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天空很晴朗。文瑞扛著攔羊鏟立在高高的山畔上,眼看著羊群乖乖地吃著草,心中感到快意
一個人,當他80歲的時候,回想起8歲時的往事,那是很親切的。猶如一個登山者,在即將登臨山巔時,乍立下來,回過頭去,望見了山腳下面開始起步的地方,親切之外,也容易產生一種歷盡艱辛的慨嘆。
這一天,1993年11月4日,是馬文瑞的八十華誕。北京西山一座綠樹掩映的別墅,白日里晚輩們的祝壽活動已經結束。夜幕的降臨同時帶來了他所喜愛的安寧。近在咫尺的林中,有一種小鳥不停地鳴叫,他突然記起了家鄉陜北的山中,也有這種體形嬌小的飛鳥,俗名大約叫火烈膀,飛起來血紅的翅膀像火焰一樣在天空閃耀。只是好些年了,沒有聽到這種鳥叫了。他索性走到寬闊的陽臺上去。受了驚擾的小鳥立刻收斂了歌喉。山林上空的霧氣很重,潮濕的空氣隨著小風從山渠深處的林壑中漫過來,夾帶著秋葉和林木的氣息。透過夜幕望去,森林的顏色同大海一樣深沉,暗示出一種博大莫測的氣勢。他總覺得,人只有在面對森林或大海的那一刻,才可能掂量準自己本來的份量和價值。也許唯有這種時刻,人的頭腦才較平時清醒深刻。他這么想著,慢慢地踱著方步,任許多平素不曾有過的有趣的思想和念頭閃現出來,就像有一只矯健的火烈膀,不停地在腦海里騰躍,那火紅翅膀的每一次翻飛,都有新的思想和念頭閃現出來。
夜深人靜了,他照例坐在寫字臺前,開始閱讀文件。面前是一封信,寄自陜北佳縣李家溝村。他一貫格外重視這類來自基層的信件。拆開來,是民歌《東方紅》的作者李有源故鄉的一位團支部書記寫來的。信中詳細描述了村里小學的校舍年久失修,許多學齡兒童不能入學的情形。這封簡短的來信,一下牽住了老人的心,勾起了他對自己童年生活的記憶。
1920年春季,驚蟄一過,地氣開始轉暖。陜北溝壑的冰雪和凍土悄悄融化著。嬌小美麗的火烈膀抖動著火焰一樣的翅膀從窩巢中飛出來,啾啾地歡叫著,仿佛是在呼喚鼓動一切冬眠著的生命迎接春天。
農民們扛起犁鏵吆著牛犋上山翻地了。新的一年艱辛的勞動生活即從這一天開始。春天的陽光帶著少女初戀般的羞澀,略顯遲疑地同人們親近著。
此刻,文瑞扛著木柄比他高出一倍的攔羊鏟,立在高高的山畔上。羊群在下面陡峭的荒坡上像云彩一樣游動著。青草尚未長出來。羊子用嘴拱開越冬的枯枝敗葉,尋找新生的白蒿芽子吃。這種可以用來制藥的草本植物,作為飼草,營養價值很高。
“一只、兩只、三只、四只、五只……”
總共十二只白山羊。每過一會兒,他就要很認真地用手指著清點一遍。這是大哥囑咐他的。“不然,羊子跑丟了,你還不曉得。”大哥的聲音總響在耳畔。大哥說這話時,親昵地笑了笑,還用手摸了摸他前額上留著的鎖鎖。
羊子似乎很聽話,并沒有因為羊倌換成了他這個小娃娃而不把他放在眼里。群羊緊跟著那只彎角頭羊,沒有一只膽敢自由行動。羊毛雪白雪白,遠遠瞧見,真像一團云彩,游動在山洼里。
自從分家以后,父親的煙癮更大。在此之前,又花大價錢迎娶繼母,像樣的土地出賣光了,一份子家業很快踢踏得所剩無幾。父親自己不能堅持勞動,又雇不起長工,全部生計,壓在大哥馬文采和二哥馬文彬肩上。兩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起五更睡半夜,辛勤作務著六七十坰山梁薄地,勉強維持著全家七八口子人的生活。到了春季,弟兄倆要套牛翻地了,攔羊的活兒落到了年僅8歲的馬文瑞肩上。
天空很晴朗。文瑞扛著攔羊鏟立在高高的山畔上,像一株挺脫的小楊樹。眼看著羊群乖乖地吃著草,他心中感到從未有過的快意。他覺得攔羊這營生并不辛苦,覺得自己穿上大哥的這件光板山羊皮褂子,顯得更像一個大人。春日的陽光也是格外溫暖,空氣也新鮮得叫人神清氣爽。天空中不斷有火烈膀叫著飛過來,飛過去,像誰扔著火蛋兒玩耍般可愛。大哥他們就在前面山梁上犁地。那塊地的名稱叫井道峁。他總想不明白,為什么會叫這樣一個名字。遠遠地聽得見他們故意學做大人一樣的粗壯高亢的吆牛聲。“喔——回來!”這豪邁而自信的聲音,伴著牛鞭的爆響在山間回蕩著,驚飛了山崖上棲息著的一群灰鴿子。
文瑞此刻很佩服兩個哥哥,不停地仰頭朝他們那邊照看。只見圓圓的一座山峁襯在藍格瓦瓦的天空下面,光著脊梁吆牛犁地的圖影,就像是一幅貼在藍布景上的窗花。祖母曾經剪過一幅這樣的《耕牛圖》,牛背上還落著一只調皮的花喜鵲。
兩個吆著兩犋牛的人沿著天地接吻的那一條線慢慢地行進著。文瑞第一次體會到了農耕勞作的樂趣。難怪山里勞動的人們,總會情不自禁地唱起信天游,有多少人世的愁煩,都會在這空山曠野的勞作中消散。
陜北的天地總帶有一種神秘莫測的意味。當你獨處其間,總有一種生命激情的沖動。那淡藍色的線條柔順的山脊和藍得一塵不染的天空,總給人一種母性的深情與崇高的感受。那種不露聲色的靦腆與羞澀、博大與寬容,很容易使人聯想起母親或戀人,呼喚起感情的勃發與激揚。這種境況,對于一個聰明而富有靈氣的8歲男孩,同樣也不例外。眼下在他的面前,天空、人、牛和大地,一切都親切和諧地融為一體。他突然想起了去世已久的母親,突然覺得唯獨自己處在萬物之外,突然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母親就埋在對面不遠的山坡上,他幻想著自己能化做一只火烈膀,飛到母親的墳頭上去。他渴望母親的早逝只是一場可怕的噩夢。他希望噩夢醒來,自己還處在母親的懷抱中。這個頭一次出山的小羊倌,他完全忘記了自己的現實處境,忘記了有十二只活蹦亂跳的羊子需要自己照料,忘記了大哥對他的囑咐。他只是想放聲大哭,只是想高聲呼喚母親,只是想得到那久違了的母性的溫存和慰藉。除此而外,他的腦子里是一片空白。
過了不知多久,當他猛地回過神,卻見十二只山羊早已漫山二洼四散開了。他一下慌了神。慌亂中,記起大哥教他的辦法,就一邊咩咩地高聲叫著,一邊用羊鏟挖起泥土,照準正朝遠處走去的頭羊甩去。由于力氣小,土塊只落在羊屁股后邊。頭羊逃得更遠了。眼看著有兩只羊就要鉆進對面的梢林,小羊倌完全束手無策了,急得頭上直冒汗。
這時候,有一只小公羊,竟大搖大擺朝他迎面走來,顯然是想奪路逃到山梁那邊去。他一見,急了眼,丟下攔羊鏟,雙手牢牢地抓住羊犄角,拼命往回拉。不料羊被拉毛了,死勁兒一頂,掙脫逃走了。
文瑞被頂得仰面摔了一跤。他滿臉漲紅地從地上爬起來,也顧不得拿攔羊鏟,撒腿朝山上跑,嘴里還哭喊著:“大哥,羊跑了!大哥,羊跑了!”
令他羨慕的是,同樣一把攔羊鏟,到了大哥手里就變成了孫悟空手中的金箍棒。
“叫你巫們跑!叫你巫們跑!”
大哥揮舞著羊鏟,土塊像長了眼睛,不偏不倚地落到羊子的前胛、耳梢兒上。逃散了的羊子,一只只被灰溜溜趕了回來,乖乖聚成了一團。文瑞看得呆愣了,臉上的淚珠還掛著,已經破涕為笑。這時候,大哥伸了衣袖,替他抹去淚水,乖哄他說:“文瑞呀,當了羊倌可不能哭鼻子,更不能隨便丟開攔羊鏟子。”
文瑞認真點著頭,接住大哥遞過來的攔羊鏟,心中暗暗下決心:“一定要當像大哥一樣有本事的羊倌。”
攔羊這營生,對于一個8歲小娃娃,無疑是一種難以想象的苦役。開頭幾天還有一點新鮮感,以后就單調枯燥得令人心焦。一個人陪伴著十二只羊,除了吆喝羊子,一整天說不了三句話。春草冒芽兒時,羊子開始跑青,從早到晚不停蹄,還是吃不飽。文瑞白天跟上羊群奔跑一天,傍黑還要捎著割一捆夜草。村子對面的背掌灣,有他家一坰苜蓿地。每當夕陽沉落時,村里人就看見文瑞背上背著一捆干苜蓿,趕著羊子在對面洼里吃力地移動著。8歲的小羊倌,完全承擔起了他的責任。
春天過去了。原先布滿枯枝敗葉的荒坡,不知不覺披上了綠裝。光禿禿的山梁熟地上,長出了翠綠的莊稼苗苗。羊子有了充足的飼草,不再像早春那么難放牧了。經過了幾個月的朝夕相處,他和它們已經混得很熟。天氣晴明的日子,他把它們放到一面旺草坡上,便登上高高的烽火臺,朝四周的遠處眺望。他已經適應了孤獨的放牧生活。他習慣了一個人不聲不響地那么呆呆地坐著想心事。高興了,他就這么找一個就近的制高點,登臨其巔,舉目遠眺。他發現藍天像一口巨大的鍋,扣在大地上。他想象不來“大鍋”外面的世界。只看見遠處天空的顏色漸漸變得很淡,臨了幾乎像山溝里的霧氣一樣發白。山地的土黃顏色,也同樣淺淡得同天空融為朦朦朧朧的一片,透著仿佛水氣一樣的溫潤的亮光。再遠處,就模糊得混沌一片了。視野以外的世界,對他永遠都是一個謎。偶爾之間,彎曲的羊腸小道上,會走來趕著毛驢和騾馱的風塵仆仆的腳夫。他們腿上打著裹纏,腳上的鞋子已經磨穿了鞋底。他斷定他們一定見過外面的世界,便很羨慕人家,渴望著也能有一天像他們那樣遠行。他就這么一連好幾個時辰立在那里眺望遠方,思緒就像小鳥,盡情在天空中翻飛。
遠方的世界猜不透,他懷里卻揣著另外一個世界——一本大哥念過的舊書。這是他從堆放雜物的倉房里翻揀出來的。當他第一次翻開書頁,發現里面有許多插圖——人物和花卉,都是栩栩如生。還有那些密密麻麻排列整齊的字,雖然并不認識,卻對他也具有難以名狀的誘惑。于是他出山放羊時,懷里總藏著這本書,有空就掏出來翻看。那些賞心悅目的圖畫使他著迷。他很佩服祖父,叔父和兩個哥哥。他們都是識字人,拿起書,就能念出那些字行的意思。祖父念起來,更像唱歌,一聲:“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唱到得意處,戴了瓜皮帽殼的腦袋就帶動身子搖晃。文瑞聽得入迷。祖父念累了,停下來從袖口里摸出手帕輕輕擦著額角的油汗。他還傻瞪著眼睛,等著往下聽。祖父見他認真,十分高興,逢人便說:“我們文瑞可是個念書的材料。”唯有父親聽了,總是不以為然。不識字的莊稼漢心里反倒瞧不起念書人。從此,祖父一有空,就教文瑞認字。叔父和兩位哥哥,也成了他的老師。他們晚上教他認字,白天在山里放羊時,他就用柴棍在地上練著寫。他放了一年羊,就學了《百家姓》和《三字經》,還有一本《幼學瓊林》最覺有意思。這本博采自然、社會、歷史、倫理等方面知識典故的啟蒙課本,在文瑞面前打開了一個知識天地的窗口,使他發現了視野之外的另一個有趣世界,對識字念書產生了渴望和追求。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的住屋里仍然會傳出輕輕的讀書聲。文瑞刻苦求知的精神,感動了祖父和大哥。
恰在這時,就近的馬家坪村辦起一所小學。祖父動了供文瑞念書的心思。有一天,“公盛源”老當家的鄭重其事地對兒子說:“彥舉,有件事和你商量一下。”
“冒掌柜”馬彥舉覺得奇怪,心想他老人家今兒怎就這么抬舉咱些。本來兄弟分家,為父的理應隨長子生活,他老人家嫌咱不務正,跟老二家過了。好幾年了,咱這門里的大小事情,他老人家是從不過問,今兒個這是怎啦?便說:“父親,有話你就直盡說嘛。”
“那好吧,”馬沼蘭臉上顯出很嚴肅的表情。“文瑞這娃娃,天資聰明,生性踏實。我早就說過,他是個念書的好材料。眼下文采和文彬都退學務了農,咱馬家這一門雖說人窮了,可不能都當睜眼瞎子呀!爾格,文瑞也到了蒙學之年,我看就供娃念書吧。”
馬彥舉聽罷,只是低頭抽煙,老半天沒有言聲。
馬沼蘭又說:“我知道,你的光景過得緊巴,就是再緊巴,也不能誤了娃娃的前程。再說……你那大煙癮也該戒了,你要是還有男子漢的剛骨,就戒了煙,供文瑞念書。”
馬彥舉聽得坐不住了,突然仰起頭,漲紅著臉,怒氣沖沖瞅了父親一眼,口唇顫了幾顫,終于沒說什么,站起來走開了。
這時,文瑞正趕著羊群回到畔上,見父親氣呼呼由大門走出來,盤算又是跟誰慪氣來,心中就有些膽寒。不料父親照直走過來,厲聲問:“文瑞,是你給你爺說你想念書嗎?”他聽得莫名其妙。父親又說:“你娃娃就收心攔羊吧,念書老子供不起!”文瑞聽了,再也忍不住,傷心地哭了。父親當下心軟了,幫他往圈里趕著羊,語氣緩和地說:“好娃娃,不是不供你念書,是咱家交不起學費。再說,你念了書,羊當下就沒人攔。你也知道,咱一家的油鹽穿戴,全憑這群羊哩。”文瑞聽了,委屈地點了點頭。他心里其實也很矛盾。他渴望念書,但也舍不得離開那些可愛的羊子和山里清靜優美的環境。“反正不上學堂也可以認字。”他心里安慰自己說。
這件事讓大哥知道了。他很生氣,竟然壯著膽子同父親理論一場。父親很固執,咬住死理,誰也扭不轉。大哥一氣之下,背著父親把井道峁那五畝山地佃出去,死心塌地要供文瑞念書。

忽培元,祖籍陜西大荔,1955年生于延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全國傳記文學創作與研究專家指導委員會委員、中國傳記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現任國務院參事。
主要作品有文學傳記:《蒼生三部曲——群山、長河、浩海》《耕耘者——修軍評傳》《百年糊涂——鄭板橋傳》《難忘的歷程——習仲勛延安歲月回訪》《劉志丹將軍》《謝子長評傳》《閻紅彥將軍傳》等;長篇小說《雪祭》;中篇小說集《青春記事》《家風》,中短篇小說集《土炕情話》;散文集《延安記憶》《人生感悟》《大慶賦·鐵人銘》《地耳集》《生命藤》《京密河札記》《秦柏風骨》《山秀珍》《義耕堂筆記》;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和詩集《北斗》等。
《群山》《耕耘者——修軍評傳》分獲第一屆、第四屆中國傳記文學優秀作品獎(長篇);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獲中華鐵人文學獎。作品被譯成英文、俄文在國外出版。
反映當代生活的長篇小說力作《鄉村第一書記》,2018年12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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