咱陜北特委成立以來第一次全委擴大會,各地的代表都要來,聯絡接待任務很重要,一定不能出任何差錯。你下來和柳家兄弟商量一下,先把住的地方安排好,千萬要注意保密。” 馬文瑞很認真地點了點頭。1929年1月的一天。綏德西川大理河畔張家岔。這個小山村同以往一樣的安靜。冬日的陽光照耀在村子里。雞在土坡糞堆上覓食,狗在柴垛上臥著打盹,陽圪里照例坐著幾個翻起褲腰捉虱子的光棍老漢,做碾磨的婆姨女子們圍著腰裙簸著簸箕,溝灣河壩上,幾個猴娃娃在冰灘上打滑擦,不停地傳來歡樂的嬉笑聲。這個僅有十幾戶人家的小山村,像以往的每一天一樣運轉著,老百姓不知道村里會有什么異樣的事情發生。白日一天無事。到了后晌,太陽背過去了,河溝里漫起了寒氣。陽圪里的老漢們系好褲腰帶站起來準備回家時,卻見溝岔那邊急急忙忙走進來幾個人。說是行路人?也不背鋪蓋卷卷。人們解不開來些什么人。眼看那些人被引進了柳家客店的石板房里,隨后又進來幾個。老人們正疑惑,柴垛上的狗發現了生人,警覺地站起來叫了兩聲。柳老二便高聲斥責道:“死狗,來幾個歇店的客人,你叫喚甚哩!”狗便不再叫,老漢們也就知趣地回家去了。 “歇店的”人中,有一位個頭不高卻格外精干的人,他留著念書人的偏分頭,背著個挎包,走到溝岔上,馬文瑞才認出是劉瀾濤。老同學久別重逢,卻又不好拉話,只是用眼睛相互瞅瞅,會心地點頭笑笑,就算行過了見面禮。馬文瑞知道,“米脂學潮”后,劉瀾濤被派往三邊,擔任團工委書記。半年多不見,塞上的風沙吹黑了他的臉,使他顯得更加沉穩成熟。兩人見了面親熱地拉著手,雖沒說話,文瑞由他的眼神中看出,劉瀾濤仍然還是那么富有活力,渾身上下充滿了青年人的激情。 當天晚上,就在柳家客店的石板平房中,中共陜北特委第一次擴大會議召開了。柳二剛給油燈添過油,長長的新棉捻兒燃燒著,金色的光焰照著每一個人的臉,像映著一尊尊銅鑄的塑像。會場上沒有會標,也沒有張貼紅綠標語,只是在一盤大炕上,放了一只小炕桌。桌上蹲著盞馬燈。杜衡、楊國棟、馮文江、白樂亭等人坐在桌旁,其余的人都圍坐在炕上。許多人都是遠道跋涉而來,雖是風塵仆仆,但精神格外飽滿。會場上的氣氛莊嚴而肅穆。這是一次很重要的會議。幾十年后,這個小村子因為召開過這次會議而被載入史冊。 會前有一段小插曲,特別值得一提。掌燈時分,各地的代表陸續到齊了。負責聯絡接待的馬文瑞挨個清點著參加會議的人:杜衡、楊國棟、馮文江、白樂亭、趙通儒、劉瀾濤、常立德,有米脂代表竇增榮、綏德代表周發源、延安代表李馥華、安定代表孫蘭馥,就缺謝子長還沒到。大家只好坐下來等。負責接待聯絡的馬文瑞很著急,他擔心發生什么意外。他和柳老二在院子照了一陣兒,沒有。又走到溝岔上去迎接。等了好一陣兒,黑暗中才見河對岸隱隱約約走過來一個人。他欣喜地迎到河畔去接。那人急匆匆走過冰灘時,嗵地摔了一跤,爬起來拍了拍衣服自言自語說:“日他娘,心急偏偏遇冰灘!”馬文瑞一聽,滿口安定口音,心想一定是謝子長,便急忙上前。見那人敏捷精干,頭上戴頂氈帽,穿著長棉袍子,肩上背個褡褳,一副商人打扮,便問:“走路的歇店不?”“是柳家客店嗎?”馬文瑞一聽,知道來人就是謝子長,趕忙上前握住他的手,說:“是老謝嗎?”“就是?!薄奥飞喜缓米甙?”謝子長也很激動,一邊隨馬文瑞疾走,一邊小聲說:“我路生,白日又不敢走。擦黑出了吳家岔,先尋到馮家渠馮文江家里,才又轉到這里來的?!眱扇苏f著話,手牽著手在黑暗中走著。微弱的星光下,面前的小路隱約閃著亮光,像一條繩子,朝村子里延伸過去。黑暗中,馬文瑞覺得謝子長很和藹,說話像農民一樣親切樸實,叫你看不出他是個耍槍桿子的軍人。 “同志,請問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馬文瑞?!?nbsp;“噢,你就是馬文瑞。我聽馮文江說過,想不到能在這里見面?!?nbsp;謝子長鬧革命的傳說,馬文瑞先前已經聽說了不少。在他的印象中,謝子長是一條硬漢子,是陜北很有名的了不起的人物。今天見到他,心中格外高興。兩人說著話,匆匆趕往會場。代理特委書記楊國棟正要宣布開會時,馬文瑞領著謝子長進了門。平時傲氣十足的楊國棟一見謝子長,連鞋也沒顧得穿,就跳下炕來,拉著謝子長的手,顯出格外尊重親熱的樣子,嘴里還說:“安定老鄉,可把你老兄等來了。沒你老兄,咱們這窯里就顯得空巴巴的?!敝x子長并不認真理會他的話,卻對著眾人很抱歉地點一點頭說:“實在對不起,我遲到了?!?nbsp;白樂亭指著自己身邊說:“老謝,你來得剛好,坐在我這里吧?!彼麄兪乔鍧颈﹦又薪洑v過槍林彈雨的生死戰友,自然顯得格外親近。謝子長上炕坐下了,見馬文瑞還立在地下,忙在身邊挪出個空位子,招手把他讓到了自己身邊。在燈光下面,馬文瑞發現這個精瘦干練的人,目光是那樣的溫暖而親切,言談舉止間,有一種令人愿意和他親近的魅力。杜衡對于謝子長的態度,不冷也不熱,叫人覺得有些居高臨下。 楊國棟宣布開會。首先由中共陜西省委書記杜衡傳達中共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精神和中共陜西省委第四次擴大會議精神。 房門緊閉著,屋里充滿了老旱煙燃燒的煙霧。不時地有人咳嗽一兩聲。馬文瑞聽得很認真。他平時讀書看文件,養成了一種好習慣,很快就能把一大段文字的要點抓住,把重點和必須用心記住的東西歸納出來。這種習慣,使他在講話和寫文章時,很自然地形成了簡潔明了的風格。此刻,他覺得杜衡的傳達報告,長篇大論不說,還有些胡拉被子亂扯氈,讓人聽了半天也不得要領,人為的加鹽加醋太多,反而淹沒了重要的內容。但他還是克制自己,認真聽下去,因為杜衡所傳達的會議精神實在太重要。他從那長篇大論中,記住了這么幾點重要的東西:莫斯科召開的中共六大上,提出了反對陳獨秀的右傾機會主義和瞿秋白的“左”傾盲動主義;提出黨的總路線是爭取群眾,進而轉入土地革命,開展武裝斗爭(組織游擊隊,創建紅軍);并圍繞這些任務,制定了“十大綱領”。馬文瑞覺得,六大的路線,很符合陜北目前的斗爭實際。接下來,馮文江代表特委作“工作報告”。他講得條理很清晰,和杜衡形成了明顯對照。他說:“大革命失敗后,陜北形勢嚴峻,黨的各級組織遭破壞。中共陜北特委建立以來,我們在黨的‘八七會議’精神指引下,在省委正確領導下,恢復了陜北各級黨團組織,發動工農民眾,堅持秘密斗爭,鞏固了學校陣地,開展了兵運工作。截至目前,陜北特委下轄綏德、米脂、府谷、榆林、清澗、葭縣六個縣委,安定、延安和延長三個區委,安邊、定邊、靖邊等地也都建立了黨團工委,直屬特委領導?!字录螅匚m受打擊,但組織仍然存在。同志們的工作情緒并不低落,各地黨團組織都有較大發展。全區黨團員由不足一千,迅速發展到三四千人……” 馮文江的報告內容很實在,大家聽得都很認真,每個人臉上都顯出興奮。唯獨杜衡和楊國棟在交頭接耳地拉話,楊國棟顯出很焦急的樣子,像是對省委書記反復辯解著什么問題。謝子長拿著一個椿樹根削的小煙袋鍋,一邊慢慢抽著煙,一邊很仔細地聽著。自己抽完一鍋,就再裝一鍋,很友好地遞給身邊的一個同志抽。那個同志抽完了又遞給別人抽。于是老謝那個小小的、看著很不起眼的煙袋鍋,便不停地在人們中間旅行著,把一種同志間的親切和溫暖,傳遞給每一個人,把一種戰友間的關懷和照顧暗示給每一個人。煙鍋傳到馬文瑞跟前,他也不客氣,裝起煙,點著了抽起來,覺得那旱煙格外香。在特委擴大會上,謝子長的小煙鍋,把一種兄弟般的親切氣氛傳播到大家心里。 “綏德黨團縣委的工作尤為出色。在白色恐怖十分嚴酷的情況下,全縣黨團組織健全,黨團員發展到五六百人,其中工農出身的同志占有相當大的比重?!?nbsp;特委的報告中,肯定了綏德黨團工作,馬文瑞心里很高興。幾個月來的工作證明,自己沒有辜負黨組織的期望。 “這一時期的工作,我們黨的活動雖然由公開轉入地下,但同志們工作熱情并沒有降低,敵人逼迫我們找到了一種最有效的工作方式。在農村中,在農民群眾中,在那個敵人的封鎖和統治無法實現的自由廣闊的天地里,我們共產黨人,找到了用武之地。今后,我們將依照黨的六大提出的正確路線和方針,進一步深入民眾,爭取民眾,積蓄力量,準備條件,等待時機進行蘇維埃運動,以更加積極努力的工作,迎接革命高潮的到來!” 馮文江用一段很有激情的話,結束了報告。他的聲音不高,但格外鏗鏘有力。那些富有激情的言詞,鼓舞著每一個同志。 會議還要求分派黨團員到白軍中去,爭取武裝力量,為進一步開展武裝斗爭進行必要的準備。這一條,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贊同。參加過清澗起義和渭華暴動的謝子長,針對這一條發表了意見。 會議討論時,大家對中共陜北特委代理書記楊國棟不遵守紀律,生活腐化,粗暴武斷以及貶低別人抬高自己等錯誤進行了嚴厲的批評幫助,并決定給予黨內嚴重警告處分。在選舉時,依照省委書記杜衡的提議,大家還是勉強同意他擔任特委書記。 綏德張家岔會議,在陜北革命屢遭挫折的情況下,使大家明確了當前革命斗爭的策略和任務,使同志們在實際斗爭中有了正確的方向,增強了堅持秘密斗爭的信心和勇氣。 會后,中共陜北特委機關秘密遷往榆林城。忽培元,祖籍陜西大荔,1955年生于延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全國傳記文學創作與研究專家指導委員會委員、中國傳記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F任國務院參事。 主要作品有文學傳記:《蒼生三部曲——群山、長河、浩海》《耕耘者——修軍評傳》《百年糊涂——鄭板橋傳》《難忘的歷程——延安歲月回訪》《劉志丹將軍》《謝子長評傳》《閻紅彥將軍傳》等;長篇小說《雪祭》;中篇小說集《青春記事》《家風》,中短篇小說集《土炕情話》;散文集《延安記憶》《人生感悟》《大慶賦·鐵人銘》《地耳集》《生命藤》《京密河札記》《秦柏風骨》《山秀珍》《義耕堂筆記》;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和詩集《北斗》等。 《群山》《耕耘者——修軍評傳》分獲第一屆、第四屆中國傳記文學優秀作品獎(長篇);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獲中華鐵人文學獎。作品被譯成英文、俄文在國外出版。 反映當代生活的長篇小說力作《鄉村第一書記》,2018年12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發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