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王巨才:第一部《群山》,我十幾年前就看過,當時印象很深,也寫過一篇評論文章推介。《長河》和《浩海》,我是在《中國作家》雜志和《新民晚報》連載時看過一遍,印象很好。在我的總體感覺里面,這部100多萬字的多卷體長篇作品,既是一部生動詳細的人物傳記,同時也是一幅氣勢恢弘的歷史畫卷。這三部厚重的作品,通過馬文瑞為黨和人民事業執著奮斗的感人事跡,特別是通過他正直無私、光明磊落,時時處處以老百姓的福祉為念這樣一種高尚的情操品質,從中也折射出我們黨數十年來帶領全國人民在困難和挫折中勝利前進,不斷開拓我們革命建設偉業的這樣一個艱辛歷程。“三部曲”很值得我們去閱讀、反思。作者是以馬文瑞同志的革命和工作經歷為主線,濃墨重彩地塑造了劉志丹、謝子長、習仲勛、閆紅彥、馬明方等等這樣一批西北革命領袖的英雄形象,同時也再現了西北地區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那種風起云涌、波瀾壯闊的時代風貌。所以閱讀過程中能夠時時喚起我對那種火紅年代的向往,也可以激發起人們對崇高理想、光彩人生的追求。我深感在傳記文學寫作中,如何處理個人和集體、領袖和群眾的關系是很難把握的。忽培元在這些方面都進行了清醒自覺的探索,為我們提供了有益的啟示。忽培元是一個非常勤奮的作家,也有多年的文學歷練,寫過不少小說、散文、詩歌和紀實文學,現在又執著于書畫創作。有這樣一些綜合的歷練和修養,我相信他會寫出更多豐富的、在藝術上更加成功的作品。個人建議的話,我覺得篇幅似乎太長,攜帶閱讀不方便。再版時可適當集中、壓縮得更精致一些,我想看的人會更多,社會反響也會更大。
——《從個人敘事到國家敘事的成功實踐》
原載于2015年6月19日《文藝報》
第23章:他深深感到,毛澤東是一個戰略家,更是能干的實際工作者。他的這些論述,都是經驗總結
初夏的秀延河是清澈靜默的。水面上閃耀著晚霞的紅光,把倒映在水中的瓦窯堡城墻和山影渲染得通紅。有兩個人在水邊一塊大石頭上坐下來,望著水中的景色沉默著。仔細看,城墻的倒影里有幾個穿灰皮持槍的官兵頭朝下腳朝上地晃動在水中,與那恬靜的風景顯得很不協調。
“要是沒有這些‘刮民黨’,咱陜北可是一塊好地方。”馬文瑞說。
身邊的馮文江似乎沒有聽見,仍然凝神注視著靜靜的河水。水面上有一團白色的水沫傍著幾朵柳花緩緩漂過來,漂過去了。水面復歸于平靜。兩個人的影子又清晰地倒映在水面上。馬文瑞這才注意到,表哥的頭發長了,臉顯得更加清瘦也更加蒼白。長期緊張的工作加之營養不良、睡眠不足,損害著他的健康。
兩個人暫時誰也不說什么。夕陽在慢慢地沉落。有一層薄薄的水霧,開始在遠處的水面上升起。更遠處,暮色開始由溝道里山腳下蒼蒼茫茫地漫溢過來,亮麗的景色開始有些模糊。革命者不會總是那樣的樂觀。他們也是血肉之軀,也有個人情感。在強大的敵人面前,他們也許是英雄,能做到視死如歸,臨危不懼,那是崇高理想和堅定信念的力量。但有時候,他們的感情也會像常人一樣的脆弱,情緒也會突然變得傷感和低落,就像一個普通人一樣的多愁善感。斗爭的征途,曲折而遙遠。理念上,共產黨人堅信共產主義的理想一定要實現。可艱苦的現實斗爭,又令人覺得那一天很遙遠,很遙遠。只有當意識到自己眼下所付出的一切犧牲,都是在通往理想境界的道路上墊了一掬土,一粒石子,他們偶爾出現的孤獨困苦的心靈,才得到莫大的寬慰。
中共安定縣地下黨的縣委書記馮文江,此刻的心境大約正是這樣。剛剛組建不久的縣委設在瓦窯堡第二高小。他的公開身分是高小教員。眼下,面對悄然流逝著的秀延河水,他的有些傷感也有些低落的情緒,影響了他同奉命前來報到的中共安定縣北區區委書記馬文瑞的這次談話。他原打算利用這次散步的機會,把安定縣特別是北區的情況詳細介紹給文瑞。但當他走到河邊時,最近一直困擾著他的胃疼又犯了,這突如其來的病痛,影響了他的心情。
“表哥,你是不是犯病了?我看你臉色不好。”
馮文江咬著牙,搖了搖頭。文瑞發現,表兄不到30歲的人,鬢角已經有了幾根白發,比起在張家岔擴大會上,面容也顯得有些憔悴蒼老。可以想見,他這些日子的工作和生活有多艱苦。在此之前,馮文江自己也意識到自己的身體需要找一個清靜的環境很好調養一下。但斗爭形勢不允許他離開陜北。在這方面,他同一切堅定的革命者一樣,一經投入了工作和斗爭,就像一塊煤投入爐火中,再也不由自主,只有熾烈地燃燒。
太陽沉落了。暮靄開始降臨。面前的河水開始變得深沉而令人神秘莫測。文瑞輕聲說:“我們回去吧。”
馮文江突然回過神來,慌忙笑著說:“我光顧自個兒發呆,把什么都忘了。”文瑞感到,平素的樂觀和幽默感又回到了表兄的情緒中。他站起來,隨手由地上撿起一塊石片兒,用力向水面投去。沉沉的暮色里,石片兒像一艘快艇,打著漂兒從水面上劃過去,無聲無息地沉落在遠處的水中,仿佛是把一時的痛苦和煩惱拋到了河水里。馮文江幾乎是輕松愉快地問:“這次調你到安定來,有什么想法?”
文瑞不假思索地說:“能和你一起工作,我很高興。”
馮文江說:“安定目前的情況是這樣,年初謝子長奉命離開安定到甘肅、寧夏一帶蘇雨生的軍隊搞兵運工作去了。前不久,我黨北區區委書記任廣盛被反動縣長王干侯逼死了。我向特委提出要求派得力的干部來,就決定派你來了。北區目前情況不好,任廣盛死后,人心很不安定,許多黨團員思想有些動搖,反動勢力也開始抬頭。”
“我明天就到北區去。”文瑞迫不及待地說。
“先別急,在這兒先住幾天,我有幾本書,你可以看一看。”
這天晚上,馮文江很神秘地對馬文瑞說:”特委最近傳達一個重要文件,你既然碰上了,可以吃頓偏飯。”說著從炕席下面拿出一本用布包著的油印小冊子。文瑞接過來,是毛澤東寫的《井岡山的斗爭》。他立即在油燈下閱讀起來。整整一個晚上,他都在讀這本薄薄的書。毛澤東的文章,對于他有一種一時還說不大清的親切的吸引力。他像當初在綏德四師閱讀 《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一樣興奮。他反復地閱讀著其中有些令人著迷的章節。到后來,許多精辟的論述,他幾乎可以一字不漏地背誦下來。
“一國之內,在四圍白色政權的包圍中間,產生一小塊或若干小塊的紅色政權區域,在目前的世界上只有中國有這種事。”
“在統治階級政權的暫時穩定的時期和破裂的時期,割據地區對四圍統治階級必須采取不同的戰略。在統治階級內部發生破裂時期,……我們的戰略可以比較地冒進,用軍事發展割據的地方可以比較地廣大。但是仍然需要注意建立中心區域的堅實基礎,以備白色恐怖到來時有所恃而不恐。若在統治階級政權比較穩定的時期, 這時在軍事上最忌分兵冒進,在地方工作方面(分配土地,建立政權,發展黨,組織地方武裝)最忌把人力分得四散,而不注意建立中心區域的堅實基礎。”
讀著這些論述,他深深感覺到,毛澤東是一個戰略家,更是精明能干的實際工作者。他的這些精當的論述,無不來自實際工作的經驗總結。通過讀這本書,他了解了朱、毛領導的井岡山根據地和中央紅軍的情況。他很興奮地對馮文江說:“這篇文章中的許多經驗和教訓,很適合咱們陜北的情況。這么好的文章,為什么不趕快向下傳達?”
馮文江說:”這篇文章,是毛澤東1928年11月寫給中共中央的報告。這個報告,目前也只能私下里傳看,上面沒有正式指示。據說也有人并不贊成這些經驗。”
馬文瑞感到疑惑不解。他還是認為那其中講到的經驗很寶貴,對于陜北當前的實際斗爭有很強的指導性。他心想:“毛澤東這個人不簡單,陜北特委當前要能按照這本小冊子來指導工作,肯定很快就能打開斗爭局面。”但這句話他始終沒有說出口。他是個慎重而又很守紀律的黨員,組織上不明確的事,他不會輕易亂講。
第二天,馬文瑞離開瓦窯堡赴安定北區。
安定北區任家砭,是個僅有二三十戶人家的偏僻小山村。由瓦窯堡出發,涉過秀延河,沿河道東去十幾里即是王家溝,由王家溝進去,翻過一架山,行走約四五里,便是任家砭。村里幾十孔破破爛爛的土窯洞,散落在溝北向陽的半山坡上。村子的南面,有一道南北走向的拐溝。溝西邊的山嘴子上,有座馬王廟,這道溝也就隨之稱為馬王廟溝。中共安定縣北區區委所在的任家砭小學,就在村中正對著馬王廟溝的三孔土窯洞里。新任區委書記馬文瑞的公開身分是小學教員。
那天晌午,馬文瑞提著簡單的行李一進這個四山環繞、異常安靜的小山村,區委委員楊鳳岐(教員)和趙福祥(農民)已經在學校等候多時。當他剛走到校院的坡下時,見一個剪著短帽蓋、穿著學生裝的女子帶領著幾個學生娃娃前來迎接。那女子大約十六七歲,性情開朗大方。她一邊撒開一雙大腳跑著,一邊高興地問:“是新來的馬先生嗎?”
馬文瑞點了點頭,站下來,有些異樣地打量著這個很不入俗的女子。人家卻不由分說,把他手中的行李接著提在手中,很恭敬地招呼他說:“馬先生,咱們上去吧。”馬文瑞隨那女子走上窯院。寬敞的院子灑了清水,掃得干干凈凈。一個頭上挽著毛巾的農民正在清理掃下的浮土。楊鳳岐介紹道:“這就是任廣盛的哥,任豐盛。”文瑞上前緊緊握住他的手。老人不說話,眼睛里立即聚滿了淚水。隨即,馬先生被領進靠西邊那孔窯里。地剛掃過,灶里燒著火,鍋里的水已吱吱響著快滾了,炕上的氈被也都鋪擺齊備。馬文瑞被親熱地讓到炕上坐下來,他突然覺得很溫暖,有一種回到自己家里的感覺。
這一刻,那大腳女子很利索地安放好他的行李,又倒了一碗開水放在他面前的炕桌上,才大大方方地伸出手,自我介紹道:“我叫任志貞。”
馬文瑞同任志貞握了握手,說:“噢,你就是那個當眾質問得縣長啞口無言的任志貞?”
任志貞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隨即低下頭,咬著牙說:“他們欺壓百姓,搜刮民脂民膏,還逼死了我的父親!”說著眼圈紅了,兩道濃黑的眉毛像兩把利劍飛揚起來,透出像男子一樣的英武。文瑞突然想起了古代傳說中那個替父從軍的花木蘭。
當天晚上,馬文瑞主持召開了他上任后的第一次區黨委會議。參加會議的除楊鳳岐、趙福祥外,還有就近幾個村的黨支部書記。
任志貞是前任中共安定縣北區區委書記任廣盛的女兒,原先也是任家砭小學的學生。任廣盛犧牲后,黨組織在極其困難的情況下,對志貞家的生活給予了一定的照顧。但由于經費異常困難,任志貞便主動停學,挑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擔。任志貞看見,自從馬文瑞來到任家砭,村子里原先因父親的死而形成的沉悶不安的氣氛開始改變著。她看出來了,這個年輕的馬先生,除了教書,還喜歡到窮苦人家和光棍漢的窯里去串門。夜晚,她時常看見他盤腿穩穩地坐在莊稼人的土炕上,那和善親切的面容與和風細雨般的談話,像冬陽一樣,溫暖著身邊每個人的心。他的周圍,聚集著的窮人越來越多。人們像聽說書、聽唱曲兒、說古朝一樣,很喜歡聽這個年紀輕輕的馬先生拉話。他雖然是個念書人,可說起話來和受苦人毫不生分,講起大道理也很中聽。新上任的區委書記,和他的前任任廣盛一樣,在任家砭的農民中間有了很高的威信。在任志貞的心目中,他也成了像自己的父親那樣值得尊敬的人。
任家砭小學馬先生的小土窯里,見天黑夜,開始有了許多串門的農民。這人群里,自然也少不了任志貞和幾個她們一起的好說笑、好臉紅的女子。那一陣兒,黨員的身分并不公開。但人們坐在他的身邊,聽他拉話,心里也知道他這個馬先生是干什么的。因為人們在見到他之前,已經熟知謝子長和任廣盛。人們看得出,這個年輕的,沉沉穩穩、文文雅雅的馬先生,同老謝、老任一樣,都是那號一心一意替窮人說話、為窮人謀事的人。這些看著老實巴交的農民,其實很靈醒。他們在馬先生窯里串門,一見門里進來外村的或不認識的人,大家就立刻告辭。任志貞常常最后一個離開。文瑞注意到,當她走到門口,回首告別時,像一汪泉水般清澈的眼睛里,便有一種光亮閃動著。那大膽而深情的少女的目光,使年輕的區委書記有些不好意思。
當他們開會的時候,任豐盛這個不識字的忠實的農民總是自覺地承擔起放風站哨的任務。黑暗中,他披著一領破舊的光板老羊皮襖,蹲在學校上面自家院子里的磨盤上,一鍋接一鍋地抽著旱煙。他家那條忠實的大白狗,就臥在他的腳下。他的眼睛瞅著下面馬先生窯里的燈光,耳朵卻仄起來,聽著周圍的動靜。一有個風吹草動,他就會放出狗去,給開會的人通風報信。他的這件自覺承擔起來的工作,在兄弟任廣盛活著的時候就開始了。這個年近半百的農民,雖然不在黨,但他知道兄弟干的營生是為窮人好。他自小在山里受苦,沒念過一天書,至今雙手寫不出個”八”字。可他眼明著哩,心也亮堂著哩。他知道那亮燈的窯里,是在偷悄悄商議窮人翻身、過好光景的大事情。那個窯窗上正說著話的人影影,他認得出是馬先生。他,心里不止一次地估摸著,這人恐怕是來代替咱兄弟的。馬先生來了這些日子,村里的人認出來了,這是個好人。世上的好人是走不完的。自己的好兄弟走了,眼下又來了這位馬先生……黑暗中,淳樸憨厚的任豐盛就這么一個人盤算著。不知是由于天冷還是由于夜露潮濕,他不時地抬起衣衫抹一抹被水霧模糊了的眼睛。手中的煙火,像天上的一顆星星,和那窯里的燈光呼應著,一直閃爍到雞叫天明。
馬文瑞來到安定北區,像一股山泉無聲無息地匯入了民眾的溪流。他還一連召開了許多秘密會議——區委委員會、區委擴大會、各支部黨員會。他通過各種渠道和方式,迅速熟悉著新環境中的各種情況,熟悉著每一個同志,了解著各村的組織狀況和群眾基礎以及敵對勢力的情況。黑躍溝的黃光祥、蘇家溝的薛樹范、周家村的劉漢三、王家灣的高應祥……他新認識了不少的同志,了解到這些擔任支部書記的同志,全是苦大仇深的農民,多數又是在大革命時期的農民運動中涌現出來的像馮家渠馮二那樣的斗爭積極分子。他們經受了大革命高潮及其失敗的鍛煉和考驗,是一些堅定可靠的人。區委內部也作了分工:楊鳳岐文化較高,負責宣傳,并負責在學校秘密建立少年先鋒隊的工作。趙福祥在鄉間人緣好,同各村貧雇農都很熟,人們見了他都開玩笑叫他”造不祥”,他也不犯惱,文瑞就請他負責做貧農團的工作。經過一個時期的努力,一度由于任廣盛的死而消沉下來的北區黨的工作,開始活躍起來。
秋收大忙時節,馬文瑞見任志貞一個人忙不過來,便利用星期天,帶著學生幫著她家收谷子。這是大災之后的第一個豐收年。谷穗子長得像貓尾巴一樣沉甸甸地垂著。文瑞彎腰割著谷子,像干一切事情那樣認真仔細。他高挽著袖子,不停地揮舞著鐮刀,像一個熟練的莊稼把式,谷茬子割得很低,穗子捏得很齊,身后的谷把子,漸漸排了一溜兒。任志貞負責捆扎。她來到馬先生身后,驚奇地說:“想不到先生做農活也是內行。”馬文瑞直起腰,擦著汗說:“我出身在農家,小時候還攔過羊哩。后來出去念書,每當農忙都要跟著我的哥哥上山勞動。吆牛犁地,削谷子打場,都還能對付。”任志貞敬慕地說:“我看先生穿著長袍,站在講臺上文質彬彬地講課,真想象不來,你還是個莊稼把式。”
文瑞說:“‘把式’我算不上。連你扎谷捆那么兩下我還趕不上。我的父親倒是一個真正的莊稼把式。他脾氣雖古怪,可干起農活來樣樣精通,還有一套莊稼經,時常好講給人聽。”
任志貞聽得有趣。兩人邊拉話,邊干著手中的活。
附近勞動的農民,從未見過知書達禮的教書先生上山割莊稼,都跑來看稀罕。馬文瑞乘機對大伙說:“誰家勞力不夠,就說一聲,我們學校幫忙。”農民們個個點頭答應,隨即就有人說:“馬先生年輕輕,可是個好人。”“看著人家文文雅雅,其實和老謝、老任一樣能文能武。”“好人”、”能文能武”,這是老實厚道的陜北農民,對一個人所能做出的最高評價。多少信賴和贊美的言辭,盡在其中包含著。
小歇兒的時候,大家坐在高高的山峁上,心情格外舒暢。勞動的歡樂,使人們暫時忘卻了現實社會的黑暗。望著漫山二洼的莊稼,文瑞想起了自己的家鄉和親人。作為農家子弟,他很羨慕過那種和平安靜的勞動生活——男耕女織,豐衣足食,恩恩愛愛。但總有那么一些人,不讓人民安安穩穩過日子。想到這里,文瑞的心情又變得沉重起來。
勞作的歡樂,使任志貞暫時忘記了失去父親的悲痛,活潑開朗的天性,回到了少女的身上。她發現馬先生沉思著坐在那里,便領著學生娃們唱起了 《農人歌》:
穿的粗布衣,
吃的家常飯,
手拿鐮刀和鋤頭,
勞動在田間。
糧棉出咱手,
功德大無邊……
這邊歌聲沒落,那邊一個老漢突然像比賽一樣,唱起了古老的陜北道情。那粗獷悠揚中透看幾分悲涼的歌聲,在秋高氣爽的山中回蕩著。農民歌唱著勞動的歡樂,也訴說著生活的苦難。
冬天里,地凈場光,進入了農閑季節。馬文瑞提議在任家砭小學辦起了冬學。以掃盲為名,其實是一個農村斗爭積極分子訓練班。參加學習的人,大多是各村“貧農團”的骨干。
冬學開課后,任家砭熱鬧起來。不光是掃盲識字,還進行軍事操練和政治教育。這些對于山區的農民,是一樁新鮮事情。
每天清晨,太陽尚未出山,馬文瑞親自集合隊伍跑步上操。起初,散漫慣了的農民對此很不習慣。經過一段時間訓練,大伙進步很快。哨音和口號聲伴隨著齊刷刷的腳步聲在清晨寧靜的山谷里回蕩著。這奇特的聲音,是拐山溝里人老幾輩子從未聽到過的。全村的男女老少都立在畔上看熱鬧。任志貞干脆領著一伙少先隊員們,排了隊跟在隊伍后邊跑。操練的隊伍頃刻壯大起來。人老幾輩子,咱窮光蛋農民誰念過書,誰又跑過操?這可是石破天驚頭一遭呀!連幾里路外的景家坪、大王廟村的人都聞訊來看熱鬧。看的人覺得很新鮮,操練的人就走得更加認真。許多人還在腰間扎上一根帶子,走起來抬頭挺胸,神氣活現,很有些軍人的氣派。區委的趙福祥上了歲數也堅持跟在隊伍后面操練,常常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從前隨任廣盛(公開身分是國民黨的區長)當過區丁,在縣上集訓過兩回。有一次訓練正步走,他自以為是內行,便毛遂自薦到隊前示范,可惜也是不得要領,手腳擺動得有些機械。人們都學他的樣子,逗得看熱鬧的人笑出了眼淚。文瑞糾正了他的動作,又親自給大家示范了一遍。看了馬先生的示范,趙福祥是心服口服,扭頭向眾人伸伸舌頭、擠擠眼,把旱煙袋在鞋底上磕磕,順手往后脖頸上的衣領里一插,隨在隊伍后邊又操練起來。后來,馬文瑞又給大家教了幾首進步歌曲,每天早操,隊伍集合起來就唱,歌聲震撼了沉睡的群山。
六十多年后,當筆者來到任家砭采訪時,有一個叫任忠賢的冬學學員,還完整地記得當時馬文瑞親自編寫教唱過的一首《五卅慘案歌》:
天昏地暗江河變,
英日稱強權;
悍然竟把洋槍開,
慘殺吾青年;
彈飛血如泉,
人死握空拳;
冤魂不瞑目,
此仇怎能消;
野蠻日本人,
野蠻英國佬!
同胞勿忘五月三十日
民國十四年;
上海工人逞英豪,
罷工誓死為同胞;
日本人,英國佬,
罪惡比天高;
同胞團結牢,
不怕槍和炮;
收回租界,齊心奮斗,
趕走帝國主義狗強盜!
可以想見,當初那些破衣爛衫的莊稼人,用攔羊的嗓門吼牛聲合唱著這首激昂憤怒的歌曲,心中喚起的該是怎樣的一種情緒?面對那群情激昂的情形,馬文瑞心中別提有多興奮。他不止一次地想到,誰說農民兄弟目光短淺,誰說農民兄弟自由散漫?
當他們接受了黨的指引和革命的政治教育,就會變成一支具有遠見,又能緊密團結的革命勁旅。年僅18歲卻已經很有群眾工作經驗的區黨委書記,努力用工人階級的無私斗爭精神教育農民,啟發著他們的階級覺悟和愛國思想。他對于農民中間所蘊藏的這種寶貴的革命熱情深信不疑。

忽培元,祖籍陜西大荔,1955年生于延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全國傳記文學創作與研究專家指導委員會委員、中國傳記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現任國務院參事。
主要作品有文學傳記:《蒼生三部曲——群山、長河、浩海》《耕耘者——修軍評傳》《百年糊涂——鄭板橋傳》《難忘的歷程——延安歲月回訪》《劉志丹將軍》《謝子長評傳》《閻紅彥將軍傳》等;長篇小說《雪祭》;中篇小說集《青春記事》《家風》,中短篇小說集《土炕情話》;散文集《延安記憶》《人生感悟》《大慶賦·鐵人銘》《地耳集》《生命藤》《京密河札記》《秦柏風骨》《山秀珍》《義耕堂筆記》;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和詩集《北斗》等。
《群山》《耕耘者——修軍評傳》分獲第一屆、第四屆中國傳記文學優秀作品獎(長篇);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獲中華鐵人文學獎。作品被譯成英文、俄文在國外出版。
反映當代生活的長篇小說力作《鄉村第一書記》,2018年12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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