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收款委員吃飽喝足就摟著妓女躺在縣衙、區公所睡覺抽大煙。農民被逼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1925年早春時節。陜北大地依然是冰雪覆蓋的銀白世界。蜿蜒的大理河,像一條青色的玉帶,靜靜躺在寬闊的川道里。清晨沒有風,朝陽透過河床升起的霧氣,把一道刺眼的光芒照射在冰面上。霧氣在緩緩地漫溢著,冰面上的陽光, 便像魚鱗一樣地閃爍著光斑。遠遠望去,冬眠未醒的大理河,更像一條在陽光下歇息著的巨龍。
此刻,信心滿懷地背著鋪蓋卷的初小畢業生馬文瑞,嘴里哈著白氣,站立在河岸高高的土堤上,久久凝視著氣象萬千的冰河和川野,望著河對岸那一直伸向遠方的寬闊的大路,心情很不平靜。他的身后,是那條傍著溝道溪流一直通進馬家陽灣的羊腸小道。他是剛剛踩著這條小路走過來的。眼下,只要走下這道斜坡,跨過封凍著的大理河,就踏上了那條寬闊的大路。他有一種預感:沿著那條大路一直走下去,前面有新的生活和新的世界等待著自己。就在這由小路步入大路的轉折點上,他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腳步,有一種依戀的情緒在胸中翻動著,仿佛一個人將要同過去的自己告別一樣,突如其來地感到戀戀不舍。他回轉身去,深情地望著那條小路,再次意識到自己此行的不易。感謝年邁的祖父和辛勞的大哥,感謝病臥在炕的祖母和賢惠的大嫂,感謝全家人用艱苦的勞作和節儉為自己創造的這個難得的求學機會!他的眼前,閃現出一雙雙親切而充滿期望的目光,立時感到背上的鋪蓋卷沉重起來。
“文瑞,趕緊走,早點兒報罷名,咱好到周家街上轉一轉。”同行的馬文德在河岸下向他招手。
這時,起風了。干冷的山風,吹散了河床上空籠罩著的霧氣,并且在溝川交匯處扭結成一柱挾裹著枯枝敗葉的旋風。文瑞趕忙走下河岸。等他倆越過河冰,爬上對岸回望時,那一陣旋風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唯有那條寂寞的小路,還孤獨地躺在那里。他最后深情地朝對岸望了一眼,便轉身沿著大路向前走去。
周家鎮,是大理河川上下幾十里有名的重鎮。鎮上常住人口當時不過兩千,但通往綏德的官道穿街而過。兩旁高大而帶穿廊的石窯全是店鋪、商號、錢莊、飯館。逢集過會,便是人山人海,擠得水泄不通。周家高等小學,是本鎮最高學府,莊嚴地坐落在鎮東正街上。學校坐北朝南,面河靠山。在剛考入高小的馬文瑞眼里,學校高大的門樓,比縣衙門還要神圣。
那天,馬文瑞和馬文德背著鋪蓋一進校門,就好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那么多的教室,那么多的學生,使得他們一時不知該向何處去報到。正在遲疑,見迎面大搖大擺走來幾個年歲比自己大得多的學生。文瑞心想,一定是高年級的同學,便上前很有禮貌地問:“敢問新生在哪里報名?”
“新生?你們也是念書的?”
其中一個穿著黑綢棉袍的瘦高個兒,斜著眼上下打量著他倆,反問道。
“是呀,我們是馬家陽灣的,吳家塌初小畢業。"馬文德認真地回答。
“我看你們不像學生,倒像是打短工、討飯的。”
其他幾個人哄堂大笑。
馬文德氣得說:“你才是討吃的!”
文瑞也氣紅了臉,心想:“狗眼看人低。城鎮上這些有錢人家的油炸鬼學生真不是東西!”但他表面依然冷靜。見馬文德氣急敗壞的樣子,便勸說道:“文德,不必計較。古人云: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咱們走吧。”幾個家伙聽得面面相覷,瞠目結舌。他們萬萬沒有料到,眼前這個穿得土里土氣的新生,竟然古道通達,說話這么結實。后來文瑞才知道,那個瘦高個兒學生叫李和碧,比自己高一年級,是鎮上一個綢緞商的寶貝兒子,功課學得一團糟,流里流氣倒很有名。那家伙也沒料想竟碰了一個低年級新生的軟釘子,心中有些不服輸。
文瑞進入周家高小,一心埋頭學習,各門功課每次考試都是全班第一,課余時間還閱讀了大量的進步書刊。沒過多久,他就成了全校知名的品學兼優的學生。一次,學校組織演講比賽。誰也沒想到,平日不茍言笑的馬文瑞竟一鳴驚人,一舉奪魁。他的演說,知識豐富,立論深刻,頗能針砭時弊,生動風趣,格外引人入勝,贏得許多老師的贊賞和同學的敬慕。在以后的幾次比賽中,他又連連奪魁,一時聲名大震。李和碧那一伙差生見了他,都自慚形穢地遠遠躲開。他的周圍團結了不少學習好、思想進步的學生。那幾個有錢人家的子弟,再也不敢小看他這個穿得土里土氣的低年級學生。
恰在這時,一個令人驚喜的人出現在他的生活中。那是1926年初夏的一天傍晚,文瑞正在教室埋頭看書,忽聽窗外有人親切地叫自己的名字。他抬頭一看,原來是表兄馮文江。自從他去北平上大學以后,他們已經好幾年不見面了。表兄穿著一件藍棉袍,頸上圍著長長的棗紅圍巾,襯著那清秀的面容和有些蓬松的長發,英俊瀟灑,氣度很是不凡。
“文江哥,你幾時回來的?”
文瑞喜出望外,急忙迎上去。兩人親熱地拉著手,目光相互對視著,興奮得不知該說什么。在文瑞印象中,表兄是個很有學問的人。他雖出身富裕人家,但一貫同情貧苦農民,主張社會平等、公正。文江比文瑞年長七八歲,由于是姑舅至親,過去每逢年節,多有往來,相互見面很能拉談到一搭里。他對文瑞的思想進步產生了影響。
兩人親熱地拉著手,馮文江從頭到腳打量著英俊的表弟,笑著點頭說:“嗯,幾年不見,文瑞長成大后生了。”
“表兄,快說說你這幾年在北平讀書,經見些什么新鮮事情?”
“新鮮事兒?可多了!走,咱們到大理河畔邊散步,邊拉談吧。”
他們并肩出了校門,沿著一條小路穿過莊稼茂盛的田野和一片枝葉翠綠的棗樹林,來到開闊寧靜的大理河畔。那是一個美麗迷人的傍晚,大理河水清悠悠地流淌著,幾乎毫無聲息。河灘里那些大大小小的鵝卵石,正沐浴在一片夕陽的紅光里。平靜的水面上,反映著絢麗多彩的晚霞。兩人踏著水邊光滑松軟的淤泥,迎著落日緩緩走去。他們的臉上、身上,也被晚霞染成了金紅。
“大理河,可是一條美麗迷人的河呀!”馮文江像詩人一樣地感嘆道。
“是呀,可咱們這里的社會環境實在不能令人滿意,封建社會遺留下來的東西太多,太沉重。”
聽著文瑞的話,表兄停下來,目光有些驚異地望著他說:“嗬,幾年不見,想不到表弟已經在研究社會問題了。你的思想看起來比你的外表更成熟!”
文瑞有些不好意思,像猛然記起了什么,說:“文江哥,還有一件大事要告訴你。”說著故意停下來,“不過,你先猜猜,看是什么事情?”
“嗯——我猜不出來。”
文瑞便認真地說:“我信仰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擁護國民革命,決定參加國民黨,已經填過表了。”
“是嗎?”
表兄出人意料地對這個文瑞自以為了不起的大事反應很平靜。這使他有些失望。兩人有一陣兒誰也不再說話,默默地朝前走著。這時,夕陽完全沉落到西川盡頭的山巒后面。天際燦爛的云霞開始暗淡下來。灰色的夜幕,慢慢地由川道里彌漫起來。風乘勢吹拂岸邊的棗樹和莊稼,發出若有若無的輕響……這一切都仿佛處在夜晚來臨前的騷動不安中。文瑞的心頭,涌起一陣莫名其妙的煩亂,便說:“文江哥,說說你的情況嘛。”
表兄沉默了一陣兒,終于小聲說:“我在北平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他說著,從懷里掏出煙卷,點著一支狠狠地吸了兩口,然后又說:“后來組織派我到廣州參加了毛澤東主持的第六屆農民運動講習所,眼下剛回到咱陜西,在關中農村開展農民運動。我的社會職業是西安中山大學農運系主任。”
“農民運動?”文瑞不止一次地在報刊上看到過這個對他很有吸引力的新名詞,但到底什么是“農民運動”,他還不很了解。表兄見他聽得很認真,接著說:“中國最廣大的人群在農村,農民受封建壓迫最重,受封建思想的毒害也最深。喚醒農民的覺悟,這才是國民革命的當務之急。毛澤東創辦廣州農民運動講習所,真正是有遠見之舉。”
“你說得太對了!”少年文瑞聽得有些興奮。“這一陣兒,我從書刊上看到帝國主義侵略咱中國的種種罪行,令人發指。更不能容忍的是,人家把鴉片煙運進來,咱們的同胞還有人心甘情愿抱著煙槍拼命吸食!拿咱陜北來說,種大煙、吸大煙更是普遍。軍閥、官僚和土豪劣紳勾結一起,欺壓百姓。不說別的,一戶農民,每年要繳的苛捐雜稅多達七八十種。除了慣收的田糧稅、人口稅、買賣稅、牲畜稅、屠宰稅、印花稅外,還巧立名目:種大煙收‘煙稅’,不種的收‘白地稅’;喂豬養羊收‘活口稅’,殺豬宰羊收‘割頭稅’;窯前院畔栽一株樹,還要收‘樹棵稅’。稅目多如牛毛,各類雜費更是離奇古怪。拿咱馮家渠駐扎的民團來說,每年要向周圍各村農民收什么‘地方治安維持費’、‘修造費'、“糧秣費'、‘購槍費’、‘棉夾單衣費’、‘鞋襪費’、‘駐守費’、‘開拔費’、“年節費'多得就像夏季里的蒼蠅蚊蟲。還常常寅吃卯糧,隨意預征。”
馮文江接住文瑞的話茬兒說:“種大煙這事我回來也聽說了。就說我們馮家渠區分所,今年(民國14年)的煙款已經預征到民國十六年了。軍閥官僚公然開放煙禁,強迫農民種煙納款,還采取按地畝征收煙款的辦法。這樣一來,不管種不種,都得納稅。結果,逼得農民戶戶種大煙。每畝煙稅高達十多元。家有十畝地的農戶,種一畝大煙,就要繳納百十塊煙稅,比賣煙收入的錢還多。”
兩人拉得起勁兒,不覺天已全黑,便坐在河畔一塊大石上,繼續著剛才那個共同感興趣的話題。
文瑞說:“你可沒見,每到六七月間,大煙將要成熟時,農民便發愁了。井岳秀派出的提款委員下來,逼得十萬火急。縣府區鄉的貪官污吏就帶著狗腿衙役下去收款。收款委員整天肥吃海喝,吃飽喝足就摟著妓女躺在縣衙、區公所睡覺抽大煙。農民被逼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叫苦連天。井岳秀規定,征款委員超征有獎;征款委員便規定,縣區長們多征提成。層層加碼,步步威逼。農民交不上,輕者捆打,重者過堂。再不然就剝光衣服,捆在大堂外面的石柱上活受罪。捆綁上刑之后,煙款分文不少,還要加收‘拷打費’。軍閥井岳秀就是這樣,憑著手中的軍隊,實行反動的軍事統治,完全是個封建土皇上。聽說他光姨太太就有九房,一旦發現哪個行為不軌,就要槍斃。國民革命按照孫中山先生的主張,提出打倒帝國主義列強,打倒反動軍閥,打倒土豪劣紳,完全符合咱們陜北的實情。”
馮文江說:“國民革命的任務要完成,沒有農民群眾的積極響應不行。毛委員對農民運動抱有極大的信心。他曾經預見,在很短時間里,將有幾萬萬農民從中國的中部、南部和北部各省起來,其勢如暴風驟雨,無論什么大的力量都將壓抑不住。”
文瑞還是頭一次聽到這么明晰有力充滿激情的言詞,覺得這話聽起來太親切有力了。可如何開展農民運動,他還是不清楚,便問:“在咱們陜北,你看農民運動該怎么搞?”
馮文江說:“關鍵問題是要啟發農民覺悟。首先得把一家一戶的農民動員組織起來。毛澤東和彭湃在開展農民運動的實踐中創造出一個好辦法,這就是組織農民協會。按照毛委員對農村各階層的劃分,就是要以雇農、貧農、中農、農村中的手工業工人以及貧苦知識分子為成員,以雇農中的積極分子為核心,嚴禁地主、富農混入。目前農民協會在廣東、湖南等地農村已經普遍成立,權力大得了不得,甚至掌握著農村中的生殺大權。地主老財們見了農會會員,離著老遠就點頭哈腰,問候請安。有的上門請求要加入農會,農會還堅決不要。”
文瑞聽得簡直著了迷,想不到小小農會竟有這么大作用。那一晚,他們坐在大理河畔,瞅著水面上閃爍的繁星,伴著一片蛙聲直拉到深夜。文瑞從表兄那里,獲知了許多聞所未聞的新鮮事兒,也懂得了更多的革命道理,特別是知道了除了孫中山,還有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叫毛澤東。毛澤東的開展農民運動的主張,在他看來,更符合陜北一帶的實際情況。臨分手時,文瑞興奮地拉著表兄的手說:“你這次回來,可不能再走了,咱們一道開展農民運動吧!”
馮文江說:“我的工作,得由組織決定。你既然已經加入了國民黨,就帶領學校的進步學生先搞起來吧。”
表兄的話,像一根擦著的火柴,使他胸中的激情燃燒起來了。他下決心,要把家鄉一帶的農民組織起來,成立農民協會,率領農民投入反帝、反封建的國民革命。
此后不久,馬文瑞和志同道合的進步同學劉精一、趙拱壁、高學孔、馬文德、徐登泰等人一道開始了對農村社會狀況和農民困苦生活較為系統的社會調查。為開展農民運動,努力地進行著理論上的準備。只是當他們真正面對那些一盤散沙一樣的愚昧落后的農民時,又覺得無能為力,心中缺乏一個主心骨,胸中產生了無法排解的苦悶和煩惱。
轟轟烈烈的農民運動,怎樣才能發動起來呢?這個實踐問題,使馬文瑞感到寢食不安。他在茫然彷徨中,努力探索著改造社會的道路。
附:讀者留言摘錄
忽老師好,我的父母在家庭中掀起了閱讀您作品的熱潮,在這股熱潮的影響下,我也開始了《群山》的閱讀,我是一個出生在鄂爾多斯市區,成長在古都西安,工作在北京的80后,是隨著改革開放的春風成長的一代,對故鄉陜北也有著深厚的感情,通過閱讀您的作品,我第一次知道“老鷹捉小雞”這個游戲的出處。現在作為一名中學語文教師兼班主任,對于您所說的少年馬文瑞和成年人對于苦難的不同認識,感受頗深:“成年人往往由于生計多艱和困苦的磨難,模糊了童年的記憶,并不清楚游戲會給一個天真的兒童帶來多么大的歡樂。而沉浸在游戲歡樂中的兒童,也不可能體驗到成年人的種種憂傷和痛苦。”的確,不論什么處在哪個年代,兒童心理都是一樣的。
讀了老師的《群山》第二章,受益匪淺,書中提及的兒童心理也讓我深受啟發,以后,在教學上希望得到忽老師多多的教誨,謝謝老師。
當我讀到“叫你巫們跑!叫你巫們跑!”時,笑出了聲,忽老師形象而真實的鄉土語言把我帶到了陜北“藍格瓦瓦天空下井道峁圓圓的一座山峁上”。
我似乎看見了“大哥說這話時,親昵地笑了笑,還用手摸了摸他前額上留著的鎖鎖”的慈善模樣;看見了“雪白雪白的羊群,像一團云彩,游動在山洼里”的愜意與親切。當看到“小文瑞的父親對他說:‘你娃娃就收心攔羊吧,念書老子供不起!’文瑞聽了,再也忍不住,傷心地哭了”的時候,我也忍不住落淚了;看到父親軟下心,“幫他往圈里趕著羊,語氣緩和地說:‘好娃娃,不是不供你念書,是咱家交不起學費。再說,你念了書,羊當下就沒人攔。你也知道,咱一家的油鹽穿戴,全憑這群羊哩’”的時候,我感受到了那個年代的艱辛與父親的無奈,體會到了文瑞的委屈,感受到了少年文瑞對讀書的渴望,但是艱辛的生活又讓幼小的他懂得家庭的責任,這種矛盾,讓人心酸,現在孩子們,包括80后的我們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13中劉澤君

忽培元,祖籍陜西大荔,1955年生于延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全國傳記文學創作與研究專家指導委員會委員、中國傳記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現任國務院參事。
主要作品有文學傳記:《蒼生三部曲——群山、長河、浩海》《耕耘者——修軍評傳》《百年糊涂——鄭板橋傳》《難忘的歷程——習仲勛延安歲月回訪》《劉志丹將軍》《謝子長評傳》《閻紅彥將軍傳》等;長篇小說《雪祭》;中篇小說集《青春記事》《家風》,中短篇小說集《土炕情話》;散文集《延安記憶》《人生感悟》《大慶賦·鐵人銘》《地耳集》《生命藤》《京密河札記》《秦柏風骨》《山秀珍》《義耕堂筆記》;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和詩集《北斗》等。
《群山》《耕耘者——修軍評傳》分獲第一屆、第四屆中國傳記文學優秀作品獎(長篇);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獲中華鐵人文學獎。作品被譯成英文、俄文在國外出版。
反映當代生活的長篇小說力作《鄉村第一書記》,2018年12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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