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收款委員吃飽喝足就摟著妓女躺在縣衙、區公所睡覺抽大煙。農民被逼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1925年早春時節。陜北大地依然是冰雪覆蓋的銀白世界。蜿蜒的大理河,像一條青色的玉帶,靜靜躺在寬闊的川道里。清晨沒有風,朝陽透過河床升起的霧氣,把一道刺眼的光芒照射在冰面上。霧氣在緩緩地漫溢著,冰面上的陽光,便像魚鱗一樣地閃爍著光斑。遠遠望去,冬眠未醒的大理河,更像一條在陽光下歇息著的巨龍。此刻,信心滿懷地背著鋪蓋卷的初小畢業生馬文瑞,嘴里哈著白氣,站立在河岸高高的土堤上,久久凝視著氣象萬千的冰河和川野,望著河對岸那一直伸向遠方的寬闊的大路,心情很不平靜。他的身后,是那條傍著溝道溪流一直通進馬家陽灣的羊腸小道。他是剛剛踩著這條小路走過來的。眼下,只要走下這道斜坡,跨過封凍著的大理河,就踏上了那條寬闊的大路。他有一種預感:沿著那條大路一直走下去,前面有新的生活和新的世界等待著自己。就在這由小路步入大路的轉折點上,他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腳步,有一種依戀的情緒在胸中翻動著,仿佛一個人將要同過去的自己告別一樣,突如其來地感到戀戀不舍。他回轉身去,深情地望著那條小路,再次意識到自己此行的不易。感謝年邁的祖父和辛勞的大哥,感謝病臥在炕的祖母和賢惠的大嫂,感謝全家人用艱苦的勞作和節儉為自己創造的這個難得的求學機會!他的眼前,閃現出一雙雙親切而充滿期望的目光,立時感到背上的鋪蓋卷沉重起來。“文瑞,趕緊走,早點兒報罷名,咱好到周家街上轉一轉。”同行的馬文德在河岸下向他招手。這時,起風了。干冷的山風,吹散了河床上空籠罩著的霧氣,并且在溝川交匯處扭結成一柱挾裹著枯枝敗葉的旋風。文瑞趕忙走下河岸。等他倆越過河冰,爬上對岸回望時,那一陣旋風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唯有那條寂寞的小路,還孤獨地躺在那里。他最后深情地朝對岸望了一眼,便轉身沿著大路向前走去。周家鎮,是大理河川上下幾十里有名的重鎮。鎮上常住人口當時不過兩千,但通往綏德的官道穿街而過。兩旁高大而帶穿廊的石窯全是店鋪、商號、錢莊、飯館。逢集過會,便是人山人海,擠得水泄不通。周家高等小學,是本鎮最高學府,莊嚴地坐落在鎮東正街上。學校坐北朝南,面河靠山。在剛考入高小的馬文瑞眼里,學校高大的門樓,比縣衙門還要神圣。那天,馬文瑞和馬文德背著鋪蓋一進校門,就好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那么多的教室,那么多的學生,使得他們一時不知該向何處去報到。正在遲疑,見迎面大搖大擺走來幾個年歲比自己大得多的學生。文瑞心想,一定是高年級的同學,便上前很有禮貌地問:“敢問新生在哪里報名?”“新生?你們也是念書的?”其中一個穿著黑綢棉袍的瘦高個兒,斜著眼上下打量著他倆,反問道。“是呀,我們是馬家陽灣的,吳家塌初小畢業。"馬文德認真地回答。“我看你們不像學生,倒像是打短工、討飯的。”其他幾個人哄堂大笑。馬文德氣得說:“你才是討吃的!”文瑞也氣紅了臉,心想:“狗眼看人低。城鎮上這些有錢人家的油炸鬼學生真不是東西!”但他表面依然冷靜。見馬文德氣急敗壞的樣子,便勸說道:“文德,不必計較。古人云: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咱們走吧。”幾個家伙聽得面面相覷,瞠目結舌。他們萬萬沒有料到,眼前這個穿得土里土氣的新生,竟然古道通達,說話這么結實。后來文瑞才知道,那個瘦高個兒學生叫李和碧,比自己高一年級,是鎮上一個綢緞商的寶貝兒子,功課學得一團糟,流里流氣倒很有名。那家伙也沒料想竟碰了一個低年級新生的軟釘子,心中有些不服輸。文瑞進入周家高小,一心埋頭學習,各門功課每次考試都是全班第一,課余時間還閱讀了大量的進步書刊。沒過多久,他就成了全校知名的品學兼優的學生。一次,學校組織演講比賽。誰也沒想到,平日不茍言笑的馬文瑞竟一鳴驚人,一舉奪魁。他的演說,知識豐富,立論深刻,頗能針砭時弊,生動風趣,格外引人入勝,贏得許多老師的贊賞和同學的敬慕。在以后的幾次比賽中,他又連連奪魁,一時聲名大震。李和碧那一伙差生見了他,都自慚形穢地遠遠躲開。他的周圍團結了不少學習好、思想進步的學生。那幾個有錢人家的子弟,再也不敢小看他這個穿得土里土氣的低年級學生。恰在這時,一個令人驚喜的人出現在他的生活中。那是1926年初夏的一天傍晚,文瑞正在教室埋頭看書,忽聽窗外有人親切地叫自己的名字。他抬頭一看,原來是表兄馮文江。自從他去北平上大學以后,他們已經好幾年不見面了。表兄穿著一件藍棉袍,頸上圍著長長的棗紅圍巾,襯著那清秀的面容和有些蓬松的長發,英俊瀟灑,氣度很是不凡。“文江哥,你幾時回來的?”文瑞喜出望外,急忙迎上去。兩人親熱地拉著手,目光相互對視著,興奮得不知該說什么。在文瑞印象中,表兄是個很有學問的人。他雖出身富裕人家,但一貫同情貧苦農民,主張社會平等、公正。文江比文瑞年長七八歲,由于是姑舅至親,過去每逢年節,多有往來,相互見面很能拉談到一搭里。他對文瑞的思想進步產生了影響。兩人親熱地拉著手,馮文江從頭到腳打量著英俊的表弟,笑著點頭說:“嗯,幾年不見,文瑞長成大后生了。”“表兄,快說說你這幾年在北平讀書,經見些什么新鮮事情?”“新鮮事兒?可多了!走,咱們到大理河畔邊散步,邊拉談吧。”他們并肩出了校門,沿著一條小路穿過莊稼茂盛的田野和一片枝葉翠綠的棗樹林,來到開闊寧靜的大理河畔。那是一個美麗迷人的傍晚,大理河水清悠悠地流淌著,幾乎毫無聲息。河灘里那些大大小小的鵝卵石,正沐浴在一片夕陽的紅光里。平靜的水面上,反映著絢麗多彩的晚霞。兩人踏著水邊光滑松軟的淤泥,迎著落日緩緩走去。他們的臉上、身上,也被晚霞染成了金紅。“大理河,可是一條美麗迷人的河呀!”馮文江像詩人一樣地感嘆道。“是呀,可咱們這里的社會環境實在不能令人滿意,封建社會遺留下來的東西太多,太沉重。”聽著文瑞的話,表兄停下來,目光有些驚異地望著他說:“嗬,幾年不見,想不到表弟已經在研究社會問題了。你的思想看起來比你的外表更成熟!”文瑞有些不好意思,像猛然記起了什么,說:“文江哥,還有一件大事要告訴你。”說著故意停下來,“不過,你先猜猜,看是什么事情?”“嗯——我猜不出來。”文瑞便認真地說:“我信仰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擁護國民革命,決定參加國民黨,已經填過表了。”“是嗎?”表兄出人意料地對這個文瑞自以為了不起的大事反應很平靜。這使他有些失望。兩人有一陣兒誰也不再說話,默默地朝前走著。這時,夕陽完全沉落到西川盡頭的山巒后面。天際燦爛的云霞開始暗淡下來。灰色的夜幕,慢慢地由川道里彌漫起來。風乘勢吹拂岸邊的棗樹和莊稼,發出若有若無的輕響……這一切都仿佛處在夜晚來臨前的騷動不安中。文瑞的心頭,涌起一陣莫名其妙的煩亂,便說:“文江哥,說說你的情況嘛。”表兄沉默了一陣兒,終于小聲說:“我在北平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他說著,從懷里掏出煙卷,點著一支狠狠地吸了兩口,然后又說:“后來組織派我到廣州參加了毛澤東主持的第六屆農民運動講習所,眼下剛回到咱陜西,在關中農村開展農民運動。我的社會職業是西安中山大學農運系主任。”“農民運動?”文瑞不止一次地在報刊上看到過這個對他很有吸引力的新名詞,但到底什么是“農民運動”,他還不很了解。表兄見他聽得很認真,接著說:“中國最廣大的人群在農村,農民受封建壓迫最重,受封建思想的毒害也最深。喚醒農民的覺悟,這才是國民革命的當務之急。毛澤東創辦廣州農民運動講習所,真正是有遠見之舉。”“你說得太對了!”少年文瑞聽得有些興奮。“這一陣兒,我從書刊上看到帝國主義侵略咱中國的種種罪行,令人發指。更不能容忍的是,人家把鴉片煙運進來,咱們的同胞還有人心甘情愿抱著煙槍拼命吸食!拿咱陜北來說,種大煙、吸大煙更是普遍。軍閥、官僚和土豪劣紳勾結一起,欺壓百姓。不說別的,一戶農民,每年要繳的苛捐雜稅多達七八十種。除了慣收的田糧稅、人口稅、買賣稅、牲畜稅、屠宰稅、印花稅外,還巧立名目:種大煙收‘煙稅’,不種的收‘白地稅’;喂豬養羊收‘活口稅’,殺豬宰羊收‘割頭稅’;窯前院畔栽一株樹,還要收‘樹棵稅’。稅目多如牛毛,各類雜費更是離奇古怪。拿咱馮家渠駐扎的民團來說,每年要向周圍各村農民收什么‘地方治安維持費’、‘修造費'、“糧秣費'、‘購槍費’、‘棉夾單衣費’、‘鞋襪費’、‘駐守費’、‘開拔費’、“年節費'多得就像夏季里的蒼蠅蚊蟲。還常常寅吃卯糧,隨意預征。”馮文江接住文瑞的話茬兒說:“種大煙這事我回來也聽說了。就說我們馮家渠區分所,今年(民國14年)的煙款已經預征到民國十六年了。軍閥官僚公然開放煙禁,強迫農民種煙納款,還采取按地畝征收煙款的辦法。這樣一來,不管種不種,都得納稅。結果,逼得農民戶戶種大煙。每畝煙稅高達十多元。家有十畝地的農戶,種一畝大煙,就要繳納百十塊煙稅,比賣煙收入的錢還多。”兩人拉得起勁兒,不覺天已全黑,便坐在河畔一塊大石上,繼續著剛才那個共同感興趣的話題。文瑞說:“你可沒見,每到六七月間,大煙將要成熟時,農民便發愁了。井岳秀派出的提款委員下來,逼得十萬火急。縣府區鄉的貪官污吏就帶著狗腿衙役下去收款。收款委員整天肥吃海喝,吃飽喝足就摟著妓女躺在縣衙、區公所睡覺抽大煙。農民被逼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叫苦連天。井岳秀規定,征款委員超征有獎;征款委員便規定,縣區長們多征提成。層層加碼,步步威逼。農民交不上,輕者捆打,重者過堂。再不然就剝光衣服,捆在大堂外面的石柱上活受罪。捆綁上刑之后,煙款分文不少,還要加收‘拷打費’。軍閥井岳秀就是這樣,憑著手中的軍隊,實行反動的軍事統治,完全是個封建土皇上。聽說他光姨太太就有九房,一旦發現哪個行為不軌,就要槍斃。國民革命按照孫中山先生的主張,提出打倒帝國主義列強,打倒反動軍閥,打倒土豪劣紳,完全符合咱們陜北的實情。”馮文江說:“國民革命的任務要完成,沒有農民群眾的積極響應不行。毛委員對農民運動抱有極大的信心。他曾經預見,在很短時間里,將有幾萬萬農民從中國的中部、南部和北部各省起來,其勢如暴風驟雨,無論什么大的力量都將壓抑不住。”文瑞還是頭一次聽到這么明晰有力充滿激情的言詞,覺得這話聽起來太親切有力了。可如何開展農民運動,他還是不清楚,便問:“在咱們陜北,你看農民運動該怎么搞?”馮文江說:“關鍵問題是要啟發農民覺悟。首先得把一家一戶的農民動員組織起來。毛澤東和彭湃在開展農民運動的實踐中創造出一個好辦法,這就是組織農民協會。按照毛委員對農村各階層的劃分,就是要以雇農、貧農、中農、農村中的手工業工人以及貧苦知識分子為成員,以雇農中的積極分子為核心,嚴禁地主、富農混入。目前農民協會在廣東、湖南等地農村已經普遍成立,權力大得了不得,甚至掌握著農村中的生殺大權。地主老財們見了農會會員,離著老遠就點頭哈腰,問候請安。有的上門請求要加入農會,農會還堅決不要。”文瑞聽得簡直著了迷,想不到小小農會竟有這么大作用。那一晚,他們坐在大理河畔,瞅著水面上閃爍的繁星,伴著一片蛙聲直拉到深夜。文瑞從表兄那里,獲知了許多聞所未聞的新鮮事兒,也懂得了更多的革命道理,特別是知道了除了孫中山,還有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叫毛澤東。毛澤東的開展農民運動的主張,在他看來,更符合陜北一帶的實際情況。臨分手時,文瑞興奮地拉著表兄的手說:“你這次回來,可不能再走了,咱們一道開展農民運動吧!”馮文江說:“我的工作,得由組織決定。你既然已經加入了國民黨,就帶領學校的進步學生先搞起來吧。”表兄的話,像一根擦著的火柴,使他胸中的激情燃燒起來了。他下決心,要把家鄉一帶的農民組織起來,成立農民協會,率領農民投入反帝、反封建的國民革命。此后不久,馬文瑞和志同道合的進步同學劉精一、趙拱壁、高學孔、馬文德、徐登泰等人一道開始了對農村社會狀況和農民困苦生活較為系統的社會調查。為開展農民運動,努力地進行著理論上的準備。只是當他們真正面對那些一盤散沙一樣的愚昧落后的農民時,又覺得無能為力,心中缺乏一個主心骨,胸中產生了無法排解的苦悶和煩惱。轟轟烈烈的農民運動,怎樣才能發動起來呢?這個實踐問題,使馬文瑞感到寢食不安。他在茫然彷徨中,努力探索著改造社會的道路。附:讀者留言摘錄忽老師好,我的父母在家庭中掀起了閱讀您作品的熱潮,在這股熱潮的影響下,我也開始了《群山》的閱讀,我是一個出生在鄂爾多斯市區,成長在古都西安,工作在北京的80后,是隨著改革開放的春風成長的一代,對故鄉陜北也有著深厚的感情,通過閱讀您的作品,我第一次知道“老鷹捉小雞”這個游戲的出處。現在作為一名中學語文教師兼班主任,對于您所說的少年馬文瑞和成年人對于苦難的不同認識,感受頗深:“成年人往往由于生計多艱和困苦的磨難,模糊了童年的記憶,并不清楚游戲會給一個天真的兒童帶來多么大的歡樂。而沉浸在游戲歡樂中的兒童,也不可能體驗到成年人的種種憂傷和痛苦。”的確,不論什么處在哪個年代,兒童心理都是一樣的。讀了老師的《群山》第二章,受益匪淺,書中提及的兒童心理也讓我深受啟發,以后,在教學上希望得到忽老師多多的教誨,謝謝老師。當我讀到“叫你巫們跑!叫你巫們跑!”時,笑出了聲,忽老師形象而真實的鄉土語言把我帶到了陜北“藍格瓦瓦天空下井道峁圓圓的一座山峁上”。我似乎看見了“大哥說這話時,親昵地笑了笑,還用手摸了摸他前額上留著的鎖鎖”的慈善模樣;看見了“雪白雪白的羊群,像一團云彩,游動在山洼里”的愜意與親切。當看到“小文瑞的父親對他說:‘你娃娃就收心攔羊吧,念書老子供不起!’文瑞聽了,再也忍不住,傷心地哭了”的時候,我也忍不住落淚了;看到父親軟下心,“幫他往圈里趕著羊,語氣緩和地說:‘好娃娃,不是不供你念書,是咱家交不起學費。再說,你念了書,羊當下就沒人攔。你也知道,咱一家的油鹽穿戴,全憑這群羊哩’”的時候,我感受到了那個年代的艱辛與父親的無奈,體會到了文瑞的委屈,感受到了少年文瑞對讀書的渴望,但是艱辛的生活又讓幼小的他懂得家庭的責任,這種矛盾,讓人心酸,現在孩子們,包括80后的我們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13中劉澤君忽培元,祖籍陜西大荔,1955年生于延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全國傳記文學創作與研究專家指導委員會委員、中國傳記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現任國務院參事。 主要作品有文學傳記:《蒼生三部曲——群山、長河、浩海》《耕耘者——修軍評傳》《百年糊涂——鄭板橋傳》《難忘的歷程——習仲勛延安歲月回訪》《劉志丹將軍》《謝子長評傳》《閻紅彥將軍傳》等;長篇小說《雪祭》;中篇小說集《青春記事》《家風》,中短篇小說集《土炕情話》;散文集《延安記憶》《人生感悟》《大慶賦·鐵人銘》《地耳集》《生命藤》《京密河札記》《秦柏風骨》《山秀珍》《義耕堂筆記》;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和詩集《北斗》等。 《群山》《耕耘者——修軍評傳》分獲第一屆、第四屆中國傳記文學優秀作品獎(長篇);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獲中華鐵人文學獎。作品被譯成英文、俄文在國外出版。 反映當代生活的長篇小說力作《鄉村第一書記》,2018年12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發行。
第4章:學校放了暑假。文瑞幫著大哥、二哥忙完山里的農活,就一個人躲在龍門上的閣樓里讀書 民國初年,陜北山區的教育,較之清末年間,已經大有改觀。除了榆林、綏德辦有省立中學或師范,各縣也都辦起一兩所高等小學。教學的內容,也由原先那種只講“四書”、“五經”的舊學,改進為學習國文、算術和自然、地理一類的新學。連有些偏遠鄉村,也開始辦起公立的初等小學。馬家坪小學,就屬于這一類學校。然而多數農家子弟還是不得其門而入。 文瑞要念書了,最高興的人是他的祖母。她一連熬了好幾夜,用自己親手織染的爽藍老布,給文瑞縫了一身新衣服和一個新書包。她要讓文瑞穿得體體面面走到人前里,要讓先生和學生們都看見,我們文瑞有人心疼哩。年邁多病的老祖母,她心中懷著一個多么善良美好的愿望呀。一連幾夜,她守著油燈飛針走線。賢惠爽直的大嫂,為他趕做一雙結實的新鞋,親手給他穿到腳上。 臨報名那天早上,他家的小院里像過喜事一樣。祖母和大嫂天不亮就起來忙活。文瑞洗了臉,又讓祖母修剪手指甲,然后才穿上新衣新鞋,背上新書包。祖母和大嫂眼里,那個受苦熬累的小羊倌,轉眼變成了斯斯文文、富富泰泰的學生娃兒。祖母心疼地摸著他的頭說:“娃娃呀,到了學堂可要聽先生的話,好好念書。”文瑞緊咬嘴唇,像大人那樣自信地點點頭。大嫂替他扣著衣領上的扣子說:“好兄弟,念書可要操心哩!你大哥為你念書,跟咱大惱得話也不說。趕明兒考個頭名狀元郎,好讓你大哥臉上也光彩。”文瑞聽得眼睛濕潤了。他心中很感激大哥。他也聽到有人說他是祖母幸大的娃娃,念書肯定吃不下苦。他心里早已下決心,定要念出個樣子,讓眾人看一看。 這時候,太陽出來了。有兩只喜鵲落到龍門樓上嘰嘰喳喳叫。祖母喜得說:“這是給咱文瑞賀喜哩!”吃罷早飯,祖父手里端著水煙袋,笑瞇瞇地牽著文瑞的手出了大門。正是春暖花開時,天氣很晴朗。祖父一路顯得很興奮,逢人便說:“我們文瑞今兒報名念書呀。”人家聽了,當然表示祝賀。有笑著用異樣的目光看文瑞的,那分明是說:“念書頂什么,龍生龍,鳳生鳳,‘冒掌柜’的兒子,還能念成個書?”遇到這類目光,文瑞的臉呼地就紅了。他理解那譏笑的目光里所包含的全部意思。 馬家坪村在溝道里,距離陽灣不到二里路。學校設在大路邊的一孔石窯里,據說原先是個店鋪,店號“協盛昌”。掌柜的姓高,人倒還務正,時常外出進貨,雇了個伙計守店鋪。這伙計本是掌柜的一門遠親,外貌看著挺老實,暗里有個好“串門子”的毛病。那年間,店鋪的生意本來就不行。掌柜的一出門,伙計干脆扛上整匹的布往姘頭窯里鉆。沒有多久,“協盛昌”倒閉,這才改辦成學校。教書先生叫董文華,20來歲,剛從綏師預科結業,穿著破舊的長衫,留著“洋樓”,這在許多人腦后還拖著辮子的民國初年,很是與眾不同。那天,祖父領著文瑞一見董先生,便說:“給先生磕頭。”文瑞剛要下跪,先生忙說:“咱是新學,不興磕頭。”祖父問:“不磕頭咋辦?”董先生說:“鞠躬行禮就很好嘛。”文瑞趕忙彎下腰,深深給先生鞠一躬。旁邊圍觀的學生中,有人吃吃地偷著笑。文瑞臉紅了。 學校沒有桌凳。六七個學生自帶炕桌,坐在窯掌炕上聽課。 “我中華,在東亞,人口多,土地大……” 董先生一句一句領著念,頭一陣讀書聲驚飛了窯壓檐下的一窩麻雀,也打破了小山村的沉寂。 窯里的光線很暗。先生背朝門立著,學生看不清先生的臉。有調皮者以為先生同樣看不見自己,便乘機交頭接耳,往往被先生訓斥。董先生對那些生性淘氣又屢教不改的學生很頭疼,時常搖著頭說:“朽木不可雕也!”調皮學生背轉先生,就搖頭晃腦學說這句話。 馬文瑞聽講很認真。下課了,同學們都吶喊著擁到門外的棗樹林中去玩耍。他還伏在炕桌上,眼睛盯著課本,用右手的食指在炕桌上摹寫生字。他的與眾不同的表現,董先生注意到了。董先生漸漸喜歡起這個舉止端莊、刻苦用功的學生來。 有一天下課后,文瑞照例伏在桌上摹寫生字。董先生走過來,他竟然毫無覺察。比起以前自學過的《百家姓》和《三字經》,文瑞覺得這些充滿新鮮知識和愛國思想的國文、算術、自然、地理對他具有更強烈的吸引力。他從那里面,看到了黃土山巒以外多姿多彩的世界。此刻,當他一抬頭,發現董先生站在自己面前,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先生說:“嗯,這個辦法不錯,省紙省墨,只是時間長了,手指頭可受不了呀!”說著捉住文瑞的右手食指,見指頭上早已磨出一層繭,書桌上經常寫字的那地方,居然也磨得凹下去了。 功夫不負苦心人。文瑞的各門功課,每學期都是名列第一。他練毛筆字也很認真,習字本上總是畫滿了大紅圈。先生時常夸他是“品學兼優”的學生。讀小學三年級時,馬家坪小學合并到了后溝五里路外的吳家塌。馬文瑞隨之轉入條件較好的吳家塌小學。學校有個供學生課外閱讀的閱覽室。他就像“跑青”的羊子,發現了陽圪里的一片青草,開始如饑似渴地閱讀那些過期的報紙雜志和印制雖粗糙、內容卻新鮮有趣的書籍。其中有一份《民報》,充滿了新興的民主思想。這些課外讀物,在一個鄉村兒童面前,打開了窺視外界的窗戶。他開始懂得“辛亥革命”,知道有一個名叫孫中山的神情嚴肅的南方人,領導他的同盟會員高喊“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的口號,推翻清朝皇帝,建立了中華民國。知道在遙遠的北方,有一個國家叫俄國,俄國有個名叫列寧的人,領導那里的無產階級舉行十月革命,推翻了沙皇政府統治,建立了蘇聯。新生的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有許多新鮮事物,更是他聞所未聞。這些新知,在一個小學生的心中,掀起了不小的波瀾。他開始意識到,一個人識字念書,不應該只是為了爭氣向善,榮宗耀祖,而應當樹立遠大目標。從此,這個平日在同學和先生看來總是沉默寡言、埋頭讀書的好學生,內心卻變得不平靜、不安分起來。除了讀書,他開始認真地觀察審視周圍的一切。他發現雖然已“民國”了好幾年,不少男人腦后依舊拖著辮子;女人照例要纏成小腳;種大煙抽大煙照例還是一種時尚;放高利貸、納妾娶小、買賣婚姻這些孫中山先生深惡痛絕的陳規舊習照樣暢行無阻。土匪仍然在地方上摟糧綁票,換上了黑制服的衙役團丁照樣還是手提棍棒在鄉間欺壓百姓。于是,在平頂子老百姓眼里,無論城頭飄舞的是錦緞“龍旗”,還是綢布“青天白日滿地紅”,大體上還是“王皮照舊”。四周依然是一片“封建死水”。他感到十分的壓抑和苦悶。這就像許多人一同被關在一間黑屋子里,多數人都昏睡著,有一個人醒來了,當他睜開眼,看到周圍竟然是漆黑一片,便覺透不過氣。這種痛苦,是昏睡者所沒有的。 不久,學校放了暑假。文瑞幫著大哥、二哥忙完山里的農活,就一個人躲在龍門上的閣樓里讀書。于是就發生了前面已經憶及的那一段情形。那些堆積在閣樓上的散發著苦味的藥渣,勾起了他對母親的懷念。母親在最后的日子里,已經虛弱得說不出話來,臉和手幾乎消瘦蒼白得有些透明。直至今天,文瑞才意識到,殺死母親的兇手豈止是疾病,也有那可怕的“封建死水”。他想到,當母親一來到這個世界,就伴隨著接踵而來的苦難。當她還是一個天真活潑的小娃娃,外祖母就不得不流著眼淚把她嬌嫩的腳心用瓷片兒劃破,再用生白布把那血肉模糊的腳緊緊纏起來。母親拼命地哭喊掙扎,外祖母卻不能絲毫手軟,因為不把雙腳纏成“三寸金蓮”,就等于害了娃的一生。母親一開始纏腳,她的天真活潑的童年也就結束,再也不能和男娃娃一起蹦跳著上山挖苦菜撿柴草了,整天都得像老婆婆坐炕那樣,把兩只上著“酷刑”的腳壓在屁股下面。從三四歲就開始學著繡花做針線。 到了十三四歲,雙腳的骨骼已經扭曲定型,也就到了問婆家的時候。由父母包辦,媒妁牽線,定上一門“布袋親”。丈夫是紅臉黑臉、光臉麻子,一概不知。再等兩年,即被梳起纂兒,蒙上蓋頭,用毛驢子響吹戲打地引過門去。從此生兒育女、操磨勞累、忍氣吞聲,接下來就是過早地衰老生病,草草完結短暫而苦難的一生。沒有自由,沒有歡樂,也沒有資格接受文化教育。文瑞從自己母親的不幸遭遇中,看清了舊中國農村婦女的悲慘命運,感受到了自己所處的封建社會的黑暗。這是以后成長為革命者的馬文瑞思想進步的一個重要開端。他更加向往蘇聯那種平等自由和勞動人民當家做主的社會。他突然覺得自己負有一種責任,暗暗下決心,要讓更多的人們意識到自己命運的不幸和造成這種不幸的根源。他要讓人們都知道,世界上還有人為另一種美好的生活奮斗著。 從此,整天躲在龍門樓上看書的馬文瑞,開始出現在槐樹峁上乘涼拉話的人堆里。平日沉默寡言的小學生,開始繪聲繪色地給小伙伴們講述“辛亥革命”、“十月革命”。孫中山和列寧,被他夸得比老爺廟里的關老爺還能行。蘇聯人的光景,被他描繪得就像是在天堂里一樣。他的故事,不光迷住了猴娃娃,也吸引了許多大人的注意力。這引起了那個一貫受人尊重的好說古朝的長胡子老漢的不滿。一次,文瑞正按照《民報》上看來的意思,再加上自己的理解給人們宣傳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他說:“‘三民主義’,是指民族、民權、民生。‘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建立民國,平均地權’,這便是‘三民主義’賦予辛亥革命的歷史任務,也就是主張同時在我們中國進行民族革命、政治革命和社會革命。譬如說推翻清朝封建專制制度,建立資產階級共和國,使人人自由平等,耕者均有其田,老百姓都有飽飯吃,有暖窯熱炕睡,官兵不擾民,土匪不上門……”他正講得來勁兒,人們也聽得認真,突然那個好說古朝的長胡子老漢打斷他的話問道:“哎,你娃說那‘三民主義’那么好,為甚‘民國’好幾年了,咱陽灣、吳家岔、吳家塌,包括咱米脂西南區,咋還和前清一模一樣?”眾人聽得都瞪了眼睛等他回答。文瑞不慌不忙說:“對呀,孫先生的‘三民主義’就好比是好的種子,咱米脂西南區,咱馬家陽灣村就好比是土地。種子再好不種到地里,就長不出好莊稼。咱不能把好種子裝在枕頭布袋里,睡在炕圪里夢莊稼呀!” 文瑞一席話,說得大家心服口服。長胡子老漢伸出大拇指夸獎道:“說得好,像是馬沼蘭的孫子。怪不得,你娃講這‘三民主義’,就是給咱瞎老百姓腦子里下籽種哩。嗯,是這么個理,看起來,咱馬家陽灣又要出一條好漢啦。自打同治年以來,咱陽灣總共也就出過兩條好漢,同治年出了個好漢馬茂泰,那人生得膀寬腰圓,練得一手好拳腳,抖起威風,十幾個原封后生難以近身。馬茂泰馬老先生,那是個武人,靠冒拳頭打抱不平,方圓幾十里都有名聲。后來到了光緒年,這眾人知道,就出了個知書達禮的馬沼蘭,這人四渠精細,事理通達,遠近有名真君子。眼下到了民國手里,我看文瑞這娃……”好說古朝的老漢,一打開話匣子就收攬不住。文瑞被他夸得不好意思,早悄悄溜回窯里看書去了。 學校收了忙假,馬文瑞一返校,就與幾位志趣相投的同學組織了一個讀書小組。他把自己讀過的那些有趣的書刊和文章推薦給大伙閱讀,然后在一起討論心得體會。大伙感到思想進步很大。隨后他們又商量著在民眾中開展演講活動,通過演講,把民主進步的思想傳播開去。 秋去冬來。山里的農民忙完了秋收,時令也就進入冬閑。一道溝里,較大些的村子就傳來排練秧歌的鑼鼓聲。這是春節的序幕,也是辛苦勞作了一年的貧苦農民最歡樂的時節。沉寂的山村在鑼鼓和說唱聲里開始活躍起來。這樣的時候,連土匪也會停止騷擾。吳家塌是個大村。村里排練秧歌的地場在公共的場院里。這天風和日暖,除了鬧秧歌的,全村的男女老幼幾乎全都集中在那里看熱鬧。村子的上空洋溢著歡樂的氣氛。 文瑞看到這情形,覺得是宣傳演講的好機會。他們幾個同學來到場院里,才意識到當眾演講并不是件容易事。你推我讓,誰也不敢打頭陣。文瑞二話沒說,帶頭跳上場邊一只石碌碡,高聲講道:“父老鄉親們,兄弟姐妹們,我們是吳家塌學校的學生,我們今天宣傳的題目是‘大家都來反封建’……”文瑞也是頭次聽到自己演講的聲音。如此洪亮清晰,連他自己也感到吃驚。他臨時想到的這個題目,其實是他的一篇作文的標題。 村民們過去只見過演戲,從未聽說過還有個“演講”,都覺稀奇,連同排練秧歌的,都圍過來看稀罕。文瑞一見,興致更高。他把手臂一揮,講道:“我首先問大家一個問題,咱吳家塌鬧秧歌為甚都是男人上場?” “唉,女人小腳腳,怎上場子哩!”人群里一個調皮的聲音說。 “對,那我又要問,女人的小腳是天生的嗎?好好的腳為甚要纏?” “不纏,大腳片子蠻婆誰敢要哩!”先前那個聲音又說。這回顯然變得嚴肅了。 文瑞乘機說:“大嬸、大姐們,你們纏腳是被迫還是自愿?” 婦女們誰也不說話。先頭那個調皮的聲音說:“壓住硬纏哩,疼得要命哩,誰還情愿!” 一句話,把男人們逗笑了,婦女們都低頭不言聲。 文瑞便講道:“這是封建意識在作怪,本來大大兩只腳,硬要纏成一擰擰,叫你們上山上不成,趕集趕不成,秧歌扭不成,連回娘家都要男人抱上毛驢子吆上送。”文瑞越講趣激動,憤怒使他把一雙拳頭高高舉過頭,聲音變得更加洪亮有力:“大嬸大姐們,看清楚了沒,用來纏住你們雙腳的個是布帶子,是一條長的封建繩索,它纏住的也不光是你們的腳,而是把你們的命運纏在炕頭鍋巷磨道里啦,纏得你們一輩子正個到人前里。大家說,從今往后,這腳還該纏不該纏?” 人群沉默了,有的婦女眼圈發著紅,有的低下頭悄悄用袖子抹眼淚。 “纏是不該纏,要不纏腳,成了蠻婆嫁不出去怎么辦?”先前那個聲音問。 文瑞羞得滿臉通紅,趕忙跳下石碌碡說:“從今往后,纏了腳才沒人要哩。” 一下子逗得眾人都笑了。婦女們這回笑得最開心,活像喜鵲窩里捅了一竹竿。附:讀者留言摘錄忽老師,您好!看了(群山)第三章,心中有無數感慨,書中的方言土語,把我帶回了故鄉天地,八歲的文瑞,一個人上山放羊,手里的權利只是一把羊鏟,領導著12只羊子,在荒山野嶺,羊兒咩咩吃草,孤獨和寂寞勾起了他久違的戀母情結,他獨自陶醉在夢想母愛溫存的情懷中,嚎啕大哭,釋放了壓抑的情緒。突然醒悟發現羊兒們自由自在的撒野了,他和頭羊拼搏失敗,甩掉了攔羊鏟子,追著喊著(哥,羊兒跑了,哥,羊兒跑了。)此時,故鄉孩童一副魅力放羊畫面頓時展現在讀者眼前。他羨慕哥哥會用手中的攔羊鏟子。輕輕鏟土擊中頭羊,集中了羊群,他認真學會怎么管理羊群后,慢慢喜歡習慣了每天都攔羊兒生活,但他通過藍天白云,看著崎嶇小路上走過的那些趕腳的人們,他們風塵仆仆讓文瑞幻想著外面的世界會有多精彩?通過大人們講故事,說古書逐步愛上了讀書學習,自己邊攔羊,邊通過書上的畫面,看圖識字,尤其是把書裝在懷里那一刻的真實畫面又一次激動著我的情感,讓我回憶起了自己的童年。那么真實,那么形象。祖父發現了他的聰慧,想方設法支持和開發文瑞的智力,堅持送他去讀書。章節里一次又一次的鄉土語言,非常親切,感覺故鄉那甜甜的(曉得,爾格,巫們,乖哄)一類的土話詞語親情無比,猶如又回故鄉故地重游。也使我回憶起小時候讀書難的困苦,確實,小孩子的逆反心理很強,越是貧困,不讓學習,孩子越有強烈的求知欲,能把同樣環境生長起來的一大批讀者都引入強烈要求讀書上學的童年,是一本釋放正能量的好書,真情實感的捧出了真顆子,我們生在農村,長在農村,都有同樣的讀書經歷,雖是寫了文瑞幼小的成長故事,卻覆蓋了中國農村一大批努力向上孩童,他們處于困苦之中,需要我們去扶持幫助,開發那些留守兒童的學習和智力。(劉英,陜北神木人,醫生,文學作者。)忽培元,祖籍陜西大荔,1955年生于延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全國傳記文學創作與研究專家指導委員會委員、中國傳記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現任國務院參事。 主要作品有文學傳記:《蒼生三部曲——群山、長河、浩海》《耕耘者——修軍評傳》《百年糊涂——鄭板橋傳》《難忘的歷程——習仲勛延安歲月回訪》《劉志丹將軍》《謝子長評傳》《閻紅彥將軍傳》等;長篇小說《雪祭》;中篇小說集《青春記事》《家風》,中短篇小說集《土炕情話》;散文集《延安記憶》《人生感悟》《大慶賦·鐵人銘》《地耳集》《生命藤》《京密河札記》《秦柏風骨》《山秀珍》《義耕堂筆記》;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和詩集《北斗》等。 《群山》《耕耘者——修軍評傳》分獲第一屆、第四屆中國傳記文學優秀作品獎(長篇);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獲中華鐵人文學獎。作品被譯成英文、俄文在國外出版。 反映當代生活的長篇小說力作《鄉村第一書記》,2018年12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發行。
第3章:天空很晴朗。文瑞扛著攔羊鏟立在高高的山畔上,眼看著羊群乖乖地吃著草,心中感到快意 一個人,當他80歲的時候,回想起8歲時的往事,那是很親切的。猶如一個登山者,在即將登臨山巔時,乍立下來,回過頭去,望見了山腳下面開始起步的地方,親切之外,也容易產生一種歷盡艱辛的慨嘆。這一天,1993年11月4日,是馬文瑞的八十華誕。北京西山一座綠樹掩映的別墅,白日里晚輩們的祝壽活動已經結束。夜幕的降臨同時帶來了他所喜愛的安寧。近在咫尺的林中,有一種小鳥不停地鳴叫,他突然記起了家鄉陜北的山中,也有這種體形嬌小的飛鳥,俗名大約叫火烈膀,飛起來血紅的翅膀像火焰一樣在天空閃耀。只是好些年了,沒有聽到這種鳥叫了。他索性走到寬闊的陽臺上去。受了驚擾的小鳥立刻收斂了歌喉。山林上空的霧氣很重,潮濕的空氣隨著小風從山渠深處的林壑中漫過來,夾帶著秋葉和林木的氣息。透過夜幕望去,森林的顏色同大海一樣深沉,暗示出一種博大莫測的氣勢。他總覺得,人只有在面對森林或大海的那一刻,才可能掂量準自己本來的份量和價值。也許唯有這種時刻,人的頭腦才較平時清醒深刻。他這么想著,慢慢地踱著方步,任許多平素不曾有過的有趣的思想和念頭閃現出來,就像有一只矯健的火烈膀,不停地在腦海里騰躍,那火紅翅膀的每一次翻飛,都有新的思想和念頭閃現出來。夜深人靜了,他照例坐在寫字臺前,開始閱讀文件。面前是一封信,寄自陜北佳縣李家溝村。他一貫格外重視這類來自基層的信件。拆開來,是民歌《東方紅》的作者李有源故鄉的一位團支部書記寫來的。信中詳細描述了村里小學的校舍年久失修,許多學齡兒童不能入學的情形。這封簡短的來信,一下牽住了老人的心,勾起了他對自己童年生活的記憶。1920年春季,驚蟄一過,地氣開始轉暖。陜北溝壑的冰雪和凍土悄悄融化著。嬌小美麗的火烈膀抖動著火焰一樣的翅膀從窩巢中飛出來,啾啾地歡叫著,仿佛是在呼喚鼓動一切冬眠著的生命迎接春天。農民們扛起犁鏵吆著牛犋上山翻地了。新的一年艱辛的勞動生活即從這一天開始。春天的陽光帶著少女初戀般的羞澀,略顯遲疑地同人們親近著。此刻,文瑞扛著木柄比他高出一倍的攔羊鏟,立在高高的山畔上。羊群在下面陡峭的荒坡上像云彩一樣游動著。青草尚未長出來。羊子用嘴拱開越冬的枯枝敗葉,尋找新生的白蒿芽子吃。這種可以用來制藥的草本植物,作為飼草,營養價值很高。“一只、兩只、三只、四只、五只……”總共十二只白山羊。每過一會兒,他就要很認真地用手指著清點一遍。這是大哥囑咐他的。“不然,羊子跑丟了,你還不曉得。”大哥的聲音總響在耳畔。大哥說這話時,親昵地笑了笑,還用手摸了摸他前額上留著的鎖鎖。羊子似乎很聽話,并沒有因為羊倌換成了他這個小娃娃而不把他放在眼里。群羊緊跟著那只彎角頭羊,沒有一只膽敢自由行動。羊毛雪白雪白,遠遠瞧見,真像一團云彩,游動在山洼里。自從分家以后,父親的煙癮更大。在此之前,又花大價錢迎娶繼母,像樣的土地出賣光了,一份子家業很快踢踏得所剩無幾。父親自己不能堅持勞動,又雇不起長工,全部生計,壓在大哥馬文采和二哥馬文彬肩上。兩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起五更睡半夜,辛勤作務著六七十坰山梁薄地,勉強維持著全家七八口子人的生活。到了春季,弟兄倆要套牛翻地了,攔羊的活兒落到了年僅8歲的馬文瑞肩上。天空很晴朗。文瑞扛著攔羊鏟立在高高的山畔上,像一株挺脫的小楊樹。眼看著羊群乖乖地吃著草,他心中感到從未有過的快意。他覺得攔羊這營生并不辛苦,覺得自己穿上大哥的這件光板山羊皮褂子,顯得更像一個大人。春日的陽光也是格外溫暖,空氣也新鮮得叫人神清氣爽。天空中不斷有火烈膀叫著飛過來,飛過去,像誰扔著火蛋兒玩耍般可愛。大哥他們就在前面山梁上犁地。那塊地的名稱叫井道峁。他總想不明白,為什么會叫這樣一個名字。遠遠地聽得見他們故意學做大人一樣的粗壯高亢的吆牛聲。“喔——回來!”這豪邁而自信的聲音,伴著牛鞭的爆響在山間回蕩著,驚飛了山崖上棲息著的一群灰鴿子。文瑞此刻很佩服兩個哥哥,不停地仰頭朝他們那邊照看。只見圓圓的一座山峁襯在藍格瓦瓦的天空下面,光著脊梁吆牛犁地的圖影,就像是一幅貼在藍布景上的窗花。祖母曾經剪過一幅這樣的《耕牛圖》,牛背上還落著一只調皮的花喜鵲。兩個吆著兩犋牛的人沿著天地接吻的那一條線慢慢地行進著。文瑞第一次體會到了農耕勞作的樂趣。難怪山里勞動的人們,總會情不自禁地唱起信天游,有多少人世的愁煩,都會在這空山曠野的勞作中消散。陜北的天地總帶有一種神秘莫測的意味。當你獨處其間,總有一種生命激情的沖動。那淡藍色的線條柔順的山脊和藍得一塵不染的天空,總給人一種母性的深情與崇高的感受。那種不露聲色的靦腆與羞澀、博大與寬容,很容易使人聯想起母親或戀人,呼喚起感情的勃發與激揚。這種境況,對于一個聰明而富有靈氣的8歲男孩,同樣也不例外。眼下在他的面前,天空、人、牛和大地,一切都親切和諧地融為一體。他突然想起了去世已久的母親,突然覺得唯獨自己處在萬物之外,突然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母親就埋在對面不遠的山坡上,他幻想著自己能化做一只火烈膀,飛到母親的墳頭上去。他渴望母親的早逝只是一場可怕的噩夢。他希望噩夢醒來,自己還處在母親的懷抱中。這個頭一次出山的小羊倌,他完全忘記了自己的現實處境,忘記了有十二只活蹦亂跳的羊子需要自己照料,忘記了大哥對他的囑咐。他只是想放聲大哭,只是想高聲呼喚母親,只是想得到那久違了的母性的溫存和慰藉。除此而外,他的腦子里是一片空白。過了不知多久,當他猛地回過神,卻見十二只山羊早已漫山二洼四散開了。他一下慌了神。慌亂中,記起大哥教他的辦法,就一邊咩咩地高聲叫著,一邊用羊鏟挖起泥土,照準正朝遠處走去的頭羊甩去。由于力氣小,土塊只落在羊屁股后邊。頭羊逃得更遠了。眼看著有兩只羊就要鉆進對面的梢林,小羊倌完全束手無策了,急得頭上直冒汗。這時候,有一只小公羊,竟大搖大擺朝他迎面走來,顯然是想奪路逃到山梁那邊去。他一見,急了眼,丟下攔羊鏟,雙手牢牢地抓住羊犄角,拼命往回拉。不料羊被拉毛了,死勁兒一頂,掙脫逃走了。文瑞被頂得仰面摔了一跤。他滿臉漲紅地從地上爬起來,也顧不得拿攔羊鏟,撒腿朝山上跑,嘴里還哭喊著:“大哥,羊跑了!大哥,羊跑了!”令他羨慕的是,同樣一把攔羊鏟,到了大哥手里就變成了孫悟空手中的金箍棒。“叫你巫們跑!叫你巫們跑!”大哥揮舞著羊鏟,土塊像長了眼睛,不偏不倚地落到羊子的前胛、耳梢兒上。逃散了的羊子,一只只被灰溜溜趕了回來,乖乖聚成了一團。文瑞看得呆愣了,臉上的淚珠還掛著,已經破涕為笑。這時候,大哥伸了衣袖,替他抹去淚水,乖哄他說:“文瑞呀,當了羊倌可不能哭鼻子,更不能隨便丟開攔羊鏟子。”文瑞認真點著頭,接住大哥遞過來的攔羊鏟,心中暗暗下決心:“一定要當像大哥一樣有本事的羊倌。”攔羊這營生,對于一個8歲小娃娃,無疑是一種難以想象的苦役。開頭幾天還有一點新鮮感,以后就單調枯燥得令人心焦。一個人陪伴著十二只羊,除了吆喝羊子,一整天說不了三句話。春草冒芽兒時,羊子開始跑青,從早到晚不停蹄,還是吃不飽。文瑞白天跟上羊群奔跑一天,傍黑還要捎著割一捆夜草。村子對面的背掌灣,有他家一坰苜蓿地。每當夕陽沉落時,村里人就看見文瑞背上背著一捆干苜蓿,趕著羊子在對面洼里吃力地移動著。8歲的小羊倌,完全承擔起了他的責任。春天過去了。原先布滿枯枝敗葉的荒坡,不知不覺披上了綠裝。光禿禿的山梁熟地上,長出了翠綠的莊稼苗苗。羊子有了充足的飼草,不再像早春那么難放牧了。經過了幾個月的朝夕相處,他和它們已經混得很熟。天氣晴明的日子,他把它們放到一面旺草坡上,便登上高高的烽火臺,朝四周的遠處眺望。他已經適應了孤獨的放牧生活。他習慣了一個人不聲不響地那么呆呆地坐著想心事。高興了,他就這么找一個就近的制高點,登臨其巔,舉目遠眺。他發現藍天像一口巨大的鍋,扣在大地上。他想象不來“大鍋”外面的世界。只看見遠處天空的顏色漸漸變得很淡,臨了幾乎像山溝里的霧氣一樣發白。山地的土黃顏色,也同樣淺淡得同天空融為朦朦朧朧的一片,透著仿佛水氣一樣的溫潤的亮光。再遠處,就模糊得混沌一片了。視野以外的世界,對他永遠都是一個謎。偶爾之間,彎曲的羊腸小道上,會走來趕著毛驢和騾馱的風塵仆仆的腳夫。他們腿上打著裹纏,腳上的鞋子已經磨穿了鞋底。他斷定他們一定見過外面的世界,便很羨慕人家,渴望著也能有一天像他們那樣遠行。他就這么一連好幾個時辰立在那里眺望遠方,思緒就像小鳥,盡情在天空中翻飛。遠方的世界猜不透,他懷里卻揣著另外一個世界——一本大哥念過的舊書。這是他從堆放雜物的倉房里翻揀出來的。當他第一次翻開書頁,發現里面有許多插圖——人物和花卉,都是栩栩如生。還有那些密密麻麻排列整齊的字,雖然并不認識,卻對他也具有難以名狀的誘惑。于是他出山放羊時,懷里總藏著這本書,有空就掏出來翻看。那些賞心悅目的圖畫使他著迷。他很佩服祖父,叔父和兩個哥哥。他們都是識字人,拿起書,就能念出那些字行的意思。祖父念起來,更像唱歌,一聲:“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唱到得意處,戴了瓜皮帽殼的腦袋就帶動身子搖晃。文瑞聽得入迷。祖父念累了,停下來從袖口里摸出手帕輕輕擦著額角的油汗。他還傻瞪著眼睛,等著往下聽。祖父見他認真,十分高興,逢人便說:“我們文瑞可是個念書的材料。”唯有父親聽了,總是不以為然。不識字的莊稼漢心里反倒瞧不起念書人。從此,祖父一有空,就教文瑞認字。叔父和兩位哥哥,也成了他的老師。他們晚上教他認字,白天在山里放羊時,他就用柴棍在地上練著寫。他放了一年羊,就學了《百家姓》和《三字經》,還有一本《幼學瓊林》最覺有意思。這本博采自然、社會、歷史、倫理等方面知識典故的啟蒙課本,在文瑞面前打開了一個知識天地的窗口,使他發現了視野之外的另一個有趣世界,對識字念書產生了渴望和追求。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的住屋里仍然會傳出輕輕的讀書聲。文瑞刻苦求知的精神,感動了祖父和大哥。恰在這時,就近的馬家坪村辦起一所小學。祖父動了供文瑞念書的心思。有一天,“公盛源”老當家的鄭重其事地對兒子說:“彥舉,有件事和你商量一下。”“冒掌柜”馬彥舉覺得奇怪,心想他老人家今兒怎就這么抬舉咱些。本來兄弟分家,為父的理應隨長子生活,他老人家嫌咱不務正,跟老二家過了。好幾年了,咱這門里的大小事情,他老人家是從不過問,今兒個這是怎啦?便說:“父親,有話你就直盡說嘛。”“那好吧,”馬沼蘭臉上顯出很嚴肅的表情。“文瑞這娃娃,天資聰明,生性踏實。我早就說過,他是個念書的好材料。眼下文采和文彬都退學務了農,咱馬家這一門雖說人窮了,可不能都當睜眼瞎子呀!爾格,文瑞也到了蒙學之年,我看就供娃念書吧。”馬彥舉聽罷,只是低頭抽煙,老半天沒有言聲。馬沼蘭又說:“我知道,你的光景過得緊巴,就是再緊巴,也不能誤了娃娃的前程。再說……你那大煙癮也該戒了,你要是還有男子漢的剛骨,就戒了煙,供文瑞念書。”馬彥舉聽得坐不住了,突然仰起頭,漲紅著臉,怒氣沖沖瞅了父親一眼,口唇顫了幾顫,終于沒說什么,站起來走開了。這時,文瑞正趕著羊群回到畔上,見父親氣呼呼由大門走出來,盤算又是跟誰慪氣來,心中就有些膽寒。不料父親照直走過來,厲聲問:“文瑞,是你給你爺說你想念書嗎?”他聽得莫名其妙。父親又說:“你娃娃就收心攔羊吧,念書老子供不起!”文瑞聽了,再也忍不住,傷心地哭了。父親當下心軟了,幫他往圈里趕著羊,語氣緩和地說:“好娃娃,不是不供你念書,是咱家交不起學費。再說,你念了書,羊當下就沒人攔。你也知道,咱一家的油鹽穿戴,全憑這群羊哩。”文瑞聽了,委屈地點了點頭。他心里其實也很矛盾。他渴望念書,但也舍不得離開那些可愛的羊子和山里清靜優美的環境。“反正不上學堂也可以認字。”他心里安慰自己說。這件事讓大哥知道了。他很生氣,竟然壯著膽子同父親理論一場。父親很固執,咬住死理,誰也扭不轉。大哥一氣之下,背著父親把井道峁那五畝山地佃出去,死心塌地要供文瑞念書。忽培元,祖籍陜西大荔,1955年生于延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全國傳記文學創作與研究專家指導委員會委員、中國傳記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現任國務院參事。 主要作品有文學傳記:《蒼生三部曲——群山、長河、浩海》《耕耘者——修軍評傳》《百年糊涂——鄭板橋傳》《難忘的歷程——習仲勛延安歲月回訪》《劉志丹將軍》《謝子長評傳》《閻紅彥將軍傳》等;長篇小說《雪祭》;中篇小說集《青春記事》《家風》,中短篇小說集《土炕情話》;散文集《延安記憶》《人生感悟》《大慶賦·鐵人銘》《地耳集》《生命藤》《京密河札記》《秦柏風骨》《山秀珍》《義耕堂筆記》;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和詩集《北斗》等。 《群山》《耕耘者——修軍評傳》分獲第一屆、第四屆中國傳記文學優秀作品獎(長篇);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獲中華鐵人文學獎。作品被譯成英文、俄文在國外出版。 反映當代生活的長篇小說力作《鄉村第一書記》,2018年12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發行。
第2章:昏黃的油燈光下,父親總是背對著母親,陰沉著臉蹴在炕棱上一鍋接一鍋地抽旱煙 陽灣村后溝渠的巖縫中,有一眼清泠泠的山泉。泉水很甜,也很旺。人們在泉眼下面用石塊砌起一座水塘,全村人就汲用塘中的清水。水用不完,就日夜由塘中自然溢出,在長滿柳樹的溝灘里流成一條小河。春季夏日,陽光透過柳葉,照在藍幽幽的河水中,灑在水邊綠茵茵的草地上,小河灣就成了村里小孩子的極樂世界。淘氣的大孩子們,當著洗衣捶布的女人,脫光衣服,用手捂著牛牛跳進水中嬉打。文瑞他們這些小孩子便在草地上采野花、捉螞蚱玩。他生性很認真,又喜好安靜,每當采到一把色澤鮮艷的野花或捉到一只遍身綠透的小螞蚱,也不聲張,只是悄悄蹲在那里認真地玩。起初他很仔細地把小花朵擺成方形或圓形的圖案,不然就用潮濕的泥土筑一個小窩,把小螞蚱圈在里面,再用一片柳葉做門,堵在窩口上。一連大半天,他都這樣獨自聚精會神地玩著。水中嬉打的聲音和捶布聲仿佛都不存在。他心中只有他的小野花和螞蚱。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童話世界里。那世界的奇妙大人無論如何想象不來。在他童真的孩子眼睛里,一棵小草便是一株大樹,一片柳葉便是一艘大船。筑好了城堡,用野花裝扮起來,把小螞蚱置于其間做國王,再用手指開挖一條渠,把河水引進來,讓“大船”漂浮在水面上,再捉幾只慌慌張張的小螞蟻放在“船”上。螞蟻害怕水,急切地在葉片上團團打轉,他便用一根柴棍兒做船槳,劃動著柳葉大船,圍著城堡轉圈圈。 他玩得有趣極了,有時連太陽落山也不知道,祖母站在畔上喚他回家吃飯也聽不見,直到年長他10歲的大哥馬文采跑下河灣牽了他的手,這才戀戀不舍地離開他的樂園。成年人往往由于生計多艱和困苦的磨難,模糊了童年的記憶,并不清楚游戲會給一個天真的兒童帶來多么大的歡樂。而沉浸在游戲歡樂中的兒童,也不可能體驗到成年人的種種憂傷和痛苦。 馬家陽灣村雖然地處偏僻,但卻并不是能叫人安居樂業的世外桃源。距村子不遠的馮家渠,駐扎著一支隊伍,老百姓稱之為“民團”。說是維護地方治安,其實是刮民,擾民。隔三見五就要到村子里來吹胡子瞪眼,要吃要喝,驚得四鄰不安,攆得雞飛狗跳。村子的后山,卻經常有土匪出沒。說不定哪一天夜里,土匪就會臨門綁票。匪首名叫李占魁,殺人放火,窮兇極惡,方圓幾十里很有威名。誰家的小娃娃哭鬧,大人就說:“快不敢,李占魁來了!”小娃娃就不敢再哭。 馬文瑞的母親很賢良也很漂亮。在性情暴躁的父親面前,母親永遠都是一副溫順的性格。大約在生下他不久,母親病了,面容一天天蒼白消瘦下去,夜里不停地咳嗽,一整天總是愁眉不展,目光里隱匿著深重的痛苦。這給全家人,包括年幼的文瑞,心靈蒙上了一層憂郁的陰影。 每到夜晚,兩個哥哥都到祖母窯里去睡,這邊窯里便顯出異常的冷清。昏黃的油燈光下,父親總是背對著母親,陰沉著臉蹴在炕棱上一鍋接一鍋地抽旱煙。文瑞很聽話地蓋著被子躺在母親身邊,眼瞅著油燈碗沿上那細細的棉捻燃燒著,發出嗞嗞的聲音。母親吃力地挺著身子靠墻坐著做針線活。她雖然生著病,手中的活卻并不輕易丟開。昏黃的燈光,把母親梳著纂兒的頭影,映在窯窗上,耳墜不停地晃動,他看著很覺有趣。轉過眼時,卻見母親的臉上掛著淚珠。他不明白母親為什么流淚,便抬起手,輕輕替母親擦拭那冰冷的淚水。這時,賢良的母親停住手中的活,把他緊緊抱在懷里,臉埋在他的胸前,無聲地哭泣著。幼小的他,并不覺得難受,反倒覺得很溫暖。母親的啜泣,終于驚動了父親。他很不耐煩地把煙袋鍋重重磕在炕棱上,然后跳下炕,走出窯門去了。母親哭得更加傷心。許多個夜晚,兒子都是伴隨著母親的眼淚進入夢鄉。 母親的病情日趨嚴重。到了冬季,整天躺在炕上不能下地了。不知請過多少回醫生,吃了許多中藥,總是不見好轉的跡象。為了防止傳染,文瑞被父親抱到靠窯窗的前炕去睡。母親一個人被孤零零地留在窯掌的炕上。每天早晨,當他一睜開眼睛,總看見一雙痛苦憂郁的眼睛瞅著自己。那是咳嗽了一夜的母親。由于消瘦,她的眼睛顯得很大。兒子望著母親那殷切的充滿憂慮和慈愛的眼睛,心中就有投入母親懷抱的欲望產生。但父親嚴厲的目光往往打消他想要親近母親的念頭。有一天,父親上山了,文瑞從外面玩耍回來,一推門,就看見母親背靠著窯掌坐在那里。母親也看見了他,目光里的痛苦立即消失,充滿了親切和慈愛。那目光,對于小小的文瑞,是一個無聲的召喚。他心中頓時又涌起那種想要投入母親懷抱的愿望。他突然丟棄了手中的玩具,不顧一切地飛跑過去,爬上炕依偎到母親懷里。他感到母親摟著自己的雙手在顫抖。他仰起頭,看見那雙大眼睛里聚滿了淚水。這一回不知為什么,他自己也哭了,一雙小手,緊緊地抓著母親的衣襟,生怕有誰把母親從自己身邊搶走。過了一陣兒,窯門被推開,進來的是父親。父親氣呼呼說:“誰叫你抱娃來。”說著就從母親懷里把文瑞奪過去。文瑞大聲哭喊著要媽媽。就在他被抱出門的那一瞬,回頭看見母親躺下身去,把頭埋進了被子里。他的哭聲,驚動了院子里喂雞的祖母。夜里起風了。寒風肆虐地吹打著驢圈棚的門欄,咯吱、咯吱地響著。文瑞被驚醒了,以為是土匪李占魁綁票來了,嚇得縮在被筒里不敢做聲。在他童年的記憶中,有兩件事情是最為可怕的:一件是山村的上空會有一種俗稱“花豹”的大鳥突然飛臨。這是一種異常兇猛的山鷹,是專事抓雞,甚至抓食羊羔的兇手。特別是在初夏一一老母雞引著小雞的日子,它們會整天在村莊上空盤旋,尋機俯沖下來。母雞為了保護小雞,行動稍遲緩,往往成為它的爪中之物。那情形真正是慘不忍睹。因此,無論何時,當它在天空中一出現,槐樹峁上拉話做針線活的女人們便尖聲高喊:“喔——花豹來了!喔——花豹來了!”于是全村的女人都跟著齊聲發出“防空警報”。大小雞子聞訊,一齊都往雞窩里鉆。文瑞一聽到這種聲音就很害怕,也像一只驚恐的小雞拼命地往家里跑,嘴里還一股勁喊“花豹來了,花豹來了”。在他的心中,花豹是一種連小娃娃也不放過的惡神。然而花豹的惡又遠不及背槍提棍的衙役和團丁。他們時常來村中騷擾,只是沒有人敢像對付花豹那樣高喊。他們總像是一陣黃風,出現在溝岔口上。他們一出現,槐樹峁上聚集著的人便主動散開。文瑞隨著大人們往回跑,后面遠遠地傳來兇狠的叫罵聲。他喘著粗氣跑進門,高聲對祖母說:“催糧的來了!”祖母見他跑得變臉失色,便摟著他說:“我娃不怕,催糧的不打娃娃。”但那些兇神的樣子實在太嚇人。他依然還是懼怕,躲在母親躺著的后炕鍋臺圪,豎起耳朵聽外面的動靜,胸中像是揣著一只小兔子,咚咚直跳。心想要不了多久,龍門上的鐵扣環,就要被人搗得嘩嘩亂響了。母親的病是一天天惡化著。聽祖母說患的是“干子病”(肺結核),這在當時就像癌癥一樣不可救藥。他常常在靜夜里被母親痛苦的咳嗽聲驚醒。到后來,時常被請來的那類醫術拙劣的土郎中也不見來了。母親已拒絕服藥,只是日夜躺在炕上呻吟咳嗽。病痛中的母親,一年前還生下了弟弟。小弟弟不懂事,時常拼命地哭著要媽媽。文瑞便死死抓住他,以免掉到炕棱下面去。小弟弟嘶啞的哭聲把重病在身的母親的心都要撕碎了。不久后的一天晚上,他在睡夢中被抱到祖母窯里的炕上。他當時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等到第二天上午,他正在河灣里玩耍,遠遠聽見村子里傳來很可怕的哭聲。他頓生一種不祥的念頭。跑回家一看,自家的院子里有許多衣襟上挽著紅布條兒的人忙著進進出出。性情怪僻的父親,臉色陰黑著蹴在大門口。父親平日總是一副威嚴的面孔,仿佛老是生著誰的氣。這回看見文瑞,一反常態地伸出粗糙的大手,把他攬在懷里,生著胡碴兒的臉,顫栗著親了親他,眼眶里聚滿了苦澀的淚水。文瑞對父親有些生硬的反常舉動很不習慣,更聞不慣他身上散發著的那種嗆人的旱煙味。他叫喊著從父親懷里掙脫出來,跑到窯里去找母親。剛走到窯門口,就見母親穿著新衣服,一動不動地躺在一塊門板上,一雙穿了新鞋的小腳沖著門,并得很齊。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怯怯地倚在門框上,吃驚地望著睡著了一樣的母親。祖母見狀,急忙抱起他往外走。他這才記起哭喊著要媽媽,雙手拼命地揪扯著祖母的衣襟,雙腳蹬踢著哭喊。然而無論他怎樣掙扎,到底再沒能回到母親身邊。母親病逝了,這個世界再也看不到那雙溫暖慈祥的眼睛了。不滿3歲的文瑞,從此失去了母親。在眾人眼里,他成了無人心疼的沒娘的娃娃。祖母承擔起撫養他的義務。祖母很要強,也似乎有意要讓眾人看一看,我們沒娘的娃娃并不是沒人心疼。離文瑞家畔不遠,那個長著一株老槐樹的土峁,是陽灣村人喜歡聚集的地方。夏天那里風頭高,又有槐樹遮陰,是乘涼拉話的好去處。冬季,只要東山頂上的太陽一冒花,首先照在槐樹峁上,又是曬陽陽的好地場。文瑞失去了母親,變得更加少言寡語。他已經無心到河灣草地上采野花捉螞蚱了,時常坐在槐樹峁上的人堆里,悄悄瞪著眼睛聽大人拉話,或是雙手托著腮,遙望著遠處被朝陽涂抹成一片橘紅的山峁出神。每當半前晌時,祖母就端著飯碗,扭著一雙小腳艱難地爬上土峁,把飯碗遞在文瑞手里。眾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望著那只碗,發現里面又是臥著兩個荷包蛋,冒著香氣兒的湯面上漂著蔥末兒油花。文瑞低頭吃著荷包蛋,祖母的眼光一直關注著他,直到他吃完了,這才收起碗筷一聲不響地離去。眾人的目光里都暗含著感動。那些有娘卻沒有雞蛋吃的小伙伴們,都用羨慕的眼光看他。幾十年后,回想起童年的往事,他還深情地說:“我在很小的時候失去了母親,但并沒有失去‘母愛',我的‘母愛'來自老祖母無微不至的關照和撫育。”幼年喪母的孤獨和痛苦,漸漸在祖母的溫存疼愛中消失了。每天晚上,他都依偎著祖母躺在溫暖的炕上。祖母有時紡線。紡車的嗡嗡聲像一曲動聽的歌謠。他聽著聽著,睡著了。當他睜開眼睛,窯窗上已經照耀著陽光。更多的時候,祖母就著油燈做針線,多數是給文瑞做鞋縫衣哩。她總是讓文瑞的衣服穿得整齊干凈,哪怕是一塊補丁,也要縫得平平整整。她為他做針線,像當年做嫁妝繡花一樣精心,由此養成的整齊干凈的習慣,影響了文瑞的一生。祖母疼愛文瑞,他也很懂事理。小小年紀,從來不同小伙伴們斗陣。三四歲的時候,走路摔倒了,也不哭,自己爬起來,用手拍打身上的土。祖母看不見紉針,他幫祖母紉。大嫂推碾磨,他用一根柳條子幫著吆驢。秋季院子里晾著新打的糧食,他就一刻不停地幫著祖母驅趕那些溜進來偷吃的雞。失去母親的文瑞,仿佛一下子長大了。他的眼睛里,總有許多要幫著大人去做的活兒,游戲的樂趣漸漸淡漠了。祖母總是夸他,從來沒有訓過他一句。生活中的樂趣還是有許多。每逢年末臘月二十三這天,該祭灶神爺了,這是文瑞最感有趣的日子。往年都是母親和祖母一齊祭,如今母親歿了,祖母便領著剛過門的大嫂祭。每逢這時,祖父就要重復一遍他那不知講過多少遍的故事:“可別小看這灶神爺,他是玉皇大帝派到凡間的管事。官職雖小,能主一家禍福。大凡家事不和、拋米灑面、不孝敬老人、不潔不凈、不賢不惠的事,灶神爺都要彈嫌……”往下的話,文瑞幾乎能背出來。他便知道這個貼在墻上的留著一撮山羊胡子,看著慈眉善眼的灶神爺爺的厲害。尋常百姓,特別是家庭主婦,對灶神爺倍加敬畏。據說臘月二十三這天,灶神爺要回天宮給玉皇大帝述職,到夜晚方能回來。于是這天清晨和傍晚,家家戶戶都要送迎,統稱為“祭”。祖父的故事,通過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灶神,把天上人間連在一起。文瑞望望天空,再看看地上,感到很神秘,也很有趣。祖父講著灶神的故事時,祖母已經點起了香火。香案正對的墻上,貼了從周家鎮上買來的套色木刻的灶神像,兩邊是一副對子,寫著:“上天言好事,回宮降吉祥。”案板上擺著米糖、紅棗和花生。祖母領著大嫂跪在案前,兩人雙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詞:“……如有不妥不到之處,請灶神爺包涵,見了老天爺,只說好,勿說歪……”文瑞聽得有趣,禁不住吃吃地笑。祖母忙說:“憨娃娃,不敢笑!一笑,灶神爺的口就封不住了。”文瑞咬著嘴唇,不敢再笑。祭過了灶神,年味兒一天天濃了。文瑞整天寸步不離地跟著祖母,看她和大嫂拆被洗衣、打掃窯屋庭院、糊窗裱墻、剪貼窗花。父親和大哥則忙著殺豬宰羊做豆腐泡豆芽。一直忙到年三十,等到祖父把寫好的對子貼起來,大家這才穿了新衣服,歡天喜地,坐享其成。在他的記憶中,祖母和大嫂做的年茶飯,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飯食。那種五谷雜糧和農家土產制作的美味佳肴,只能在記憶中尋找回來。母親病故后,父親的性情更古怪了,動輒暴跳如雷,又染上了大煙癮。村里人背后都叫他“冒掌柜”。他發脾氣罵了人,就悶在炕上抽大煙。煙毒損害了這個精壯莊稼漢的健康,也消磨了他由祖父那里承襲來的勤儉治家的志氣。主持著農事的父親,常常把亟待料理的活計丟棄在腦后。家境漸漸入不敷出。文瑞7歲那年,5月初,羊圈中的危窯塌下來壓死了所有的羊子;緊接著又病死了牛和驢。7月暴雨,大理河水飛漲,周家鎮上的商號被淹,貨物全被沖走。天災人禍,頃刻之間像大山一樣壓了下來,“公盛源”家從此家道中落。村中有好事者言:“文瑞的母親是‘福人',有福之人一走,家業必敗,叫做‘人死財散’。”父親對此深信不疑。年近花甲的祖父,面對這種境況,再也鼓不起奮發的勇氣,只能唉聲嘆氣,坐以待窮。家一受窮,人也難以和順。緊接著就是分家。一個窮家分為兩門。祖母跟了叔父,文瑞當然只能隨父親這一門。祖母從此不能照料他了。附:轉載當代哲學家李長域先生的留言 我工作退休后,有了較多的時間,于是對陜北的歷史、人物和歷程,有所關注。我曾去參觀過劉志丹的故居(志丹縣蘆子溝村)和陵園(志丹縣城),高崗故居(橫山縣高家溝村)和馬明方故居(米脂縣岳家岔村),看過謝子長陵園(子長縣城),拜訪過劉景范、馬文瑞、賀敬年等老同志,也見過作家李建彤、高崗夫人李力群和秘書趙家良等,以求得對某些問題的了解和正確認識。 所以,在此基礎上,我覺得《群山》一書,寫得甚好。作者雖然主要是寫馬文瑞同志,但實際上也涉及到眾多的人物和事件。尤其難能可貴的是,盡管情況極其復雜,但他反映得卻很到位和較為準確,這顯很難得的,也相當不易。因此,我覺得如果想真正了解如火如荼的陜北革命斗爭的話,拜讀此書則會大為有益!細讀尊敬的老領導《群山》很感慨,老一輩革命家的革命情懷、家鄉情懷、鄉親情懷,令我肅然起敬。 詩一般的語言,飽含深情的筆墨,書寫那逝去的火紅歲月,展示那中國革命斗爭不能忘記的歷程,讀來令人感動和感激,令人覺醒、奮起和思索!啊,這就是陜北!這就是陜甘邊!這就是那里的人民!這就是那里的革命者!它們和他們在那里書寫歷史,在那里創造輝煌!真是經天緯地,真是彪炳千秋啊! 這就是我讀過《群山》的感受,并愿意推薦給人們一讀!今晨五點又讀一遍忽培元老師的佳作(群山)第一章節,故鄉的山水,風土人情描寫真實感人,尤其那四合院的描寫,細膩如畫,令人回味無窮,猶如身臨其境,確實如老師所說的拿出了真顆子,受益匪淺,分享與陜北的親朋好友們欣賞,陶冶情操。忽培元,祖籍陜西大荔,1955年生于延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全國傳記文學創作與研究專家指導委員會委員、中國傳記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現任國務院參事。 主要作品有文學傳記:《蒼生三部曲——群山、長河、浩海》《耕耘者——修軍評傳》《百年糊涂——鄭板橋傳》《難忘的歷程——習仲勛延安歲月回訪》《劉志丹將軍》《謝子長評傳》《閻紅彥將軍傳》等;長篇小說《雪祭》;中篇小說集《青春記事》《家風》,中短篇小說集《土炕情話》;散文集《延安記憶》《人生感悟》《大慶賦·鐵人銘》《地耳集》《生命藤》《京密河札記》《秦柏風骨》《山秀珍》《義耕堂筆記》;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和詩集《北斗》等。 《群山》《耕耘者——修軍評傳》分獲第一屆、第四屆中國傳記文學優秀作品獎(長篇);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獲中華鐵人文學獎。作品被譯成英文、俄文在國外出版。 反映當代生活的長篇小說力作《鄉村第一書記》,2018年12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發行。
第1章:故鄉的許多農家都種著罌粟。那是當地的一種經濟作物,許多人也染上了吸食大煙的陋習 “百川匯黃河,中有無定;四水集無定,內含大理。”大理河流入無定河的交匯處,即為陜北重鎮綏德。由綏德出發,沿大理河上溯百余里,岸北有座古鎮名曰“周家”。再上行約十華里,南岸有吳家岔一村,入岔進溝五里,即是馬文瑞的出生地:高坪鄉馬家陽灣村。高坪當年雖歸米脂縣管轄,卻屬綏德水系。陜北高原,河川村鎮,通連盤結,猶若大樹繁冠。馬家陽灣村,正是那萬千枝梢間平平凡凡的一葉。 1988年仲秋的一天,陽光很好,草木蔥蘢,年已七十有六的全國政協副主席馬文瑞,頭戴一頂故鄉農民在山里勞作時戴的那種柳條草帽,奮力登上陽灣村腦畔山。當他站立在高高的山峁上,俯視這個多少年來一直夢縈魂繞的小山村,一股異常親切的感覺涌起在心頭。對面那座獨立的小山,記得是叫廟峁山吧,山頂上的小廟和老榆樹還在。腳下的黃土中,安葬著他的先祖。最使他難以忘懷的是早逝的母親和慈愛的老祖母,還有那力主讓他念書識字的精明的祖父。當年那座溫暖的四合小院還在。鐫著一個“福”字的青磚影壁前面那座雕工精致的小門樓雖已很破舊了,卻還頑強地挺立著。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當初是怎么想起躲進那門樓頂上低矮的閣樓里埋頭讀書的。有一年暑假,他幾乎每天都帶著自己喜歡讀的書,在那陰涼通風的閣樓上度過。他入癡入迷地讀著書,起初并不曾仔細觀察周圍的環境,并不曾注意到那積滿塵土,布著蛛網的角落里堆積著什么。他就那么如饑似渴地讀著書,忽然一陣小風吹來苦澀的氣味,是他曾經聞習慣了的那種十分熟悉的氣味。他立刻想起了已經病逝的母親,母親吃過的中藥渣堆積在角落里。他很傷心,從此再也沒到閣樓上去過。 往事如煙。總有那么一些貌似細碎的事情銘刻在腦海里,結成胸中的塊壘。 眼下這個極普通的偏僻山村周圍,生長著一排排粗壯高大的山楊樹和毛頭柳。他已經記不大清那幾株冠蓋如傘的老槐樹當初是否就有。那枝葉像一團團綠色的濃云霧氣,凝結在山灣溝渠里,在蒼黃的色調上點綴出縷縷生機。陜北山區的地形就是這樣,一座連著一座的土丘重重疊疊,其間曲曲折折流淌著的山泉水,像是由數不清的母親的乳房中溢出的乳汁,滋養哺育著一切生命。正是這無數涓涓細流,匯集成大大小小的河川。堅韌的土地經歷了千百年的沖刷和淤積,形成了特殊的地貌,渾圓高聳的梁峁,開闊的川道,狹窄的溝渠和仿佛被無形的繩索勒出在土原深處的拐岔。祖祖輩輩,川道里的人家在川坪上耕耘,溝渠里的人家在山洼上播種。居住在拐岔里的人們,只有爬上高高的干山屹,用加倍的心血和汗水,澆灌和收獲賴以生存的五谷雜糧。馬家陽灣村就是這樣一個苦焦的拐岔小山村,貧窮與辛勞像兩根套繩,緊緊束縛著鄉親們,拖著沉重的光景,一代一代艱難前行。 20世紀初,即馬文瑞出生的1912年前后,顢頇的東方睡獅開始覺醒,山外的世界翻天覆地。統治中國260多年的清朝帝國被推翻,中華民國宣告成立,孫中山先生就任臨時大總統。驚天動地的大事變,波及到了他的家鄉一帶。周家鎮上的哥老會眾和十里鹽灣的鹽工共計四五百人結成民軍,在三皇峁月臺寺聚集,由鐘毓秀、欒茂升帶領,身穿白衣,手持大刀,直奔綏德州造反。一路聲勢浩大,應者云集。知州聞風藏匿,綏德城遂被民軍所占。后因輕敵麻痹,知州乘機組織官兵反撲,鐘毓秀被殺,欒茂升危難中由城中水洞逃出,民軍潰敗。 馬文瑞即生于這個大變大亂之年。 當時陽灣村僅有二十幾戶人家。除了一戶姓郭,一戶姓楊,其余都姓馬。陽灣村子雖小,在童年的馬文瑞眼睛里,卻是一個很大很神秘的世界。 村里的石窯和土窯,集中在一面朝陽的半山坡上。他家的窯院大致位于村子的中心。這座比一般農戶較為講究、其實并不高大富麗的建筑,在幼年的馬文瑞看來,比老人們講古朝時常常提念的“天子龍廷”、“金鑾寶殿”還要宏偉。由那巨大的石條幫畔、碎石嵌鋪的斜坡甬道上去,拐過一個直角的門臺,就是那座磚木結構的高脊門樓了。這種兩面流水的挑檐兒傳統建筑,在他的家鄉一帶稱之為“龍門樓”。這是富貴人家的標志。而龍門樓子的大小高低,則又暗示著富裕和尊貴的程度。從他家的龍門樓看,顯然還算不上大富大貴,只是一個小康之家的水準。門礅、門框、屋脊、瓦當,雕刻著金獅麒麟,祥云龍鳳。這在當時偏遠山村里,卻已是很不尋常。門楣上的匾額刻著“樹德務滋”四字,顯示出主人的知書達禮和道德追求。加之門楣上的閣樓正面,懸著一塊巨大的木牌匾。匾上“公務勤勞”四個書寫考究的金色大字格外引人注目。走進大門,繞過影壁,是一線面南的五孔正窯,窯基抬起約兩尺余高。東西兩側各有三間廂房。門樓兩邊的高圍墻下,一面是倉房,一面是牲口棚圈,形成一個很對稱也頗講究的農家四合小院。這種蓋造格局在清末民初的陜北農村是很時興的。在地處窮鄉僻壤的馬家陽灣村更是首屈一指。馬文瑞便出生于這座小院靠西的那孔石窯中,并且在這里度過他童年的歲月。當時,這是一個人丁興旺又正值興盛的小康之家。精明能干的祖父馬沼蘭主持著家政。一家老少的四季衣著是講究體面的;一日三餐的飯食也是不用犯愁的。當馬文瑞剛剛咿呀學語時,正是來年的夏季,被莊稼覆蓋著的山野充滿了生機。漫長的白日里,午飯后大家聚集在影壁下乘涼,一家之長的祖父,總喜歡抱著小孫子逗樂兒。全家除了性情怪僻的父親,所有的人目光都注視著他。 “文瑞,你看那明艷艷的是什么?” 祖父性情溫和,很喜歡小娃娃。他指著龍門樓上懸掛著的牌匾問。聰明的文瑞仰起頭看到了那只金字大匾,竟出人意料地回答道:“是花花。” 平日溫順靦腆、總是一聲不響的小娃娃,一句話把大家逗樂了。 祖父笑著說:“不對,那是字。” “那是字。”不滿2歲的小孩子顯然對爺爺的話很有興趣。 “公務勤勞。” 祖父拉長聲調,像唱歌一樣念道。 “公務勤勞。” 文瑞竟然也跟著念出了聲,一雙眼睛瞪得格外認真。那情形使大家都斂了笑。平素最疼愛他的母親和祖母顯然都很感動,兩人慈愛的眼睛里閃著潮濕的光亮。連平時總陰沉著臉的父親馬彥舉也忍不住咧開咬著旱煙鍋的嘴笑了。 “樹德務滋。” “樹德務滋。” 祖孫二人一唱一和,像私塾里的先生教學生認字一樣。小孫兒顯然透出的那股靈氣使祖父大為高興,便對蹲在影壁下抽煙的大兒子馬彥舉說:“聽見了沒,你這兒子心靈著哩;趕明兒長大要操心供娃娃念書。” 馬彥舉悶著頭只管抽旱煙,并不說話。母親和祖母顯然很著急。他雖不說話,心里念叨的無非還是那句口頭禪:“三十六行,種莊稼為王,念書又不能當飯吃。” 馬文瑞的祖父,時已年過半百,是個滿頭銀發、目光里總是充滿熱情的精瘦敏捷的老人。他生于清朝同治年間,當初家境十分清苦。在他年輕的時候,就雄心勃勃率領兩個兒子硬是在幾坰山梁薄地上,創立起一份子很令村人仰慕的家業。那是一個農民最值得向世人炫耀的業績。到馬文瑞出生的時候,馬家的家業已經相當厚實。有一百多坰山地,一群羊,還有牛驢,并在周家鎮上開辦了字號為“公盛源”的小商店。這意味著一戶祖祖輩輩專事農耕的農民,開始轉向兼營他業。發家致富的路子頓然廣闊起來。農商兼營,農事忙不過來,就雇兩個長工。“公盛源”的掌柜馬沼蘭,成了方圓數十里有頭面的人物。加之他一貫為人耿介公道,辦事好講義氣,被譽為馬家陽灣村的一條好漢。于是本村乃至周圍各村遇有兄弟分家、鄰里鬧事的,就會有人提議:“找公盛源掌柜的論理走!”由于他心正理端,人情練達,處理鄉間事務較有辦法,便被推選為米脂西南區所屬小部溝小區區長。幾年之內,頗有政績。縣長便差人敲鑼打鼓獎他一塊題著“公務勤勞”的金字大匾,用以贊揚馬分區長的勤于民事,忠于職守。“公盛源”家,自然也就成了上下川很有名的體面人家。這當然已是清末民初年間的陳年舊事。 “聽說如今民國了,皇帝被人趕出了金鑾寶殿。”村里不識字的農民們半信半疑地傳說著這個也說不清是福還是禍的消息。顯然,辛亥革命的狂濤巨瀾,給予這個偏遠小山村造成的沖擊并不那么強烈。也有外出趕腳馱鹽的人回來說:“民國年不興男人留辮子。”但為了慎重起見,馬家陽灣和周圍許多村子的大多數人,腦袋后面仍然拖著那條豬尾巴似的辮子。 那時候,山里的許多農家都種著罌粟。那是當地農民最可靠的一種經濟作物,但同時許多人也染上了吸食大煙的陋習。罌粟給貧困的農民帶來了發財的夢想,也帶來了災難和痛苦。許多人因此付出了健康失去了勞動的能力,只有賣兒典地、傾家蕩產。為人處事極講分寸的馬沼蘭,也抽著大煙。好在他有節制,抽煙嚴格限量,絕不多抽一口。正像他也好喝燒酒,卻把握著自己,從不喝醉。這個舊時代精明能干的農民,由他身上體現出來的美德和陋習,大約也恰巧是他的小康封建家庭的一個縮影。忽培元,祖籍陜西大荔,1955年生于延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全國傳記文學創作與研究專家指導委員會委員、中國傳記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現任國務院參事。 主要作品有文學傳記:《蒼生三部曲——群山、長河、浩海》《耕耘者——修軍評傳》《百年糊涂——鄭板橋傳》《難忘的歷程——習仲勛延安歲月回訪》《劉志丹將軍》《謝子長評傳》《閻紅彥將軍傳》等;長篇小說《雪祭》;中篇小說集《青春記事》《家風》,中短篇小說集《土炕情話》;散文集《延安記憶》《人生感悟》《大慶賦·鐵人銘》《地耳集》《生命藤》《京密河札記》《秦柏風骨》《山秀珍》《義耕堂筆記》;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和詩集《北斗》等。 《群山》《耕耘者——修軍評傳》分獲第一屆、第四屆中國傳記文學優秀作品獎(長篇);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獲中華鐵人文學獎。作品被譯成英文、俄文在國外出版。 反映當代生活的長篇小說力作《鄉村第一書記》,2018年12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發行。
序曲:在馬文瑞一生中,最歡樂最痛苦的時刻,最榮耀最困難的日子,他都會惦念起陜北、陜甘邊英雄的土地。 那些日子,當我整天行走在陜北、陜甘邊一帶的綿綿群山中,我想象不來當年那驅逐陰冷和黑暗的正義之火是怎樣在這空曠的山野中燃燒起來的。我在靜夜中久久地凝望著美麗奇特的七星北斗,我想象不來那些勇敢而堅定的播火者是懷著怎樣的一種信念來到這里的。山野的莊稼已經收獲,落葉喬木和灌木的葉子也都脫落。山峁和山洼都是光禿禿的一片蒼黃——令人感到荒寂的蒼黃色調。荒寂的氛圍或許更適于沉思和想象吧。我的腦海中時常會出現一些很不尋常的畫面。這些從時間概念上看,跨越了半個多世紀的不很連貫也不大清晰的人物和場景,像一條感情的鏈條,牽引關照著我親近那一段不尋常的歷史,進入昨天那艱辛悲壯的火烈生活。 偶爾有皂鷹嗷嗷的叫聲由高遠的天空中飄落下來。除了這只遠天里滑翔著的鷹,周圍的一切都在荒寂中凝固著,像一座座噴吐過烈焰的火山。當年曾經輝煌過的一切,此刻都歸于沉寂——透出莊嚴和肅穆的那種沉寂。烈火鍛造出的過去,像一座豐碑凝固在這里;未曾用犁鏵開墾過的土地靜靜躺在這里;一曲無聲的歌謠潛含在這里;昨天全部的激越和悲壯滲透了每一掬黃土,流淌在隱沒于溝壑深處的每一條溪流中。 啊,這一片土地,對于我們總有幾分難割難舍的情意。史前的風雨,為這貌似貧瘠的土地深處埋藏下開采不完的煤炭、石油和天然氣;昨天的歲月又為這深情的土地播下了永遠抹煞不掉的歷史榮耀。我們和我們的后代們,在這片土地上將要干點什么?創造怎樣的奇跡? 中國的版圖上,當初的陜北、陜甘邊只是西北大地的小小一角:十多萬平方公里的面積,不上百萬的人口。然而這卻是一片奇特而頗具神秘色彩的土地。它吸引了許許多多的關注者和研究者。關于它的奇特和神秘,至今仍然不曾有過令人信服的破譯。人們只是驚異,這么一塊很不起眼的彈丸之地,古往今來,竟發生過那么多決定中國命運、影響民族發展趨勢的大事件;竟產生和接納了那么多改變和左右了歷史進程的英雄和偉人。 我一連許多日子行走在這片不尋常的土地上,細細體察著。我激動地發現,腳下每一寸土地都閃爍著華夏文明的光亮。我在無數次的山洪沖刷過的河床上隨手撿起一刃打磨精細的石斧,反復地把玩撫摸,仿佛還有先祖的體溫隱約地留存著。我辨認著仰韶文化、龍山文化以及商周時期的青銅文化遺痕,剛剛穿越秦直道、漢長城,又逡巡于數不勝數的魏晉唐宋元明清諸代的墓葬石窟、塔樓屋宇之間。我的印象中,這一切——人類進化演變的脈絡和年輪,組合交織,形成了一個神秘莫測的歷史的圖騰。經歷了無數次災荒的蹂躪和戰亂的洗劫,這類乎道教“八卦圖”般的圖騰,反而更加清晰可辨了。當年,大約在1936年2月初的一天,有一個了不起的人物曾經冒著漫天大雪站在我眼下所站的這座山頭上。腳下也是這條仿佛大手筆的畫家用一抹淡墨展現出來的氣勢恢弘的黃河。所不同的是,眼前這一派蒼黃,為茫茫大雪覆蓋著。于是在偉人的胸中孕育了《沁園春·雪》的瑰麗不朽詩句。 那是中國大地最黑暗的歲月,也是中國革命最艱苦的年代。哲人兼詩人的毛澤東,在這燃燒起熊熊大火的西北一隅,看到了一個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的民族的希望和曙光。“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毛澤東如此豪邁,也許正因為他身后擁有這奇特而神秘的綿綿群山。 半個多世紀以后,我站在黃河西岸的山頭上,努力透過眼前的一派蒼黃,想象著那“山舞銀蛇,原馳蠟象”的奇妙景象。我的目光在每一座山、每一道溝、每一孔破舊的窯洞中尋覓,期望這古老的土地能留住時光和歲月的流逝,留住歷史的腳步。我發現在風雨剝蝕了的山道上,留下了整整一代人的足跡。這偉大的足跡不光深深地印在老一輩幸存者的記憶中,也像天上的星輝一樣,照耀著新一代的人們。它在億萬人的心頭,聳起了一座豐碑。以后的日子里,我將沿著其中一個人的足跡,去探尋曾經使那片土地輝煌到極致的秘密。 汽車朝北疾駛。窗外關中大平原為積雪覆蓋著的麥田漸漸演變成了蒼黃的山巒。馬文瑞平靜的心情也開始變得有些激動。他感到有些燥熱,索性把密封得很好的車窗降開一條細縫兒。立刻有冷風由窗外灌進來,盡情地吹在頭上、臉上。他覺得心中有一種好久沒有感覺到的痛快。車上的錄音機里正放著女高音歌唱家恩鳳唱的陜北民歌,“一桿桿紅旗一桿桿槍,咱們的隊伍勢力壯”,親切而動人的歌聲和旋律,頓時喚起了他對那一片故土的戀情。 這是1979年1月的一天,剛剛擔任陜西省委第一書記的馬文瑞一到西安,立刻驅車去陜北。久違了那一片心中的熱土,風塵仆仆的老革命回來了。日夜思念著的英雄的人民呀,當年大家擁戴、敬仰的“馬主席”又回來同老百姓一道過年了。 窯洞土炕依舊是那樣的溫暖,油糕米酒依舊是那樣酥脆香甜,一雙雙滿是老繭的大手依舊是那么親切有力,一張張像窯窗外面的山巒一樣落著塵灰、布滿皺褶的黑紅的臉依舊像鬧紅那陣一樣的熱情誠摯。當他盤腿坐在延安棗園村農民的熱炕上,親熱地拉談著家常,吃著五谷雜糧精做的年茶飯,覺得就像投入母親的懷抱一樣的溫暖。他記不清了,當年曾經有多少個夜晚,是在老鄉的土窯熱炕上度過。窯窗外面的川野里,每道峁、每架梁他都熟悉。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當他經歷過長達5年的“監護”之后,重新回到日夜思念著的這一片熱土,心情實在難以平靜。總覺得天空中依然響徹著“千里的雷聲,萬里的閃”,總感到耳畔依舊回蕩著呻吟和怒吼、槍炮與廝殺,更有那歡慶勝利的鑼鼓與嗩吶依然張揚著一種不滅的精神。 訪問過一戶又一戶的群眾,心情隨之變得沉重起來。建國30年了,人們的生活并不比當年邊區的日子富裕。在街頭遇到幾個討飯的老鄉,一打問他們竟是來自自己的家鄉一帶。這深深地刺疼了這位66歲老人的心。他痛定思變,暗暗下決心,一定要把農業生產搞上去,就像當年驅逐黑暗一樣趕走貧窮…… 那片金色的土地呀,他對你戀情最深。在馬文瑞一生中,最歡樂最痛苦的時刻,最榮耀最困難的日子,他都會惦念起陜北、陜甘邊英雄的土地。那里灑下過他和他的戰友們的鮮血和汗水,那里留下了他的童年的歡笑、眼淚和他最寶貴的青春年華。直到晚年,他還日夜懷念著那片熱土。他常常面對大海,傾聽著海浪的喧囂,便想起黃土高原上無窮無盡的山巒。遙遠的、關于那片土地的深情的回憶,往往由這一時刻開始——忽培元,祖籍陜西大荔,1955年生于延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全國傳記文學創作與研究專家指導委員會委員、中國傳記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現任國務院參事。 主要作品有文學傳記:《蒼生三部曲——群山、長河、浩海》《耕耘者——修軍評傳》《百年糊涂——鄭板橋傳》《難忘的歷程——習仲勛延安歲月回訪》《劉志丹將軍》《謝子長評傳》《閻紅彥將軍傳》等;長篇小說《雪祭》;中篇小說集《青春記事》《家風》,中短篇小說集《土炕情話》;散文集《延安記憶》《人生感悟》《大慶賦·鐵人銘》《地耳集》《生命藤》《京密河札記》《秦柏風骨》《山秀珍》《義耕堂筆記》;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和詩集《北斗》等。 《群山》《耕耘者——修軍評傳》分獲第一屆、第四屆中國傳記文學優秀作品獎(長篇);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獲中華鐵人文學獎。作品被譯成英文、俄文在國外出版。 反映當代生活的長篇小說力作《鄉村第一書記》,2018年12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發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