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山上的石頭又多又硬,劉嫂劈開荊棘,用鐮刀從灌木叢里挖出地膽頭、金剛藤、紫背金牛、三葉鬼針草,還有淡竹葉,放進綁在腰上的布袋里面,并把手上被荊棘劃破的血口子擦了擦。“還得加上一些金銀花。”劉嫂自言自語。附近的金銀花都已被寨子里的農民采走拿去收購站賣了,要攀上再高一點的山坡才能找到。來到一個山坡前,劉嫂抬頭看了看,坡很陡,昨晚下過大雨,山道泥濘。她掖好鐮刀,小心地往坡上攀去,但剛上到一半,就滑了下來,把腿也弄傷了。可她顧不得這些了,用手指摳著石縫繼續攀,十個手指都磨出了血。終于爬上了坡頂,劉嫂舒了一口氣,停下來用袖子擦了把汗。哎呀,怎么脖子上又癢又痛?劉嫂用手一摸,啐!便抓起一條軟溜溜的小東西用力往山下甩去,原來那是一條又粗又黑的山螞蝗,正叮在她的脖子上吸血。她拉起袖子隨意擦了擦仍在滲著血的傷口。“金銀花!”忽然,劉嫂眼前一亮,把鐮刀探過去就要鉤。“呼!”一條毒蛇從不遠處的藤上伸了過來,它張開的口里伸出了黑乎乎的舌頭。“啊!”劉嫂驚叫一聲,鐮刀差點從手里滑落。可她急中生智,抓住鐮刀便用力砍過去。毒蛇被砍成了兩截,蛇頭飛了過來,死死咬住了劉嫂的褲腿,只見被咬的褲腿附近一片黑色。劉嫂的心嚇得“砰砰”直跳,渾身冒汗。好一會兒,她才定下神來,用鐮刀把褲腿被蛇頭咬住的部分割了下來。劉嫂采了山草藥回來,劉曉華連忙放下手里的活兒,燒火煎藥,她對劉嫂說:“稀飯做好了,我已給黃穎送去,何青青她們在照看她。”“噢。”劉嫂對女兒的細心感到滿意。這時,劉土根提著水煙筒走了過來,道:“讓我來吧。”他往灶膛里塞著柴火,關切地問道:“黃穎怎么樣了?”“衛生員剛才給她打了一支退燒針,穩定些了。待會兒喝了這藥,應該不會有啥問題。”劉嫂邊吃飯邊說。“這我就放心了。咳,真沒想到。”劉土根吸了一口水煙說。“她還是個孩子,你怎么能這樣對待她?”劉嫂白了丈夫一眼,責怪地說。“你懂什么?階級斗爭是沒有界限的。黃穎的父親是‘現行反革命’,反革命,你懂嗎?她家里又有海外關系,我能放心嗎?你的階級覺悟都到哪去了?女人哪,就是頭發長,見識短。”劉土根用樹枝夾起一塊木炭,又點燃水煙筒上的煙絲,咕嚕咕嚕吸了起來。隨后,他仰頭噴出一條長長的煙霧,屋子里頓時彌漫了一股濃烈的煙味。“你有見識,你最革命!總愛把別人看成是階級敵人,這樣下去,你早晚會后悔的。”劉嫂的聲音有點沉重。“女人就是女人。”劉土根不想跟老婆過不去,他拍了拍手上的草灰,提著水煙筒到院子里看兒子復習去了。“我爸也真是的!”劉曉華用埋怨的眼光看著父親的背影:“他越來越和以前不一樣了。”“是啊,他變了,我真擔心以后……”劉嫂道。劉曉華走到灶前,默默地往灶里塞柴火,爐火映照著她那沉思的臉。“曉華,你在想啥?”劉嫂見女兒低著頭沉默不語,問道。“我爸他太過分了,不知道為啥,他老是不放過黃穎。就說上次民兵晚上訓練爬山拉練吧,他不準黃穎和張毅敏參加,說她們不配當民兵,當著全隊青年的面把她倆轟了出去,害得她倆哭了一晚上,第二天眼睛全腫了。我不敢安慰她們,你說我能說啥呢?這一次又來了。我爸以前對人多好啊,不但對我們,對隊里的工人也那么關心,大家都說他是個難得的好干部,我們學校的同學也羨慕我有個好爸爸。可現在怎么一下子就變了呢?除了階級斗爭這弦,他的腦袋里可能啥都沒有了。我不明白,這世界上真有那么多的階級敵人嗎?媽,你說呢?”說畢,劉曉華專注地望著劉嫂。“我也不知道。才這么一兩年的時間,你爸就全變樣了。”劉嫂放下碗筷,心情沉重的嘆了口氣,不再說下去了。劉曉華打開藥鍋攪了攪,見鍋里的水大概只剩下一碗了,便對怔怔坐著的劉嫂輕輕叫了一聲:“媽,藥煲好了。”“哎,哎……好,快倒出來。”劉嫂象是被劉曉華的話喊醒似的,連忙道。“黃穎,好點兒了嗎?有沒吃點東西?”劉嫂拿著煮好的藥送到女知青宿舍,關切地問道。黃穎掙扎著要起來打招呼,被劉嫂按住了,她彎下腰摸了摸黃穎的額頭。“剛吃了半碗曉華送來的稀飯。”何青青答道。“來,喝了這碗藥,發發汗,很快就會好的。”劉嫂溫和地說。黃穎的眼睛又潮濕了,喉嚨哽咽地喊了一聲“劉嫂”。劉嫂和何青青一左一右把黃穎扶起來,劉嫂用手指伸到碗里蘸了一下:“嗬,剛剛好,趁熱喝。”她把碗端到黃穎的嘴邊。一滴藥從黃穎的嘴角邊流了出來,劉嫂趕忙用袖子輕輕擦掉。喝完藥,劉嫂扶黃穎重新躺下,幫她蓋好被子,說:“你好好休息吧,我們要開工了。別在意,我家那位人很直,但沒啥壞心眼。他叫你好好休息,病好了再開工。”黃穎一聽,又忍不住淌下了眼淚。
?? ?? 4劉嫂中午放工回來,聽說黃穎病得不輕,連忙放下路上撿回的柴火,趕到女知青宿舍。只見黃穎眼睛緊閉,滿臉通紅,嘴里還說著胡話:“我沒有錯,我,我要……”站在一旁的何青青等人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是好。劉嫂心疼地問何青青:“看病了嗎?”“看了,早上吃了退燒藥,效果不大,衛生員剛給她打了一支退燒針。”何青青回道。劉嫂拿起黃穎的水桶便往外走。走到井邊,她提了滿滿一桶井水,又急匆匆地走回來,拿了一條毛巾放水里泡濕,擰了一把,輕輕地敷到黃穎的額頭上。等黃穎情緒穩定一些了,她吩咐何青青要不停地幫黃穎替換濕毛巾,便趕回家,讓劉曉華給黃穎熬點稀飯。然后,她喝了碗涼水,拿起鐮刀就上山采藥去了。山道彎彎。從生產隊到采藥的西山大約要走半個小時,劉嫂打著一雙赤腳,差不多是小跑著去的。她心里記掛著黃穎,生怕她受不了這個打擊。剛走近生產隊的甘蔗林,里面忽然響起了一陣“唰唰”響聲。“誰!”劉嫂大喊一聲,從腰里解下鐮刀,握在手中。“嘿嘿,是我。”只見一個胖男人慢吞吞地走了出來。他穿著一件對胸短外衣,一條寬寬的半長短褲,臉上油光滑亮,兩片薄嘴唇靠著圓鼻子,一雙三角眼十分不勻稱地鑲在寬大的臉盤上。他邊走邊拿衣袖擦掉額頭上的汗水,樣子有點猥瑣,極象小說里描繪的“大天二”。“胡茂,你在這里干啥?”劉嫂看見不遠處有幾根被砍倒的甘蔗,明知故問。胡茂是隊里出了名的“孤寒鬼”。有人說,他是針頭當成銅錢大的家伙。這人愛貪小便宜,又很會算計別人,大伙兒都不愿和他接觸。可他能說會道,胖大嫂形容他“樹上的鳥兒也能被他哄下來”。由于他見風使舵,劉土根對他挺信任。“我在……嘿嘿,解手。”胡茂故意提了提褲頭,還扯了一下褲腰帶。劉嫂厭惡地扭過頭去。沉默片刻,胡茂討好地問道:“劉嫂,趕這么急,您這是上哪兒呀?”“上山采藥。”劉嫂不冷不熱地說。“誰病了?是老隊長嗎?今早還見他好好的,有啥事嗎?”胡茂大驚小怪的,裝出一副好象很擔心的模樣。“不,是黃穎。”劉嫂回過頭來白了胡茂一眼。“哦,”胡茂拉長聲調說:“原來是她啊。咳,這些知青啊,也不好好改造,整天這事那事的,不知道是真是假。特別是那個黃穎,家庭有問題,還老愛哭哭啼啼,你也不必對他們太在意了。”說完,還聳了聳圓鼻子。自從那些知青來了之后,胡茂見劉土根對知青不放心,就經常到知青宿舍和他們套近乎,一但發現蛛絲馬跡就趕緊匯報,因此,劉土根很看重他。知青們知道他的德性后,都十分厭惡他。見他長得胖,又喜歡點頭哈腰的,就說他特象小說《敵后武工隊》里的“哈巴狗”,私底下便給他起諢號叫“哈巴狗”。黃穎尤其怕胡茂,覺得他的眼睛總是在監視著她。“誰說他們是來改造的,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再死性不改,看啥時候再讓德叔收拾你。”劉嫂說完,不再搭理胡茂,她挽了挽褲腿,把鐮刀掖回腰間,就急急走了,她要趕著把藥采回來。“這婆娘!”胡茂氣得直咬牙。劉嫂的話,又勾起他回想起那件使他在隊里丟盡臉面的事…… “老隊長,你來看看這肥是怎么放的,不但不均勻,還干得那么慢。這些知青,一點責任心也沒有。”胡茂指著陳曉東和王小凡用牛車拉的一小堆一小堆的牛欄肥,對劉土根說。德叔剛好經過,沒等劉土根說話,他走了過來,盯著胡茂問道:“胡茂,你又在嚼啥舌頭?”“哪兒的事啊,這肥確實不均勻嘛。”欺軟怕硬的胡茂在隊里就怕德叔一個,有點底氣不足地說。“你來做一下給我看看。”德叔把鐵锨扔了過去。“德叔,你這是干嘛,我又不是說你。”胡茂這下慌神了,眼睛偷偷的瞅了瞅劉土根,向他求救。“這是我干的,你不說我說誰?”德叔象要揪著胡茂的尾巴不放。“我說德叔,你也別總是護著那些知青,小心把他們給慣壞了,到時讓你吃不了兜著走。”胡茂這時真急了。“管好你自己吧。”德叔不理他,轉身要走。“哼,象是惹著他娘老子似的。”胡茂在德叔的后面不服氣地小聲嘟噥了一句。德叔一回身,一把揪住了胡茂的衣領:“你說啥,再給我說一遍!”劉土根見不管不行了,馬上過去拉開他們,道:“算了算了,為了那些知青的事干架,多不好。”胡茂見劉土根幫他說話,馬上把腰直了起來:“是嘛,得了那些知青的好處就把他們當成娘老子。”德叔一聽,火冒三丈,朝胡茂一拳猛揮過去,把他打得摔倒在地嗷嗷直叫。德叔還要打第二拳時,被劉土根擋住了,但出去了的拳頭已經收不回,劉土根也挨了重重的一拳…… 胡茂狠狠的在劉嫂背后“啐”了一口,自言自語道:“幸虧我沒討老婆,要是娶了這么一個婆娘,家都要給敗嘍。”見劉嫂走遠了,胡茂急忙把砍下來的幾根甘蔗劈斷,插入干柴捆里,心滿意足地挑起擔子,搖著肉滾滾的身子下山了。 ????
3“爸爸,政治為啥會是這樣?你能告訴我嗎?爸爸,你就這樣離開我們,你知道我心里很苦嗎?我多想跟你走啊,我快受不了了……”所有的委屈匯成了滾滾的淚水,黃穎在宿舍里哭了個天昏地暗。劉土根清理完階級隊伍后,終于宣布道:“全體人員分班組排好隊,現在開始游行慶祝,我喊一句大家跟一句。”隊伍出發了。“鐺,鐺,鐺!”劉土根一邊帶領游行隊伍前進,一邊敲打一面不知從哪里找出來的銅鑼: “深挖洞!”“深挖洞。”大伙兒跟著喊。“廣積糧!”劉土根接著喊。“廣積糧。”“不稱霸!”“不稱霸。”深秋的寒風帶著絲絲細雨,不停地灑向大地,四周的樹葉被打得“沙沙”作響。隊伍冒著雨,不斷地繞著生產隊轉圈。大家的衣服被越來越密的雨水打濕了,都條件反射般捂緊了衣領袖口,擋住直往身上鉆的冷風。“鐺,鐺,鐺!”“深挖洞!”“深挖洞。”“……”約莫瞎轉了一個多小時,劉土根見游行隊伍開始疲憊,自己也感到快要喘粗氣了,便停下來,鄭重其事地宣布:“慶祝毛主席最新指示發表的活動到此結束,大家回去抓緊時間休息, 明天一早起來還要抓革命促生產。”第二天一早,凌燕起來鉆出蚊帳,扭頭看了看隔壁床的黃穎:“咦,黃穎怎么還沒起來?”她覺得很奇怪。黃穎平常愛整潔,每天總是最早起床,先把宿舍周圍的衛生打掃一遍,然后再把兩條長長的辮子梳理整齊。當大家還在梳洗的時候,她已做好了上工的準備。可她今天怎么了?“黃穎,該起來了,就要開工了。”凌燕一邊穿衣服一邊喊道。“嗯……”回答凌燕的聲音很微弱。“她昨晚被老隊長趕走了,現在還在鬧情緒。”鄭永紅撇了撇嘴角。她心想:“哼,這些‘黑七類’子弟就是麻煩,怪不得老隊長討厭他們。”何青青見狀,便走過去掀開黃穎的蚊帳。她看見黃穎緊皺著眉頭,關切地問道:“你病了嗎?”“我頭疼得厲害。”黃穎睜開眼睛看了何青青一眼,又把眼睛閉起,有點氣力不足地回答。“喲,怎么這么湊巧,不會是心病吧?”鄭永紅又來了。“得了吧,你整天陰陽怪氣的,就愛搞事。”何青青忍無可忍了:“黃穎跟你有啥過不去,你總是不放過她?”黃穎伸出手拉了拉何青青,不讓她說下去。“你怕啥?人家都欺負到你的頭上來了,你就知道個哭、哭!”何青青沒有切身體會,她只恨黃穎太軟弱了。鄭永紅見黃穎勸阻,有了臺階,說了句:“不就開個玩笑嘛,這么認真干嘛?”就趕緊拿起臉盆到井邊洗漱去了。她確實怕何青青,何青青不但是個響當當的“紅五類”,還生性愛管閑事。黃穎的淚水又從眼眶里溢了出來。“我的‘林妹妹’,你啥時候才哭得夠啊,我真服了你了。”“你是不會明白的。”黃穎聲音微弱地說,隨后一陣咳嗽。何青青見狀伸手摸了一下黃穎的額頭,不禁喊了起來:“啊,你在發高燒!”確實,那場雨把黃穎的身心都擊垮了。“我去把衛生員找來。”張毅敏說著,急忙跑了出去。
2夜深沉。黃穎還斜靠在被子上看書,漸漸進入夢鄉。朦朧中,她突然被小聲而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誰呀?”黑夜里,媽媽的聲音有些驚慌。接著,鉆進黃穎耳朵里的是一個低沉的男人聲音:“是我,快開門!”“是爸爸!”黃穎一陣激動。只聽得門“咿呀”一聲開了個縫,又急忙關上。廳里的燈亮了,窗簾被媽媽緊緊拉上。“爸爸!”急忙黃穎跳下床,歡快地跑到廳里,她太想念爸爸了。爸爸在研究所搞科研,平時很少回家,但每次回來,總帶他們兄妹倆外出玩個痛快,博物館、圖書館、烈士陵園都是他們常去的地方。爸爸在家的時候,還給他們講十萬個為什么,講愛因斯坦、愛迪生、華羅庚的故事,他很想把自己的知識一股腦兒灌輸進孩子們的腦海里。哥哥黃浩有著爸爸的遺傳,對科學知識十分感興趣,數理化成績特別好;而黃穎卻受當語文教師的媽媽影響,酷愛文學,對詩詞歌賦特別感興趣,常常獨自躲在房間看書。她多愁善感,常被書里的故事情節所感染。她對小說《牛虻》愛不釋手,看了一遍又一遍,每次都被主人公亞瑟的經歷所感動,往往一連幾天沉浸在其中。黃穎興奮地拉著爸爸,旋即楞住了。只見爸爸的衣服皺巴巴的,頭發又長又亂,下巴長滿胡子。他雙眉緊鎖,眼睛里已沒了往日的光彩,額頭已印上幾道深深的皺紋,剛毅的臉盤上有幾塊青紫色,好象被人打過似的。黃穎小心地扶爸爸坐下時,發現他的雙腿還有點瘸。爸爸已經有好久沒回家了,自從他被“造**派”抓去以后,便一直沒有和家里人見過面,她十分想念爸爸。一天,黃穎在廚房里和媽媽一道做飯,她突然問道:“媽媽,你說爸爸啥時候能回家?”媽媽慈愛地看著她,回答說:“我看很快就會回來的。”“真的嗎?”黃穎很高興。媽媽肯定的點點頭,還沖她笑了笑。過了一會兒,黃穎發現媽媽轉過臉擦淚,她一把抱住媽媽哭了起來。從那以后,她不敢再在媽媽面前提起爸爸了。現在,爸爸終于回家來了,沒想到卻變成了這般模樣。黃穎伏在爸爸的大腿上“嗚嗚”地哭了起來:“爸爸,這是為啥?”“這是政治,孩子。你慢慢就會懂了。”爸爸撫摸著女兒的頭發,熱淚盈眶,媽媽已在一旁抽泣起來。爸爸深情地望著黃浩兄妹倆說:“你們已經長大了,應該明辨是非,懂得思考,我相信我的問題以后總會得到解決的。你們要相信黨,要堅強地生活。”他按著黃浩的肩膀,語調變得深沉起來:“浩兒,你是個男子漢了,你媽媽身體不好,妹妹還小,你要好好照顧媽媽和妹妹。懂嗎?”“我會的,爸爸,你放心吧。”黃浩望著爸爸,眼眶不由自主地潮濕了。黃穎抹了一把眼淚,不解地望著他們,她想:“爸爸這是怎么啦?為什么跟哥哥說這樣的話?”黃穎一夜沒睡好。迷迷糊糊,她聽到爸爸小聲對媽媽說:“時候不早了,我得馬上回去,是看門口的老工人偷偷放我出來的,他讓我天亮前一定要趕回監護室。”“你什么時候能再回家來?”媽媽哽咽著問。停頓了一下,只聽爸爸說:“我不敢說,也許……”他的聲音有點凄楚。黃穎咬著枕巾偷偷哭泣,她怕爸爸媽媽聽見了會更加傷心。幾天后,傳來了爸爸自殺的兇訊,媽媽一下子昏死過去。后來有個知情人悄悄告訴黃浩,他爸爸不是自殺,是被打死的。
1 美麗的夏天謝了,謝了,明媚的日子飛逝,無蹤,夜晚的陰霾的濃霧悄悄鋪展了沉睡的暗影;啊,綠色的田野空曠了,嬉笑的小河變為寒冷,樹林的枝椏蒼老,發白,天空也暗淡而且凄清。 ──普希金 夜,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人們早已熟睡了,秋夜的沙沙雨聲是最好的催眠曲。突然,鐘聲在夜空響起,一聲比一聲急。人們被驚醒了。這時,掛著銅鐘的榕樹下,傳來了劉土根激動的聲音:“同志們,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下來了,大家快到隊部門口集中,準備慶祝。”隊里所有的人都不敢怠慢,連忙穿好衣服,披上蓑衣,便往大榕樹下跑去,而有的人只把帽子往頭上一扣就往外沖。聽到鐘聲,黃穎連忙跳了起來。黑暗中,她手忙腳亂地翻找蓑衣,卻怎么也找不著,她急忙戴上一頂草帽,跟著何青青跑了出去。“唉, 半夜三更又要爬起來, 明天怎么上工啊? ”王小凡翻了個身,仍然躺著, 不想起來。“可不是嘛, 老隊長總愛拿著雞毛當令箭。”陳曉東累極了,他剛坐了起來,又往后一倒,重新躺回床上。“軍令如山倒嘛, 沒法子, 快點起來吧。”崔海南雖然也懶洋洋的,但剛被隊里宣布提升副班長,不能不做出“表率”。葉鐵柱已爬了起來,他看到陳曉東那昏昏欲睡的模樣,不禁笑了起來:“起來吧,小心老隊長等急了,找上門來,那可不是好玩的。”李偉雄見大家都不想動, 調皮地想: “待我嚇唬嚇唬他們。”他走出宿舍門口, 接著轉過身來喊:“快,老隊長來了! ”頓時,男宿舍全部的知青“通”的一下跳將起來,手忙腳亂地披上衣服。李偉雄笑著跑了出去。“同志們,毛主席發表了最新指示‘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這個最新指示太及時了。”劉土根左手握拳,有力地揮動著:“我們一定要遵照毛主席的教導,多種糧食。我們隊今年再開墾一些荒地,要學大寨,創高產,備戰備荒為人民。前兩天,我們的政治學習不是提到一個巴黎公社嗎?你們知道‘巴黎公社’是啥?”劉土根停頓了一下,掃視大家一遍。見沒有人吭聲,便得意起來:“‘巴黎公社’是‘農業學大寨’的一面旗幟!我們要向巴黎公社學習,把我們的農場建成一個新的‘巴黎公社’。”劉土根說罷,知青們你看我我看你,不禁捂著嘴偷笑起來。“好了,準備出發!”劉土根揮手喊道。劉土根戴著草帽,全然感覺不到越來越大的雨滴,他在隊伍前后來回緊張地指揮著,那雙赤腳把泥地踩得啪嗒啪嗒作響。正在這時,一個駝背的身影在他面前閃了一下。呀!那個人是隊里的“階級敵人”,“壞分子”楊云山。“他怎么來了?!”劉土根眉頭緊鎖,大聲呵斥道:“楊云山,誰叫你來的?你配嗎?滾回去!”楊云山戰戰兢兢地彎了彎本來就駝著的腰,連聲“是,是,是”的退走了。劉土根馬上“檢閱”隊伍,他要把“牛鬼蛇神”全部清出去。“你也回去吧。”劉土根嚴肅地把黃穎也喊出了游行隊伍。“我?為啥?”黃穎不無驚訝地問。“不用問了,回去吧。”劉土根不耐煩地沖她揚揚手。張毅敏在后面輕輕拉了一下黃穎的衣角。黃穎緊咬下唇,淚水和著雨水沿兩頰往下淌,她把長辮子往后一甩,轉身沖進雨中,頭上戴著的草帽已被寒風掀掉,雨水澆透了全身。黃穎跑回知青宿舍,和著濕透的衣服,趴在枕頭上痛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大聲叫道:“為啥,這究竟是為啥?”“這是政治,孩子。”忽然,她耳邊仿佛傳來了爸爸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