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何建明:《我想延安蒼生三部曲》是作家忽培元30年間深入采訪和潛心創作的文學成果。讀這部作品,感到作者是三種身份,一種是秘書,一種是作家,一種是赤子。通篇貫徹著他對傳主及那一代的老革命家對人民大眾和對故鄉延安乃至我們國家的深厚情感與執著精神,十分令人感動。無論從文本的創新來看,還是文學品質而言,包括作家的創作態度,都是值得我們去思考借鑒、探討和研究的。該書以德高望重的西北老革命家馬文瑞艱苦奮斗、無私奉獻的一生為貫穿主線,以形象生動的文學語匯講述中國革命、新中國建設和改革開放的故事。同時塑造了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鄧小平等領袖人物和劉志丹、謝子長、習仲勛、閻紅彥、馬明方等革命前輩以及各個層面和各個時期風云人物的群體形象。戰爭年代的艱苦卓絕,和平建設時期的艱難探索,改革開放年代的開拓進取、矛盾問題與迷惘彷徨,都有真切感人的呈現。作者忠于事實、秉筆直書,人物生動,場景宏大,情節客觀真實,充滿感人至深的歷史瞬間和催人淚下的動人細節。該書的成功面世,為我國當代作家用文學的筆調書寫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抗日戰爭,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以及改革開放新時期的波瀾壯闊、曲折復雜的歷史進行了全面的嘗試和文本的創新探索。作品努力跳出當前人物傳記寫作視角單一、視野較為狹窄和背景單薄的模式化通病,在內容與結構形式上都有新的努力和突破。書中人物眾多,個性鮮明,對歷史事件的分析和認識深刻獨到,文字于質樸簡約中透著深情詩意。可謂是用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相結合的筆觸,勾畫出了中華民族的當代精英人物譜系,較為成功地塑造了值得后人仰視的藝術雕像與精神典范。理想崇高的巍峨群山,波瀾曲折的蜿蜒長河,深邃博大的浩淼大海,凝結成巍峨宏大的群像,有群眾、有英烈、有領袖,也有各行各業的前輩先賢。值此深入學習貫徹習近平總書記文藝工作座談會講話精神的當下,我們組織對這部全面展現中國革命、建設和改革開放歷史畫卷的宏大題材作品的研討,認真回顧總結歷史的經驗教訓,對于發揚黨的優良傳統和作風,弘揚主旋律,推動新時期黨史研究和文學藝術健康發展都具有重要意義。書中有不少反映馬老關注文藝和關愛作家的情節,既有對作家的保護、關心、愛護,同時也表現其對文學創作的嚴謹客觀的嚴肅態度。這體現了馬老的一貫風度,也體現了作家忽培元對細節的關注。
——《從個人敘事到國家敘事的成功實踐》原載于2015年6月19日《文藝報》
第22章:鹽工的勞作是繁重辛苦的。用木桶把水由大理河挑上來,一瓢一瓢地澆在打成畦子的鹽田上
大理河,是一條苦澀的河。它的源頭連接著鄂爾多斯高原。高原上有許多鹽堿灘。陰雨季節里,河水夾帶著大量的鹽堿流泄到東部的陜北高原腹地。大水過后,河灘上便留下白花花一層鹽霜。于是大理河川興起了掃土熬鹽的行業。不知道由哪朝哪代開始,鹽工們從農民中間分離了出來。他們從此祖祖輩輩主要靠熬鹽為生。同時也就出現了”鹽局”、”鹽柜”、”鹽主”、”鹽霸”這樣一些寄生在鹽工身上吸血的奇奇怪怪的東西。它們像大大小小的石頭,沉重地壓在鹽工們的頭上。同專門種地的農民兄弟比較起來,他們受著地主和資本家雙重的剝削壓迫,生活更加困苦。
同鹽工的悲苦境況相差無幾的,是終年在暗無天日的地下受苦的掏炭工人。在那原始的土辦法開采的小煤窯里,人只能匍匐著爬進爬出,沒有任何安全保障措施。窯工點著油燈在里面掏煤,高低不足兩尺的工作面上,卻充斥著滲水和死氣(瓦斯)。煤挖空了,石頂隨時都可能垮下來。窯工們自己說:“咱干這營生,是‘兩疙瘩石頭,夾一疙瘩肉’,說得再難聽些,就是‘埋了沒死’。”窯工冒死挖出的煤,多半歸窯主。
綏德饑民斗爭之后,馬文瑞被調派綏德西區幫助工作。他開始把工作的重點放在鹽工和窯工中間,這些人是經濟落后的陜北的工人階級。他一連許多日子,深入到這些苦難深重的人們中間,宣傳革命,發展黨團員,秘密組建黨團組織。
天涼了。蕭蕭秋風蕩起一個老鹽工悲凄的歌謠,伴隨著苦澀的大理河水,飄得很遠,很遠。馬文瑞正是迎著這悲凄的歌謠來到綏德西區三皇峁一帶的十里鹽灣。
熬鹽你個難,熬鹽你個難,
咱們一年喲四季守鹽灘;
秋冬喝的西北風,
春夏又把風沙咽;
唉喲,碗里是甜湯,
身上破衣衫……
唱歌的人,是一個佝僂著腰、穿一件汗漬斑斑破粗布褂子的老人。他的臉被大理河川的干風毒日頭操磨得黑焦泛黃,皺紋密布。他的頭發和胡子白花花的像沾了一層鹽霜。半后晌的太陽照耀著他。老人開始蹴在窩棚門口的小泥爐前燒火做飯。他燒的是由河畔上拔來的濕沙蓬,灶火里只見煙氣,不見火苗子。他顯然已經習慣了這種艱難的生活,毫不在乎地一邊唱著歌謠,一邊巧妙地用一根小木棍挑著柴草。紫紅的火苗,慢慢由柴隙間跳了起來。他的凄婉的歌聲里開始有了一點歡快的韻味。看得出,他是一個性情樂觀而開朗的老人。他的歌中所訴說的苦難,就好比他煙鍋里燃著的枯樹葉子,只是一種苦澀的回味。
他偶然抬起頭,看見一個精精干干的年輕后生站在自己面前,便冷漠地問:“該又是過路的,看稀罕吧?”
馬文瑞笑著說:“大叔,這回你猜錯了。我是來和咱們鹽工交朋友哩。”
“交朋友? 唉,跟我們窮鹽工有什么好交的。你沒看人家但凡來的,都是找掌柜,和咱們交往沒什么好處。”
“這你老就沒說對,沒有你們窮鹽工,哪有掌柜的富光景?”
老人聽了,吃驚地抬起頭,上下打量著這個俊顏顏的年輕后生,心想他雖說穿著老百姓的衣衫,說出話來可非同一般,便問:“你該不是綏德四師的學生?”
文瑞說:“反正咱們是一道川里的人。能問你老尊姓大名?”
“唉唉……”老人幽默地苦笑了一聲說:”我叫郭福財,我大給我起的這個官名倒老泰氣,就是臨老了,還是個窮光蛋、受罪鬼。”
“你老各自做飯,老伴兒呢?”
“唉,早死了。生我那小子那年,大理河半夜漲大水,草棚子叫水淹了,得了產后風……”
文瑞見老人低頭難過,不好再問什么。見不遠處一個后生光著身子在河灘上刮鹽土,便問:“那刮鹽土的后生,是你老的兒子吧?”
“對,就是。都二十好幾的人了,還窮得問不下婆姨。”
“這十里鹽灘上,有多少熬鹽伙計?”
“不少,老小兩千人哩。”
從此,馬文瑞在郭福財老漢的熬鹽棚子里住下來,又結識了鹽工中領頭的張宗賢、張建財等,和鹽工黨員張效良一道在十里鹽灘開展工作。
白日里他和鹽工們一搭里干活,黑夜就聚在鹽棚子里拉話。
鹽工的勞作是繁重而辛苦的。用木桶把水由大理河里挑上來,一瓢一瓢地澆在打成畦子的鹽田上,等泛起了鹽土,又一鋤一鋤刮起來,堆到鹽井邊,再加水和成濾泥,淋到鹽井中,這才淘出來,倒進鹽鍋里熬。由鹽井中搖著轆轤絞鹽水的活計苦最重,為了驅趕疲勞,鹽工們便喊著號子,吼著曲子,鹽灘上充滿了悲壯的吶喊。深秋的日子里,鹽工們一天到晚背上汗不干。這時節,掌柜的卻穿著綾羅綢緞,提著鳥籠子到鹽灘上來閑溜達,看見哪個不順眼,還要吹胡子瞪眼,指手劃腳罵人。
夜晚,鹽工們在一起,便少不了訴說自己生活的苦難。文瑞那天聽了郭老漢唱的鹽工調,很受啟發。當他親身體驗了鹽工的困苦生活,心情很不平靜,就和鹽工們一道,新編了一首充滿反抗精神的歌謠。歌中唱道:
鹽井是什么淘?
伙計的青筋淘!
鹽灘是什么澆?
伙計的汗水澆!
鹽土是什么刮?
伙計的手爪刮!
鹽灶是什么燒?
伙計的骨柴燒!
鹽水是什么熬?
伙計的骨髓熬!
熬出的小鹽哪去了?
掌柜的發財了!
這歌謠,句句唱的是鹽工自己的艱辛勞動和悲苦境遇,他們很容易記住歌詞。在搖轆轤絞鹽水時,隨著勞作的節奏,一問一答,一唱一和,唱得格外動聽。歌謠唱出了鹽工的苦和恨,也像一根銀針,撥亮了鹽工心頭的燈盞,使他們明白了自己苦難生活的根源。
秋季里,一個難忘的夜晚,在一間小小的鹽棚里,油燈的紅光在秋風里忽閃著。馬文瑞面對著幾個黑臉漢子坐在棚炕上。那幾個受苦的鹽工,他們的目光虔誠地注視著這個引導他們前進的人。就在今天晚上,這幾位鹽工中的覺醒者,將要成為無產階級的先進分子。昔日的受苦漢,將成為有覺悟的革命戰士。周圍的夜是那樣的安靜,他們的心情卻很不平靜。大理河水悄然地唱著一首歡快的歌,那是他們心中的歌。面前沒有革命領袖的畫像,也沒有黨旗。畫像和旗幟,是在每個人的心中呈現著、飄揚著。當他們在馬文瑞的帶領下,握緊拳頭,舉起右手時,他們每個人的眼睛,因激動而濕潤了。文瑞從那有力的臂膀上鼓凸著的肌肉,看到了工人階級堅不可摧的剛毅的靈魂。他就是在這一刻,才真正領悟了黨旗上鐮刀與斧頭結合的分量,也更深刻地理解了開展工農革命運動的深遠意義。就這樣,在黨團組織的秘密發動下,爆發了有組織有領導的鹽工斗爭。十里鹽灣近千名鹽工,在一個早晨,突然高舉著鹽鏟、鹽耙,包圍了三皇峁鹽局。鹽吏嚇得面如土色,倉皇躲進窯里,像烏龜把頭縮進了甲殼。憤怒的鹽工放火焚燒門窗。在火光濃煙里,平日耀武揚威的鹽吏哀乞求饒,滿口答應鹽工們提出的減稅免捐條件,答應尊重鹽工的人身尊嚴。
寒冬臘月,快過春節時,馬文瑞又徒步一百多里來到橫山的五龍山煤窯,在窯工們中間開展工作。除夕之夜,落了一場大雪。他和窯工們在煤窯的工棚過年。人們在工棚當地上搭起一座火塔。炭火熊熊地燃燒起來,把整個工棚里映照得通紅。人們圍坐在火塔四周,啃著燒玉米棒子說笑話、唱酸曲。窯工們把這種場合戲稱為:“黃連樹下吹喇叭,苦中作樂哩。”可不是,這些衣衫破爛、滿臉煤黑的窯工,哪個人沒有一本血淚斑斑的苦難家史。這些骨瘦如柴的窯工,哪一個不是被地主剝削得債臺高筑,無路可走,才鋌而走險,來到這五龍山替窯主賣命的。五龍山的礦洞中,不知壓埋了多少窯工的尸首;五龍山的曠野里,不知曝棄著多少窯工的白骨。正是在這尸首和白骨上面,貪婪的窯主聚集起了他們的財富,構筑起了他們的家業。就是在這樣暗無天日的時刻,馬文瑞來到了窯工們中間,像除夕夜燃起火塔子一樣,在窯工們的心中點燃著無產階級反抗的火焰。在他的啟示下,以往只知道在礦洞里死受的窯工,懂得了要爭取勞保和生存的權利;懂得了應該和農民兄弟團結起來,同地主、資本家斗爭;懂得了只有勇敢地起來反抗剝削和壓迫,才是他們自己生活的根本出路。那一晚,他和那些熱心腸的窯工們整整拉談了一夜。除夕夜將盡時,火塔子熄滅了,人們心中的革命烈火開始燃燒起來。
那些日子,經過各地黨團組織的努力工作,革命的烈火,在陜北工人群眾中間逐漸燃燒起來。橫山、米脂的煤礦工人鬧起來了;榆林兵工廠的工人鬧起來了;延長石油礦的工人鬧起來了;葭縣、吳堡的黃河船工鬧起來了;各個縣城的手工業工人也鬧起來了。工人運動與農民運動開始結合起來。舍生忘死的共產黨人在井岳秀的反動軍事統治下,高擎著鐮刀和斧頭的旗幟,打破堅冰,撥開迷霧,艱難地開辟著工農革命的道路。

忽培元,祖籍陜西大荔,1955年生于延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全國傳記文學創作與研究專家指導委員會委員、中國傳記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現任國務院參事。
主要作品有文學傳記:《蒼生三部曲——群山、長河、浩海》《耕耘者——修軍評傳》《百年糊涂——鄭板橋傳》《難忘的歷程——延安歲月回訪》《劉志丹將軍》《謝子長評傳》《閻紅彥將軍傳》等;長篇小說《雪祭》;中篇小說集《青春記事》《家風》,中短篇小說集《土炕情話》;散文集《延安記憶》《人生感悟》《大慶賦·鐵人銘》《地耳集》《生命藤》《京密河札記》《秦柏風骨》《山秀珍》《義耕堂筆記》;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和詩集《北斗》等。
《群山》《耕耘者——修軍評傳》分獲第一屆、第四屆中國傳記文學優秀作品獎(長篇);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獲中華鐵人文學獎。作品被譯成英文、俄文在國外出版。
反映當代生活的長篇小說力作《鄉村第一書記》,2018年12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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