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那一夜,在崔田夫家那孔破爛的窯洞里,馬文瑞同聞訊前來串門兒的窮苦農民一直拉談到深夜 鐵茄坪村,繞川而行,距離綏德城約四五十里路,是無定河上下川里一個較大的村莊。村里近百戶人家,多數(shù)姓崔。無定河在這一帶河床平緩,兩岸淤積了不少平坦的川地,但絕大多數(shù)川地都屬于幾戶財主。窮人多為佃農和長工。因此,村中階級矛盾異常尖銳。同是姓崔,也分為財主和窮人,姓崔的窮人照樣得給姓崔的財主攬工。譬如財主崔正強、崔田武,他們雇的長工,多數(shù)也姓崔。這鐵的事實,把村子里的階級陣線分得很清。后來“鬧紅”了,村子里的人又分成“紅”、“白”兩派。紅派跟著共產黨,白派跟著國民黨,勢不兩立,你死我活。這是后話。崔田民(崔逢吉)家在村里屬于自耕農。有幾畝川地,還有十幾畝山地。家口大,勞力也較充足,風調雨順的年份,打的糧食還能維持生計。若遇災荒年景,就免不了勒緊褲帶,吃糠咽菜了。文瑞進了村,看到深秋時節(jié)了,富人家的娃娃都穿著新衣衫新鞋襪,窮人家娃娃卻還赤腳露體。這種鮮明對比,就像村中社會狀況的一個縮影。他一路看一路想著,朝村辦小學校走去。崔田民同馬文瑞年齡相當,也是自小念書,平日一副嚴肅認真、文質彬彬的樣子,言談舉止,同他的戶家哥哥崔田夫形成很明顯的對照。1921年,綏德城內文廟東院創(chuàng)辦了一所民眾小學,后改稱平民小學,專門招收貧寒子弟入學。1928年崔田民由文廟學校(綏德高小)畢業(yè),回村辦起這所小學。辦學其實是掩護身分,他此時已是共青團綏德縣南區(qū)區(qū)委書記,并在鐵茄坪村秘密組建了第十個團支部。教員劉漢武是共產黨員。文瑞找到僅有三孔石窯的鐵茄坪小學時,學生已經(jīng)放學。崔田民正在學校同劉漢武交談。團縣委書記的到來,使他倆喜出望外。田民是個急性子,一見文瑞沒顧得寒暄便說:“蔣介石叛變革命,井岳秀動手‘清黨’,地主老財們在鄉(xiāng)里又猖狂起來了。我們村里的地主老財放賬賒糧,打罵長工,欺壓窮人,有的甚至伙同土匪擄女人、綁票。而咱們見天只能偷偷摸摸開會,暗地里搞宣傳,這頂甚哩!鬧革命,鬧革命,再這么鬧下去,相信我們的人就越來越少了。”文瑞聽得,沉吟片刻,態(tài)度嚴肅地說:“崔田民同志,你談的這個現(xiàn)象很普遍,也的確是個問題。不論反動派多么猖狂,我看還是得想辦法把窮人組織起來,堅決同他們斗。我在來時的路上遇見崔田夫,從他和他的長工伙伴身上,看到了一種可貴的斗爭力量。這力量就像是地殼中的烈火,雖然眼下還埋得很深,但總有一天會爆發(fā)出來。連年的旱災和地主老財?shù)牟瘢麄儗τ诟F人更加深重的剝削壓迫,我看正是這種地火爆發(fā)的一種外部條件。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黨團組織要更加努力地工作,更加巧妙地堅持斗爭,不能只停留于開會、做宣傳,要更加扎實地深入民眾,通過實實在在的工作,把農民群眾中潛伏著的反抗烈火點燃起來,把分散的農民群眾組織起來……”崔田民聽得興奮了,站起來在窯地上來回走著,說:“文瑞,咱們的想法完全一樣!黨團工作轉入地下,隱蔽活動,并不是說不要工作,不要斗爭呀!”文瑞點點頭繼續(xù)說:“去年是個災荒年,今年又是個災荒年。我剛才還想,表面看起來災荒帶給窮人的是苦難,帶給富人的是發(fā)家致富的機會,但是也要看到,窮人忍耐苦難也是有限度的,當他們被生活逼迫得無路可走,就會起來反抗,‘地火’就會沖破地殼,噴射出烈焰,把這個黑暗的、不合理的社會燒毀。我們黨團工作,主要就是要搞好組織引導;譬如組織饑民同有錢人斗爭,向他們要糧食吃,要衣服穿。等到春荒時節(jié),饑荒鬧起來,我們還可以組織更大規(guī)模的斗爭,給反動軍閥政府、貪官污吏們一點顏色看看。”崔田民聽得有些激動,用右拳狠狠砸了一下左掌,壓低嗓門說:“你想的這事,咱這里好辦。隨后我和文運、文憲(田夫)他們私下再商議一下。咱們這一帶有義倉,里面有許多存糧,到時候可以組織群眾上義倉要糧,逐步擴大斗爭。”文瑞說:“我看這個想法很好。只是按照上級精神,要盡量努力把農民自發(fā)性質的經(jīng)濟斗爭引向政治斗爭。讓農民在斗爭中提高階級覺悟,加強團結,使國民黨的反動統(tǒng)治受到打擊和破壞。”崔田民點頭同意。文瑞問:“哎,你方才提到的文運是誰?”“你是說崔文運?他是田夫的親哥哥,也在黨,革命精神像田夫一樣堅定,只是比田夫說話辦事更穩(wěn)當。他們弟兄倆都很可靠……”兩人正說著,就聽門外有人喊道:“窯里有人沒?咋黑燈瞎火價?”他們這才注意到,光顧了說話,天已經(jīng)快黑了。崔田民急忙把燈點上。崔田夫已經(jīng)推門進來。他身后緊隨著一個人,看樣子老成持重,進了門,很有禮貌地朝馬文瑞點一點頭。崔田民說:“這就是崔文運。”文瑞起身同他握了握手。文運顯然對握手這樣的新式禮節(jié)還不大習慣,雙手捧著文瑞的手,像作揖打躬一樣地搖了幾搖。崔田夫在一旁打趣說:“人家我哥那禮數(shù)可是土洋結合哩。”逗得大家都笑了。窯里氣氛頓時熱鬧起來。大家拉了一陣話,天就完全黑下來了。崔田民說:“走,都上我窯里吃飯,走。”崔田夫忙攔住說:“哎,兄弟,你這又成馬后炮啦,你嫂子早把香噴噴的酸菜麻湯飯給咱馬書記做好啦,這才打發(fā)我請人來啦。你有那份兒心思,趕明日綏德街上割上二斤肥豬肉,再請人家不遲。”崔田民說:“豬肉咱割不起,黃米干飯炒洋芋條條明早起管飽!”大家說笑著離開學校,一路來到崔田夫家里。這是一孔老祖上傳下來的碎石頭石窯。窯壁早年裹的泥皮全脫光了,露出的石碴子被柴煙熏得烏黑。眼下窯里點著油燈。馬文瑞走進門,見崔田夫婆姨背上背著娃娃,正在灶前忙活。一見客人進門,她忙說:“咋上炕去。咋看我們家臟成什么啦。”文瑞答應著,就要脫鞋上炕。崔田夫把他推一把說:“脫什么哩,你看不見咱炕上窮得連張席子也沒鋪,上炕跟坐在地下一樣,不用脫鞋。”文瑞只得連鞋上了炕。大家圍著一張炕桌坐定。文瑞這才借著燈光打量起這窯里的陳設來。他吃驚地發(fā)現(xiàn),這個長工漢的家里真是一貧如洗。便沉默著,心里很有些難過。崔田夫看出了他的心思,故意輕松地說:“你照,咱這可是真正的無產階級,除了這三個娃娃,一個老婆,再就什么也沒了。咱不革命怕慆哩些!”崔田夫家婆姨性情也很開朗,她聽丈夫嘴里又帶出了粗話,便說:“見來個人,你那二圪梁勁氣又上來啦!”田夫假裝生氣說:“你解開什么,我們內部拉話,你不要插嘴。”婆姨并不相讓,說:“你能解開,咋連個字也不識?”田夫急了眼,說:“誰說我不識字?不識字我當校長哩?二娃,你把爸爸的寫字本本拿來,叫你叔們看。” 文瑞這才聽田民介紹道,崔田夫眼下果真自告奮勇地擔任著本村小學校的校長哩。 二娃把父親的寫字本本不知從什么地方翻了出來,文瑞好奇地接在手中。這是一個用粗麻紙釘?shù)男”咀印K豁撘豁摰胤瓷厦嫱嵬崤づさ貙憹M了字,像剛學寫字的小學生寫的一樣:“共產主義”,“鬧革命”,“窮人翻身”,“分土地打土豪”……看得出,這些字寫得很認真,也很費勁。他能想象得出,那雙握了幾十年鋤柄镢把的長工漢的手,捏著那一截細細的鉛筆,像掮著一口袋糧食一樣沉重而吃力。每一筆,每一劃,都顯得那樣艱難。然而也看得出,寫下這些字的人,他是懷著多么遠大的志向呀!文瑞一頁一頁地翻看著。他漸漸覺得,那歪歪扭扭的字里行間,充滿了一個農民同志的革命激情。當他偶爾抬起頭時,發(fā)現(xiàn)那雙平時好像總是在笑的長工漢的眼睛,正一本正經(jīng)地瞅著自己的臉,那認真的神情就像一個剛剛報名念書的學生娃娃,眼巴巴瞅著先生批閱自己的作業(yè)。文瑞被這目光深深地打動了,心想面前這位長工,他該是一個多么忠誠可愛的同志呀。革命要是有了千千萬萬這樣的好同志,何愁不能取得成功!崔田夫見文瑞看完了自己寫的字,便不好意思地問:“你……你看咋的個相嘛?”文瑞說:“寫得好,將來革命公開啦,你都可以寫標語,搞宣傳啦。”田夫一聽,一雙眼睛立即恢復原先的笑意,朝著做飯的婆姨說:“哎,我說三娃他媽,你可聽見了沒?這馬文瑞可是個文筒子,人家都說我好字眼,你瞎字不識個婆姨,還敢說我不識字!”眾人聽得都笑起來。他的婆姨說:“哎,人家給你臉面面,就卷起高帽帽各自戴上啦。”田夫也不計較,忙著對文瑞說:“這些都是田民的功勞,他讓我一天至少要認一個字。我這腦子不爭氣,認下的字愛忘,夜黑里剛認下,今早起見了,看著面熟熟的,就是叫不起名字。”他的話,把灶火圪做飯的婆姨和炕圪里的兩個大娃娃全都逗笑了。田夫瞪起眼窩對兩個娃娃說:“你巫們笑什么哩?操心跟上你田民叔叔學認字。不要像老子這號,記起識字就遲了。”那一夜,在崔田夫家那孔破爛的窯洞里,馬文瑞同聞訊前來串門兒的窮苦農民一直拉談到深夜。在那充滿旱煙味和汗腥氣的熱烈氣氛中,他了解著他們的疾苦,體察著他們的處境,也從他們身上感受著被剝削被壓迫階級的力量。這種力量,更加堅定了他的革命信念,也啟發(fā)他思考著革命深入發(fā)展的道路。忽培元,祖籍陜西大荔,1955年生于延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全國傳記文學創(chuàng)作與研究專家指導委員會委員、中國傳記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任國務院參事。 主要作品有文學傳記:《蒼生三部曲——群山、長河、浩海》《耕耘者——修軍評傳》《百年糊涂——鄭板橋傳》《難忘的歷程——延安歲月回訪》《劉志丹將軍》《謝子長評傳》《閻紅彥將軍傳》等;長篇小說《雪祭》;中篇小說集《青春記事》《家風》,中短篇小說集《土炕情話》;散文集《延安記憶》《人生感悟》《大慶賦·鐵人銘》《地耳集》《生命藤》《京密河札記》《秦柏風骨》《山秀珍》《義耕堂筆記》;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和詩集《北斗》等。 《群山》《耕耘者——修軍評傳》分獲第一屆、第四屆中國傳記文學優(yōu)秀作品獎(長篇);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獲中華鐵人文學獎。作品被譯成英文、俄文在國外出版。 反映當代生活的長篇小說力作《鄉(xiāng)村第一書記》,2018年12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發(fā)行。
第16章:崔田夫小聲說:“文瑞,我常聽田民念叨你,說你歲數(shù)不大,文化高,膽頭大,辦事穩(wěn)當……” 井岳秀的反共干將姜梅生,得知米脂抓到了杜衡、焦維熾兩名共黨頭目,同時搜出陜北各地黨團組織“名單”(有姓無名),如獲至寶,立即迫不及待地親自押送榆林城,請井岳秀親審過目。他原以為井大人一高興,必定下令重賞。一路上,心中難免有些躊躇滿志。不料,井岳秀聽了匯報,竟然無動于衷,只是隨便問了問二人的情況,又拿起那份有姓無名的所謂黨團“名單”,草草溜了幾眼,便置之一旁,還一反常態(tài)地說:“幾個學生娃們,赤手空拳,真要造起反來,也揚不起多大黃塵,更抵不住一槍一炮。”聽他這么說,周圍人一個個大眼直瞪小眼,連一貫自以為了解井大人的姜團長,也大惑不解。旁人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井岳秀說了那句令左右費解的話,就心事重重地在磚地上踱來踱去。老半晌兒,突然停下來,問姜梅生:“姜團長,你知道當前我們的心腹之患是什么?”姜梅生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陜北各縣潛伏下來的共黨分子。”“錯錯錯。好我的姜老弟,你怎么聰明一世,糊涂一時?我認為‘剿共’容易,‘敬神’難呀!”“敬神?”“對呀,老弟,馮玉祥、宋哲元這兩尊神不好敬呀!”真正是好鼓不要重槌敲,只須點到即可。姜梅生一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早就聽到西安方面有可靠消息說,共產黨策劃的渭華暴動被平息后,陜西政局暫趨穩(wěn)定,馮玉祥、宋哲元便想利用這個有利形勢將長期掌握在井岳秀手中的陜北的財、政、軍等大權收歸省上統(tǒng)管起來。這意味著井岳秀的“土皇上”氣數(shù)快要盡了。想到此,姜梅生意識到問題嚴重,立即閃爍其詞道:“依愚弟之見,馮、宋二位將軍,對師座您還是格外器重……”“唉,人心莫測呀。古人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已經(jīng)拿定主意通電下野。軍隊的事情嘛,我打算交由高雙成代理。你們今后要好自為之呀!”姜梅生原本懷著領賞的動機乘興而來,聽得井岳秀垂頭喪氣一席話,不僅大掃其興,而且頓生兔死狐悲、前程未卜之慮,哪里還有心思追究什么“共黨案”。井岳秀本人更是無心過問此事,只叫他的政治處秘書王圣域代其辦理。他萬萬沒料想到,隨他多年的鄉(xiāng)黨王圣域,竟然也是共產黨員。王圣域立即找打入井部搞兵運的共產黨員馬云澤一道商議。結果,兩人做樣子到各地走了一遭,乘機將“名單”燒毀,以防更多的同志被捕。在此期間,中共陜北特委也通過各種途徑多方營救。等到井岳秀放了杜、焦二人,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中國革命的艱難曲折,不僅在于敵人的強大,更在于革命陣營內部的組織不純和思想不純,在于某些革命者自身的不堅定和不成熟,在于那些不稱職的領導人天真幼稚所致的右傾投降主義、“左”傾盲動主義、主觀主義、個人英雄主義、悲觀主義、驕傲自滿、流寇思想等等,舉不勝舉。這種共產主義運動中的“幼稚綜合征”,往往加大了革命前進道路的曲折,使斗爭屢遭失敗,損失極大。偉大的中國革命,正是在同兇頑的敵人和自身的不成熟的困苦相搏中,一步步地艱難前行。西北地區(qū)革命斗爭的歷史,也不例外。“中秋節(jié)事變”之后,中共陜北特委機關即由米脂縣城遷往清澗折家坪、老君殿一帶隱蔽開展工作。杜衡、焦維熾獲釋不久,中共陜西省委遭敵破壞。省委主要負責人潘自力、李子洲被捕入獄。杜衡奉調回西安代理中共陜西省委書記一職。臨行之前,他指定特委軍事委員楊國棟代理特委書記。楊國棟是陜北安定人,長得人高馬大,黃埔軍校畢業(yè),和劉志丹是先后同學。他出身富裕家庭,自小沒吃過苦,養(yǎng)成了大手大腳的闊少作風,好穿長袍,時常下館子吃喝,有時上路還雇坐駕窩子,加之性情暴躁,動不動就吹胡子瞪眼,甚至動手打人。他在同志中間威信不高,但同杜衡倒是很能談得來,故得器重。楊國棟代理中共陜北特委書記后,尾巴翹得更高,誰也不放在眼里。有一次,特委機關同志在一起爭論問題,一句話不順耳,楊國棟便野蠻地操起炕爐子上的火蓋打人。他還時常說劉志丹軍事上如何無能,言外之意,無非暗示他自己能行。同志們對楊國棟的作風很有意見。大家認為,靠這樣一個人,怎么能擔負起革命的領導工作呢?這么一來,特委工作中又潛伏著新的危機。馬文瑞擔任共青團綏德縣委書記兼中共綏德縣委常委后,布置完機關的日常事務,就背著挎包下各區(qū)、村開展工作。正值陜北秋高氣爽的九月天,離開森嚴可怖的綏德城,來到鄉(xiāng)間,行走在陽光照耀著的羊腸小道上,大膽地呼吸著新鮮自由的空氣,他感覺到了一種精神解放的滋味。農村的天地是多么廣闊呀,革命就應該到這樣的天地中鬧騰。自從十年前結束攔羊生涯走進學堂,已經(jīng)好久沒像今天這樣輕松愉快地走在山間小路上了。每個人,特別是那些有思想有個性的人,都有自己不同的志趣和愛好。文瑞喜歡安靜,常常獨自一個人帶著一本書找個僻靜地方去讀,但他更喜歡在空無一人的山間曠野小路上行走。頂著藍天白云,望著連綿起伏的群山,他的思想便會沸騰起來。平時積存在腦子里面的種種想不分明的問題都會閃現(xiàn)出來。走在黃土山路上思索某一個問題,這對于年輕的團縣委書記,是一種別人很難體會得來的精神享受。當他思考著一個問題時,腦子里有時會出現(xiàn)兩個互不相讓的辯論者。此刻,他考慮的是如何在白色恐怖下,更積極有效地帶領黨員、團員同敵人展開斗爭,如何才能真正做到“積極有效”?這是一個很復雜的、又是他一時還想不清楚的問題。這或許應該由陜北特委負責人來考慮,但他覺得這個實踐性很強的問題,由工作在基層的同志考慮更現(xiàn)實。于是他頭腦中的“兩個人”便爭論起來。爭辯的結果,后者占了上風。他還是認為,作為黨團組織的基層負責人,不能只限于埋頭做眼前的具體工作而忽視斗爭的方向和策略。一個清醒的革命者,應當對黨在各個時期的路線方針有自己清醒的認識。經(jīng)歷了“解散綏師”和米脂“中秋節(jié)事變”以后,馬文瑞深深感到,在敵人實行反革命白色恐怖情況下,把工作重點由城鎮(zhèn)轉入農村的工作方針,是完全正確的。文瑞意識到,這個起初只是被敵人逼迫出來的“方針”,其意義卻是極為深遠的。工作重點轉入農村,許多優(yōu)秀學生黨團員離開學校深入到農村,同民眾打成一片,在農民中間發(fā)展黨團員,建立完善黨團組織,這便使得革命工作由過去的浮在表面,深入到了民眾中間。他記起了大表兄馮文江關于“白草”的議論。他認為工作重點轉入農村,這是革命工作的一個了不起的進步。正是收秋的季節(jié)。由于天旱,莊稼長得很矮小,耐旱的糜谷、黑豆,也剛能把地皮蓋住。他走到一道山梁上,遠遠看得見無定河彎彎曲曲無聲地躺在那里。他尋思著,翻過這座梁,就是要去的鐵茄坪村。前面坡上,有幾個農民割谷子。其中有人用嘶啞的嗓子吼喊著唱一首現(xiàn)編的山曲兒。那歌聲起起伏伏地回蕩在山間,蒼涼而凄婉: 九月里九重陽,唉呀收呀收秋忙;谷穗穗那個糜穗兒,攤呀攤上場;掌柜的開口笑,長工好惶;“打的糧食都歸你,我們餓斷腸!”掌柜開言道:“窮富命注定,誰叫你們是‘苦命’,心強命不強。”“放你巫狗臭屁,沒有老子們受死苦,餓斷你驢板腸!” 曲子唱到后邊,漸漸變得高亢有力,充滿了幽默風趣和掩飾不住的憤怒。什么人編的這么好的歌謠?文瑞被這首歌完全吸引住了。他感到這首《收秋歌》所表現(xiàn)出的強烈的反抗意識,比僅僅訴說苦難的《攬工人兒難》深刻得多。于是情不自禁地離開山路,朝谷子地里走去。這時,先前那個光著膀子唱曲兒的人,正手搭涼棚朝這邊張望,顯然是看見來了一個人,隨即用他那嘶啞的嗓子吼道:“噢——來的是誰個?”“過路的。”“有什么事哩?”“沒事,就想聽你唱歌。”一搭干活的人全都笑了。說話中,馬文瑞已經(jīng)來到勞作的人們中間。大伙都停下來,好奇地打量他。見他穿著農民一樣的藍土布衣褲,剃著光頭,只是衣服洗得干凈,肩頭背著個學生娃們用的挎包。那個唱曲兒的人便細瞇著眼睛上下打量著他問:“小兄弟,你哪去呀?”“鐵茄坪去呀。”“找誰哩?”“找……走親戚去呀。”文瑞話到嘴邊又改了口。“嗯,解開啦。”那人自信地說。“該不是找我們戶家兄弟?”“你兄弟是誰?”“崔田民嘛。”“那,你就是崔田夫?”“嗨呀,直叫你這個人說對咧!你是?”“我是馬文瑞。”“唉,我頭一眼看見你,就猜想怕是田民常念叨起的那個馬文瑞!”兩人意外巧遇,如同老熟人相逢,當下親熱地拉著手,相互打量著。馬文瑞發(fā)現(xiàn)自己面前這個憨厚淳樸的受苦漢,性情樂觀幽默,很有個性。他大約還不到30歲,臉上黑胡麻碴,顯得要比實際年齡老面得多。像陜北許許多多老實巴交的受苦農民一樣,他的臉上布滿深刻僵硬的皺紋,濃縮著勞作的艱辛和生活磨難的印痕。給你的印象,他似乎總是在笑。只是當他不咧開嘴憨厚地笑著的那一小會兒,他的面部表情便將固執(zhí)和堅毅的神情暗示給你。他給人的第一印象總是那么強烈,使你一見到他,就覺得他是那種不時地用笑聲沖淡憂郁和苦痛的人,是那種在人生的艱難困苦中絕少唉聲嘆氣的樂觀主義者。然而他的形體與精神又仿佛是毫無必然聯(lián)系,截然分開的。他戴著那頂破了邊的草帽,立在那里就像一尊粗糙的泥塑。長期的重體力勞動,塑造了他一個長工畸形的體格:腰腿堅硬變曲,手腳關節(jié)碩大,脖頸、胸脯、臂膀和鼓凸著青筋的小腿,每一處平時暴露在陽光下的棕色的異常發(fā)達的肌膚,都令人感到聚合著勞作的激情和力量。這是長時間在山野里躬耕,在山道上負重前行的典型的陜北農民的體格,是一個長年累月為生存而掙扎的受苦人的標準形象。馬文瑞仔細地打量著自己面前這位莊稼漢,心想“田夫”這個名字,對于他實在太確切了。當他直立行走時,他就像一座普通的山峁,默默地承受著生活的一切壓迫磨難、風霜雨雪;當他終于躺下了,就像一掬黃土消失在連綿的群山中,把有限的生命,融入永恒。這難道就是一個陜北農民生活的全部意義和唯一歸宿嗎?文瑞很動情地想到這些,突然意識到自己小知識分子的思想有些過于悲觀。面前這位“田夫”,他的精神世界,已經(jīng)掙脫了傳統(tǒng)觀念的羈絆,他要努力地改變農民悲慘的命運,他的心靈已經(jīng)覺醒。他方才扯圓了嗓門,縱情吼喊出的一曲《收秋歌》足以證明,他已經(jīng)看清了,在土地背后,有一張貪婪的血盆大口,那便是財主量糧食的斗。他已經(jīng)意識到,窮人的汗水,不是滲進了土地,而是流進了財主的錢柜和糧倉。這種被壓迫被剝削階級的覺悟,以及勢必產生的反抗意識,使他變成一個覺醒的農民。雖然眼下在長工漢眼里,他還是一個同樣窮得丁當響的長工頭,但他已經(jīng)秘密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他方才唱的歌,是他自己編的。別以為他是在逗狂發(fā)牢騷,他是巧妙地揭露地主階級剝削農民的罪惡,宣傳革命的道理呢。馬文瑞深情地打量著崔田夫,田夫小聲說:“文瑞,我常聽田民念叨你,說你歲數(shù)不大,文化高,膽頭大,辦事穩(wěn)當……”兩個人說著話,走到地畔上坐下來。文瑞有些不好意思地打斷他的話說:“你的情況我也早聽說了,咱陜北大革命前后加入黨組織的農民黨員,就你們綏德縣有幾位,有李仰勛,有丁精業(yè),還有霍維德,還有你。事實證明,你們都很堅定。你們受的剝削壓迫深重,雖說不識字,可比我們學生黨團員的革命性強。”崔田夫說:“我看‘學生派’,也分幾等幾樣。有的那巫純粹是投機分子,墻頭草,蔣介石一反革命,他們就轉了向。還有些膽小鬼,一聽見敵人拉槍栓子,就調轉尻子逃跑了。再一號,就是你和田民們,死心塌地,堅決革命!聽說米脂出事后,你吆個驢驢進城給特委取文件,走到城門口,敵人盤問,你裝成啞巴,只搖頭不說話,把巫井大人的兵哄得暈頭轉向。我就愛你這種人,說革命就革命!你就是套上三頭牛兩匹馬,也休想把老爺扯回頭。你把老爺腦割了,老爺也不說話!”田夫說著,動了感情,先前壓得很低的嗓音,幾乎變成了高喉嚨大嗓門,惹得山洼里割谷子的其他三個長工扭頭直瞅他。其中一個說:“你們聽,崔老二又說開他‘鬧紅’那一套套了。”文瑞很喜歡這個爽直而堅定的農民黨員。他雖然不識字,講不出多少深刻的革命道理,但他的階級覺悟不低,對黨和革命事業(yè)懷著毋庸置疑的赤膽忠心。“哎——敢問過路的先生一句嗎?”一個老實巴交的紅臉長工遠遠地喊道。“他是誰?”文瑞小聲問。田夫說:“攬工漢崔國禎嘛,瞎字不識的粗人,今兒倒文文雅雅。”文瑞說:“你有什么話,盡管說。”“我們打頭的(指崔田夫)常給我們說,跟上共產黨鬧革命,窮人翻身,分土地,這都是真的嗎?”“你信不信?”文瑞故意反問。“我們都說他瞎說哩,世上哪有那號價事?他還硬說,‘你們不信,等著看!’”文瑞說:“他說的全是真話。”“真話?!”長工們聽得都很吃驚。“我們還當他好逗笑,又是逗笑哩些。”田夫生氣說:“唉,這號當緊事,誰和你們逗笑哩些!你叫人家說,看我崔老二說的是實是虛。”還沒等文瑞開口,一個長工故意搶著說:“怕是雞蛋碰碌碡,自尋倒霉哩!”田夫急了眼,說:“你巫們不要瞎嚷,雞蛋碰碌碡咋啦?至少碰他驢日一身黃水水。碰家多了,滲也把它驢日滲倒灶啦!”逗得長工們哄笑起來。文瑞也禁不住嘿嘿地笑了。田夫卻不笑,生氣地提起自己的爛襖子,趿拉起兩只沒屁股鞋,就要隨文瑞回村里去。文瑞把他擋住了,又對長工們說:“你們打頭的講的對著哩。常言道,不怕筷子細,就怕心不齊。人心齊,泰山移!”隨即又把話岔開說:“今年可旱得不輕呀。”“可旱日塌咧!”田夫說。“你照那谷子,長得一慆高,穗穗剛吐出來,有殼殼沒顆顆,割回去也只能喂牲靈。”“那,人吃什么呀?”“吃什么?吃風屁嗑!”文瑞的心情隨之沉重起來。窮人沒飯吃,財主照樣逼租討賬,井大人還要收稅征款,這日子可怎過呀?“他巫的,天災人怨,官逼民反!到時候沒吃的,就都到財主窯里要飯吃!有他狗們吃的,就有咱窮人吃的。”文瑞一路走著,耳邊還老響著田夫臨了說的這句話。連續(xù)兩年的大旱,給貧苦農民帶來深重的災難,也給財主帶來了發(fā)家的機會。鬧災荒的結果,必然是農民破產賣地,財主放糧買地。土地將更多更快地集中于少數(shù)大地主手中,許多自耕農迅速淪為雇農。這種自然災害帶來的經(jīng)濟上的變化,必將進一步激化農村階級矛盾,但也把反抗的火種播進了千家萬戶農民的心中。他仿佛感到,有一團看不見的地火正在地下運行。總有一天,這無形的地火會噴涌而出。文瑞預料到,來年四五月間,青黃不接時,窮苦農民與財主的矛盾沖突,會變得異常激烈,這對于革命來講,或許是一種求之不得的機遇。他想著,感覺自己胸中有一股激情涌起來,邁步走在山路上,感到格外急切。有一種斗爭的緊迫感,壓迫著他,腳步開始變得堅實沉重起來。忽培元,祖籍陜西大荔,1955年生于延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全國傳記文學創(chuàng)作與研究專家指導委員會委員、中國傳記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任國務院參事。 主要作品有文學傳記:《蒼生三部曲——群山、長河、浩海》《耕耘者——修軍評傳》《百年糊涂——鄭板橋傳》《難忘的歷程——延安歲月回訪》《劉志丹將軍》《謝子長評傳》《閻紅彥將軍傳》等;長篇小說《雪祭》;中篇小說集《青春記事》《家風》,中短篇小說集《土炕情話》;散文集《延安記憶》《人生感悟》《大慶賦·鐵人銘》《地耳集》《生命藤》《京密河札記》《秦柏風骨》《山秀珍》《義耕堂筆記》;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和詩集《北斗》等。 《群山》《耕耘者——修軍評傳》分獲第一屆、第四屆中國傳記文學優(yōu)秀作品獎(長篇);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獲中華鐵人文學獎。作品被譯成英文、俄文在國外出版。 反映當代生活的長篇小說力作《鄉(xiāng)村第一書記》,2018年12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發(fā)行。
第15章:白樂亭與馬文瑞見面后,伸手摸摸炕是冰的,又揭開鍋蓋見里面還剩些干苦菜和黑豆錢錢 1928年8月間,馬文瑞擔任了共青團綏德縣西區(qū)區(qū)委書記。有一天,文瑞興沖沖地來到綏德城,準備到團縣委匯報請示工作。離開綏德半年多了,城里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城門口布了崗哨,來往行人都要搜身檢查。城墻上,也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幟伴隨著槍刺的寒光,格外刺眼。平日繁華熱鬧的街市,變得冷冷清清。許多店鋪關閉了,有開業(yè)的,也只是膽顫心驚地開啟一兩扇鋪板,剛能擠進一個人去。街上不時地就有全副武裝巡邏的兵士列隊走過。幾十雙皮鞋踏在石板街上,發(fā)出的聲音,像警笛一樣,令人不寒而栗。街上行人很少。連野狗都知趣地夾著尾巴躲在角落里,輕易不敢露頭。整個綏德城就好像是井岳秀的一座兵營。不時地就見有人被五花大綁著從街上押過去。按照井岳秀的命令,綏德要在“清黨剿共”中給全陜北做出樣子。換句話說,就是要把共產黨鬧革命的策源地和中心區(qū)變成他井岳秀反革命的屠場。目睹這一切,文瑞心情很沉重。他躲躲閃閃,好不容易找到秘密接頭的地點,卻沒見到要找的人。團縣委機關也許已經(jīng)轉移了吧。他只得返回西區(qū),暫時獨立開展工作。綏德西區(qū),包括苗家坪、周家一帶,是他熟悉的地方。農村中,有許多青年都認識他這個當年的高小學生領袖。在“黃云”肆虐的日子里,能回到故鄉(xiāng)一帶工作,他感到很親切,也很欣慰。這一次,人們見到的馬文瑞,外貌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剃了光頭,穿起農民的衣褲鞋襪,說話時也完全是一副受苦人的腔調。白天他悄悄躲在堡壘戶的草窯或貓在山野莊稼地里同團支書們研究工作;夜里就在光棍漢或長工住的有一股子汗腥味的窯炕上召集團員開會。別人開完了會,都各自回家睡了,他還興致勃勃,毫無倦意,便借著豆粒大的油燈光,讀一陣子《共產黨宣言》。這本薄薄的小冊子,他不知讀過多少遍。他覺得,在革命遭受挫折、斗爭處于低潮的時候,讀這本書,就像暗夜里走山路,眼前便亮起了一盞燈,心中便不孤獨,總能產生一種巨大的自信力。就這樣,他整天忙著一個村子接著一個村子地下去開展工作。令他煩惱的是,有些團員政治覺悟太低,有的人組織上入了團,思想上其實還是一個落后保守的農民。有時,他同他們開會談心,說了老半天地主階級如何剝削農民的道理,人家聽著突然冒出一句話:“唉,受窮受苦,只怪咱命不好,不能怨人家財主。咱揭不開鍋時,還得求告人家接濟哩。”“這倒也是。”那位的論調竟然還有人附和。團區(qū)委書記聽了,氣得臉通紅,一時不知該怎么開導他們。還有的團員,敵人一來,干脆自首。對這樣的人,文瑞按照團章辦事,堅決主張把他們清除出團組織。這么開除了一些人后,西區(qū)團組織的人數(shù)當時看著少了,但成分純潔了,后來又培養(yǎng)、吸收一些優(yōu)秀青年農民入團……文瑞在沒有上級組織的指導下堅持獨立工作。較短時間內,綏德西區(qū)的團組織得到了鞏固發(fā)展,引起了中共綏德縣委的重視。一天,馬文瑞來到中共綏德縣委所在的李銀家溝。他聽說上級新派來一位很有學問的縣委書記,叫白樂亭,公開身分是村平民小學的教書先生。白樂亭又名白明善,文瑞早就聽說過他的豐富的革命經(jīng)歷。他是綏師首屆畢業(yè)生。在校期間,就擔任進步刊物《陜北青年》主編。1924年加入共青團,來年轉為共產黨員。他在綏德地區(qū)的木工、泥瓦工和其他手工業(yè)工人中搞過工人運動。后來去上海大學學習,一年后又被黨組織派往廣州黃埔軍校工作。回陜后曾在馮玉祥部隊搞過兵運,前不久參加了清澗暴動。白樂亭的到來,使馬文瑞很受鼓舞,在獨立開展工作的這一段日子里,他心中有許多話要向黨組織講。眼下,這位端莊清瘦的縣委書記正親切地微笑著站在自己面前。他目光炯炯,讓人覺得仿佛可以洞察一切,穿透一切似的。面對這位比自己年長10多歲的上級,文瑞開始還有些拘謹。但是就在兩人見面握手的那一瞬間,文瑞突然意識到,自己遇到的這位上級是那樣地可親近而又可信賴。十多天之后,當他們再次在文瑞所住的村子見面時,他們已經(jīng)完全變成了相互熟悉的同志和忘年之交的朋友。這一回,是白樂亭專程來了解西區(qū)黨團工作情況的。“文瑞同志,”從第一次見面開始,縣委書記總是這么親切地稱呼年輕的團區(qū)委書記。“十多天不見,你好像瘦了,但是更英俊了。我聽說咱陜北的苦菜和小米湯是一種高級補品。你大概一天兩頓吃的都是這東西,都快吃成標準‘綏德漢’了。”白樂亭說著自己先笑了。文瑞也風趣地反唇相譏道:“我看你大概也是見天吃那東西吧。”白樂亭聽得,笑著說:“唉呀,你言語不多,話可老結實哩。”文瑞忍不住也笑了。土窯洞里充滿了歡樂溫暖的氣氛。文瑞這才發(fā)現(xiàn),十多天不見,白樂亭自己倒是瘦了許多。頭發(fā)顯得更長,兩頰有些塌陷,眼圈發(fā)暗,顯然是因為長時間睡眠不足所致。唯獨那雙大眼睛,依舊炯炯有神地透著精明和聰慧。總之,他因為消瘦,顯得更加清俊而英氣勃勃。文瑞知道,樂亭最近是在綏德西川一帶搞工人運動。他在三皇峁、馬蹄溝一帶的兩千多鹽工和掏炭工人中間秘密串聯(lián),帶領他們同鹽場主和煤窯主及保護他們的反動警察作斗爭,并經(jīng)過斗爭實踐的考驗,在工人中建立了黨團組織。白樂亭與馬文瑞見面后,只字不提自己的情況。他一邊親熱地同文瑞拉話,一邊伸手摸摸炕,發(fā)現(xiàn)是冰的。又揭開鍋蓋看看,發(fā)現(xiàn)里面還剩了一些早上吃剩的干苦菜和黑豆錢錢飯。他用勺子舀起嘗一口,發(fā)現(xiàn)又苦又澀,便皺著眉頭說:“老吃這種東西怎么能行?連糜子窩窩也吃不上嗎?”文瑞低著頭不說話。說真的,他已經(jīng)好些日子沒有吃一口干糧了。干苦菜和豆錢,也要節(jié)約著吃。天旱,莊稼已經(jīng)連續(xù)兩年歉收,今年的秋莊稼幾乎又是顆粒無收。加之團區(qū)委沒有經(jīng)費,工作人員更沒有工資,口糧都得由自己家里背。文瑞家中當時已經(jīng)困難到了吃糠咽菜的地步,他哪里還忍心從家里帶走糧食?每次回家取口糧,大哥大嫂總是讓他多背一點。但父親卻總是用一種鄙夷的目光瞅著他。他理解那目光的含意,那分明是說:“家里供你念了書,也不說尋個能掙錢的營生,一天穿著個爛皮襖,走村串鄉(xiāng)不曉做啥哩。”文瑞一瞅見父親那種目光,心里就很難過,也十分委屈。他也明白,憑自己的文化,到綏德城隨便哪個字號里當個管賬先生,一月少說也掙三五斗米。全家人也不至于吃糠咽菜,祖母的病也不至于因無錢醫(yī)治而耽擱了。可是,他立刻覺得自己的思想成問題。做生意求的是自己一家人的光景好,而鬧革命卻謀的是千千萬萬受苦人的好光景呀!想到此,他便在心中暗暗對父親說:“父親呀,請理解你的兒子吧,他不是有意不顧家,更不是胡鬧哩。總有一天,你會明白,你的兒子在做什么。”“老是吃這東西可不行呀!”白樂亭嚴肅認真地說。隨即從衣兜里掏出一塊銀元,遞到文瑞手里。“拿去量點米吧,餓垮了身體,想革命也革不成了。”文瑞接過那枚尚留有白樂亭體溫的銀元,心中很受感動。就在這一刻,他深深體會到了那種也許是人世間最寶貴的革命同志之間的崇高情誼。他深知這種情感是遠比仁愛之情、血緣之情更寶貴更深厚。在這種情況下,任何客氣的推辭,任何表示感激的語言都是多余的。他暗暗下決心,要用加倍努力地工作,報答這種寶貴而難得的情誼。白樂亭見文瑞沉默不語,深情地握住他的手語氣沉重地說:“我的好兄弟,你可要保重身體呀。看到了沒,在嚴酷的白色恐怖下,原先革命的同志,有的被捕,有的動搖,處境如此困難,斗爭又是這樣的復雜,隨時都有被捕、被殺的危險。像文瑞你,像馬明方、崔田民、崔田夫,像你們這些舍生忘死堅持革命斗爭的人們,我敬重你們這些同志。這真是嚴冬降臨后,方顯出松柏高潔呀!”白樂亭的語言,像詩歌一樣動人。文瑞早聽表兄馮文江講過,白樂亭才華橫溢,詩文俱佳。他常常把革命的宣傳內容編寫成群眾喜聞樂見、淺顯易懂的詩歌傳播開去。清澗兵暴的《起義歌》就是他寫的,每個起義戰(zhàn)士都會唱。文瑞聽了他方才一段動情的話很感動,紅著臉說:“我認準了跟著共產黨鬧革命這條路,不會再回頭了。”“這一點,咱們想法一致。”白樂亭說著,激動地由炕上站起來,面對窯窗外面的遠山,像是完全自言自語地發(fā)誓道:“老實說,陜北共產黨,丟下我一個,我還是同樣地干!革命是我今生選定的唯一的事業(yè)。獻身革命,我要做到死而后已。馬克思主義,是我靈魂的歸宿,最后的勝利是屬于我們的。”文瑞完全被樂亭的情緒感染了,同樣興奮地說:“樂亭同志,我敬重你的誓言,我也要努力這樣去做。”白樂亭突然轉過身來,很氣憤地說:“可有些人動搖了!你們團縣委的負責人怕的也逃跑了,致使團縣委工作癱瘓了。”文瑞聽得,心中一驚。難怪那次到綏德去,找不到團縣委機關的同志。“目前情況下,全縣各區(qū)仍然堅持開展團的工作的,據(jù)了解就你們西區(qū)這一片,其他地方都停頓下來了。”文瑞感到問題嚴重,便問:“他們幾個躲到哪里去了?”“不清楚。他們擅離職守,但全縣團的工作不能失去領導呀,馬文瑞同志。”縣委書記突然嚴肅認真地說,“在失去上級領導的情況下,你能夠堅持獨立工作,使西區(qū)團的組織得到鞏固和發(fā)展,在艱難困苦之中,表現(xiàn)了勇敢堅定的革命精神和對黨的事業(yè)的忠誠。我有個想法,想請你把團縣委書記這副擔子挑起來。”文瑞聽得,有些為難。自己才參加實際工作不久,缺乏經(jīng)驗,怕完不成任務。辜負樂亭的期望事小,影響了全縣工作問題可就大了。于是他也同樣嚴肅認真地說:“我目前還缺乏實際工作經(jīng)驗,在區(qū)上工作更合適些。團縣委的領導工作,可否讓更有斗爭經(jīng)驗的同志接替?”白樂亭說:“這件事,隨后由組織研究作決定吧。”不久,在中共綏德縣委指導下,召開了共產主義青年團綏德縣代表大會。年僅17歲的馬文瑞當選為共青團綏德縣委書記,同時由團轉黨(介紹人為白樂亭、周發(fā)源),兼任中共綏德縣委常委,成為綏德地區(qū)黨團工作的主要負責人之一。從此,他在中共陜北特委和綏德縣委書記白樂亭直接領導下開展工作。忽培元,祖籍陜西大荔,1955年生于延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全國傳記文學創(chuàng)作與研究專家指導委員會委員、中國傳記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任國務院參事。 主要作品有文學傳記:《蒼生三部曲——群山、長河、浩海》《耕耘者——修軍評傳》《百年糊涂——鄭板橋傳》《難忘的歷程——延安歲月回訪》《劉志丹將軍》《謝子長評傳》《閻紅彥將軍傳》等;長篇小說《雪祭》;中篇小說集《青春記事》《家風》,中短篇小說集《土炕情話》;散文集《延安記憶》《人生感悟》《大慶賦·鐵人銘》《地耳集》《生命藤》《京密河札記》《秦柏風骨》《山秀珍》《義耕堂筆記》;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和詩集《北斗》等。 《群山》《耕耘者——修軍評傳》分獲第一屆、第四屆中國傳記文學優(yōu)秀作品獎(長篇);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獲中華鐵人文學獎。作品被譯成英文、俄文在國外出版。 反映當代生活的長篇小說力作《鄉(xiāng)村第一書記》,2018年12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發(fā)行。
第14章:馮文江說:“唉,咱們是出來了,可杜衡和焦維熾被捉去了,押在縣衙門里,還聽說有李文芳和賈拓夫”中秋節(jié)剛過。米脂縣城一反常態(tài),連往日最為繁華的十字街口,都冷冷清清,空無一人。由無定河川吹來的涼風,掃著滿地的黃葉。大街小巷的店鋪、作坊,不知何故,大天白日都是鋪門緊閉。街面上沒有行人。隨處可見的是穿著土灰色軍服的井岳秀的大兵。這些兇神,手持鋼槍,搗門襲窗高喊抓人。各城門洞口,也由往日的雙哨改為班哨。整個縣城戒備森嚴,如臨大敵。時值1928年。城西門洞,是出入縣城的交通要道,如今威風凜凜站了兩排持槍的兵士。一個臃肩子小軍官帶著個歪嘴子勤務兵娃娃專事搜身。“站住,做什么的?!”臃肩子小軍官滿臉兇氣,高聲訓斥著每一個出城的人。稍有可疑,不問青紅皂白,便被扣留下來。這時,由東街里走來兩個穿著破衣爛衫、肩頭搭著襯墊和背繩的農民,看樣子像是弟兄二人進城賣柴的。兩人來到西門口,渾身被搜了個遍,什么可疑的線索也沒發(fā)現(xiàn)。臃肩子小軍官不甘心,隨即盤問道:“進城做什么去了?”“賣柴。”年長的農民說。臃肩子軍官聽得,眼睛突然一亮,又追問道:“柴賣了,錢呢?”兩人都不說話。歪嘴子勤務兵很機靈。他一下從那個年輕些的農民鞋幫里抽出個小布包。臃肩子劈手奪了,打開來果然是兩塊亮光光的現(xiàn)大洋。年長的農民一見急了,忙說:“老總,這賣柴錢可是我一家的口糧性命。”臃肩子小軍官臉一沉道:“我就不信,錢比命還當緊?”說著話,把兩塊銀元往衣兜里一裝,厲聲喝道:“你們還不趕快滾蛋!”年輕農民還要上前論理,年長的忙攔住他說:“算了,咱們走。”心中遂罵一句:“狗日刮民黨!”便匆匆離開了這道鬼門關。敵人萬萬沒有想到,這兩個賣柴的農民,正是他們興師動眾要搜捕的共黨要犯——中共陜北特委負責人馮文江和中共米脂縣委負責人竇增榮。再說馮、竇二人出了城門,放開腳步直奔無定河畔。過了河,一口氣爬上對面的高山,這才坐下來望著遠處的米脂縣城歇氣兒。竇增榮興奮地說:“沒想到咱施的小計謀,敵人果然上了當。要是昨晚上出城,不一定有這么順當。”馮文江說:“唉,咱們是出來了,可杜衡和焦維熾被捉去了,押在縣衙門里,還聽說有李文芳和賈拓夫。楊國棟住在三民二中,也不知情況如何?”“奇怪?”竇增榮說。“也不知是什么人給井岳秀告的密。不過杜衡也太大意了。我和常應黎發(fā)現(xiàn)事情不妙,幾次向他告急,催他快走,他卻總不當一回事。這下可好……”“唉,咱們是跑出來了,可特委的文件還在城里,得盡快派人設法取出來,不然落到敵人手里,可就損失大了。”“派誰取呢?敵人防備這么嚴……”竇增榮顯出很為難的樣子。“得選一個膽大心細的同志去。”兩人正說著話,卻見半山腰里有棵樹下,垂頭喪氣地坐著一個人。走到近前一看,卻是楊國棟。他是昨夜趁著天黑,從城里溜出來的。三人合計一下,決定先到西川馬家岔隱蔽,那里有特委秘密交通站,一路還商量著派誰去取文件。亮紅晌午,進出城門的人漸漸稀少下來。那個占著肥缺的臃肩子小軍官,手伸到衣兜里,摸著一上午搜刮來的十幾塊沉甸甸的現(xiàn)大洋,正暗自得意,卻見前面走過來一個吆毛驢子的小后生。他頓時眼珠子一亮,心想好事又來了,便吩咐歪嘴子勤務兵注意,命令站哨的振作精神,拉開個架勢。吆毛驢子的人越走越近了。只見那小后生剃著光頭,穿一件光板破羊皮襖,赤腳打片趿拉一雙突著老拇趾頭的遍納鞋,腿上扎著腿帶兒,土里土氣的模樣,一看就是個進城趕集的鄉(xiāng)圪農民。秋日的陽光下,那后生不緊不慢地吆著個毛驢子大搖大擺走過來。到了城門口,他也不瞅站崗的,也不主動停下來接受檢查,傻乎乎地手里拽著驢韁直朝城外走。臃肩子小軍官一見急了:“哎哎哎,你是解不開,還是個實憨憨?”吆驢后生這才停下來,也不說話,只是傻乎乎打量著阻攔他的人,顯得莫名其妙。“進城做甚去來?”那后生還是不說話。“置辦下什么好貨了?”后生還不說話,只把肩頭的破順順指了指。歪嘴子勤務兵伸手進去掏出一個紙包,湊近鼻子聞了聞。臃肩子小軍官奪過去,也聞了聞,弄清是抓的中藥,便不耐煩地把手一揮說:“走,走走。”走出老遠了,那個勤務娃娃突然說:“啞巴驢背上的毛口袋里不曉裝的甚?”臃肩子小軍官自以為是地說:“窮小子能有什么值錢貨。看那虛鼓鼓價,保準是喂驢的干草。”敵人萬萬沒想到,那個吆著毛驢大搖大擺走出城門的“啞巴”,竟是中共陜北特委派進米脂城里取特委重要文件的馬文瑞。馬文瑞出城后,便離開大路吆著毛驢一直朝西走。蹚過無定河,走進山溝,翻過一道山梁,又沿大理河川匆匆西行。一路上不停地用手摸摸驢背上搭著的毛口袋。特委的重要文件,就藏在口袋里。他還是頭一次在敵人眼皮底下執(zhí)行這樣重要的任務,想起剛才出城時的那一幕,心還咚咚直跳。他平時不茍言笑,但很愛動腦筋思索問題。眼下,他一邊趕路,一邊想著近幾個月米脂城里發(fā)生的事情。自那次學生游行斗爭后,井岳秀開始注意米脂縣城的動向。這一情況并沒引起中共陜北特委主要負責人杜衡的注意。特委的工作,依舊還是那么暴露,甚至公開要求黨團員到處張貼標語,散發(fā)傳單,好像生怕敵人不知道米脂城是共產黨新的活動中心。人事政策,也照搬上面左的一套,有一個口號很離奇古怪:“提拔暴徒、潑婦。”于是派人到城鄉(xiāng)四處物色。綏德縣委在這個口號下,提拔了一個叫葉毓榮的二桿子,說話就想打人。特委機關還辦了個刊物《工農先鋒》,公開登載政治時事消息及理論性的短評,封面上是一幅工人,農民聯(lián)合高擎一面繡著鐮刀斧頭的紅旗闊步邁進的政治宣傳畫,到處公開散發(fā)。這樣大張旗鼓地搞了幾個月,又決定召開規(guī)模較大的黨代表會議,把各地黨的代表調到米脂城里。延屬一帶來的同志穿著黑衣服,引起米脂城內群眾議論。一時謠言四起,說土匪要攻城,又說共產黨要舉行暴動。敵人聞訊,暗中調兵遣將,特委竟然毫無覺察。結果,會議沒開成,特委機關也遭破壞,主要負責人杜衡、焦維熾被捕,前來開會的地方黨代表賈拓夫、李文芳也被抓了。為什么要這樣蠻干呢?文瑞一路想著,百思不得其解。正走著,突然迎面馳來一輛馬車,他急忙拉驢閃到路邊。原來車上坐著幾個背槍的團丁,可能是下鄉(xiāng)催糧收款的。他心里頓時緊張起來,待馬車過去后,他下意識地把驢背上的毛口袋用手按了按。不遠處就是周家了。為了安全,他在離鎮(zhèn)街不遠處,丟開大路,繞到大理河灘,過了河,順著背川的小道繼續(xù)趕路。他又記起了前天剛返回米脂城,接受取這批為黨代表會準備的重要文件時,心里還總擔心完不成任務。他知道米脂城里剛出事,敵人防備很嚴。那么多文件怎么從城里帶出來?思來想去大半夜,還是決定把家里的毛驢吆上,裝成個啞巴進城。縣委機關設在米脂高小內。他一進城,就直奔高小,按照馮文江、楊國棟交代的,找到景仰山,取了文件,裝在毛口袋里,終于蒙混出了城……馬文瑞重任在肩,一路上不吃不喝,專揀人跡稀少的小路行走。翻山越嶺,忍受著饑渴勞頓,一口氣行走一百多里,趕回馬家岔。當時天將傍黑,馮文江和楊國棟正等得心焦,卻見文瑞趕著毛驢進了溝岔。楊國棟是個好沖動的人,得知馬文瑞圓滿完成了任務,高興得把他一把抱住,在肩頭搗了一拳,說:“想不到你文文雅雅,倒有這么大的膽頭子,敢在老虎下巴上捉狗蠅。”文瑞說:“老虎也有三打盹嘛。”馮文江立在一旁,眼瞅著文瑞,只笑不說話。他想,在目前這樣嚴峻的斗爭形勢下,許多人驚慌失措,動搖退縮,年僅16歲的馬文瑞,竟然冒著生命危險堅持斗爭。這使他深深感動,也更加喜歡這位年輕的共青團員。看著他又累又餓的那副樣子,又有些心疼。黨的工作轉入地下,多么急需像文瑞這樣的同志投入斗爭啊,想到此便說:“文瑞,你已經(jīng)參加了特委的工作,干脆離開學校,做實際工作吧。”“對,像馬文瑞這樣的人手,咱需要。”楊國棟不假思索地說。有了特委文件,幾天后,馮文江、楊國棟召集由米脂疏散出來的部分代表開會。會址在綏德苗家坪。會議根據(jù)斗爭形勢的變化,布置了各地黨的工作,同時討論了如何營救被捕者,強調了嚴密組織和提高警惕的問題,通過了總結米脂“中秋節(jié)事件”經(jīng)驗教訓的《黨內通告》。文瑞完成了任務,才感覺又累又餓,便趕著毛驢回馬家陽灣。一進村,人們看到他那一身穿戴打扮,又趕著個毛驢子,都很奇怪。那時候,村里出個中學生,可是了不起的事,全村都敬慕。有人見他那么一副不商不學的打扮便問:“文瑞,你不是在米脂城里念書嗎,怎么回來啦?”他只是“嗯”了一聲,也不好回答,祖父和大哥見他,倒不驚奇,也不追問。大哥幫他往槽頭上拴驢,祖父乘機小聲說:“聽說米脂城里捉住共產黨了,你要操心些。”文瑞只是聽,不說一句話,徑直走到祖母炕邊。祖母病得很厲害,多日臥床不起,人已經(jīng)瘦得失了形。祖母見了文瑞,也不說什么,只是拉住他的手流眼淚。文瑞從懷里掏出一個酥油餅,遞給祖母。這是他在路上買的,一路餓得發(fā)昏也沒舍得吃。那破順順里的中藥,也是順便替祖母抓的。祖母顫抖著雙手接過文瑞孝敬的餅,眼淚更止不住地流。文瑞眼看祖母病得這么重,想到這回見了,不知下次回來,再能不能見著,心里很難受,眼睛也模糊了。他怕祖母看見自己掉眼淚難過,急忙背過身去,假裝同祖父說話,乘機用衣袖抹去了淚水。中共陜北特委遭到破壞后,白色恐怖愈演愈烈。“左”的工作方針,造成了血的教訓。從此,陜北地區(qū)黨團領導的革命活動完全由公開轉入地下,工作的重點,也完全由城鎮(zhèn)和學校轉入農村。馬文瑞在這種情況下,奉命離開三民二中,參加地方黨團工作。從此,開始了他艱苦漫長的職業(yè)革命者的斗爭生涯。忽培元,祖籍陜西大荔,1955年生于延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全國傳記文學創(chuàng)作與研究專家指導委員會委員、中國傳記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任國務院參事。 主要作品有文學傳記:《蒼生三部曲——群山、長河、浩海》《耕耘者——修軍評傳》《百年糊涂——鄭板橋傳》《難忘的歷程——延安歲月回訪》《劉志丹將軍》《謝子長評傳》《閻紅彥將軍傳》等;長篇小說《雪祭》;中篇小說集《青春記事》《家風》,中短篇小說集《土炕情話》;散文集《延安記憶》《人生感悟》《大慶賦·鐵人銘》《地耳集》《生命藤》《京密河札記》《秦柏風骨》《山秀珍》《義耕堂筆記》;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和詩集《北斗》等。 《群山》《耕耘者——修軍評傳》分獲第一屆、第四屆中國傳記文學優(yōu)秀作品獎(長篇);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獲中華鐵人文學獎。作品被譯成英文、俄文在國外出版。 反映當代生活的長篇小說力作《鄉(xiāng)村第一書記》,2018年12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發(fā)行。
第13章:馬文瑞和劉瀾濤、常黎夫等黨團員帶頭走在最前列。隊伍就像滾雪球,聚集到數(shù)百之眾 中國革命初期,在南方諸省就像蘇聯(lián)十月革命一樣,多是以組織聲勢浩大的工農兵武裝暴動的方式,取得初步勝利的。但是在偏僻閉塞的西北地區(qū),在軍閥割據(jù)、普遍實行著野蠻軍事統(tǒng)治的情況下,如陜北、陜甘邊地區(qū),革命力量開始十分薄弱,反動統(tǒng)治異常嚴酷。黨所領導的數(shù)次軍事暴動和兵運工作,幾乎全都歸于失敗。唯獨那種像春雨潤澤萬物一樣,一點一滴、無聲無息地在敵人的眼皮子下面開辟出來的地方黨團工作,奠定了革命以后大發(fā)展的基礎。這是大革命失敗后,陜北黨在白色恐怖下的一個創(chuàng)舉。這種斗爭方式一直堅持了許多年,可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陜北和陜甘邊的老百姓,很親切地給這種形式的“革命”,起了個很形象也很貼切的名字,叫“鬧紅”。革命者懷著崇高而堅定的信念,從馬克思那里求得“火種”,然后悄無聲息地把它傳播到每一個村莊、每一孔窯洞,傳播到每一位勞苦大眾的心坎兒上去,點燃起反抗的火焰。 這種一步一個腳印喚起民眾的工作,看起來是那樣的平凡,甚至有些平淡,毫不轟轟烈烈,絕無傳奇色彩,但卻是極其艱辛又卓有成效的。它對革命者的意志和信念要求更高。陜北、陜甘邊革命根據(jù)地的堅實基礎,就是這樣打下的;西北紅軍力量的產生和壯大,主要是依靠這種方式實現(xiàn)的。從西北革命斗爭的整個歷史看,這種卓有成效的、堅持了許多年的地方黨的工作的歷史作用,不可忽視。這種狀況到1935年大發(fā)展之后,才得以改變。在此期間,陜北黨團特委的許多同志,前赴后繼冒死苦斗。馬文瑞從1926年——他加入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那一天起,就作為骨干分子,一直默默無聞地行進在“鬧紅”者的行列中,數(shù)年如一日。 1928年5月3日,發(fā)生了濟南慘案。原來,蔣介石叛變革命后,為了實現(xiàn)反動的法西斯獨裁統(tǒng)治,在英美帝國主義支持下,北上攻打奉系軍閥張作霖。日本帝國主義為阻止英美勢力向北方發(fā)展,借口保護僑民,公然出兵侵占濟南。5月1日,蔣軍開進濟南,日軍即尋釁開槍,打死中國軍民多人。5月3日,日軍又變本加厲,大舉進攻。蔣介石竟然下令不準抵抗,并撤出濟南。日軍氣焰更加囂張,在濟南城內奸淫擄掠,屠殺中國軍民五千余人。慘案發(fā)生后,國民黨政府山東特派交涉員蔡公時前去交涉,竟被慘無人道的日本侵略者割去耳、鼻,最后與十七名外交人員同遭殺害。消息傳到陜北,民怨鼎沸。 米脂三民二中黨團組織在中共米脂縣委秘密策劃下,組織學生上街游行示威。為擴大影響,事先動員一些高小學生參加。適逢馮家渠高小的牛崗、徐登啟二人來到米脂。他倆見到馬文瑞,十分高興。大家在一起拉了許多學校的情況和當?shù)剞r民斗爭形勢。牛崗說:“眼下咱馮家渠學校,可不像你在那陣兒了,校長更反動,學生略有‘出格’,就要遭到毒打。許多進步學生被迫離開了。”文瑞說:“關鍵還是要團結起來堅持斗爭。他敢動手打人,你們就組織罷課!”牛崗他們回到學校,組織學生罷課,果然制服了反動校長。這是后話。再說1928年5月5日這天,三民二中數(shù)百學生按照事先計劃,突然由各班教室沖出,擁向操場集合。隨后打著標語彩旗,列隊高呼“打倒帝國主義!”“打倒新軍閥!”“日本侵略省從濟南滾出去!”“嚴懲殺人兇手!”等口號,一路沖出校門,擁向街頭。驚天動地的怒吼,震醒了平日死氣沉沉的米脂縣城。趕集上會的農民和手工作坊,建筑工地的工人以及做生意的市民紛紛擠到街邊觀看,有的干脆加入到學生的行列中,聲援助威。游行隊伍行至十字街頭,形成了激憤的旋渦。整個縣城,都在憤怒的吼聲中顫抖起來。 馬文瑞和領隊的劉瀾濤、張雄飛還有常應黎(常黎夫)、師俊偉、朱敏等黨團員帶頭走在最前列。隊伍行進到城內縣政府附近的廣場上,就像滾雪球一樣,已經(jīng)聚集到數(shù)百之眾。文瑞轉身望了一眼那黑壓壓憤怒的人群,發(fā)現(xiàn)有許多頭上挽毛巾的農民,有剃著光頭的作坊伙計,有石匠師傅和戴瓜殼帽的市民。人們的臉色都是激動得漲紅,神情也是同樣嚴肅。隊伍停下來集會,劉瀾濤宣布開會,馬文瑞和同學們先后跳上廣場前面的戲臺演講。人群頓時安靜下來。他們忘情地揮動著拳頭,憤怒聲討日本帝國主義慘無人道的侵略罪行,無情揭露反動的國民黨政府軟弱無能和不抵抗政策,號召民眾抵制日貨,以實際行動反對侵略者。人群不斷發(fā)出震撼山岳的怒吼。這海嘯般的吼聲,驚動了國民黨縣政府的上上下下。如些多的平頂子老百姓在神圣的縣大衙前喧嘩怒吼,這可是破天荒的膽大妄為! 在這座偏遠山區(qū)的小縣城,門首蹲臥著兩只威風凜凜的石獅子的縣大衙,朝南洞開著厚重朱門的閻羅殿般森嚴的地方,平日,老百姓路經(jīng)這里,也小心翼翼地連呼吸都壓抑到了最低度。而那個面色蒼白、笑里藏刀的大煙鬼柴縣長,把自己裝扮成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逢人一臉假笑,開口“民眾”,閉口“民眾”,其實是井岳秀反動統(tǒng)治的爪牙、幫兇。 眼下,竟然有人敢在“閻羅殿”前面示威喧嘩。縣大衙的神圣受到了褻瀆,縣太爺?shù)淖饑朗艿搅颂魬?zhàn)。于是平時兇神惡煞的胖警察局長同平素一樣無理,挺著大肚子訓斥眾人是“山野村夫,愚不可及!”如此驕橫之舉,如同火上添油,結果引火自焚。憤怒的人群,不顧一切地吶喊著沖上前去。那個整天狐假虎威橫行鄉(xiāng)里的反動政府的鷹犬頭子,竟被人們不由分說拉出來當眾狠揍了一頓。結果,他的“神圣”無比的大蓋帽子也掉在地上,被人們用腳踩來踩去。他的黑色的制服也被撕破,露出生了毛的丑陋的胸脯。他像一頭被捅了一刀又沒有殺死的肥豬,躺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粗氣。一個赤腳的農民,把腳踩在局長的屁股上,高聲問道: “按你的說法,老子們受苦受窮受壓迫,就應該忍氣吞聲?” 文瑞認出了這個揚眉吐氣的農民,正是那個請他們吃洋芋葉混飯的光棍農會主任,心中別提有多高興。 “說,你狗日憑借縣政府的威風,背地里糟蹋了多少良家婦女?” 胖警察局長無言以對,屁股上又重重挨了幾腳。 眾人打罷警察局長,日當正午。人們還嫌不解氣,就又出發(fā)去抓米脂縣城有名的富豪劣紳艾丕發(fā)。不料這家伙做賊心虛,早逃得渺無蹤影。人們一氣之下,動手砸了他開的銀爐。砸銀爐時,文瑞看見那天唱《攬工人兒難》的小石匠也擠在人群里,一手錘子上去,就把銀爐鋪面上的字號牌匾“發(fā)盛爐”砸成兩半個。學生們都為他拍手叫好。隨后,人們又擁向縣政府請愿,才知縣長早嚇得躲起來了。這次游行示威,從早到晚整整搞了一天。聲勢之大,前所未有,震動了整個陜北。 當下,柴縣長氣急敗壞,驚慌失措,連夜差人前往榆林城,向井岳秀報告,聲稱“共黨分子秘密煽動,無知學生帶頭鬧事,民眾盲目隨之起哄,毆打警察,圍困縣府,氣焰之囂張,前所未有,請求井大人火速派兵鎮(zhèn)壓”。井岳秀得到報告,先是大吃一驚,心想自從解散綏師,端了共產黨的老窩,再加各縣通力剿共,陜北共產黨的活動從此即可銷聲匿跡,他這土皇上從此又可高枕無憂,為所欲為了。沒料想近在眼皮底下的米脂縣城,又是剛剛辦起的學校,怎么會冒出什么共黨分子煽動鬧事?剛愎自用的井岳秀,不相信這是真的,認為是幾個學生娃娃胡鬧,并不十分重視。過了幾天,等事態(tài)平息下來,才派一名姓謝的參謀前去“訓導”。 這天,學生正在上課。點頭哈腰的柴縣長陪著趾高氣揚的謝參謀來到三民二中。“訓導”大員一進校,見到社校長,二話沒說,便瞪起三角眼命令道:“立即把學生集合起來,謝某我要訓話!” 全體學生緊急集合。一間大教室里黑壓壓站滿了人。全體教師也被喊來聽訓。 “由謝參謀訓話。”杜校長聲音低沉地宣布,流露出對訓話者的到來并不熱心。 謝參謀站在學生面前,并不立即開始訓話,故意聳起單薄的肩膀站在那里,故作威嚴的目光掃過來掃過去。隨后還是不說話,手叉在腰間,氣勢洶洶,踱來踱去。起初有些膽小的同學真還有點兒怯火,到后來看破他故意裝出的那副樣子,就覺得很可笑。人群里開始有人偷著笑,也有膽大者交頭接耳地議論開來。 “參謀?這是多大個官,瞧他這副兇神樣子?”有人小聲問。 另一個回答道:“解不開,只聽人說參謀不帶長,放屁也不響。” 周圍的同學聽得,都哧哧偷笑。 就在人們冷不防時,一個尖細的聲音突然吼道:“胡鬧!你們……” 由于調門太高,聽著像母雞嘎蛋一樣,格外尖炸刺耳。許多人都被驚得打了冷戰(zhàn)。 謝參謀的訓導終于開始了。 “……你們學生娃娃能鬧個啥?你們懂得什么?老實告訴你們,我謝某跟朱、毛是同學,他們都鬧不出個名堂,你們胡鬧騰頂什么?” 他跟朱、毛是同學?文瑞聽得很可笑,心想這個“放屁也不響”的家伙,吹牛皮倒還挺能沉得住氣。他那張瘦臉皮,恐怕比米脂縣城墻還厚哩。 “……今后,你們再這么胡鬧騰,我就下令解散你們三民二中!” 謝參謀的訓話終于結束。柴縣長接著講。這個老奸巨滑的家伙,他和謝參謀的風格完全不同:“黑眼(孩兒)羔羔們,娘們(你們)可不敢再胡毬日鬼啦,好好念書息(學)好……” 他是府谷人,滿嘴的神府帶把子的土腔土調,逗得學生不停地笑。他卻不笑,只是一股勁地啰嗦下去,講了老半天,過來過去還就那么兩句話。平時喜好出洋相的學生李登岳,這陣兒再也按捺不住他的調皮性格,縣長大人在前面正講著,他就在下面裝腔作勢地學起來,“黑眼羔羔們,娘們可不敢再胡毬日鬼啦,好好念書息好……”惹得同學們哄堂大笑。柴縣長居然不惱。顯然他對那天的示威游行,還是心有余悸。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附:讀者留言摘錄忽老師您好,看了《群山》連載第十章,很有感觸。一是史料翔實,文筆樸實,將現(xiàn)在的各種說法(史評史論)推遠推開,將遠去的歷史拉回拉近,說給讀者,這點十分珍貴;二是有點有面,文連整個中國革命,而不是只限于延安,只限于榆林,只限于陜西,或某個領域,給人的感覺就像作者是個學者一樣站的很高,對舊民主主義向新民主主義過渡時期的土地革命時期很熟悉,寫的胸有成竹,娓娓道來。這點,陜北作家做的都不夠好,而忽老師填補了這個空白。假如把井岳秀以及76師官兵用《三國演義》筆法演義這段歷史,那就更好了,那就再過幾百年上千年,都是能拿出來的好書,是不論朝政如何換代改變都是要拿來學習的作品。忽培元,祖籍陜西大荔,1955年生于延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全國傳記文學創(chuàng)作與研究專家指導委員會委員、中國傳記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任國務院參事。 主要作品有文學傳記:《蒼生三部曲——群山、長河、浩海》《耕耘者——修軍評傳》《百年糊涂——鄭板橋傳》《難忘的歷程——延安歲月回訪》《劉志丹將軍》《謝子長評傳》《閻紅彥將軍傳》等;長篇小說《雪祭》;中篇小說集《青春記事》《家風》,中短篇小說集《土炕情話》;散文集《延安記憶》《人生感悟》《大慶賦·鐵人銘》《地耳集》《生命藤》《京密河札記》《秦柏風骨》《山秀珍》《義耕堂筆記》;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和詩集《北斗》等。 《群山》《耕耘者——修軍評傳》分獲第一屆、第四屆中國傳記文學優(yōu)秀作品獎(長篇);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獲中華鐵人文學獎。作品被譯成英文、俄文在國外出版。 反映當代生活的長篇小說力作《鄉(xiāng)村第一書記》,2018年12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發(fā)行。
第12章:“誰該窮,誰該富,其實不是命里注定的。宣統(tǒng)皇帝號稱‘真龍?zhí)熳印贡蝗藗冓s下了臺” 1928年春天,馬文瑞同高學孔、韓鐘杰等同學一道,來到米脂縣城,報考三民二中。米脂三民主義第二中學的校址設于城北盤龍山上的李自成行宮。 這原本是一座明朝嘉靖年間所建“真武祖師廟”基礎上擴建的“大順皇帝行宮”。傳說,李自成在北京登基后,便派他的侄子回故鄉(xiāng)耗巨資修建這座行宮,打算有朝一日衣錦還鄉(xiāng)、榮歸故里時居住。不久發(fā)生的“甲申悲劇”,破滅了英雄的美夢。數(shù)百年來,人們把這座行宮以“真武祖師廟”的名義完好地保存了下來,本意卻在紀念那個明末率領農民造反的英雄。李自成的壯舉,畢竟成為一段充滿豪情又不無缺憾的定格了的悲壯的歷史。唯有這座難以讓人評說分明的“行宮”,依然巍峨地聳立在這里,仿佛不時地對人們暗示:歷史功過,須由后人評說。無論如何,在少年馬文瑞的心目中,他的那位同鄉(xiāng)李自成,畢竟還是一位很了不起的英雄。根據(jù)后來的回憶,他只是在考試之前,興致勃勃地參觀了這座歷經(jīng)百年風雨依然完好無損、巋然屹立的古建筑群落。我們可以猜測,當他同他的同學,漫步在那些營造十分講究的宮殿屋宇和石坊牌樓之間,所產生的必定不僅是思古幽情吧。李自成的造反精神,對于具有共產主義理想的革命者來講,畢竟顯得原始、落后了好幾百年。新的更壯烈的歷史還等待著他的后輩同鄉(xiāng)們去書寫。值得一提的是,這些古老建筑,被用來辦成一所學校,顯然是統(tǒng)治者當初并沒有意識到,在這樣的場所辦學,學生很容易養(yǎng)成“叛逆精神”。 當時,前來報考的新生有三百多人。學校只錄取五十名。馬文瑞以榜上名列第一被錄取。第二名、第三名竟然是與他同來的高學孔和韓鐘杰。考完試,文瑞他們三人住在城北一家小客店里。許多并不相識的學生都跑來看考了“頭名”的馬文瑞是個什么樣子。來看的人,有男生也有女生,“噢,原來他就是馬文瑞!長得俊顏顏價。”幾個比他年歲大的穿花衣服的女生,擠在門口窗外,指指劃劃地議論,聲音那么高,好像有意要讓他聽見。文瑞的臉呼地一下紅了,很不好意思地背轉身去,窘迫得雙手不知該往哪兒放。 學校一開學,文瑞很快便同校內的秘密黨團組織接上了關系,學生會的活動他也積極參加,并且結識了同情革命的校長杜立亭。文瑞欣喜地發(fā)現(xiàn),盡管仍在白色恐怖之下,三民二中的黨團組織卻很健全,革命氣氛也很濃厚。教師中間,劉春園、高克明、田煥輝、姜純志、杜守智、吳伯樵都是共產黨員。他們經(jīng)常在課堂上向學生宣傳愛國主義和民主思想,講述中國近代屈辱的歷史和幾千年封建統(tǒng)治的黑暗,還把各種進步書刊介紹給學生來讀,在青年學生的心靈中傳播著革命的火種。在革命教師的影響和引導下,不少學生秘密加入了黨團組織。開學不久,三民二中的黨員、團員很快發(fā)展到近百人。 正當井岳秀一心做著他的“清黨滅共”黃粱美夢時,1928年4月,中共陜北第一次代表會議在綏德西川苗家坪南豐寨古廟里秘密召開。出席會議的代表有杜衡、焦維熾、楊國棟、馮文江、李文芳、張蜀卿、師應三、苗仰實等十多人。會上傳達了中共中央“八七會議”和省委“九·二六會議”精神,討論通過了《陜北政治形勢和當前工作》等決議,宣布成立陜北黨、團特委。會議選舉杜衡為中共陜北特委書記,馮文江為組織、農運委員,焦維熾為青年委員,楊國棟為軍事委員。至此,陜北革命斗爭進入一個新的發(fā)展階段。 這一時期,三民二中黨團組織活動十分活躍。劉瀾濤、高植民等負責團組織的工作,馬文瑞擔任團小組長。課余時間和節(jié)假日,他們就帶領團員和進步學生下鄉(xiāng)搞農民運動。 一次,馬文瑞帶著幾位同學到一個村子訪問宣傳。剛進村,迎面碰見一個人提著糞筐在村道上拾糞。他穿著開了花的破棉襖和一雙沒屁股鞋。談話中才知道,他是個窮得問不起婆姨的光棍漢,光景過得很苦。大家一路上拉談著進了村。那個農民指著路邊一孔破窯洞說:“這就是我的家,你們回窯里暖一暖吧。”同行的幾個同學站在窯門口一看,不約而同地皺起了眉頭。文瑞見狀,帶頭跟隨光棍進了窯。由于沒有窗戶,窯里顯得很黑暗。人剛進去,就有一股熱烘烘的難聞的氣味撲面而來,令人憋氣。光棍倒很熱情,硬把大伙兒讓到只鋪著一片兒破席的炕上。過了一會兒,文瑞這才看清,灶口上正煮著一鍋東西。那種難聞的氣味,大約是由鍋里冒出來的。光棍把稀客讓到炕上,就揭開鍋蓋用勺子攪那東西,順手還從旁邊的荊條筒筒里抓一把米糠,撒到鍋里,用勺子反復攪。一個學生好奇地問:“是給豬煮食吧?”光棍苦笑著說:“哪里,是我熬的干洋芋葉子混飯。你們碰上了,一人吃一碗,嘗嘗咱受苦人的春荒飯食。”同學們聽了,個個面有難色。光棍很爽快,說話間就找來幾只用豬血泥糊的破瓷碗,給每人稠稠舀起一碗,擺到大家面前。大家皺起眉頭,面面相覷。文瑞起先也很為難,但想到彭湃搞農民運動的經(jīng)驗,便帶頭端起碗,看著光棍,問:“我們吃了,你不夠咋辦?”光棍忙說:“熬得多哩,夠咱們吃。”文瑞便吸溜吸溜地喝起來,不時還把紅柳條兒筷子伸進臟兮兮的黑瓷盆里抄一口又苦又澀的酸菜,放進嘴里嚼。同學們見平時最講清潔的馬文瑞吃得這么香,也都跟著吃起來。主人見他們吃得爽快,心想這些秀才娃們不嫌咱光棍做的飯食孬,這是瞧得起咱受苦人,心中別提有多高興。文瑞剛吃畢,熱情的光棍早用他那沒有嘴子的椿木煙鍋裝起一鍋旱煙,遞到他手中。文瑞原本不抽煙,也接了咬在嘴里緩緩地抽著。煙末子在煙鍋里燃得吱吱叫,火光隨之一閃一閃。光棍瞅著,一雙眼睛細瞇成兩條縫,臉上的皺紋擠得像綻開的梨花,當下打開話匣子,東山里上西山里下,給他們介紹了農村許多新鮮事,隨后又帶著他們挨門逐戶,漫山二洼訪問宣傳。文瑞從此和光棍成了好朋友。那個村子不久就成立了秘密農會,光棍被推舉為農會主任。有時候,他們也到工人中間做工作。綏德米脂一帶,號稱“石匠之鄉(xiāng)”,有許多開山鑿石修窯造屋的石匠。這些人大多是農村中心靈手巧的實受農民,由于家中土地太少,打的糧食不足養(yǎng)家口,農閑時便成群結隊出來替有錢人攬工做石活。文瑞發(fā)現(xiàn),這些人身背錘鏨,走州過縣,見多識廣,加之長期的集體勞作,他們的合作意識和組織紀律性遠比單干種地的農民強,同時又受著農村的地主和城鎮(zhèn)有錢人的雙重剝削和壓迫,致使他們有較高的階級覺悟和反抗精神。因此,他很注重帶領大家到石匠中做工作。恰巧此時三民二中修建校舍,有不少石匠在操場上打石頭,文瑞他們一有空兒就泡在石匠群里,伴隨著那叮當?shù)蔫徥暎麄兝挕J车膭趧雍芊敝兀埠軉握{。寂寞難耐時,他們就隨著鑿石的節(jié)拍,唱起陜北民歌,那積郁在胸、有感而發(fā)的歌聲,往往如癲如狂,如泣如訴,十分動聽。有一次,一個光著上身渾身抖動著肌肉疙瘩的年輕石匠,滑稽而又不無悲傷憂郁地唱道: 大紅果子剝了個皮,人家都說我和你,其實咱們兩個沒有的,(咿兒喲)好人擔了些賴名譽…… 他嘴里唱著,還情不自禁地用眼光掃著那幾個羞紅了臉的女學生。文瑞聽得也覺很不自在,知道那小石匠唱的是一首“酸曲”。在原始的陜北民歌中,這種發(fā)泄性苦悶,傾訴男女被扭曲了的隱情的“酸曲”,占有相當?shù)谋壤P∈吵暌皇住八崆保阏{皮地沖著學生們擠一擠眼,低頭干著手中的活。文瑞便湊到他身邊說:“石匠大哥,你的嗓門真好,為啥不唱一首訴說咱勞動人民苦難生活的歌,你大概不會唱這一類歌吧?”小石匠一聽急了,停了手中的活,仰起臉說:“什么,你說我不會唱?唉,愁你們的嗑,咱這肚肚里,旁的東西沒有,要說這酸曲子民謠,裝得滿悠悠價。任你要聽哪一種,盡管點,老哥是光棍漢,有勁兒正沒處使哩。”“唉,你后生說著說著,又歪到溝洼里去啦!”一個上了年紀下頜留著一撮山羊胡子的老石匠說。小石匠狂氣地做個鬼臉,抬手抹了一把光腦上的汗珠,隨即唱道: 攬工人兒難,唉咳喲,攬工人兒難,正月里上工十二月里滿,受的是牛馬苦呀,吃的是豬狗飯…… 想不到,他竟然唱得那么哀婉凄涼。一曲未了,唱歌人自己已經(jīng)淚水盈盈,嗓音嗚咽了。頃刻之間,石場上的石匠師傅們都情不自禁地停住了手中的活,文瑞他們一群學生也隨之沉浸在一種悲傷憤懣的氣氛中了。那歌聲顯然勾起了每一個石匠師傅苦難的回憶,使同學們的眼前浮現(xiàn)出一個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苦難的長工形象,使每一個聽到這首歌的人都能意識到:地主老財們的富日子,不正是受苦人用脊梁扛著往前走的嗎?馬文瑞想,這首動聽的《攬工人兒難》,絕不是秀才文人們編寫出來的,而是苦難深重的生活從攬工漢的心頭擠壓出來的痛苦的呻吟和反抗的呼喊,其中每一句,都唱出了真情和血淚。他頭一次深切地感受到民間文藝強大的藝術感染力!歌聲終于落下了,人們依然沉浸在痛苦的回憶和苦難的想象中。哪一個出門攬工的人,心中沒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小石匠的一曲《攬工人兒難》可真唱到大伙兒心上去了呀!歌聲落下時,錘鏨聲漸漸又響成了一片。只是人們依然沉默著,仿佛每個人的心頭都還籠罩著一片陰云。過了好一陣兒,馬文瑞問那位留著山羊胡子的精瘦的老石匠:“石匠師傅,你的手藝這么高明,家中的窯箍得保準是莊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吧?”“唉,這你才說錯了。我住的那兩眼土窯窯,還說不清是祖上哪一輩傳下來的。爾格窯面子叫山水溜爛了,想接點廈子顧救一下,都接不起。你問那些人,看我們人老幾輩打石頭的,哪一個住過石窯?自古道:織布紡線的無衣衫,燒磚瓦的睡露天,熬小鹽的吃甜飯,種莊稼的腸餓斷嘛。唉,貧賤富貴由天定,人生命運早安排!”“可不是,”唱曲子的小石匠接過話茬兒說。“依我看,這后頭還得加兩句,“石匠后生沒婆姨,一尺的鏨頭子磨成三寸幾!"眾人聽了小石匠的兒話,卻沒有一個人發(fā)笑。馬文瑞乘機說:“誰該窮,誰該富,其實并不是命里注定的。宣統(tǒng)皇帝號稱是‘真龍?zhí)熳?#39;,卻被孫中山先生領導的辛亥革命趕下了臺。我們北邊有個蘇聯(lián),出了個列寧,他也就不信窮人是命里注定要受窮,領導人民起來推翻了封建沙皇的統(tǒng)治,窮人從此當家做主。可見,咱們攬工人受窮,也不是命里注定的。咱們動腦筋想一想,一戶財主剝削壓迫一大片窮人,少數(shù)人騎在多數(shù)人頭上作威作福,咱們農民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任人欺,任人騎。天長日久,輩輩相傳,到頭來就好像咱們窮人是理所當然的奴才,他們富人是天經(jīng)地義的主子。大家想一想,假如咱們窮人有一天一齊都把腰脊梁挺直了,從此不甘心做奴才,到那陣兒,地主老財該是個什么樣樣?”“保準甩他狗日個‘毬吃天’!”小石匠高聲搶著說,逗得大伙兒,包括那些女學生都哧哧地笑。只有那位留山羊胡子的老石匠憂心忡忡地說:“常言道‘人心齊,泰山移’,可這‘人心’咋能得齊哩?”一個同學冒冒失失說:“要想人心齊,就得跟上共產黨起來鬧革命。”石匠師傅們一聽,驚得面面相覷,隨即低頭打石頭,誰也不再做聲了。這話只要傳出去,叫井岳秀的隊伍知道了,可是坐班房、掉腦袋的罪呀!打石場上的氣氛突然緊張沉悶起來。人們都低頭想著各自的心事,錘鏨撞擊的丁當聲里透著不安。過了一會兒,文瑞說:“咱單說這國民革命,原本是孫中山先生號召鬧起來的。孫先生主張‘天下為公’,主張‘自由、平等、博愛’,主張‘耕者有其田’,主張聯(lián)俄、聯(lián)共,扶助農工’,提倡‘打倒帝國主義,打倒封建軍閥,打倒貪官污吏,打倒土豪劣紳’。這一切,都是替咱們廣大勞苦大眾說話。只要大家都按照孫中山先生的主張去努力,人心自然也就齊了。”“這么好的主張,為什么不實行?”小石匠情不自禁地問。這回他也顧不得逗笑了,滿臉嚴肅地瞪圓那雙滑稽的小眼睛。一位女同學氣憤地說:“還不是因為帝國主義、封建軍閥、貪官污吏、土豪劣紳攔擋著!”“聽說,孫中山把皇上都趕下臺了,還能把這些狗日的沒辦法?”一個老實巴交的石匠師傅說。“孫中山先生歿了,他的國民黨里出了敗家子。”馬文瑞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憤慨,一字一句地說:“那些敗家子,他們嘴上還喊著國民革命的口號,口口聲聲要‘繼承總理遺志’,實際上卻掉轉槍口鎮(zhèn)壓革命。事實上,真正擁護革命的,是孫中山先生主張要聯(lián)合和依靠的共產黨人和工農勞苦大眾。為了繼承孫中山先生的遺志,我們勞苦大眾要組織起來,農民參加農會,工人參加工會。這樣,我們受苦人就攥成了兩個有力的鐵拳頭,任他反動軍閥、土豪劣紳、貪官污吏這些王八烏龜,誰還敢欺侮咱們!”小石匠聽得一激動,將錘鏨重重朝石料上一丟,說:“這位學生兄弟說得對著哩,咱們石匠行當再加上木匠行當,還有毛毛匠、泥瓦匠、彈棉花的、打鐵桶的,聯(lián)合起來成立個工會,看他誰再敢剝削壓迫咱們!”留著山羊胡子的老石匠聽了也點頭稱是。從此后,文瑞和同學們經(jīng)常到石匠住的工棚里去拉話,他們成了石匠們最能信得過的人。過了沒多久,這些手工業(yè)工人的聯(lián)合工會成立了。留著山羊胡子的老石匠德高望重,辦事穩(wěn)妥,被選為工會主席。喜好唱曲子的小石匠跑前跑后對工會的工作格外熱心,當選為宣傳干事。忽培元,祖籍陜西大荔,1955年生于延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全國傳記文學創(chuàng)作與研究專家指導委員會委員、中國傳記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任國務院參事。 主要作品有文學傳記:《蒼生三部曲——群山、長河、浩海》《耕耘者——修軍評傳》《百年糊涂——鄭板橋傳》《難忘的歷程——習仲勛延安歲月回訪》《劉志丹將軍》《謝子長評傳》《閻紅彥將軍傳》等;長篇小說《雪祭》;中篇小說集《青春記事》《家風》,中短篇小說集《土炕情話》;散文集《延安記憶》《人生感悟》《大慶賦·鐵人銘》《地耳集》《生命藤》《京密河札記》《秦柏風骨》《山秀珍》《義耕堂筆記》;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和詩集《北斗》等。 《群山》《耕耘者——修軍評傳》分獲第一屆、第四屆中國傳記文學優(yōu)秀作品獎(長篇);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獲中華鐵人文學獎。作品被譯成英文、俄文在國外出版。 反映當代生活的長篇小說力作《鄉(xiāng)村第一書記》,2018年12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發(f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