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饑民們發現縣長跑了,只丟下一個空空蕩蕩的縣衙。人們立即掉轉鋒芒沖向大財主安景榮家
1929年7月9日(舊歷六月初十)一大早,綏德城里風平浪靜。冷冷清清的街道上,除了露宿屋檐下那些衣不蔽體的窮人,和幾只餓得皮包骨頭的野狗,就只有東西南北四座城門口站崗的無精打采的官兵。等到太陽升起來時,城頭聚集的霧氣和灶煙開始在晨風里飄散開去。這時候,早起開門的店鋪伙計和剛剛山出攤兒的賣吃食的小販,卻見街上三五成群地出現一些頭上挽著羊肚子毛巾、肩頭搭著空毛口袋的農民。長時間饑餓,使那黃瘦發暗的臉上的一雙眼睛,在陽光下讓人看著害怕。只是他們走路的姿勢卻不像饑餓的人,也看不出以往那種掩飾不住的鄉下人進城的自卑。一個個興沖沖地仰著頭,像是搜索什么,瞅瞅這里,又瞅瞅那里。他們的手中,有的拄著一根棍,有的提著一把鐮刀,也有的肩頭扛著一把鋤頭,還有胸前里掛搭著一把開山老的。有一個腰間扎著一根牛皮帶子的大個兒農民,手里提著一把尖,刃顯然才蘸水磨過,在朝暉里忽閃著白光。他走到一個賣泡兒油糕的攤子旁,眼瞅著油糕在嘩嘩翻滾的油鍋里跳動,便情不自禁地狠勁咽了一口涎水。這時,來了個吃油糕的顧客。當他眼瞅著那個滿臉泛著油光的城里人,一口氣吃下去五個油糕時,再也忍不住了,便咽下一口口水,討好地一笑,對賣油糕老漢說:“老人家,能不能給咱賒兩個油糕?”那系著海昌藍腰裙的老漢一聽,先瞪起一雙精明異常的小眼睛,上下打量他兩眼,隨后用鼻子嘿嘿一笑說:”沒那事,我賣的是熱油糕,現吃現過,不賒。”那個被饑餓折磨著的農民并不甘心,突然湊到老漢跟前,手擋在嘴上,很神秘地說:“我們是進城向縣政府和安大財東要糧、要錢的。一要下,就清你的油糕錢。”賣油糕的小販聽得,吃了一驚,扭頭再看看左右,前街后街,到處是土里土氣的農民,便遞給那大個兒兩個油糕,也不等賣完,便匆匆收了攤子。
馬文瑞、胡永華和綏師的李光白,為了迎接這次大規模的饑民斗爭,忙得徹夜沒合眼。第二天一早,就分頭帶人出城,到預定地點迎接各區來的農民一同進城起事。
清晨,四區八鄉的農民背著預備裝糧食的口袋,手持著棍棒或農具,從四面八方不斷地擁到綏德城里來。這異乎尋常的陣勢,很快引起守城哨兵的注意。敵人覺得征候不對,慌忙把城門關了。霎時間,已經進城的農民有些驚慌。城外的人見狀,有人開始有些動搖。這種情況是始料未及的。在這緊急關頭,馬文瑞當機立斷,命令黨團員到農民中間鼓動砸城門,硬性進城!
“打城門,狗日的們,關了城門,這就把咱窮人最后一條活路也關死了呀!”
人群中,有兩個挽羊肚子毛巾的大個子年輕農民振臂高喊。文瑞認得出,那是打扮成農民的綏師學生黨永亮和吳志淵。
“對,把城門砸開!狗日們,無故關城門做甚哩!”白壽康也附和著高喊。
“天不下雨,就是這些穿灰狗皮的妨礙來!”
白如冰、賀晉年、吳志淵一齊吶喊道。許多農民都圍繞在他們的周圍附和,憤怒的呼聲響成一片。
嗵!嗵!人們開始用手中的工具砸著城門。
在城南門外,馬文瑞看見一個領頭的農民,笑著朝自己揮了揮手。他定睛一看,竟是中共南區區委負責人崔田夫。崔田夫頭上挽了一條新羊肚子毛巾,肩上背著一條黑毛口袋,威風凜凜地手提著一把明晃晃的老,帶領南區的幾百農民,浩浩蕩蕩一路走來。在這樣的時候,見到崔田夫,馬文瑞心里別提有多高興,覺得信心倍增,渾身上下頓時充滿了力量。他從人群里擠到田夫跟前,低聲問:“來了?”
“嗯!”
“當緊是把城門打開!”
“解開了!”崔田夫說著,轉回身把手中的頭舉起來,一聲高喊:“走,打城門!”人群就像決了堤的洪水朝城門洞涌去。“打城門!”“打城門!”人群吶喊著,蜂擁上去。鑲滿鐵釘鐵條的厚重威嚴的城門,開始在人們的猛沖下,咯吱咯吱地呻吟起來。這聲音如同是一種希望的召喚,人們的勁頭兒更大,呼聲更高。只聽呼啦一聲巨響,南城門終于被沖開。憤怒的人群像潮水一樣涌進城去。
駐守城內的敵營長張建南一見這排山倒海的陣勢,驚恐萬狀,立即命令朝天放槍,企圖阻止農民進城。然而暴發了的山洪一般的人群哪里遏止得住,那可憐巴巴的槍聲,完全被人們的怒吼聲淹沒了。四面城門很快全被打開,人流立即聚滿了街巷。在十字街口會合后,直奔國民黨縣政府而去。震天撼地的聲勢,使整個綏德城都在顫抖。
“走,找縣長!”
“走,找縣長!”
人們高喊著。“縣長”,在平頭百姓的心目中可就是當地的“閻王爺”,平日農民們躲都來不及,今日卻要走上門去找他,這可是翻天覆地的大事情呀!難怪人們那樣自豪那樣興奮。
“走,找縣長!”
“走,找縣長!”
人們相互照應著、呼喊著,重復著不曉得哪個人隨口喊出的這個簡短明了、又使他們最感自豪而揚眉吐氣的口號,就像是一群同自己心目中最兇惡的野獸搏斗的勇士,情不自禁地發出既是給自己壯膽、又是互相鼓舞的吶喊。這句口號,是那么淺顯明白,又簡短有力,像擂響的戰鼓,像沖鋒的號角,激蕩起戰斗的聲威,鼓舞著每個人的斗志。
人群中,馬文瑞和崔田夫并肩走在一起。這一回,說真的,不是他們領著眾人前進,而是眾人匯成的聲浪和人潮推動著他們一道前進。所有的人都很興奮,興奮得滿臉通紅。共產黨人在疾風暴雨般的群眾斗爭中,感受到了人民的力量。這是一種無可比擬的,也無法抗拒的令人深受鼓舞的力量。厚重的城門和真槍實彈的官兵抵擋不住它,封建剝削和壓迫的網羅抵擋不住它。當它一經被發動起來,就什么力量也休想與之抗衡。文瑞覺得自己周身的熱血在沸騰,覺得自己同這些渾身散發著土腥味的農民在一起,就變得更加勇敢而堅定起來。他深深體會到,共產黨人只有在群眾斗爭的烈火中,才能被鍛煉得更加純潔、堅強。
怒吼聲在雕山與二郎山之間回蕩著,古老的綏德城在抖顫。城里的有錢人和駐軍如臨大敵。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中共綏德縣委書記周發源,在群眾斗爭來臨時竟害怕起來。他不是怕井岳委的大兵開槍鎮壓農民,也不是擔心馬文瑞他們這些年輕的同志在斗爭中暴露身分有被捕的危險,而是害怕失去理智的農民搶他的商店。一聽城門方向響槍,他就慌忙帶著伙計把店門關閉起來,然后便躲在套間里驚恐不安地吸著水煙。
最驚慌失措的人是反動縣長。前次幾百農民抬著龍王樓子闖進縣大堂,他還驚恐未定,此次又來了幾千人,聽說個個手中還拿著兇器,這可怎么得了!農民一打城門,他立即慌得六神無主。駐軍頭目面對造反的農民,也是束手無策。縣長趕忙召集城里的財主士紳商議對策。不料財主士紳們,個個嚇得變臉失色。大財主安景榮嚇得渾身發抖,連話也說不完全,哪里還能拿出什么好主意。這時傳來消息說饑民進城后,直奔縣府而來。這一群平日最講體面的家伙,此刻也顧不得面子,嚇得翻過縣府的后墻,抱頭鼠竄。
人群擁進縣府。饑民們發現縣長跑了,只丟下一個空空蕩蕩的縣衙。人們立即掉轉鋒芒,沖向城隍廟灣的大財主安景榮家。人們沖進那兩旁踞著咧嘴石獅子的閻羅殿一樣的黑漆大門。黑壓壓的人群一下子把方圓數百里有名的安大財主的大宅院里里外外圍得水泄不通。那雕梁畫棟的高大建筑,許多農民是見也不曾見過的。那種富貴的威嚴,使人們感到了一種無形的壓抑。斗爭的呼聲頓時低落下來。陡然安靜下來的院子里,只聽得到人們的咳嗽和喘息。突然有一個粗壯而洪亮的聲音高喊道:“安景榮出來聽話!”崔田夫揮動著手里的老喊了好幾遍,也沒有人答應。人群再次被激怒了。
“安景榮,出來聽老爺爺說話!”
還是沒有回音。憤怒的人群一下動起來了。有人破門而入,沖進上窯,沖進廂房,沖進里院,沖進后院,四處找遍,也不見一個人。有人氣得連鞋跳上財主家鋪著栽毛氈的炕上連滾帶跳地日踏。也有人勸說道:“快不要胡來,咱們不要忘了傳單上的斗爭紀律。”滾跳的人也就收斂了。大災之年,財主早有防備,人們搜遍了安家,也沒有找出多少糧食。這一回,饑民更加激憤。許多人是天不亮就出發了,肚子早餓得前心貼了后背。怎么辦呢?馬文瑞正要召集人商量對策,突然有人喊道:“你們照見了沒,天不下雨,都是那蛋粉廠的黑煙筒給熏得來!”人們一聽,立即響應。
“走,打雞蛋廠,吃蛋粉,走!”
頓時,聚在安家宅院里外的人群,開始向外涌動。這場斗爭的發展,不斷地出現始料未及的情況。馬文瑞尋思著,事先沒派人把縣長和安景榮監視起來,看來是個失誤。眼下群眾又自發著要去打雞蛋廠,其勢既起,也不好阻攔,只能因勢利導了。他這么想著,早被人群推動著,朝雞蛋廠的方向移動。
這家蛋粉加工廠,是一個山西資本家開的。以很低的價格把四鄉農民的雞蛋收來,加工成蛋粉,再高價賣到天津,作為工業原料和食品添加料。廠里有百八十個手工工人,其中有許多童工,勞動強度很大,工資低得可憐。蛋廠的高煙筒整天濃煙滾滾,搞得城里一年四季烏煙瘴氣。
人群涌動著,增加了不少綏德城的市民。有人說:“雞蛋廠敬的是‘火神’,他們的大煙筒熏得天不下雨!”
饑民們聽信了這話。加之縣長跑了,狗財主也躲了起來,人們便把仇恨集中到資本家開辦的這座雞蛋廠。人們撞開廠門,沖進車間。突然有人高喊:“嘿,這雞蛋炒面可好吃哩。”饑餓的人們,爭先恐后地抓起干蛋粉,拼命往嘴里塞。那個賒油糕吃的大個子農民,雙手捧著蛋粉吃得更是起勁。車間里,異樣地安靜下來,只聽見嘿哧嘿哧的聲音從人們的嘴里發出來。文瑞看到這種情形,焦急地跳上一臺機器,高聲喊道:“蛋粉不敢多吃,操心吃出毛病來!可以裝些回家涮糊糊喝。”多數人聽了他的話,開始改往口袋里裝蛋粉。
饑民們出了雞蛋粉廠,斗志仍很旺盛,又返回縣政府鬧哄著不散。
綏德守備營長張建南,眼巴巴瞅著四五千農民打開城門沖進來鬧事,卻毫無辦法。他還從未見過這么勇不可擋的陣勢。見農民打了雞蛋廠還不散伙,他便偷偷派人同躲在城外的縣長商量對策。縣長一聽農民鬧哄了一天還不罷休,只好讓步,答應拿出筆錢發給進城的饑民。條件是,拿了錢,必須馬上回家。馬文瑞等人得知這個消息,知道這是敵人的安撫手段,目的并不是為了救濟災民。這不利于把經濟斗爭引向政治斗爭。馬文瑞立即把各區負責人召集起來在南關二郎山開會商議對策。
情況緊急,馬文瑞開門見山說:“咱們斗爭經驗不足,讓縣長和安景榮溜了。四五千人大鬧綏德城,沖了縣衙大堂,抄了安大財主的家,打了雞蛋廠,大家看,下一步該怎么辦?”
綏師團委書記李光白說:“按照咱們預先計劃,要把農民從經濟斗爭提高到政治斗爭,把斗爭矛頭指向國民黨反動政府……”
崔田夫聽得躁了,說:“你說得老美氣,饑民們空著肚子,吼喊鬧騰了一天,早餓得撐不定了,再這么鬧上一夜,敵人不鎮壓,恐怕各自也要散伙。”
“依我看,國民黨政府已經答應發放救濟款,是不是……”胡永華說到這里,猶豫著停下來,看著每個人的臉。
這時,一直認真聽大家發表意見的馬文瑞說:“黨內文件是要求我們在適當時候把農民從經濟斗爭提高到政治斗爭。我理解,這‘適當時候’,一要看農民覺悟程度,二要看實際情況是否允許。眼下,災荒嚴重,農民的當務之急是要飯吃,求生存,他們的腦子里并不渴望馬上推翻反動政府。我們組織的這次斗爭,雖然是以經濟利益為目的,但處處充滿了政治斗爭的意味。農民在斗爭中看到了自己的力量,也使統治者看到了民眾的力量,而且逼得他們不得不正視和屈服于這種力量。敵人被迫答應發放救濟款,說明我們的斗爭已經有了結果。這時候,假若在群眾還不覺悟的情況下,硬是要群眾空著肚子搞所謂‘政治’斗爭,那是不現實的。這樣發展下去,勢必失敗,反倒會挫傷群眾的斗爭積極性。”
“馬文瑞說得有道理,就按他的意見辦。” 文瑞話剛落點,崔四夫緊接著說。“咱革命就像種莊稼,不要剛下種就想收。只要種上了,耕耘耙耱,鋤草追肥,咱慢慢價來嘛。”
崔田夫一席話,緩和了會上的緊張氣氛。大家一致贊同馬文瑞的意見,決定同意接受縣政府發放的災民救濟款。
張建南得到答復,立即派人在城南搭了個臺子,通知饑民前去領款。他站在臺子上冠冕堂皇講了一通安撫人心的話,諸如“政府關懷災民疾苦”云云。然后開始發錢,饑民們不分男女長幼,挨個兒每人一塊銀元。大約四五千人,數額也就很不少了。
饑民們領了錢,心里很滿意。自古都是官府、官兵從老百姓口袋里往外掏錢,哪里見過他們往老百姓手里放錢。經過斗爭,終于取得了勝利果實。饑民們手中握著那一塊銀元,心里樂滋滋的。他們抬頭挺胸走在綏德城的石板街上。其中一個年輕人說:“看來官府也是屬核桃的,要砸著吃哩!”另一個上了年紀的說:“可不是,狗眼看人低,不給那巫點厲害,就不知道馬王爺三只眼!”
四鄉的農民,在夕照晚霞里揚眉吐氣地出了綏德城。他們驚奇地看見城門洞站崗的哨兵,個個低頭順眼,全失了往日那種兇神惡煞的威風。
綏德黨團組織發動大規模饑民斗爭,像晴空里的一聲霹靂,震撼了陜北大地。各地斗爭的烈火紛紛燃燒起來。橫山數千農民圍城抗稅;清澗數千農民成群結隊進城向縣長交農具;延川數千農民沖進縣府拒交“皇糧”;安塞數千饑民沖進縣府向縣長要飯吃;葭縣幾十村農民分糧吃大戶;米脂東區農民組成聲勢浩大的“要吃會”、“請愿團”……一時間,大革命失敗后沉寂下來的陜北,又開始紅火起來。群眾革命斗爭的烈焰,開始對抗著白色恐怖的陰霾。

忽培元,祖籍陜西大荔,1955年生于延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全國傳記文學創作與研究專家指導委員會委員、中國傳記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現任國務院參事。
主要作品有文學傳記:《蒼生三部曲——群山、長河、浩海》《耕耘者——修軍評傳》《百年糊涂——鄭板橋傳》《難忘的歷程——延安歲月回訪》《劉志丹將軍》《謝子長評傳》《閻紅彥將軍傳》等;長篇小說《雪祭》;中篇小說集《青春記事》《家風》,中短篇小說集《土炕情話》;散文集《延安記憶》《人生感悟》《大慶賦·鐵人銘》《地耳集》《生命藤》《京密河札記》《秦柏風骨》《山秀珍》《義耕堂筆記》;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和詩集《北斗》等。
《群山》《耕耘者——修軍評傳》分獲第一屆、第四屆中國傳記文學優秀作品獎(長篇);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獲中華鐵人文學獎。作品被譯成英文、俄文在國外出版。
反映當代生活的長篇小說力作《鄉村第一書記》,2018年12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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