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1 回到蘑菇嶺,是下午兩點,天下著雨。張客看著檐下的雨線,地上打出來的雨坑,想起了離開村子那天,也是下著雨的。好象是那場雨,一下就下了二十五年了。不過那時候的雨,是狂風暴雨,如今這雨卻顯得綿長、溫順了。門是虛掩著的,張客在門前站了一會,還是伸手推開了門。張客在天井的角落里站立了一會,緩過了神來,才走進廳里。大哥子鳴正在屋里看書,他抬起頭來,張客就看到了那張臉,黝黑、渾圓、厚重,與離開時沒有太大的改變,只是多了一副眼鏡。張客喊一聲,哥。子鳴愣了好一會,認出來是張客,那眼神里涌過了激動、驚詫、苦怨,但最后他還是鎮定了下來,說你回來了?張客說,是的,哥,我回來了。子鳴說,那就進來吧,頭又低下去了,繼續看書,仿佛張客只是外出趕了一趟集。大嫂在房間里聽到了聲響,挑了門簾走了出來,驚呆了一會,喊一聲,二弟,是你。張客離開的時候,大哥還沒有娶親,不過這大嫂張客是依稀認得的,她那時候就住在村子東頭,那個小女孩叫趙小敏,也曾經一起玩過的,這回聽她這么喊,該是自己的大嫂了。張客說,大嫂,是我。大嫂就顯得有些慌亂,好象來了貴客,搓著手說,吃過飯了嗎?張客說,吃過了。大嫂說,那坐吧,趕緊把張客手上的提包接了過去。張客卻沒有坐,他看見了墻上掛著的那個長長的大煙斗,熏得焦黃焦黃的,認出那是當年父親用過的,心里不覺一顫。大嫂說,我給你倒杯水吧。張客說,大嫂,我想洗個澡。大嫂說,好好,看你,衣服都濕了,我這就去燒水。當褪去層層的衣服,滾燙的熱水澆過赤裸的身體,張客的淚水才流出來了。到如今,大哥大嫂都沒有問他,突然回來的原因;他們不問,是因為他們都不想觸碰那二十五年的空缺吧。然而,當他們真的知道了張客回家來的原因,他們會怎么想怎么辦呢?張客就專注地看起了下體那里,此刻那里紅腫一塊,布滿了星星點點的紅斑。還在兩天前,那里還曾經奇癢難奈,折磨了張客半天,然后又突然間地消退了,如今只剩下這紅斑點作為證據。是呀,如果大哥知道張客這會回來,竟然是找他給他醫治性病,大哥也許會抽手就給他一個耳光的。洗過澡,張客覺得爽朗些了,他搬張椅子在大哥身邊坐下,問哥,看什么書呢?子鳴朝過來給他看,是本醫案,都是子鳴記下的病例,字跡有些舊了。子鳴說,記下來,有空可以回頭看看嘛……張客看向天井,雨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了,而他剛才在天井邊站立的地方,地上還是汪著一灘的水。那年張客離開,才十六歲。張家祖上五代都是赤腳醫生,到了張客的父親,已經在當地積累起了很高的威望。然而,父親終究會老去,得選擇繼承人,當時父親選的是張客。按道理是長子繼承的,可是長子子鳴天資愚鈍,比不上張客聰敏可造,這事情父親雖然沒有明說,但旁人都看得出來的。然而,偏偏張客人小心兒大,那時候村里正時興外出打工,張客也鐵了心要到外面去,對于父親期望,好象沒有興趣。那天,父子倆就為這事吵了起來,后來越吵越厲害了,父親大怒,說你那么想出去,出去了就別回來了!張客年少氣盛,當即就沖進了滂沱大雨之中。然而當初離去,怎么也想不到會決絕至此,二十五年呀,多少個日日夜夜。父親一生懸壺濟世,看病無數,最看重的是禮儀教化,如果他知道張客此番歸來,是染上了那樣一種骯臟的病,不知道還會怎樣地暴怒呢?子鳴帶張客來到診所。診所就在前屋,也就是舊屋,當初父親就是在那兒坐診的,后來子鳴在后面緊挨著蓋了新屋,兩屋打通了門口,前面依然還是診所,后屋就是居住。廳里放了張條桌,就是診案,右側墻上掛著些“妙手回春”之類的錦旗,緊貼墻就是藥房,屋的一角拉了布簾,就是注射室。當年,關于父親的傳說也很多,說他藏著了許多疑難雜癥的方子。那時候,除了鄉里人、別鄉別鎮的人也來看病,還有些遠在城里的人,都會坐著轎車奔著父親的名聲來。那時候手藝人也很吃香,因為父親的醫術,家里人的生活也算過得寬裕。這樣的一種生活,在家族里已經延續很多年了,也許在父親的心里,世道會如此地一直延續下去的。子鳴說,父親是在五年前走的。張客說,那時候你怎么不告訴我?子鳴說,你連信都沒有一封,你讓我到哪里去找你?張客轉過臉去,閉上雙眼,淚水就在眼眶里翻滾,很快又拿手抹去了。轉過來,張客問,這幾年生活還能維持嗎?子鳴說,如今人們都外出打工,有不少的人家還遷走了,鄉里鎮里的人越來越少了。自從爸去世后,招牌也沒有以往響亮了,外地慕名來的病人就更少。看病之外,多種些莊稼,吃飯還是能維持的。是呀,二十五年呀,很多事情都變了,張客不禁在心里嘆一聲。又想到了自己此番回來,也是以一個病人的身份的,不覺又有些躊躇。張客說,哥,如果我是你的一個病人呢……子鳴看著張客,一時還不明白張客的意思。張客說,你一直都不問我回來的原因,我現在跟你說吧,我是因為生病了,才回來找你和爸的。子鳴緊張了,他想到的也許是癌癥之類,兄弟訣別的吧,雖然張客回來之后這半天,他一直都表現淡然,但其實內心里也是波瀾翻滾的,他說,你怎么不早點回來呢?張客說,哥,你怎么不問是什么病呢?子鳴說,到底是什么病,你快點說呀。屋子里的氣氛凝固了那么一陣,終于,張客把大哥拉到了注射室里,說好吧,哥,我現在就給你看,邊說著,邊脫下了褲子。在多年之后,張客竟然以如此的方式與大哥再次相見。然而,大哥卻吃驚地叫起來,說你這里,怎么落下了傷疤?在張客的左大腿上,的確爬著一條傷疤,如肥碩的蚯蚓一般,丑陋、刺眼、陰暗。 2多日之后,大哥在給張客涂藥的時候,他又問起了那條傷疤。大哥的手指在那上面輕輕撫過,那么充滿了哀傷與憐惜。他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吧,那我就說說這條傷疤吧,張客說。那時候,張客已經從打工的印染廠跳了出來,另立門戶開了家自己的印染廠。說是印染廠,其實也就是小作坊,租了個兩房一廳的房子,廳里安了張印臺,連他就三個人,他住一個房,同時也就是辦公室,兩個工人住另一個房。在那座城市里,在張客所租住的那個城郊結合部,開了有很多這樣的小作坊,而且每天都有新的作坊在開張,也每天都有舊的作坊在倒閉,生意的競爭一直就是那么殘酷。然而,當張客有了一個自己的作坊,他還是那么的興奮,想象著自己的人生會連同著這作坊,往后會越開越大的。好象是從一開始,張客就不甘于做一輩子打工仔的。進廠兩年了,張客漸漸知道了廠里的一些門道,也親眼看著這個廠從十多個工人到三十多個工人,迅速地擴張。那時候他還只是個學徒,各種雜七雜八的活都歸他,偶爾上印臺跟著學行板,張客就張大了眼睛看,張開了耳朵聽。對于印染的用色、曬底片、調料、花紋、配對,他默默地記誦,而貨物從下訂單到出貨、運輸、驗貨、交貨、結帳各個環節,他也都一直在悄悄地觀摩。印染中最重要的環節是調料,這個環節老板都會交給自己的親信,輕易不會向旁人透露的。做調料的是老板的小舅子,比張客大兩歲,張客就跟他接近,在下班后常常請他喝酒,關系漸漸就鐵了。但張客是有謀略的,他并不主動去問,而是在等待時機。這小舅子好賭,有一回剛發工資,一夜就給輸光了。他姐姐最恨的就是這個弟弟賭錢,幾回地讓他發毒誓,再發現他賭錢就離開廠里。小舅子正在心里惶惶,張客及時把自己的工資全數送上,說是暫且借著,有了再還。但其實,之后小舅子就沒有再還了,這也是張客要的效果。事情算是瞞過了,那小舅子心里覺得虧欠了張客,也一直知道他想學調料的,就什么都跟他說了,有時候趁著姐夫姐姐不在,偷偷地帶了張客進調料房,手把手地示范。張客是個有心人,幾回就學上手了。后來,小舅子還是因為賭博出了事,一下子輸得大了,竟然卷走了姐夫的一大筆貨款。姐夫氣得鼻子冒煙,一時又找不到頂替的調料手,正急得團團轉。張客主動找到老板,說讓他試試。老板警惕地看著他,張客心里一顫,才知道自己還是太冒進了。老板咬咬牙,論聰慧機靈真找不到第二個了,就開始教張客。但是,要自己另立門戶,最重要的還是客戶,沒有訂單,一切都是空談。印染廠的客戶是服裝廠,服裝廠下單給印染廠,印染廠完成后,再把貨物運回服裝廠。在這個過程中,張客看出了一個關鍵的人物,那就是運貨的司機。這個司機,跟老板是同宗的兄弟,聽說當年是和老板一起從村里到城里來打拼的,這個人脾氣有點暴躁,好酒好煙,張客就從這里入手,請他喝酒,送他香煙。接觸多了,才發現這兄弟心里,也是有些想法的,都是當年一起出來打拼的,如今人家成了老板,自己卻只能幫他打工,想想都郁悶呀。他自己是想走的,只是一直沒有好的去處。但是他畢竟在印染這個行業多年,況且運貨又能經常與客戶接觸,肚子里是藏著很多料的。他倒是個口無遮攔的人,因為感覺與張客相投,于是很多內里的消息、行情之類,都跟張客說了。原來,主要的客戶只有一家,張客就想著,是不是可以通過這個兄弟,與這家客戶接觸呢。但事情的轉變,卻是出人意料。那家服裝廠的老板,叫王總的,那天剛好來廠里找老板,老板就帶他到調料房來參觀了。當時,看過張客示范之后,這老板也試了一回。結果走的時候,就忘記帶手袋了,張客發現之后,把手袋帶下去交給他,他剛好上了車了,張客追著跑了一段,那王總才發現了,停住了等上了張客。也許是感動于張客的那一跑,王總主動給了張客一張名片……子鳴看著自己的弟弟,越聽越覺得茫然了。大哥一輩子都在這山里,也許在他的想法里,這整個的世界,應該就是這山里世界的放大吧。而張客說的那些,太遙遠了,實在難以與當年那個青澀的小子聯系在一起。子鳴說,我是問你那條傷疤呀。張客笑笑,我跟著就會說了。張客看了看窗外,才又繼續說,當知道我把一個大客戶拉走了之后,老板就恨起我來了,他到了我的作坊,警告我馬上把作坊關了,不然要廢了我一條腿。后來,在一天晚上我外出的時候,他們就跟蹤了我,在角落里把我堵起來,打了我一頓。子鳴喊,你傻呀,人家打你,你跑呀。張客看看自己的大哥,他那么心慌,似乎弟弟被打的事情,是發生在當下,而他全都看在眼里了。張客心里也不覺一酸,他說,我想跑的,可是跑不掉呀,他們十多個人,而我只有一個。子鳴說,你不會求饒呀。張客說,我不能求饒的,我越是求饒,他們就越是輕看我,以后就越不會放過我了。子鳴說,你呀,就是太倔了。張客說,他們打了我一頓之后,有個人拿出了一把砍刀,就在我大腿上砍了下來,我只感到冰冷,血就流了出來了。那個人警告說,這只是一個小小的懲罰,要是再不把作坊關了,下回砍的就是脖子了。就是有了這一句話,我確定那些人都是老板找的了。不過,我被打了之后,反而不怕了。我去買了幾把長刀,繼續地把作坊開了下去,做好了隨時要拼死的準備。子鳴說,難道那時候,你就真不怕死嗎?張客說,其實想起來,還是怕的,誰不怕死呢?但我是不能怕,已經沒有退路了。子鳴嘆口氣。張客說,后來王總知道了這事情,就徹底跟老板斷了往來,還介紹其他的客戶給我。而自從那一回之后,老板也沒有再來砍我第二回。反正,這也算是因禍得福吧。 3番薯、玉米粥、釅芋頭梗,是村里每天早餐的三樣。張客想不到,自己會在多年之后,還能坐在這里吃上這樣一頓早餐。一大早,大嫂就起來操持家務了,打掃房屋,煮好了早餐,喂雞喂鴨,到河邊去洗衣服。一切都好象是昨天的延續,二十五年的時光在這個村子,這間屋子,似乎是縮成了一個點。這天天色好,吃過早餐后,就翻曬前些天采回來的藥材。后屋的一間房子里,放滿的都是中草藥,他們都是大哥親自到山上采回來的,如今它們散亂地堆放在地上,對于張客只是些沒有名字的花花草草。大哥對它們卻是如數家珍,一一地指點給張客,雷公草、連錢草、金葉藤、鬧羊花、八厘麻……這些藥材,曬干后,會進行剪切,然后儲存于屋子的那個藥柜里。恍惚中,張客就想起來,那時候,父親一回又一回地要他去認識這些中草藥,可他就是不愿意,因此認多少回都記不住的,只是想不到,如今會再次回到這個場景。屋子距離曬谷場不遠,新采的藥只消幾個來回就挪到曬谷場,都鋪曬了開來。正是日上半天的時候,張客在曬谷場邊坐了下來。這個村子依靠在山腳,山腳邊是一片野地,村前一條小河溪彎曲著穿過,洗衣服的阜頭就在河溪拐彎處,此刻有些婦人孩子就在那里洗衣服,河邊是菜園,圍著竹籬笆,正是油菜長成的時候,放眼是一片墨綠,菜園邊上是曬谷場,旁邊是兩口大魚塘。此刻陽光普照,灑滿了山野村莊,也是很有些田園詩意的。日子變得悠閑,時間成為了最空落的抽屜,怎么塞都塞不滿。已經進入了冬季,收割早已經完成,正是進入了農村里最閑適的時候,每個人的腳步都是那么慢。有些時候,張客也會坐在父親留下來、如今是子鳴在用的那張椅子上,雙手擺在診案上,看著日光在墻上一點點地位移,直到收去最后一縷日光。他希望以最靠近的姿態,回憶起父親的那些細節。其實那時候,他曾經是那么崇拜父親的,父親是這個山里負有盛名的土醫生,在那無形卻又井然存在的鄉野秩序中,父親受著鄉里人無上的膜拜。如果不是村里興起了打工潮,讓年少的張客由此知道在山里的這個小世界外,另外還有一個闊大豐富的世界,也許張客不會忤逆了父親,而就會在默然不覺中接受了那種代代相傳的力量的安排吧……身體里的那癢,就是在這樣悠閑的思緒里,突然間又發作了的。他坐在父親曾經坐過的椅子上,突然感到在下體那里,先是一點的癢,很小的很尖銳的,似乎是蚊子在叮,似乎是螞蟻在咬,又似乎是扎進了一根針。可是,想拔卻又拔不出來,它鉆得那么的深,幾乎是無底的。這種癢是一個點,一個中心;又從這個中心,輻射到了全身,好象是有無數的蟲子,爬進了他的血管,隨著血液流向了全身。它們在他的身體里,不斷地生長、堆積、膨大。直癢得你鉆心地痛,卻又無處可抓,你甚至想把自己扒了皮,割開了骨肉,把它們找出來,它們卻又無所遁形了。這癢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張客也不太確定。大概是在兩個月前吧,他去赴一個酒會,車在一個紅燈前停了下來,他覺得那天的紅燈特別地刺眼,就罵了一句他媽的這紅燈,今天怎么紅成鳥了?接著就感到下邊有點問題了,車開了起來,他總感覺到車在晃蕩,就跟司機小李說,這車今天是怎么啦?你找個時間去修修呀。小李并沒感到車有問題,可也只得應著,說等會就去。張客已經癢起來了,再等不得了,喊小李靠邊停了車。張客一時也顧不得了,伸手就往下面去,隔著褲子抓癢。小李愣愣的,張客來了氣,罵著,這車里是不是有蚤子了?還不找找!小李只好低頭找,找了駕駛位,找了車內,又到了車后箱找,可是,沒有找到。最后張客才發現,問題是出在自己身上了。當晚,張客就上了網,一查不要緊,竟然就能對號入座了,先是癢、紅腫、斑點,然后會發膿,漲出血水,然后是糜爛,最后死亡。看到這樣一個結果,張客差點暈厥了,他才四十多歲,事業如日中天,怎么可以死去呢?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這癢就跟上張客了。它是潛伏在張客身體里,隨時準備出擊的敵人,但又不是明刀明槍,而是冷箭暗器,搞的是陰謀詭計。它癢的又是那么的不是地方,讓人羞于提及。他痛恨起了自己的身體,如此地靠近,卻又拿它沒有辦法。當下,張客抓得用力了,抓出了一道道的血痕,細小的血珠,溟溟地滲了出來……突然,就是在這個時候,癢又止住了,消失了,仿佛是來去的一陣風,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張客雙腳一下軟了,跌坐在地上。 4張客決定去拜奠父親。寒冬漸漸深了,山野里一片荒涼,冬日的風吹過山頭,刮起陣陣的粉塵,那些飄起的塑料袋,掛在電線上,咝咝地叫。父親的墳在后山崗上,墳塋四圍種植了很多的松樹,倒還蒼翠。張客在父親的墳上拔了草,燒起了紙錢香燭,就坐了下來。在外面的日子里,每當遇到不如意的時候,他總是會想到家。他努力地讓自己不想的,但就是遏止不住地想了。然而,家的美好也許只存在于思念之中,他害怕回來,害怕與父親之間的沖突,害怕挖下的鴻溝無法填補。就如這回,歸來之前,他還想著有很多話要說的,可是如今坐在這里,卻又一句話都想不出來了。這樣一直坐到天色漸暗,連那聲“爸”的喊叫,都哽在了嘴里,始終沒有沖出喉嚨。后來,張客站了起來,深深地鞠了三個躬,跌撞著下了山來。走進村頭的池塘邊,卻遇上了王金發,正在打魚。王金發當年與張客是同學,也曾經要好過一段時間,后來張客去城里,王金發去了當兵,兩人就漸漸斷了聯系。聽說王金發退伍回家后,種過幾年地,后來在村里換屆選舉中,選上了治保主任。再后來,就當選了村長。當下王金發喊,張客,你回來了?張客說,是金發呀。王金發說,可不是,晚上到我家去喝上兩杯呀。張客笑笑,想著好不容易碰到個同齡人,就答應了。王金發下了網,網拉上時,有了六七條皖魚,活蹦亂跳著,王金發選了兩條最大的,說今晚上讓你嘗嘗我的手藝。當下張客也就跟了王金發,往他家里走去。在村里,王金發家是夠派頭的了,三層的小洋房,熱水器、空調、電冰箱什么的都有了,還有自家的自來水,是用發電機把井水抽上來,到了三樓頂的水缸,然后再流下來的。吃飯時,家人是一桌,王金發與張客開了小桌,炭爐上的鋁鍋燜著魚,散發出陣陣香氣。兩人喝起了酒,不過都是王金發多喝,張客只是慢酌,當下氣氛總有熱不起來。王金發說,很久不見了,聽說你在外面,發了財呢。張客說,不過是混口飯吃。王金發說,你在外面見識多,有什么路子,要給兄弟指點呢。張客說,還是兄弟在家好呀,做了村官,又養著魚塘,什么都不愁的。王金發說,你這回回來,是準備長住吧?張客說,過一段時間就走了。王金發說,你多年在外面,難得回來的,我算是地主了,你在家怕也得閑無聊,有空兄弟帶你去玩玩吧。張客看一眼王金發,說哪里有得玩的?王金發說,就看你想玩什么。張客說,我能玩什么呢,沒那個心思了。王金發說,如今這鄉下的地方,也不比從前了,什么玩的沒有?張客擺擺手,算了。說著這些無關痛癢的話,彼此相互應酬著,張客內心里突然又有些厭倦,有些后悔來了王金發這里了。王金發說,要說發財的門道,城里你最清楚,是房地產吧,聽說都發瘋了。可是在這鄉里,你就沒我清楚了,你知道是什么嗎?王金發頓了頓,才揭謎地又說,開礦山挖稀土呀,聽說那東西,做原子彈都要有它的,比黃金還貴上百倍,可賺錢呢。張客問,我們鄉里,哪個地方會有稀土呀?王貴卻又掩了嘴,似乎是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只不斷地給張客敬酒。有很多的人進來了,不過是村里的三婆、花嬸、小年,老人孩子都有。原來,王金發在家里開了莊,他們是來買馬下注的,這個說買十塊,那個說買五塊,都趕著下注。王金發的老婆來收錢,每人再給一張票子,里面記著的是買的號碼。一會,三婆說,村長,我家的征地款,還在你那里吧,你先給我記上了。王金喊過去,說三婆,你那征地款,就那么丁點,你以為是井水呀,怎么淘都還有。那邊花嬸說,好你個王金發,上回給的特碼,又錯了,你個沒心肝的。王金發說,花嬸,上回你聽錯了吧,這回我再給你個,保你中的。花嬸說,去去去。都早坐定了,只等八點鐘開碼……張客聽著,已經煩亂了,終于,他站了起來,向王金發告辭走了。出了來,冷風一吹,張客有些跌撞。感覺這一晚,真不應該去王金發家的。一路走過巷子,卻感覺后面總有一雙眼睛在瞪著他,可是等他停下來,回頭去看,巷子里卻是空空的,昏暗的星光下,有些幽冷。他想,也許是醉了,看花眼了吧。也真是不勝酒力了,要擱早幾年,多喝兩瓶都不至于呢,咳! 5要加大藥量,子鳴說,我另外再加兩味藥,熬成湯藥,每天清洗患處四次,清洗完后再涂藥。看著忙進忙出的大哥,張客內心里滿是歉意,說哥,你是不是覺得我很臟?子鳴說,在醫生眼里,病沒有臟的。張客說,那我這個人呢?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很臟。子鳴看一眼張客,聲音高了,你是我二弟。張客心里一顫,眼睛有些濕了。夜深了,寒意也更深了。子鳴就加了把柴,把火燒得更旺些。張客說,哥,我還是跟你說說開了作坊后的事情吧。在王總的支持下,張客的作坊很快就擴張了,另外租了地方,從三個人到了十個人,印臺也變成了三張。張客以自己多年的工作經驗,看到了印染作坊里諸多不成規矩的事情,如油料的調配,就象是廚師調配油鹽醬醋,全靠的是調料師的手藝、功力,甚至就憑調料師的直覺。但張客看出了這里面的弊病,就是在色差上不盡如人意,雖然因為出價便宜,還能在那些大型的印染廠里分得一些小蝦小米,但終歸是上不了檔次。為此,張客著手對油料的調配進行了量化,反復多次地試驗,最終讓他找到了一套自己的油料調配編碼。同時,他還在不同的布料上進行著色試驗,研究出淪汰、棉、麻各種布料的著色配對。印染質量上來了,討了客戶的歡心,訂單也就一路地攀升了。兩年后,印染廠又擴張了,由一間作坊變成了兩間作坊。然后,還把附近的兩間頻臨倒閉的作坊也收過來了。后來就直接租了一個大的廠房,有幾層樓的,印臺已經有了四十多張,張客也因此成為了那里一個有些名頭的老板。然而,回頭看,張客原來的那個老板,印染廠卻還保持著跟之前差不多的規模。張客覺得報復的時機到了。張客就到老板那里挖人,先挖的是調料的老方。那老方原來就與張客認識的,自從老板的小舅子、張客相繼走后,老板就提拔了老方做調料,在張客的游說下,老方很快就跳槽了。等到這老方一走,老板又提拔了老方的徒弟,張客就讓老方去游說他,很快那個徒弟也過來了。在調料這個位置上缺人,要馬上培養一個新手,不是那么容易的。原來老板對這個位置就看得緊,輕易不讓其他人接觸,調料上不來,質量就過不了關,無奈他只好親歷親為。而其他的工人,看到老方和他的徒弟都去了好地方,一對比也都安不下心了,紛紛托老方要跟他過來。老板只好重新招人,但熟手卻不容易招,大部分招到的都是生手,工作就跟不上來了。這個時候,張客再去挖老板的客戶,老板的廠因為運轉不靈,常常不能按時交貨,即使是那些合作多年的客戶,也漸漸有了意見,眼看著有些難以維持了。老板其實也有警覺的,想來想去,就想到了張客,一打聽,果然是張客做的手腳。他有些懼怕了,怎么張客的陰魂就跟上了他,散不去了呢。他知道在那里再做不下去了,于是,他想到了把廠轉出去了。然而,他發現,要離開那里,也不那么容易了,因為他的廠根本就轉不出去,而他所有的本錢都壓在那里了。沒有了本錢,他就算到了另外一個城市,也恐怕很難翻身的。最后,他還是來找到了張客,總得做個了結的。張客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親自給他倒了茶,他雙手接過了,有些哆嗦起來。他抬頭看了看張客,他竟然微笑著,那么淡然。實在太恐怖了,為什么要跟這樣一個人做了敵人呢?他說,張老板,你想我怎么樣?張客看著他,說你現在還想要我的一條腿嗎?你只要說個是,我馬上砍下來給你。“咕嚕”一下,老板在椅子上軟下去了。張客輕蔑地看著他,說你的作坊是不是要轉?老板狐疑地看著他,說是。張客說,轉給我吧。老板沒想到張客會說出這話,有些吃驚地看著他。張客叉開右手,說我知道你放出的價,我要了。老板愕然一叫,什么?張客說,五成。老板就知道,張客不會輕易饒了他的。張客說,說吧,同意還是不同意。老板喊,你要了我的命吧。張客說,四成。老板一驚,巨大的屈辱后,是痛苦的狂叫,張客,你這個混蛋。張客還是冷冷的,說出了兩個字:三成!老板知道沒路可退了,欠下的,總得要還的,難道真要賠上一條腿嗎?老板垂下了頭,終于哭了出來。房屋里的空氣凝固了,因為沒有添柴,火堆也漸漸暗下來了,只有那星星點點的火屑明滅著。良久,大哥終于吐出了一口氣,說你都已經得到那么多了,就不能饒了他嗎?張客說,我不能呀,在那樣一個地方,自有那里的法則。人們只尊重強者,如果我不能狠下心來,就不可能做成事了。但說到底,我還是放過了他呀,給他留了三成;他要真有本事,到了另外一個地方,還可以做起來的。靜默良久,大哥站起來,慢慢往房間里走去。最后的一星火屑,“噗”一下熄滅了。張客抱緊了自己,才感到了夜更冷了。 6這些天來,張客都感覺到,背后總有一雙眼睛在盯著他。他總是突然地就出現了,在診所里抓藥的時候,在天井旁揀菜的時候,在吃飯的時候,或者是一個人在村子里溜達的時候,那雙眼睛都會突然地就趕上了他。在遠離城市的這個村子,為什么還會有這種心事重重,危機四伏的感覺呢?比如這天早上,張客正在灶頭燒火,突然就感到了背后那雙眼睛了,就在門口的那個方向。他跳了起來,往門口跑去;可是,門口外,空空的沒有一個人。他懊惱地又回了來,重新坐下。一旁的大嫂問,怎么啦?張客說,你剛才有沒有看見,門口有一個人走過?大嫂很疑惑,說沒有呀。張客頹然說,那就是真的沒有了。天還蒙蒙亮的時候,大哥就出門看診了。這幾天趁著空閑,大嫂打算做一頓家鄉的糍粑,給張客吃。大清早起來,大嫂就拉開了磨,從梁上垂下來吊著推手的繩子,就咿呀咿呀地歡叫著。石磨一圈又一圈地轉動,磨縫里就溢出濃稠的米漿,汪在了磨槽里。等磨成米漿后,把掏碎的花生米等倒進去,充分攪拌,舀在碟子里,就開始放鍋里蒸。當火在灶塘里旺起來,鐵鍋里的蒸汽騰騰,整個屋子就彌漫了一層薄薄的霧氣,看什么都好象隔了一層紗。看著忙進忙出的大嫂,張客總是會想到母親,那時候母親也是這樣地忙進忙出,操持著家里的一切事務,而父親則得以全心地研究醫術,坐診看病。相對于父親在鄉里人中的活躍,母親只是默默的一個。而眼前的大嫂,與母親又是那么相似。無奈地,張客又想起了妻子。他和妻子,在幾年前就分居了,張客是以外人的稱呼喊她的,叫梁律師。雖然,她們還住在同一間屋子里,卻已經成了兩個陌生人,雙方都不提離婚,就那么耗著。而孩子呢,也曾經有過的,不過因為有一回吵了架,也流產了。那天離開城市回村里,到了機場,臨上機之前,張客還是打了個電話給梁律師。天知道這個病到了什么程度了?要是這一番來,再回不去呢?電話里張客突然有些憂傷,說如果我死了,你會為我哭嗎?梁律師那邊說,發什么神經?想吵架也不是這樣呀。張客想說些什么,卻說不上來了,收了電話。那邊,大嫂突然喊了起來,說還沒有摘蔥呢,要蔥末做調料的。張客說,那讓我去摘吧。大嫂說,你知道,你大哥吃糍粑,是一定要蔥末做調料的。張客就離開了家,到了菜園里摘蔥。就是那個時候,那雙眼睛突然又追上了他,那么猛烈、灼熱,吸附在他的后腦勺上。他回過頭去,這回果然發現了一個人影,往菜園的另一邊跑去了。張客就追了過去,一直追到了山腳下,張客追得近了,那人慌慌張張的要拐過去,張客馬上轉身把他堵住了,忙亂中那人趕緊在地上摸索著,找到了一塊石頭,抓在了手里。等他直起身,張客這下子看清楚了,他五十多歲吧,左眼睛瞎了,眼窩凹陷,右眼卻滿露兇光,那么惡毒,直挺挺地瞪著張客。然而那兇狠里到底又缺些底氣,因此顯得慌亂、害怕,所以才忙亂中找塊石頭來壯膽的。張客認出來了,那是村里的老金。張客想問老金,為什么要跟著他,老金卻趁著張客停步的時候,從山腳的另一邊溜過了。等跑過了一段距離,老金又回過了頭來,確認張客不會再追上去了,他才完全轉過了身,撒腿跑遠了。回到家里,張客大汗淋漓。大嫂看了,嚇了一驚,說蔥呢?張客這才記起蔥在菜園里了,說我在菜園見到老金了。大嫂急了,說他跟著你了?這老金,老毛病又犯了。張客說,這老金,到底怎么回事了?大嫂說,大概是在兩年前吧,老金的兒子在城里打工的,有一天突然傳回來消息,說他兒子死了,從十三層高的工地掉下來,肚子被鋼筋刺穿了,好慘呢。之后老金就離奇地失蹤了幾天,回來后眼睛卻瞎了。張客說,有這么奇怪的事?大嫂說,有人說,他去了一趟城里,要去為兒子討公道的,就被工地的老板派人刺瞎了。你哥也給他看過的,但好一陣壞一陣。自此之后,只要看到陌生人,他就跟蹤人家。他是把你當成外面來的陌生人了,你以后少惹他就是。 7張客說,哥,我真的不想跟你說這些。可是,我憋得太久了,不知道跟誰說去了。你知道嗎?在那些日子里,看似都很熱鬧,可是熱鬧都是外邊的,內里的孤寂卻只有自己知道……張客看一眼大哥,他正看著地面,那里正爬著一只螞蟻。后來,張客的印染廠是做大了,但其實他在那城市里還沒有扎根,那時候他的廠房都還是租來的。因此,張客渴望開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公司,興建自己的工廠。要建廠,就得有地皮。張客開始找活路,通過已有的一些關系,他結識了區國土局的陳局長。可是,要成事就不能是泛泛之交,要怎樣才能走進這個局長的圈子里呢?后來張客了解到,這個陳局長好收藏,而且專門收藏陶器。于是,張客就暗中做了準備,花大錢買回來了一個據說是貨真價實的唐三彩,是個三彩仕女,梳成朝天發髻,面部豐潤,顧盼生姿。那天張客和陳局長在飯桌上見了面,這陳局長又向張客吹噓他的陶器,說宋代的怎么樣,唐代的又怎么樣,單色釉雙色釉多色釉是怎么發展的,如何判斷東窯西窯的區別……張客不喜歡收藏,所有的古董在他眼里,跟夜壺也差不去的,就裝作聽得入神,偶爾嘴上應和著。陳局長說,人生最大樂事,在于收藏。每次回到家里,看著那些陶器,和它們說話,就好象它們都是活的一樣。其實它們都是有性情的,能聽得懂你的說話。收藏好呀,能夠回到一個人的內心里,在紛擾之外還能找到一個清凈地。張客聽著他的那一套,心里不覺發笑,嘴上卻說,我聽陳局長說收藏多了,原先不懂的,但也長了許多見識,對收藏也感了興趣來。最近出了一趟差,在路上的一個攤檔里,淘了個陶器。當時那攤主說,跟我是有緣人,我并不太信的,陳局長是這方面的行家了,想找個時間,借你的法眼做個鑒別。于是過了兩天,這陳局長就來到了張客的廠里。那陳局長對著那個三彩仕女,拿出隨身帶的放大鏡,照著看了半天,又用手去磨,用鼻子去聞,最后得出個結論,說比較懸。又指給張客看,說你看這釉色,太嫩了些。這銀斑就顯得有些笨,開片也大了些,象是仿的……張客就嘆一聲氣,說沒想到還是被騙了。不過,當時其實也只是出了點小錢,就沒想到會是真的,說起來又不算騙的。這樣地說了一番,把這古董的事放下了,帶了局長大人去廠房參觀。路上,張客向局長大人訴說起租賃廠房的煩惱事。陳局長聽了,也沒表態,兩人走出廠房。臨走,張客把那個唐三彩包了給陳局長,說反正是個假貨,陳局長就拿回去玩吧,膩了就扔了得了……之后過了半年,在陳局長的幫助下,張客就得到了郊區的一塊地,正式建起了自己的公司。這公司也做得順利,張客的家業越做越大。但后來他的想法又變了,做印染始終比不上做工程,他結識的那些做工程的老板,那才是真正的財大氣粗呢。于是,張客另外注冊成立了一家建筑公司,正式向印染之外的行業進軍。當然,張客知道做工程意味著什么,他又開始去結識主管市政建設的李副區長。要結識李區長,就要投其所好,可是張客側面了解到,這個李區長不好賭,不好收藏,好象也不好色。當然,這些年張客的生活閱歷告訴他,每個人總是有弱點的,如果哪個人沒有,那只是因為還沒有找到。終于,張客后來還是發現,這個陳區長不是不好女人,而是不喜歡象別人那樣養小蜜,他喜歡的是“偷”有夫之婦,就喜歡那種偷情的感覺。張客的身邊,其實早就在做這方面的公關投資了,公司里招了十幾個姿色上乘的女職員,專門培訓過了,平時只是任些閑職,一有唱歌跳舞的場合,就派她們上場了。現在,張客就在這些女人中挑選了一個,把她認作了表妹,要她裝扮成有夫之婦。然后,就制造了一次邂逅,讓李區長和這個表妹認識。李區長是個喜歡慢火細燉的人,他與表妹又見過幾回面,心里有意思,但就是不說。有一回,見面時,李區長發現表妹臉上有了巴掌痕,李區長追問,表妹吞吐著說,說是被丈夫打的。有一回,那丈夫還當街要打表妹,偏又被李區長撞見了。表妹說不愿意回家,李區長憐香惜玉,給她在外面開了房子。之后不久,兩人就成事了。這事情讓張客知道了,他還裝出多憤怒的樣子,說是李區長欺負了他表妹的。之后在李區長的幫助下,張客拿下了好幾個大工程。有一天,這表妹回來看張客,真的滿身傷痕。這個女人哭訴說,李區長把她捆綁了起來,用鞭子打,用煙頭燙,看著她遍體鱗傷,看著她求饒,輪番地折磨她。表妹哭著罵起來,什么區長,簡直是變態!張客也震驚了,沒想到事情會到這樣一步。于是,他去找那李區長論理,結果,那李區長給他放了幾段錄象,錄象里都是表妹在偷聽李區長打電話,并用手機偷偷錄音的畫面。那表妹以為自己高明,沒想到更高明的在后面,你錄音,他錄象。原來,李區長在每次約會前,都預先在隱秘處裝了攝象頭呢。李區長說,我原來看著她,就覺得可疑了。果然沒錯,她就是你的陰謀,你在我身邊埋下這么個人,你到底想干什么?張客本來的想法,真的是想結交李區長的,但事情的發展大出意料之外,辯解也沒有用了,只得摔門出來。回來后,他再去問那表妹,這邊不是已經給她付錢了嗎?為什么還要對李區長錄音?表妹說,這樣的大官,我留個證據,總有用得著的時候。張客吃驚了,說那你對我呢,是不是也做了錄音?表妹說,這就要看你的表現了,我要是過得好,便沒有錄音,我要是再被人打了,那就不知道了……張客突然厭倦起了這種生活來,它就象是一個網,已經把自己套了進去。他好想抽身出來,可是,他發現已經無法抽身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張客已經淚流滿面了,他看著大哥,說,你知道嗎?那種生活,你不信任身邊任何的一個人,每天都好象生活在敵人當中,你得預防著不知道哪里來的暗箭。在公司里,你是無上的那個王,可是你還覺得不安全,覺得隨時天上都會掉下塊石頭來,而剛好砸中了你。子鳴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說不出來。張客說,哥,現在你一定覺得,我的生活是那么的荒唐、混亂了。有時候,就是連我自己,好象也不認識自己了。子鳴嘆口氣,搖了搖頭。站起來,默默地離開了。 8上午,子鳴在診所里給一個老人看病,張客在一邊胡亂翻著醫書。正在診案上看的是個老大爺,說不圓半句話,就哐哐哐地咳起來,半口痰卻怎么也咳不出來,就在喉嚨里打轉。突然,從外面卻闖進來了一群人,正抬著一個十多歲的孩子,那孩子在擔架上痙攣著,臉上一陣抽搐。為首的一個婦女,搶在前面,喊著,救救我的兒呀。一行人搶到診桌前來,子鳴急忙起身,去看那孩子,他臉色蒼白,肌肉僵硬,嘴巴歪斜,咿呀著卻說不出話來,眼神可憐巴巴地看著旁人。子鳴翻了他的眼皮看,又拍拍臉上的肌肉,抓起病人的手把脈。那婦女在一邊訴說著,早上的時候,這孩子到河里放鴨子。每天早上他都會去放鴨的,可是今天早上出了去,沒多久有隔壁的鄰居就來家里,喊著說我這孩子倒在河灘上了,幾個人抬了回來,也沒敢多想,直接就往這里來了。我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問這孩子,好端端的卻說不了話,都被嚇得傻了。子鳴把著脈,臉色卻越來越灰,好久也都不說話。那中年婦女倒急了,說這幾天也沒吃什么別的呀,一直都是好好的。子鳴終于把過脈,凝神想了一下,刷刷刷寫了個處方,囑咐說,三碗水煎成一碗,每天煎三次,給病人灌下。要是病人不肯喝,去砍根竹子,用火煅燒了,做個小漏斗,直接灌下去。如果病人嘔吐了,吐出一大堆黑色的臟物,那就馬上來吧,那吐出的臟物,記得用厚土深埋了。婦女說,那如果沒嘔吐呢?子鳴說,要是三天后,藥吃完了還不吐,就再來一回吧。婦女這才謝了,抓了藥和來人把那孩子抬了回去。屋子一下靜了。張客問,哥,這是什么病?子鳴搖搖頭,說怪病。正說著,大嫂從外面回來了,帶回來了一個更讓人吃驚的消息,村前河里的水,不知道怎么有了一種怪怪的臭味。這天她去洗衣服,原本還好好的,可是衣服沒洗完,就聞到了惡臭味,很臭的,直刺鼻子,但就不知道是從哪里來。子鳴和張客就出了門去看,到了河里,很多有人正圍著那里看,洗衣服、洗菜的都停住了。的確遠遠就能聞到一股臭味的,但粗看那河水,卻還是清澈的,只有仔細看,能看到是有些渾濁了。人們正在那里議論著,見子鳴來了,有人就問他,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河水怎么會突然變臭的?子鳴卻回答不上,跟張客說,我們到上面去看看。于是,張客和子鳴就沿著河流逆流而上,一群愛看熱鬧的孩子跟上了。半路上,他們看見了一群鴨子,卻不知道事情的變化,依然在河里游泳。一直就到了后山的出水巖,這里是河水的源頭了,都沒有發現河里有死豬、死雞或者別的什么臟東西,這河水的發臭到底是怎么來的,的確是有些離奇的。那么,會不會還有別的源頭呢,他們就爬上了山去找。到了半山腰,隱約聽到對面山上傳來機器的轟鳴聲,大家都覺得奇怪,什么時候山里開進機器了呢?不過,他們最要緊的是找到河水發臭的原因,就再沒有過多關注了。他們沿路找了一遍,沒找到出水巖新的源頭,只好回來了。回到家里,子鳴就一頭扎進了房子里,從柜子底下抽出了一個箱子,里面堆滿的都是筆記本,子鳴一本一本地翻著看,看過了又扔在一邊。張客問,哥,你找什么?子鳴沒有抬頭,說我記起來了一件事,早上來看病的那個孩子,他那個個病在爸的時候,就遇到過了。張客說,那就好了,找到爸的醫案,按照他的處方下藥,就可以把那孩子治好了。子鳴說,可是,那個人后來卻死了。張客吃了一驚,說這到底是什么病呀,連爸也沒能看好?子鳴說,我記得,那回來看病的是個男人,也是這樣地痙攣,面色蒼白,說不出話來。爸給他看了,寫了方子,抓了藥。那男人被抬回去后,用了兩天的藥,就又來了,這回攙扶著可以走了。來了之后,臉上有些血氣了,也能說話了,說在家里吐出來了一堆黑色的穢物,突然就感覺身體疏通了。問他犯病之前吃過什么了,他想了很久,記起來他到山里去砍過柴,那天天氣熱,帶的水喝完了,他看見附近有條小河流,河水還清澈的,只是有些殘落的敗葉,他就掬著喝了幾口。一直到他挑了柴回家,還沒事的,到吃飯的時候,一手扔了飯碗,突然就犯病了。張客就嚇一跳,他喝的是山里的溪水,我們河里的水也發臭了,聽說那孩子犯病前是到河里去趕鴨的……子鳴說,我也是這樣想的,會不會問題就出在這河水里呢?可是,張客又有些不明白了,那個男人不是已經好了嗎?后來怎么又死了呢?子鳴說,那天來是好好的,爸當時也很高興,又給他出了個方子。一天之后,病卻重犯了。再抬了來,爸再施藥,卻已經沒用了,過了兩天,那男人就死了。張客嘆息一聲,那爸也一定很難過了。子鳴說,我記得那天,爸看過病后,滿頭大汗,非常疲累。后來還是我攙扶著他,才回了房間的。等他躺下了,我問了他,那人的病是怎么啦?他搖搖頭,似乎是遇上難題了。過了兩天,就聽到那男人的死訊了。現在回想起來,爸的變化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那的確是爸在他人生中遇到的一個大難題,從那之后他就變得有些神情恍惚了,過了些時候,就病倒了,發起了高燒。開初我以為是普通的發燒,但怎么用藥都退不了,之后就一病不起了。當天晚上,張客下體的癢又發作了。半夜里,他正睡著,做了一個噩夢,感覺自己飄在一葉扁舟之上,又恍惚想到了某個喝醉的深夜,他坐在扁舟上,孤單的一個人,四周是無邊的海水。他那么冷,裹緊了衣服,胃在隱隱地發痛。在那么一刻里,他不知道扁舟會把自己載向哪里,他感到了恐慌,想喊,喉嚨里卻似乎塞滿了,就是喊不出來。他是那么的無助,似乎自己就要死去了,要往那無邊的黑暗里沖去。然后,就扎醒了,突然就感到了癢。他撕開了自己的褲子,看了一眼,嚇得幾乎驚叫起來,那地方不但紅腫了,星星的斑點也長得更茂密了,每顆紅斑點的尖頭上,還流出了些白色的膿水來。 9屋子里飄蕩起了藥味,廚房里的瓦罐撲哧撲哧跳著。大哥拿扇子扇了幾把,火就更旺了。張客坐在沙發上,緊閉著雙眼。過了些時候,大哥把藥液端了來,說喝了吧。張客張開眼,看著濃黑的藥液,有些犯愁了,這些天喝藥都喝怕了。張客說,哥,我真是沒救了嗎?子鳴說,先喝了吧。張客就端起碗來,一口灌了下去。放下空碗,張客嘆口氣,說看來,我是自作孽,不可活了。哥,這些天我跟你說了很多我的事情,你也許會說,你這病呢,到底是怎么犯的,到現在你都還沒說呢。那好吧,哥,我就跟你說說這個病。然后,不等子鳴的應答,張客就自己說開了。后來,張客就感到自己的脾氣漸漸壞了,好象看什么都不順眼,常常為一點小事對下屬發脾氣。那天,張客突然感到厭煩了,就從公司里出了來;可是出了來,卻不知道去哪里。那些常去的狂歡的場所,不想再去了。后來,他就回了家。走進庭院里,看見游泳池里池水湛藍,他就游了一會泳,然后在藤椅上躺了下來。他看著這個豪華別致的住所,是他奮斗的結果,也是他奮斗的見證,卻突然變得那么陌生,似乎他只是這里的一個客人。他突然又想起了妻子,有了一種想和解的沖動。于是,他給她打了電話,讓她下班后,回家一趟。然后,他讓保姆趙阿姨去買菜,做了一頓晚餐。梁律師回了來,看到一桌豐盛的晚餐,是警惕大于驚喜。是的,幾年了,他們都沒有再同桌吃過飯了;接到張客的電話,她以為張客會主動和她談離婚的事情,卻沒想到張客會來這溫柔的一手。不過,兩人在名義上好歹還是夫妻,既然上了餐桌,那就一起吃吧。這個晚上的張客,一直是笑吟吟的,可是在梁律師看來,卻是笑里藏刀。后來,妻子終于發話了,說你今晚上讓我回來,到底是什么事,說吧。張客說,沒特別的事,就是想,兩個人吃一頓飯。妻子看著他,看了很久,說也好,我就陪你吃了這頓散伙飯,不過你要記住,這一頓飯是你主動打電話給我,千求萬求請我回來的。張客心里一涼,沒說話,繼續吃飯。可是,過了沒多久,妻子實在支持不住了,“啪”一下扔了飯碗,說張客,你到底什么目的,有什么就直說,不要拐彎抹角的,這樣一聲不哼,什么意思?當下就摔了椅子,抓起皮包走了。那天夜里,張客開車漫無目的地游蕩,來到了一個街區。道路兩邊的每個巷口,都站著些應召女郎,貨物一樣等候挑選。張客的車慢下來了,有個妓女竟然上來敲張客的車門,張客看著她坦露的胸部,猩紅的嘴唇,幾乎作嘔,擺手讓她走開。張客也到處獵艷,除了梁律師外,也曾相繼地有過幾個固定的女人。但他覺得,自己還不至于會低到找這樣一個妓女吧?可是,那個妓女竟然很有耐性,依然站在那里等著。在一刻,張客突然涌上一股感觸,回想這些年來,自己也不過就是一個“妓女”吧,就象面前的這個女人,她取悅嫖客,而自己取悅客戶、政客、以及所有那些能幫助自己發財的人,所以,誰也沒比誰高貴。張客感到自己昏昏沉沉的,他下了車,有些不由自主地跟著那個妓女,上了樓梯。那天晚上,他緊緊抱著那個女人,在她的身上,在那么一刻,他體會到了自己的存在,是那么的真實。張客看著子鳴,說半個月后,我的病就發了。我想來想去,最大可能的,就是那一回吧。子鳴說,你就是怎么樣,也得做個安全措施呀,你那么大的人,還不懂嗎?張客說,我那時候,就是想作踐自己,想著只有那樣,心里才會好受些,哪里還想到這些呀。子鳴說,那你知道發病了,到醫院去看呀,城里多少的大醫院呀。張客說,剛開始的時候,我也去了幾家醫院看,可是沒有效果。那天我在醫院,還碰上了一個熟人,回來之后,心里就老是擺脫不開,總覺得他是知道我去看那種病的,我就不敢再上醫院了。于是,我想到了回來,想到了爸,想到了媽,想到了你,有你們在,什么病治不好呢。可是,那天,當我在機場里下了飛機,打開電話,她的信息就來了,她說,離婚協議書已經擬好了,就放在家里的桌子上,什么時候有空,盡快簽了吧。她最后還說,你贏了。可是,這算什么呀,我贏了嗎? 10這天上午,村里突然來了兩輛警車,跳下來幾個警察,把王金發抓走了。很快謎底就揭開了,王金發是因為偷煉稀土礦,被抓起來的。王金發與別村的幾個人合伙,在對面的山上煉稀土礦。他們用的是土煉法,就是配好了藥水,然后在山上各處用鉆機打出深洞來,就往洞里灌藥水,這藥水進了山里面,經過化學作用,就會把稀土礦給置換出來了。據說,用這種土煉的方法,成本比正規采礦要低得多,但因為用了藥水,會造成大量稀土礦的流失,也許只得正常取礦的十分之一,甚至更低。據說,還真讓他們煉出稀土礦來了。人們紛紛議論著,似乎真見到稀土礦了。這稀土礦值錢呀,聽說制造原子彈都靠它。可賺錢了,光1克就相當與黃金1斤。當中有人說,要把這山灌滿藥水,這得要挑多少桶的水上山呀。另外有個人駁他說,現在都什么時候了,還用得著用人工挑嗎?早用機器了。張客就想了起來,那天在出水巖時聽到對面山傳來的機器轟鳴聲,又想起了那天河水發臭的事情,趕緊回去找到大哥,說會不會是因為煉礦,藥水進了地底,然后就侵入到了后崗山上,所以出水巖里流出的水才發臭了呢。子鳴沉吟著,我們又不是專家,誰知道呢?這幾天里,子鳴一直在等。三天的期限,已經進入第三天了,到了下午,那個犯病的孩子還沒有來。張客呢,也在診所外面等著,抓耳擾腮的,似乎那孩子的病,就關乎著他的生死命運。一直到了傍晚,那個犯病的孩子終于出現了,同行的大人,用斗車推著他。張客迎上去,那孩子臉色好多了,只是還顯得疲憊。孩子的母親高興地喊著,吐了,吐了。張客似乎還不相信,說真的嗎?旁邊的人也說,是真的。張客就往屋里跑去,喊著,哥,吐了,吐了。子鳴趕緊迎出來,也高興地笑了,那母親還是喊著,吐了,吐了,黑乎乎的,吐了好一堆呢。進了診所,子鳴給孩子把脈,他又變得沉靜、嚴肅。旁邊的人看著,也都靜默了,仿佛連呼吸也都努力地屏住。他們都看著子鳴,似乎在他手里,就牽著那孩子的生死線。終于,子鳴的臉上放松了,露出了一絲笑意,說病人病情穩定,眾人舒了口氣。接著,子鳴又說,不過病根還沒除。那母親轉念一聽,又緊張了,問,那怎么辦?子鳴沉吟一會,又寫了個方子,說服藥三天,每天還是三副藥。那母親道了謝,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問那三天之后呢?子鳴說,三天之后,藥吃過了,如果沒有復發,就再來復診,應該就會沒事了。那母親問,那如果復發了呢?子鳴已經閉上了眼睛,沒有回答那母親的話,他疲累地靠在了椅背上,似乎剛才說那句話,用去了他太多的力氣……當天晚上,張客和子鳴又圍坐著火堆。張客說哥,這些天來,我一直跟你說的事,都是后來發生的。可是,我離開村子時最初的那段日子,卻還沒有跟你說。好吧,我現在就把所有的事情跟你說了。你知道的,我離開村子時,才十六歲,我一路走到了鎮上,偷偷上了一輛貨車,來到了縣城里,又偷偷地上了火車,到了很遠的一個城市。那時候我到處游蕩,好象是一個游魂。其實我已經后怕了,恨自己一時沖動,就跑了出來。那時候我到了城里兩個多月,天天撿垃圾、吃剩飯、沿街乞討。被人趕,被人罵,受盡了屈辱,我想過了死。那天晚上,我一整天沒吃飯了,回到了睡覺的涵洞里,困得只想睡過去。當我迷糊著,卻被別人推醒了,我勉強睜開眼,是睡在我旁邊位置上的那個乞丐,有五十多歲吧。當時他把我推醒了,揚著手中的一個面包,我口水咕嘟一下,整個人就徹底醒了,原來他也知道我一整天沒吃飯了。我坐了起來,幾乎是把那個面包搶過來了,狼吞虎咽地啃了下去。等吃過了,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他看著我,笑了笑,把正在吃的面包,又撕了一半給我。那天夜里,我們又各自睡了,半夜里太冷了,我又醒了過來,他正在熟睡。可是,借著街上的燈光,我發現,他破爛的口袋里,好象有些貨的。我那時候,真是鬼迷心竅了,就爬了過去,翻著他的口袋看,果然是有貨呢,后來我知道了,那里共有六十三塊七毛。結果,他被我弄醒了,問我要干什么?我手里正要抓出他的錢呢,頓時嚇壞了,以為他要打我,但我已經沒有退路了,偷不成,我就想著搶,兩個人撕扯了一陣。他還是躺著的,頭半仰著,后來,我一發狠,一腳踹在他的頭上,我聽到了“哐”地一聲,是他的頭撞在了水泥地面上了,他的手也很快就松開了,我順利地把錢搶到了手。我害怕極了,喊了他幾下,他都沒有反應,突然,我發現他流血了,很快地整個頭部都浸了一灘血。我想,我殺人了,于是,我回轉身,跑出了涵洞,在街上跑了很遠很遠,一直跑到了天亮。第二天,我就用那六十三塊七錢,坐車到了另外一個城市。子鳴望著他的弟弟,驚呆了。良久,才說,你真的殺了他?張客說,我不敢確定,當時他滿頭都是血,那么冷的天,又在那個涵洞里,應該是死了。但有時候我又想,要是有個流浪的人到了哪里呢,發現了他,把他送到醫院,他就有救了。子鳴沉默了。張客說,回想這些年,我在外面,剛到城市的時候,我就想著,要是每天能吃上一頓飯,有一張自己的床,也就足夠了。進了作坊打工,我又想,要是能象我們小老板就好了,起碼干活不用被人指來指去。當我開了自己的作坊,我又想,一定要做大,起碼不要看人家的臉色。等我做大之后,有了真正屬于自己的公司,我又覺得,做印染來錢太慢了,還是做工程吧。可是,做了工程了,我發覺自己想要的還有太多太多,我不要被看作是個粗人、暴發戶,我想要爬到那座城市的上流階層去,和那些城里人一樣,體面、尊貴、有風度……說著,張客再忍不住了,號哭了起來。到了第二天,張客洗澡,突然發現,自己的那個地方,紅腫消退了,那些星星的紅斑也沒有了,一切都消失了。就好象它們當初突然地生發,如今又突然地消退了,那么地沒有因由。可是想想,也不是沒有因由呀,大哥不是一直在給他用藥嗎?看來,還是大哥的醫術高明呢。張客就趕緊跑了去,告訴了大哥。子鳴卻淡淡的,沒有張客預想中的歡喜,只說了句,到底好了。張客在屋里站了一會,轉身走了出來,到了門口,突然想了起來,那時候在網上看到的,說這種病的潛伏期很長,三年、五年、十年,甚至更長,要是沒斷根,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復發的。于是,連著張客,心里也是淡淡的。張客決定回城里去了,大嫂說,以后有空就多回來呀,把弟媳、孩子都帶上,我們一家人團團圓圓的。張客想起來,他與梁律師的事情,也沒跟大嫂說呢,當下眼里泛著淚光,說一定的。張客又轉向子鳴,說哥,我走了。子鳴點點頭,張客走出了門去。突然,大哥喊了過來,說二弟,等等。張客回過頭來,卻看見大哥拿出來了一把傘,說把這個帶上。張客抬頭看天,不知道什么時候,天上就布滿了陰云,看樣子是要下雨了。不覺又想起剛回來那天,是下著雨的。張客接過傘,子鳴在張客的手上握了一把,張客感到,大哥的力度很大。張客點了點頭,轉過身去,就走出了村子。到了村口,張客突然發現有個人影在跑過,看清楚,竟然是老金。張客發現,老金的那只右眼,那只沒瞎的眼睛,還是那么狠狠地,惡毒地,瞪著自己。他嚇了一跳,趕緊撇開了臉,不敢再看老金,加快了腳步,走出了村子。
月 婆 賣 豬月婆這一天夠忙的,因為她的兩只大白豬要出窩了,已經給收豬的“豬販李”說好了,下午兩點鐘就來收。一大早起了來,月婆就開始熬豬食。先是把隔天就割回來的番薯苗、芋頭葉、大芥菜都切細,接著把放在墻角一個多月的那只大南瓜也剁爛,一股腦兒全都倒到了那口大鐵鍋里,還量了兩竹筒的大米、兩竹筒的玉米粉——平時都是量一竹筒的,但這是月婆最后一頓喂它們了,得給它們喂出個圓鼓鼓的肚子來。然后,往鐵鍋里添滿水,架起木柴就可著勁地燒,看著熱騰騰的蒸汽從鍋蓋里撲哧撲哧著鉆出來,這個早晨就有了一股濃郁的香味了。是的,月婆很喜歡這樣的香味,她聞這種香味都聞了一輩子了。月婆自己有時候也想,這個老婆子,前世一定是頭豬吧。有時候甚至還想,下一輩子還是讓我投胎做回一頭豬吧。這樣想著的時候,月婆就覺得好笑,誰都想從豬、牛、狗轉做人的,哪有想從人轉做豬、牛、狗的?而在這樣胡思亂想中,豬食不覺地就熬開熬爛了。然后,用灶頭的余熱繼續燜上半個鐘,還要撈出來晾在一個大木盆里,盡快地涼了,再拌兩餅麥麩、幾把飼料,就只等著給豬開飯了。然后,月婆就提了個木桶,拐過巷子口來到了天財家。天財家沒有養豬,他家的潲水都是裝起來,給月婆喂豬的。其實天財家之前還是養豬的,不過這幾年他家耕種的田地多了,分不開身來才不養的。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橋頭灘出外面打工的人們,漸漸地都不回來了,有人還舉家遷到了外面去,因此田地就丟荒了下來。天財前些年也是在外面打工的,大概是三年前的一天吧,他突然卷著鋪蓋溜回了家,之后就再也沒有出去了。有人說是天財在外面與人結了仇了,有人說是天財在外面欠了債了,反正天財自己說是打死也再不出去了。天財不出去了,就和他的老婆天嫂一起耕田種地,把人家丟荒下來的田地都大包大攬了。為這事情,天嫂對天財很不滿,甚至罵他不是男人,人家都是拼著命往外面走的,哪有反從外面退回來的?不過天財呢,天嫂要罵,就由她罵,從沒有還口的,有時候天嫂罵急了,他還只是討饒地笑,天嫂就嘆一口氣,自己認命了。月婆來到的時候,天財、天嫂都在吃早飯呢,一個蹲在門檻上,一個坐在墻根的石墩上,臉上都淌著一層油灰色的汗,他們已經趕了個早,出外干了半晌的活回來了。月婆看著他倆,一下子竟然又產生了錯覺,以為那是兩只豬在吃食呢,吧唧吧唧地、吧唧吧唧地,多痛快啊!月婆不覺就笑了起來。天嫂抬起頭,說月婆今天來得早啦。月婆說,豬要出窩了。天嫂說,那正好,今天的潲水多。月婆就拿木桶去倒潲水,天嫂丟了碗,說你提不了,我幫你提過去。提了滿滿的一桶潲水就出來,天財還蹲在門檻上,天嫂一腳就踹中了他的屁股,罵一句,滾開!天財一個跳騰差點吃了狗啃泥,站了起來退到墻根,臉脹成了青蛙鼓起了兩個腮幫,赤紅地憋滿了氣。天嫂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天財的腮幫馬上就漏了氣了,露了一嘴巴的碎米在笑。天嫂提了一桶潲水在前面走,月婆就在后面跟著。走到巷口,月婆回過頭來,向天財喊,天財,中午你地里回來,不要急著再下地,你來幫我抬豬籠。天財又在門檻上蹲下了,喊回去,我幫你抬豬籠,你給什么我吃?按習俗,賣豬的人家是要請抬了豬籠的人吃一頓飯的。月婆說,少不了你的,給你爆肥豬肉。橋頭灘里誰都知道,天財就好一口肥豬肉,越是肥就越好,拌些蒜子、蔥頭、橘子皮爆著油鍋炒,油汪汪地香,再來一瓶燒酒就著喝,那簡直能把他美死了。 天嫂把潲水倒下,問月婆,聽說興全要回來帶你到城里去了?月婆的兒子于興全,前些年就在城里買下了房子,也成了家有了孩子了,之前也幾次提出要接月婆去住,只是月婆一直都沒答應,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固執什么。這次,兒子說是讓她去帶孫子,月婆這才答應了,因此興全就催促她把豬賣掉,好回來接她去的。月婆說,他是這樣說了。天嫂說,那就去吧,該是享福的時候了。月婆把熬好的豬食撈起來,她再次聞到了那股香味。從嫁到橋頭灘的時候起,月婆就在家里養起了豬,那時候滿村子的人還都耕田,稻谷、玉米、黃豆、花生、番薯、木薯、芋頭、小麥樣樣都種,還開了菜園種著各樣蔬菜、牽了豆角苗、架了冬瓜棚,總之是把田地都趕著用了。養豬是有很多好處的,種著那么多的作物,番薯葉啊芋頭葉啊要扔了多可惜,都拿來熬豬食了。吃剩的飯呀菜呀、洗碗的水呀,要倒掉那多罪過,也裝起來喂豬。豬還能下糞,它的那些屎呀、尿呀,都是菜地、麥地里的好糞。那時候要積個一百幾十元的也不容易,然而要出了一窩豬,大半年下來就能攥個六七百的,比存到銀行里還保算。那時候,月婆的男人炳權叔還在,一起下地一起喂豬的日子,也過得很好。每次出了豬后,就要去買豬崽,買豬崽都是炳權叔去,要坐拖拉機到小鎮上,那里有一條街,就叫做“豬崽街”,是專門買賣豬崽的,一街飄著的都是豬糞的氣味,吵著鬧著的是豬崽的叫喊聲,還有人們討價還價的吆喝聲。那些家里養了個老母豬的,生下了一窩豬崽,小老鼠一樣又弱小又可愛,主人家好生地喂養著,等豬崽長成了,便捉了挑到小鎮上賣。家里出了大豬,要買豬崽的,也直奔鎮上的“豬崽街”去。等買回了豬崽,放豬崽之前,得有個儀式,就是在豬圈口放一個篩子,里面放些黃豆、玉米之類的,在豬圈口放出了豬崽,就讓豬崽踩著篩子過,寓意進了這個門,這豬崽就是這個家的了。在橋頭灘,以前迎娶新媳婦,進大門口的時候也是有這個儀式的,放豬崽的儀式竟然跟娶新媳婦的儀式相似,總是讓人們覺得既莊重又可笑。不過,現在橋頭灘的年輕人娶媳婦已經很少有這個儀式了,比如月婆的兒子興全結婚,月婆就沒能給媳婦舉行這個踩篩子的儀式,因為他們是在城里結的婚,他們的婚事月婆甚至都沒參加。到了現在,能保留這個踩篩子儀式的,反而就是買豬崽了。豬崽踩了篩子進了家門之后,接下來就是一頓一頓地喂,一天一天地喂了,直到它們終于有一天要出窩。就是這樣,月婆看著一窩豬崽漸漸地長大,然后看著收豬的“豬販李”把它們運走,再迎回來新的一窩豬崽,不知道多少回了。連那個“豬販李”,都已經由一個青壯的小伙子,長成了一個白發老頭,就象月婆由一個蓋著紅頭巾走進橋頭灘的新媳婦,長成了一個在巷子口里敞開衣服,露出胸口下兩只布袋似的奶子也不羞的老太婆。現在,收豬的已經變成是“豬販李”的兒子,不過人們習慣了,也還是叫他“豬販李”,不都是姓李么?月婆提了豬食走出了屋子,豬圈就在巷子口,那是一行順著大巷子打橫排的老舊的屋子,外墻上還有“文革”時候留下的大紅字。以前,那些屋子都是養豬用的,每家就一間屋子,每天一到了喂豬的時候,二十多間屋子的豬一起嗷嗷地叫,那是怎樣的一種生機勃勃啊。然而此刻,這些屋子大多都是靜悄悄的,村里還養豬的已經沒幾家了。不但這些屋子是靜悄悄的,很多原來住人的屋子也都是靜悄悄的,它們的主人已經把它們扔下,都遷到外面去了。整個村子,已經有大半的屋子被抽空了,一條巷子連著十幾間屋子,往往隔幾間屋子才有一間是住人的。那些靜悄悄的屋子,都上了大鎖頭,濕漉漉的青苔都爬半墻了;連青苔都知道里面沒人住呢。村子西頭有一間空下的屋子,有一次下大雨倒塌了,荒草長得比大人都要高了,就象是被敵人攻陷的廢墟。是啊,怎么就都遷外面去了?月婆在這里生活了一輩子,之前她是一直料不到會這樣的。而且,這事情看著看著,還落到自己的頭上來了。豬是聽到月婆的腳步聲了,因此在豬圈里都嗷嗷地叫起來。其實,這比平常喂食已經早了近兩個鐘頭了。平時豬都是一天喂兩頓的,中午一頓傍晚一頓,不過今天要出窩,因此要在下午兩點鐘“豬販李”到來之前喂兩頓。養了大半年的豬,就是盼著在這一天賣個好價錢,因此誰都希望把豬喂得飽飽的。現在近十點,先喂的這一頓,是粗糙些的,只能喂個半飽。到一點鐘,再喂一頓,要喂得精細,就象榨油坊里榨油一樣,先夯大的榫子,后夯小的榫子,要把豬肚子里的每一線空隙,都用尖細的榫子夯滿了。月婆提了豬食走進了豬圈,兩只豬就抬起前腳趴在欄上,喘著粗氣流著哈喇,就象是兩只等待奶頭的孩子。那是兩只大白豬,一身的白毛,幾乎沒有一根雜毛,從它們踩過了篩子的那天起,月婆就天天喂它們,它們真的就是月婆的孩子了。月婆就想到了興全,那時候他也是這么讒的,月婆從田地里回來,興全在村里的大門口就等著了,月婆還沒放下手上的鋤頭,興全就已經跑過來掀衣服,一口咬住了就吊在了月婆的胸口,再不肯下來。想到了這里,月婆不覺又笑了。 近中午的時候,天財和天嫂從地里回來了,卻不知道怎么吵起了架來,到了家的時候,天嫂已經哭了,一邊哭著一邊委屈地喊,要怨就怨自己沒本事,把氣撒到我身上算個什么男人?天財這次看來是真的發作了,連他頭上的頭發都氣得冒了煙,揚著拳頭要打天嫂,天嫂把胸脯一挺,昂著頭給天財說,打呀,你要敢打,我就佩服你是個男人了。天財的拳頭就最終攤開變成了手掌,刮在了自己的臉上,狠狠地跺了一下腳,蹬蹬蹬回屋里去了。見到月婆走來,天嫂好象見到了救命稻草,眼淚馬上又下來了,連說,他呀,怨我點花生籽點得慢,他自己卻坐到地頭去,一窩煙都抽干了。——看看人家呀,都想著怎么往外搬,他倒好,舍不得這一畝三分地,我就活該一輩子種地么?要真是個男人,學興全去,到外頭買間大屋子,讓我們娘幾個也住上一住。天財在屋子里聽到天嫂這樣叫,再憋不住了,“哐啷”一聲,是一只碗兇猛地摔到了地上。月婆就走進屋子里,對天財說,你去幫我把那桿大稱扛回來,等一下稱豬要用。天財抓起椅子背上的衣服,低了頭就出門去,在門口撞見了天嫂,天財停了一停,扭頭看了一眼,天嫂哼了一聲,天財抹轉頭,就快步朝巷子口走了。月婆又補充了一句,你再給我叫兩個男人來,一起好抬豬。村里有一桿大稱,是屬于公家的,平時都放在村長王貴那里,村里有人家要賣豬啊、賣糧食啊什么的,都要把那桿大稱扛出來。其實,當初老“豬販李”來橋頭灘收豬,隨身也是帶著一把大稱來的,但是橋頭灘的人們賣豬還是相信村里的那桿大稱,幾次之后,“豬販李”也就樂呵呵地接受了,過了村里的那桿大稱就算準數了。扛了大稱回到家里,天財給天嫂說了一件事,金星家的屋子被撬開鎖了。金星是前幾天才全家搬到縣城去的,那些盜賊真是比鬼還精靈。天財說,門是大開著的,撬開的鎖頭就扔在了地上,往門里一看,衣服鞋子扔了一屋,盜賊興許還真刮到些東西了。其實,金星是他那條巷子最后一個搬的,他一搬了走,整一條巷子就都搬光了,平時沒什么人走,因此也不知道門是什么時候給撬開的了。天嫂還是給天財煮好了午飯,在飯桌上天財還是嘮叨著金星家被偷的事情,那該不是真的見鬼了吧,我站在門口的時候,真的是感到了一陣陰風的,撲著我的臉就嗚嗚著吹來,我還看見掛在墻上的油紙在飄呀飄呢。這村里人是越來越少了,人一少,鬼的膽子就大了,就會從地下冒出來的。這世間的事情,從來都是人壓不住鬼,鬼就要壓住人。天嫂就啐他,是啊,我真是見鬼了,有本事你也搬啊,不然等到搬剩下最后一個,就被鬼吃了也沒人知道了。 月婆已經在準備給豬喂第二頓了,天嫂吃了飯后就過來幫忙,順便把剛倒的潲水也提了過來。月婆把熬好的豬食舀到桶里,再倒些潲水和勻,再拿出托人到小鎮上買回來的兩包“開胃王”,撕開了倒下桶里去,一陣攪拌,就挑著豬食來到了豬圈。豬圈里的兩只大白豬一聽到腳步聲,又嗷嗷地叫了起來,間隔這樣相近的兩頓豬食,它們連一點的異常都沒有區分出來呢。這兩只蠢東西,除了吃就什么都不懂的蠢東西,月婆這樣罵了一句,自己就先笑了起來。月婆把豬食舀到槽里,那兩只大白豬就都埋下了頭,那兩只長長的嘴巴鉆進了豬食里,一連串的吧唧吧唧之后,豬槽里就被它們吃出了一陣汪汪汪的水聲蕩漾。月婆又舀了一勺子豬食,心里說,你們要吃就吃啊,這是最后一頓了。這樣一想,月婆就有些感傷了。天嫂就問,興全什么時候回來?月婆說,他說是后天。天嫂說,桂珍也回來么?還有小浩呢?桂珍是興全的老婆,月婆的媳婦;小浩是興全的兒子,月婆的孫子。月婆說,沒說準,該是興全一個人回吧。興全娶老婆,月婆是臨到他們要擺酒時才知道的,是在縣城里擺的。原本月婆也要去的,但不巧碰上炳權叔突然生了個病,也就沒有去。當結了婚的興全再回到村里來的時候,已經是在炳權叔的葬禮上了。剛開始的時候,炳權叔的病其實還是小病的,誰都沒想到猛一下就變成大病了。那時候因為桂珍已經懷上了小浩,說是坐不得車,就沒有和興全一起回來。月婆在村里見到媳婦桂珍,已經是又一年多以后了,那也是村里人第一次見到桂珍,那時候人們就都由衷贊嘆,這個城里來的媳婦真俊啊。那天月婆是在村子的大門口等到他們的,走過巷子的一排豬圈前,月婆看見她的媳婦桂珍一直掩著鼻子。吃飯的時候,月婆又看見桂珍把她已經放到桌子上的碗和筷子,重新收了起來用熱水沖洗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桂珍還不停地幫著做這個做那個的,人們擁到門口來看,都感嘆這個媳婦不但俊,而且勤快。他們也帶回來了很多東西,糖果呀餅干呀,桂珍都跟著月婆一家一家地分,人們又都說這個媳婦心眼好。月婆自己也覺得應該為這樣一個媳婦高興的,但她心里不知道怎么的就放不下了,她心里老想著的是桂珍經過豬圈時掩著鼻子,桂珍把碗和筷子用熱水洗了一遍又一遍,她不知道自己這到底是怎么啦。或者在月婆的想法里,娶媳婦那都是一套一套的,看屋子、下定金、擇日子、過喜門、回娘家,這都是月婆很熟識的一套,她當初嫁到橋頭灘來就是經過這樣一套的,她也一直地看著一個個的新媳婦經過了這樣一套嫁進了橋頭灘來。可是到了月婆她娶新媳婦了,這一套卻全都沒有見上了。那次興全他們回來,小浩也有五個月大了吧,可是回來了也不帶上他,月婆也還是在孫子剛出生的時候見過他一回呢。轉眼又到了現在,小浩也該有兩歲多了吧,之前孫子都是媳婦自己在城里帶著的,月婆也曾經提出過要帶,但興全沒有表態,只說接月婆去住,卻不說讓月婆帶孫子,那意思月婆就明白了,興全是她的兒子呢她能不明白?然而這一次,興全卻又突然主動地提出要月婆來帶孫子,月婆心里高興,但實在也沒有底。事實上,生孫子對于月婆,那也應該是一套一套的,待產、接生、坐月子、滿月、來年的農歷二月二十四還有個慶生,做奶奶的是要給孫子戴一回紅繩的。可是這些,月婆是一樣都沒在自己身上經見過。而且,自興全說讓月婆來帶孫子之后,月婆就連著幾個晚上都夢到了桂珍,夢到的就是桂珍經過豬圈時掩著鼻子,桂珍把碗和筷子用熱水洗了一遍又一遍。猛地扎醒過來,月婆一身的虛汗…… “豬販李”已經來了,開著一輛東風牌卡車來的,車上已經裝了半車的大豬。以前,“豬販李”的老子,也就是老“豬販李”是開拖拉機的,現在兒子“豬販李”開的卻是卡車了。看他春風得意的樣子,吃了飯正在村口閑坐的幾個人就說,你可是大發了。“豬販李”搖了頭說,這是你看我好我看你好啊,現在個個村子都往外面搬,養豬的人家也越來越少了,整個鄉全走遍了才收了這半車,我都想著是不是得換個行當了。人們說,那換啊,你和我換過來,你種地,我收豬。“豬販李”就嘻嘻地笑。屋子里,天嫂就幫月婆準備了一把剪刀,剪刀柄上綁了一塊紅布,還找了個托盤盛放好,莊嚴地擺在廳里的神位前,燒了兩柱香拜祭。拜祭過了祖先之后,等一下剪刀是要剪豬毛用的。天財和兩個男人則進了豬圈去抓豬,先把豬圈的門打開了,然后把一個豬籠敞口放在門口,兩個人在豬籠邊守著,天財就走進豬圈去趕豬。兩只豬沒想到吃飽了會有這么一著,因此繞著豬圈的墻根亂轉,天財越追越快,豬就呱呱呱地嚎叫著。月婆躲到屋子的另一邊去了,她是眼不見為心靜,然而想不到豬叫的聲音還是遠遠地穿過來。其實每一次的賣豬,月婆都會心傷的,然而這一次又有著大不同,也許這是她這輩子養的最后一窩豬了。興全是五天前打電話回來的,他給月婆在家里裝了一臺手機,這家伙小小的一塊,然而在里面竟然能夠聽出兒子的聲音來,月婆是又驚喜又恐懼。也許對于兒子這是最平常不過的,然而對于一輩子在山里的月婆,這個東西實在太神秘了。興全還教她,如果聲音響了,就按綠色的鍵,貼到耳朵里聽就是了。如果有事要找興全,就連續按兩次綠色的鍵就可以了。至于充電,興全也想到了,預先已經連好,只需要往插座上一插就行。為了保險,興全還當著月婆的面示范了很多遍。然而月婆還是不敢用,都是興全在外面打回來的。那天聽到電話響,月婆是找了半天才知道是電話響,按照興全說的按了綠色的鍵,就咋呼著往耳朵上聽。興全在那頭說話了,說的就是要她把豬賣了,要接她去住的事情。掛了電話,月婆就哭了,她終于可以見到孫子了。還在幾個月前,橋頭灘里有個叫三婆的老婆子還在,她的兒子水泉也在外面買了屋子,因此月婆和她坐在一塊的時候,三婆就經常說到她的兒子水泉,說他怎么本事,又多么孝順,總是說要接她去住。在橋頭灘有個風俗,當一個人活到了六十歲,都會預先做一副棺材,擱到村子里祖屋的棚上,這個壽誕就叫“升壽”,寓意是多福多壽,因此是個喜壽。當某一天,老人死了,家里人就會把擱在棚上的棺材放下來,殮了尸體就抬去地里埋了,一個人就是這樣走過一生的。這些年來,月婆和三婆就是這樣地看著同輩的人一個個地走了的,而那些棚上的棺材一副一副地少下去,卻一直都沒有再補上,就剩下那么孤零零的三兩副了。在同輩的老人中,能和三婆坐一塊的,就她月婆了;能和她月婆坐一塊的,也只有三婆了。三婆跟月婆說起水泉,也是有炫耀的意思,老人嘛,不說兒子,能說誰呢?三婆給月婆說她的水泉,月婆也就給三婆說自己的興全,兩個人就這么相互炫耀起來,有時候也會因此引發些小爭執,甚至不歡地離去,然而第二天兩個人還是會坐到一塊來,還是會繼續地嘮叨。幾個月前吧,三婆真的被她的兒子水泉接到城里去了,人們都說她是享清福去了。剩下了月婆一個,偎在午后的墻根,曬著太陽,再沒有人能說上話了,即使那個人有些叫你討厭。但是,過了一個月后,三婆卻回來了,而且從此都不再說話了,見著了月婆,兩個人坐在墻根,就只有流淚。再過了半個月,就把祖屋里的那副棺材用上了。那一天,月婆哭了,但是沒有哭出聲來,眼淚卻是雨下一樣。就是在那個晚上,月婆又夢到了媳婦桂珍,夢到她經過豬圈時掩著鼻子,夢到她把碗和筷子用熱水洗了一遍又一遍……天財幾個已經把豬抬到村口了,“豬販李”的卡車就是開到了那里的,月婆捧著個托盤和剪刀出來了。天財扛來了村里的那把大稱,把稱頭下的那個大鉤掛到了豬籠上,再拿根扁擔穿過了大稱上的吊環,喊聲起,兩邊的人一抬肩膀,雙腿略微哆嗦著就站了起來。兩頭大白豬已經被折騰得夠累了,這會兒也只是偶爾地哼哼幾聲。“豬販李”移動著秤砣,秤桿的尾巴一點點地被壓下。突然,天財喊了起來,嘿嘿嘿,這混蛋拉了拉了,“豬販李”你可快點,拉的都是黃金呢。過秤的時候豬拉屎了,賣豬的心里肯定不爽,這時候一泡屎就是一泡錢啊。“豬販李”呵呵笑著,算一斤算一斤。他那個笑的樣子,讓人想起了老“豬販李”來,活脫脫就是同一個人嘛。過了稱,月婆就拿來剪刀,在這只大白豬的背上剪下了一綴毛,在那只大白豬的背上也剪下了一綴毛,都放到了托盤里,兩綴毛就混成了一綴,日光下雪白得耀眼。很快,兩只大白豬就被天財他們抬上了車去,放出了豬籠,混進了車斗上一群的豬里面了。過不了多久,這一群的豬就都要運走了,只是不知道會運到哪里。月婆往車斗上一看,那兩只大白豬卻擠到了車斗邊,都把頭擱在了斗門上,盯著月婆呢,四只黑小的眼珠,滴溜溜的、滴溜溜的。因為車斗的門太高了,兩只大白豬這樣擱著頭很別扭,嘴巴都歪了,鼻孔都朝天了。月婆的心一下子就碎了,那就是月婆的兩個孩子呢,她是一天一天地看著它們長大的。月婆又想到了興全,那也是一天天地看著他長大的。月婆再看不下去了,扭了頭就往村里走。
一夜迷途 電視劇里出現了一個好笑的鏡頭,我就笑了。正在我嘴里翻卷的粉條,嘩啦一下,噴出了半口來。我趕緊用紙巾擦了,夜晚在屋子里又恢復了安靜,只有電視里人物的對白,還在繼續。我這里是城西的一間出租屋,城西是這個城市的郊區,實際上就是很大的一個出租屋群落。我租住在向群街四路十六號,向群街有五條縱向平行的路,分別以一二三四五來命名。不過,我上班是在城東,一家大型的物流公司里,主要負責整理核對寄貨單。營業臺收到的大量寄貨單,會先傳到我這里,我整理核對好之后,再送給運營的部門,他們會根據貨單裝車。物流講究的是快捷,通常會在一天的營業結束后,利用晚上的時間來裝車,因此我往往要在晚上七點多后才能下班。而且,還要時刻開著電話,因為裝車的同事如果對寄貨單有了疑問,是要隨時得到我的解釋的。每天早上,我坐107路公共汽車,用50分鐘左右的時間,從城西的出租屋趕到城東的公司上班;晚上下班后,我再坐公共汽車回到出租屋來。我一個人住,累了一整天,我得對自己好點。因此,回到屋里后,我先淘了米煮飯,電壓力煲里還蒸個臘肉粉條。趁著這個間隙,我去洗澡。洗澡的時候,我愛哼兩句歌。其實我的歌喉臭得要死,我只是隨興就唱了,也許這樣才能表達出我此刻心中的快樂。然后,當我洗了澡出來,飯也煮好了,我再做個小菜,如果可以,再熬一鍋小湯,比如紫菜蛋花湯什么的。于是,我就一邊吃飯,一邊看電視。這樣的時候,是我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候。在這個城市里,我有一些同事。不過,通常上班的時候我們才坐到一塊,一整天里,我們都穿著制服,各自對著自己的電腦屏幕,翻著自己手頭的寄貨單,很少能說上話。而一下了班,脫下了制服,我們就象跌落地面的玻璃碎片一樣,四散飛濺地各自走了,消失在夜色里。另外,我還有幾個朋友,偶爾會約一起出去吃個夜宵,喝個小酒。但更多的時候,下了班我就一個人回出租屋。現在,我正在享受著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刻。突然,我感覺聽到了門外面有響動。對于聲音我是很敏感的,我再豎起耳朵聽了一回,確實是在響動,應該是敲門吧?我想是住對面的那個男人回來了;在我的對面,住著的也是一個單身的男人。可是,不是敲門,是鑰匙轉動鎖孔的聲音。而且,不是在對面,就在我這邊的門上。我的汗毛就豎了起來,趕緊抓起遙控器,小心地把電視機的聲音調下。沒有聽錯,分明是鑰匙轉動鎖孔的聲音。我就死死地想,會是誰?這屋子里就我一個人住,誰會有這屋子的鑰匙?我真想立刻就跑去門后看看,門后面有個貓眼,過去閑著的時候,我喜歡躲在貓眼后,觀察門外面,在樓梯里上上下下的人。可是,我的雙腳軟綿綿的,站不起來。我想這一回,我要死了。門還是開了,走進來一個男人,年齡倒是跟我相仿,也就三十歲上下吧。我瞪著雙眼看他,表示著我的害怕,也表示著我的憤怒。他也瞪著雙眼看我,我看出了他眼里的害怕,還有憤怒。這屋子是我的,他卻是一個闖入者,我想此刻,他不配享有這兩種表情。因此,我掙扎著,站了起來,避免因為必須仰起頭看他,讓他在氣勢上先蓋過了我。我說,你是誰?他說,你問我?我還想問你呢,你誰啊?我握了握拳頭,同時在顫抖。我再問,你怎么會有這里的鑰匙?看得出他也有些緊張,不過口氣卻很硬,他說,你是什么時候進來的?哎呀呀,你還在我這里煮飯吃了?他這是強盜的伎倆啊,分明自己是強盜,卻反倒污蔑我是強盜。這房子是我的,半年前我就已經租下了,我的租房合同也還有半年才到期呢。然而,我到底是害怕,我一直在害怕。這里是城西,滿大街都是出租的房子,沿街走看見的也都是出租的招牌。可能是流動人口多的緣故吧,因此這里的治安并不好,偷盜搶劫的事也常常傳開,有當面拿刀頂著你的腰讓你掏錢給他的,也有開著飛車從后面把你的手袋搶了去的。因此,來租房的時候,房東都會告誡每一個租戶,要沒什么事,到了晚上,特別是夜深,最好呆在房里。要不是因為這里房租便宜,我才不來這里呢。可是,我現在就呆在房里啊,難道是強盜從大街上發展到上門來了?為了不激怒他,我緩了緩語氣,說會不會是你走錯房子了?來這里租房的時候,我看過不同街區的出租屋,發現這里不但每個街區的外觀差不多,連出租屋里的格局也都是差不多的,有三房的、有兩房的、也有一房的,一房的小是小了點,也就三十來平方,但配有一廳一廚衛,倒也結構齊全,適合單身或情侶租住。因為出租屋多,街區又相似,剛開始住的時候,我還真迷過幾回路,走錯了街區呢。他聽了我的話,還真是有點猶豫了,退后了一步,仔細地看了看鐵門,又環視了一遍屋里,肯定地說,沒錯,這是我的房子。我繼續引導他,說你是什么時候租的房子?他說,也就半年前吧。我說,這不可能,半年前我就租了這里了。他沉吟著,怎么會呢?我一直在這里住的。我說,要真是這樣,會不會是房東搞的鬼,先把房子租給了我,然后又租給了你?這個可能,也是存在的,誰沒見過幾個黑心的房東?這樣分別租給兩個人,他就可以賺雙重的租金了。可是,如果我們都在半年前租的,雖然具體的日期可能有出入,但兩個人同時都回到出租屋里的事情,早在半年前就應該發生了,怎么會推后到今天呢?很顯然,是他說了謊。我只好繼續為他找理由,說你不會是很早之前(起碼是半年多之前了),租住了這里的吧?不過后來你搬走了。的確,在我來租這房子之前,這房子就曾經有過不少的租客了,他們住過了,又都搬走了,一個個的匆匆過客。對了,他竟然有這房子的鑰匙,他手里的鑰匙該怎么解釋啊?只能是他曾經租過這里,把鑰匙配了,給自己留了一手。利用這個來偷出租屋的,也有過不少案例了。他搖了搖頭,說我沒搬走,我一直沒搬走,我的租房合同還有半年呢。這就離奇了,看來,他是做足了準備,摸清了我的底細了。突然,我暗拍一下大腿,想起了我那個曾經的女朋友來。是的,出來工作后,我曾經有過一個女朋友,我們已經同居了,就在我現在的這個房子里。那時候,我們一起買菜、做飯、相偎著看電視、相擁著入睡,過得多么美好。可是,這美好的日子,也就維持了可憐的短短的一個月,在三個月前,我們就分開了。事實上,搬進來之后,我馬上就換了鎖頭了,我當然明白要防著以前的租客。那么,就算他真是以前的租客,有以前的鑰匙,也不能開我現在的鎖頭啊。難道,他會是,我那個曾經的女朋友,她的新男朋友?因為在她的手上,還有一條我的鑰匙,她臨搬走的時候,我曾經想過要她留下的,可最終我還是沒跟她要。我是想,也許哪天她愿意回來了,她就又回來的,給她留一條鑰匙,也是給我自己留一條后路啊。可是現在,她竟然把鑰匙給了另外一個男人?那么,他要來干什么?來拿回她的東西?來警告我不要再去找她?還是有其他更惡毒的目的?我轉著眼珠,張望著屋子,在我的腳邊,在桌子的底下,藏著了一根鐵棍,是我早就準備好了的。可是此刻,我是站著的,得彎了腰才能把它抽出來。在房間的床頭,我也準備了一把水果刀,可是此刻,房間距離我就更遠了。我就瞥了下桌面,那里只有碗、碟、筷子、電壓力煲,我想萬一情況危急,就抓起它們來做武器,這樣我手上有了東西在,起碼比空手更能讓我感覺勇敢些。這樣僵持了一陣,我卻看見他喉結上咕嘟的一下,應該是咽了把口水吧。他看著我桌面上的飯菜,眼睛的深井里放出了光。他走近了兩步,說嘿,你這個是臘肉粉條啊。我想,姑且先應付著他。因此我說,是的,這是臘肉粉條。我繼續觀察他,他的臉色有些疲憊,呼吸有些緊,眼睛始終沒有離開桌面,也許他是肚子餓了。我就想,也許,他來不是為了別的什么目的,只是為了一口飯吧。只要喂飽了他,他就會走的。在這個城市里,我也曾經有過那么一段日子,沒有工作,沒有房子住,天天餓著肚子。餓著肚子的人,真的是什么都能干得出來的。因此我又說,你也喜歡吃臘肉粉條?說到吃,我心里的興奮還是表露了出來。他點點頭。我說,那就一起吃吧。他臉上竟然忽地一紅,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拿來了一雙筷子、一只碗,給他盛了飯,又給他搬了張凳子。我說,坐呀。他就坐了下來。我們就一起吃飯,看來他真的是餓了,吃得有點急,根本都不顧及我。實際上,我也才剛開始吃呢。不過,已經很久沒有人和我一起吃飯了,甚至已經很久沒有人進過我這個房子了。如今,不是我一個人,而是還有另外一個人,陪著我一起吃飯,這樣的一個時刻,竟然讓我有了一絲的感動。我又看了看他,突然覺得有些憐惜他,心里說,慢點吃,別噎著了,都是你的。他發現了我不吃,也停了下來,說你怎么不吃?你也吃呀。我說,好,吃,舉筷子夾了塊粉條,丟在嘴里,來回咀嚼著,眼睛卻還禁不住地盯著他。我想起了住在我對面的那個男人,在我搬來這里之前,他就已經在了。這半年里,彼此進進出出,我們也曾經在樓梯里碰見過,但更多的時候我們不能碰見。當然,我們到底是鄰居,因此見上的時候,我就很希望能夠向他傳達我的友好,因此好幾次,我都差點發出邀請了,邀請他到我的房子來坐坐。可是,落在我眼睛里的,卻是他總板著的一張臉。我就想,他可能是不喜歡我邀請他的,因此邀請的話語,好幾次都在喉嚨上又跌回到了肚子里。我也很明白,我這個人是嚴肅慣了,也愛板著一張臉;可是我得發誓,我心里是一直渴望著,他也邀請我到他的房子里去坐坐的。我在公司上班,每天面對著的都是貨單、數據,由不得你不嚴肅不嚴謹,錯個小數點就能讓你坐牢的。這是我們那個主管常說的話,她從來不對我們笑。我只能說,這只是我的職業習慣。那天,我回房子的時候,剛打開門,他那邊正好就開了門,他出現在了門口里,同時送出來的,還有一個年輕的女人。那個女人,臉上涂了厚厚的脂粉,抹著猩紅的嘴唇,我就明白她是那種女人了。臨走的時候,那個女人還對我媚笑了一把,嚇得我往后一陣收縮。我想我之所以往后縮,主要還是看見了女人的后面,那個男人鐵青了臉。而他之所以給我那樣的一張臉,一定是給我這樣一個警告:要是你膽敢去告發我,有你好受的。可是,我并沒有去告發他的打算,雖然在這個城市里不允許做這個勾當。出租屋的租住條例里,也白紙黑字地寫著:嚴禁黃賭毒!他終于吃飽了,舒了一口氣,摸了摸肚子,直了直腰桿。他側過頭來看我,就顯得比較放松了,他說,你一個人住嗎?我點點頭,說是。他說,你女朋友呢?說起女朋友來,我就又恢復警覺了,看來狼你是喂不飽它的。我可不想跟他談論女朋友,我要看他怎么出招,既然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躲是躲不過的了,我就算死也要死得悲壯些。我就悄悄地往沙發那邊挪了挪,把兩個人之間的間隔隔得更開了些,兩只手也偷偷地抓著了桌子邊上,是隨時準備著,只要他一發作,我就要掀桌子的。他卻苦笑了一下,說我也是一個人過啊。我沒有正著眼睛看他,不過眼睛的余光卻一直釣著他,耳朵也豎得高高的朝著他那個方向。他繼續說,我曾經有過一個女朋友,可是后來我們分開了。我不能不懷念起我的那個女朋友了,我們之所以分開,其實不過是很簡單的理由,也可以說完全是因為孩子氣,就是她嫌棄我睡覺打呼嚕,我也不示弱,挑剔她腳上有腳氣。和她分開之后,我和朋友們吃夜宵的時候,也遇上過一個女孩子,我覺得她做女朋友是合適的,她對我好象也有那個意思。但當我要向她表白的時候,我卻發現我還是放不下我的那個女朋友,她真是我的冤家呢。于是,這些日子來,我還是一個人過。不過,一個人過也就一個人過吧,一個人過也有一個人過的好處呢,起碼睡覺打呼嚕是沒人把你拉醒的,有時候,我就拿這個來安慰自己。現在,我也拿這話來安慰他,說一個人過也不錯啊,愛干嘛就干嘛,愛咋睡就咋睡。他點點頭,說也是。不過很快,他又說,可就是,有時候回到屋子里,對著的就是四面墻壁,心里就悶得慌。這話實在是說到我的心坎里去了,如果我們要說一個人過有多么的好,那我們就也能說一個人過有多么的不好。我轉過頭去,感激地看著他。他真的不象是強盜,強盜不應該能說出讓我感動的話來。退一步說,他要真是強盜,我更應該裝作沒有認出他來,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繼續地麻痹他。現在的人們不都說嗎?到街上去的時候,身上不要帶太多的錢,但也不能不帶錢,起碼得帶一點,是讓那些強盜搶錢的時候給的。因為,強盜是有脾氣的,如果你沒錢給他們搶,他們就要脾氣發作,是要報復你的,要么割你的耳朵,要么削你的鼻子。我還是順著他的意思,跟他周旋著吧,或者什么時候,就能想出個制敵的計策來呢,要不跟他拖到了天亮,也是個辦法。他又說,已經好久沒有這樣了,我回了來,就有好飯好菜等著,今天,我算是有了這個口福了。我心里冷笑著,你倒好,進了人家的房子,還來講口福。我也好久沒享受過進了屋子就有飯吃的待遇了,憑什么是我煮好了飯等你來吃,不是你煮好了飯等我來吃呢?他好象猛一下想到了什么,從桌子下摸出一副牌來,說你喜歡玩牌嗎?我倒是奇怪,他怎么知道桌子的抽屜里有副撲克牌的?我又嚇了一身冷汗,好在他沒摸出那根鐵棍來呢。同時,他這副反客為主的做派,又讓我感到了厭惡,我冷冷地說,不喜歡。他好象沒看出我的冷淡,說我有一種新的玩法,可以利用撲克牌來算命,我教你吧。我就想笑,每天晚上睡覺前,我都會用撲克牌給自己算一算的,比如明天的運氣,比如心情什么的,這是我多年的習慣了。當然,用撲克牌還可以算出一個人的性格、心里的想法等等。對于這個,我可是老手了,還用得著你來教?他卻已經洗好了牌,要我從中抽兩張。我很不情愿,但我還是抽了出來,遞給了他,他在桌面上分兩邊擺開了。接下來,如果我沒猜錯,他會叫我再抽三張。果然,他叫我再抽三張。我就輕輕地搖了搖頭,覺得他真是個小丑。不過,很快地我又有了新的想法,已經很久了,都是我自己給自己算,現在讓別人來給我算,也許更有意思吧。正如我們自己是看不見自己的,也許一個人的命運,也是應該通過別人來算的。我觀察著他,覺得他洗牌、摸牌的動作真的很熟識。我就想起了我的一個朋友,或者說是兄弟、死黨吧,那是我還在念大學時的朋友,就是他教會了我用撲克牌算命的。那時候,我們經常在一起,一起去打球、一起去飯堂、一起去晚自習,到了天冷的時候,我們還會擠在一起,窩在同一張被筒里睡,這樣會感覺溫暖許多。我們在一起,總是會有談不完的話,我們心心相印。有時候,我們也吵架,可是,只要過了晚上,第二天就一定會和好的。我曾經以為,我們倆的情誼會是永遠的。然而,我們兩個的相處,看在了同學們的眼中,他們就竊竊私語了。后來我們才知道,同學們是懷疑我們“那個”了。我們知道這是污蔑,我們根本沒有那么一回事,我們只是相互投契罷了。可是,我們敵不過流言,只能忍痛分開了,還迅速地各自找了個女朋友。真的,他的動作實在太象我那個朋友了。自從大學畢業我們分開之后,我們就失去了聯系,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過他了。可是,在這些一個人的日子里,我其實一直在懷念他,有時候,在屋子里,沒有人說話,我就想象著他在我的身邊,跟他說話。如今,我看見了面前的他,突然感到了一陣昏眩,以為真是他又回來了。于是,我對他,就在那么一剎那間,增加了幾分好感。他說,你讓我想起了一個朋友。我馬上就驚愕了。他說,那是我很久以前的一個朋友,那時候我們就一起用撲克來算命。從你抽的牌來看,你跟他倒是相似,一樣地膽小,又一樣地真誠。你總是感覺沒有安全感,你希望蜷縮在一個角落,卻希望有這樣一個小孔,讓你看見外面的世界……這的確太讓我吃驚了,可是,同時也令我惱火,因為,他竟然徹底地看穿了我。一個人,怎么可以被另外一個人看穿了呢?我又看了看他,覺得他的臉面也是熟識的,總覺得是在哪里看見過的。真的很熟識,還是我經常能夠看見的呢。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呢?就好比如吧,每天早上起了床,我對著鏡子梳洗的時候,就能看見鏡子里的那個人一樣……哦,對了,我想起來了,是的,他象的是我,他的樣子怎么會象我了呢?我突然又想了起來,據說當年母親生我,是生了雙胞胎的,都是男孩,可惜,我的那個孿生兄弟,剛一出生就夭折了。難道,是母親騙了我,我那個孿生兄弟,其實沒有死,他還活著,不過是給了別人養。如今,憑著相同血緣的吸引,憑著孿生兄弟之間神奇的魔力,他找到了我,我們又走到一起了?又或者,他當年確實是死了,可是,在另外的一個世界里,他依然存在著。如今,是憑著曾經有過的兄弟緣分,他回來找我了?我傾斜著向沙發的一端靠了靠,囁嚅著問他,你,你到底是誰?也許,我過分的反應驚著他了,他伸出了雙手要拉我的樣子,說你這是怎么啦?我幾乎是哀求了,說你告訴我,你到底是誰?你為什么要來這里?他松了一口氣,哦,我明白了。我也是越來越覺得了,就是覺得你象一個人,象誰呢?我看來看去,覺得還是象我。在這里,我竟然碰上了一個象我的人,這真是不敢想象。連他也覺得象了?我簡直要發瘋了,我這是在做夢么?我悄悄掐一把自己的大腿,是疼的。我就想,這不會是我又產生了幻覺吧?這些年來,我幾乎都是一個人過,每次回到了房子里,我都禁不住會想著還有另外一個人,跟他說話,和他談心。事實上,一直以來我就有冥想的習慣,我對那些深奧的宇宙道理很感興趣。比如我聽說,這個世界上不只存在著一個宇宙,還有另外的一個宇宙,那是跟現在這個宇宙相反的,叫反宇宙。我又聽說,這個世界上,既有物質,同時還有反物質。那么,有了一個我,那就應該還有另一個我了?那個我,就是反我了。我禁不住又仔細地看了看他,的確是太象了。他笑了笑,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說我們的確是孿生兄弟,我們來自同一個母體,原本是同一的,但是后來分開了。然而,雖然分開了,卻還是相同的;雖然分離了,卻還是相連的。你是另一個我,我是另一個你。你就是我,我也是你……我看著他,感到了震驚。一直以來,我也常常為這樣的事情煩惱,覺得這個世界上只存在了一個我,實在是太孤單了。如今,這個世界上有了兩個我,我想我就不再孤單了,這真是一件令人振奮的事情。他站了起來,說我去洗個澡,剛下了班,身上還汗津津的呢。我鼻子吸一下,果然嗅到了他身上的汗味,我就把洗澡間指給他,并且跟他說,如果不介意,我可以找兩件干凈的衣服給你替換。然而,他卻笑笑,說我知道衣服在哪里,這是我的房子。這我就不高興了,他雖然是我,但他到底是另外的一個我,他如果要用這樣的一番歪論,來騙取我的這個房子,我是不允許的。我到底跑進了房間去,迅速地給他找了兩件衣服。他接過,搖了搖頭,走進了洗澡間。我又坐回了沙發上,等著。洗澡間里響起了嘩嘩的流水聲,好象還有哼歌的聲音。我不禁又笑笑,他跟我真的太象了,洗澡的時候也愛哼兩句,卻不成調。我從桌底下摸了摸那根鐵棍,它還在。我又來到了房間里,檢查了一下床頭的水果刀,它也還在,我就安心了些,再次退回到了廳里。他洗完澡出來了,整個人一下子鮮亮了很多。我看著他一步步走來,他穿上了我的衣服,可不就是我了,是完全的一個我了,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再次想到了那些深奧的理論,比如雌雄同體,一朵花,它既是雌性的,也是雄性的,它們是統一的。又比如說,一個男人,其實他的里面,是包含有了女人的元素的;而一個女人,她的里面,也是包含了男人的元素的。因此,希臘的那個神話故事里,說到人本來是一體的,但后來分開了兩半,于是,在漫長的歲月里,人的兩個一半,彼此之間就都在相互尋找著。我相信這個故事不只說的愛情,而是說的比愛情寬廣、深厚得多的人類的情感。如果他真沒撒謊,那么,如今在這個房子里,有了兩個我,我這個我,只是我的一半,他那個我,也只是我的一半,自從我們出生之后,我們就一直在相互尋找了,如今,我們找上了,我們是完整的了。我說,時候也不早了,早點睡吧。我這樣說,其實也就是向他發出友好的信號,今晚上我是允許他在我這里留宿的。他說,是呀,明天上班還要趕公共汽車呢,如果遲到了,又要被罵了,你不知道,我們那個主管,罵起人來能把你殺了。我就淺笑起來,腦海里想到了我們公司的那個主管。他又說,你睡房間吧,我睡廳里好了。我心里冷笑,當然是我睡房間,你睡廳里,這是我的房子呢。說到底,你和我雖然都是我的一半,然而我的這一半,是我的,你的那一半,是你的。我在房間的柜子里抓了一張被子給他,他接過了,嘴里卻哼著唱著說,我這個人一向好客……他這話我可是聽明白了,他是說他才是這個房子的主人呢。我勃然一怒,說,你說什么?你好客?你是這個房子的主人嗎?要不是想著外面治安不好,我才不給你在這里睡呢。我哼了一聲,我告訴你,你根本沒有資格跟我客氣!他就輕輕地一笑,說你這個人真是,我才說了一句,你就說了一堆。——好了,這是你的房子,你才是主人,我是客人,得了吧?我心里說,那當然了,就算我們都是一半的我,但你只是客人的我,而我才是主人的我。我垂著臉,吩咐他,睡之前你把燈熄了,我可是要交電費的呢。他應一聲,好,我熄。我懶得再理他,關上了房間的門,上了鎖扣。我坐了一會,今晚上的事情,實在是太荒唐了。我上了床,可是,我睡不著。我努力去睡,但就是無法入睡。我知道房間外面還有一個人,所以我無法入睡。這是我的領地,他說到底是個入侵者。過去的時候,唯一能讓我感到平靜的,就是這個房子,這個房間,這張床,我躺在上面,蓋上被子,就會覺得真的是我自己的窩了。可是今晚上,我在自己的窩里,竟然也睡不著了……就這樣,我睜著雙眼,張開耳朵收聽外面的動靜。我好象聽到了響動,好象是鼾聲,但好象又聽不到什么聲音,很安靜。后來,我似乎是迷糊著睡去了,卻又突然地會扎醒過來,這樣三番四次之后,天就蒙蒙亮了。我的頭很重,我起了床,穿好衣服。我走到房間的門后,拉去鎖扣,拉開鎖栓,先把門摸開一道縫。可是,廳里沒有人。我再把門一點點地拉得更開,把頭探了出去,還是沒有人。然而,沙發上分明有一張被子,證明昨天晚上,這里確實是睡過人的。我就走出了房間,走過了廳里,來到了洗澡間。可是,洗澡間里也沒有他,只有他換下的衣服。那么,這確實是真的了,昨天晚上的事情是真實地發生過了,他曾經來過。可是如今,他又去了哪里呢?匆匆洗漱完畢,已經超過平常的出門時間了,我邊穿衣服邊跑出了出租屋。在街口,有幾檔賣包子的,飄著騰騰的熱氣。象往常一樣,我掏兩塊錢買了三個,一邊啃著一邊趕公共汽車。我看到,很多的人在趕公共汽車,他們也都象我一樣,一邊啃著包子一邊跑。我還看到,他們都很焦急,他們的臉部都很僵硬。我摸了一把自己的臉,鐵板一樣。我又想起了昨晚上的事情,那個我,另一個我,他也來趕公共汽車了吧,他就在這些人群之中嗎?我再看人們,他們分明都象我,他們就是我了,一個我,兩個我,好多個的我啊。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我們都是相同的。突然,我聽到后面傳來了喊聲,好象是喊我的名字。我回過頭,找來找去,沒有人喊我,只找到了旁邊豎著的一個路牌。我就著意地看了看,上面寫著是:向群街三路。我使勁地盯著了,一個字一個字地反復審查,的確不是向群街四路,而是向群街三路。我的媽呀,昨天晚上,是我又迷路了?那間房子,真不是我的,是我闖進了人家的房子? 作者簡介:葉清河,80年生,廣東清遠人。清遠市作家協會副主席、清遠市清新區作家協會主席,以創作小說為主。中篇小說《地下》獲第二屆全國產業工人文學大獎中篇小說獎,作品散見于《作品》、《廣州文藝》、《創作與評論》、《文學界》、《延河》等刊物。現為電視臺記者。
美麗與丑惡同在 曉明是四年級一班的班長,學習成績棒,身體素質好,體育課上跑得快、跳得高,乒乓球打得又好,在班里是一個十全十美的好學生。每一次發測驗試卷,班主任總要表揚一下曉明,叫大家向曉明同學學習。曉明是典型的天才型學生,別的同學需要五分鐘才能解決的數學題,他一分鐘不到就做完了,做完之后把手舉得端端正正的,再配上鮮艷的紅領巾,他的形象讓班上其他男同學既羨慕又記恨,因為班上的女生幾乎都會把他當成暗戀對象,這似乎是好事讓曉明一個人占盡了。不過,上天總會在一個人得意的時候,想出一些刁難這個人的辦法。在一次體育課上,一個高年級的同學把實心球扔到了曉明的背部,頓時曉明就暈了過去,年輕的體育老師嚇出了一身冷汗,因為從前根本就沒有遇到過這種意外。而這時,班上的男生依然沒有覺得有一絲的同情,只是驚訝地在心里松了口氣,心里想著這個全才終于遇到挫折倒下了。花了大半個月時間住院,曉明終于可以回到學校了。在住院期間,他看完了從同學那里借來的兩本作文選,用強大的記憶力記下了許多優美的句子,為以后的作文課做著長遠的準備。回到班上的那一天,男生們都只是敷衍式地為他的回歸鼓掌慶祝,而女生們卻絲毫不吝嗇自己的驚叫,班長終于戰勝了病痛,將意外帶來的傷害終結了。曉明往日的風光在校園里重現了,思想品德課上,他積極回答老師提出的問題,相對于其他只喜歡聽故事的同學而言,曉明更受老師的喜歡,因為曉明更配合課堂氛圍,也因為這樣,大家往往會認為小明的思想品德是班上最好的,因為他的思想品德課成績連續兩年都考了第一。不可否認,從上小學開始到四年級,曉明已經幫老師寫過十幾次板書了,也接受老師安排的任務將班上的黑板報寫了三次,更令人對他產生好感的是,他有過拾金不昧的歷史。其中有一次是在校園的草坪上撿到一個錢包,錢包里有兩千塊錢,還有一些零錢,因為他認識校長,所以他決定將錢包交給了校長。而校長因為這件事專門寫了一張表揚啟示,讓全校師生都知道小明是一個拾金不昧的好學生。又到了流感多發的季節,班主任在登記打預防針的同學,因為在學校報名打預防針,比家長帶學生去醫院打針的價格要貴一半,所以幾乎所有同學都沒有報名打預防針,但學校強硬規定每個班必須有人打。曉明作為班長,他第一個報名要打預防針,這時候的他,可以說是在配合班主任的工作,也可以說是做一個聽話的學生,但也可以有另外一種理解:曉明沒有經濟意識,有的只是做一個好學生天資,以及討好老師的或單純或復雜的想法。曉明的同桌叫做劉青,劉青的父親是當地的教育局長,而劉青的數學不太好,作為同桌,曉明經常教劉青做題,曉明和劉青的關系也因為數學而一直很緊密。有一個周末,劉青約曉明到家里一起玩,順便教教他做數學,曉明答應了劉青的請求。而這一天劉青的父親劉柏也在家休息,聽說兒子學校里的好學生曉明要到家里來,他也想看看這好學生究竟怎么好。劉柏有一個習慣,對于來他家做客的陌生人,他幾乎都要試探一下他們的貪念,他經常用的手段是在鞋堆里很隨意地放一張百元鈔票,造出一種是主人或者客人不小心把錢遺漏在鞋堆里的假象。對于曉明這一個好學生,劉柏也有試探他的念頭的想法,于是,他按照舊套路去做了。對于眼睛精明的曉明來說,他到劉青家換鞋的那一刻,他就看見了那一張百元鈔票,憑借他多年拾金不昧的經驗,他覺得這應該是某一個客人丟的錢。于是,在劉青轉身到客廳的時候,他把那錢放在自己剛脫下的鞋子里面,雖然有一種做賊心虛的感覺,但他也覺得自己把錢藏在鞋子里面,這一招天衣無縫。其實,曉明有這個私念也是有理由的。最近他迷戀上了看閑書,而他家里的經濟條件不是太好,父親又不同意他讀閑書,于是他只能自己去書店看書,或者把同學的書借來看了,而如果他“撿到”了這一百塊錢,他就可以買好多他可以如饑似渴地閱讀的書籍。這些念頭的碰撞之后,他感覺可以將這件事瞞天過海,那就滿足一下自己的私欲,作為對自己的獎勵。那個周末中午,劉柏親自下廚,給兒子和好學生曉明準備了美味的菜肴。吃過飯后的下午,劉青和曉明準備出去外面玩了,他們要去爬山,去和大自然親近。在兒子和曉明走出家門后,劉柏發現他放在鞋堆里的那張百元鈔票消失了,他頓時感到驚訝,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好學生不應該把錢拿走才對啊。原本要休息的劉柏,躺在床上“休息”,他可以確定兒子劉青絕對不會拿走自己的那張百元鈔票,因為他造出這種假象已經有無數回了,幾乎每一回都沒有人會拿走,而其中就有很多次是兒子把那張百元鈔票交給他,并詢問他是不是客人丟失的?當然,也有過幾次錢不見的情況,那是一些貧困家長因為學位的問題來求他,而他們將錢藏起來所用的辦法,和曉明的一樣,也都是將錢藏在剛脫下的鞋子里,這一點他很肯定,因為他在上廁所的時候刻意地去求證過。劉柏的這個習慣的形成,跟他曾經的一次慘痛的教訓有關。劉柏想起了自己小時候穿不起漂亮的衣服,吃不起別的小朋友能吃的零食,買不起別的小朋友可以玩的游戲機,他就心里發痛,因為那時候的他在家里只有爺爺為伴,父母長期在外地拼命打工,他要玩得起別的小朋友能玩的東西,他就要自己想辦法,憑借自己的努力,或者用自己的小聰明。劉柏當時也會到有錢的同學家里玩,而他也曾看中過同學家里的那些值錢的舊鈔票,他的同學向他炫耀那些舊鈔票有多么值錢,而那時的劉柏,早已經起了貪念。于是,趁同學上廁所,劉柏偷偷摸摸地偷了同學家里幾百張舊鈔票里的一張,他想著以后自己可以有點錢買自己想要的東西了。誰知道他拿著這張所謂的舊鈔票去回收舊鈔票的店鋪正要將這張舊鈔票當掉的時候,遇到了意外中的意外,開這家店的老板正是他的同學的父親,而這張舊鈔票上有很明顯的記號,所以,劉柏當時就被同學的父親銬起來質問,然后是一頓狠狠的鞭打,他的腰被鞭子抽打得留下了無法抹去的傷疤。也因為這件事,劉柏被很多人遠離,大家都在他身上貼了一張“小偷”的標簽。這一件事,讓劉柏的童年時代多了一份凝重的不愉快的記憶,也正是從那時開始,他下定決心改掉自己對于金錢錯誤的認識,他樹立了遠大的目標,以后做一名有用的人民教師,除了要把知識傳授給學生,還要教孩子們做人。劉柏一直都很努力,他腰上的傷疤一直都是鞭策著他朝著理想邁進的動力,從此一年四季,不管風少還是雨多,只爭朝夕。能升到教育局長,也要歸功于他身上的這一塊無法抹去的傷疤,傷疤讓他徹底不敢沾染一絲不良風氣,他在所有老師和領導中都有著良好的口碑,做事負責,做人總會用他獨有的氣質去感染別人,一身正氣給所有師者起著示范作用。而面對兒子的同學曉明,以及曉明將那一百塊鈔票占為己有,一反常規地將拾金不昧的精神拋至腦后的情況,劉柏覺得自己的這一次對于客人貪念的試探極其有意義,但他又感到事情的復雜性,他也要像當年教訓自己的同學的父親一樣,將曉明毒打一頓嗎?還是只是撓撓癢,用平和的語氣教育這個許多老師眼里的好學生?劉柏整個下午都沒有睡著,說好的休息也泡湯了,而想起往事的他,已經睡意全無,掀開了被子,拉開窗簾,看著天邊的夕陽西下,黃昏的景色獨美,卻也在此刻的內心撒下一片一會兒愜意、一會兒壓抑的影子。
貓的報恩 它是一只流浪貓,卻經常夢到自己擁有非一般的神力,但它的神力只能用在拯救人類上,而且神力只有一次有效。傳說中貓有九條命,而它已經死過八次了,它格外珍惜它最后一次的生命。它沒有主人,前八次它都是為了愛情赴湯蹈火,而自己抓老鼠又太過冒險,不是撞破了頭,便是從高處摔下,次次都是頭破血流,真可謂除鼠有功,算不上英雄,也算得上是準烈士了。這一次,它不想再那么拼命地抓老鼠了,即使肚子再怎么餓,愛情的力量再怎樣強大,內心對于老鼠的痛恨再如何強烈,它決定了要謹慎行動,切忌將寶貴的生命因為自己的一時沖動而徹底葬送。可是,天有不測風云,貓在深夜活動的時候,被街邊兩個鬧事、相互纏打的年輕人不經意間摔出的一塊磚頭砸中了右腿,它的右腿受了重傷,傷口的血水很渾濁,它的第九條命隨時有可能喪失。貓兒自己不知道如何替自己療傷,傷口漸漸化膿,情形越來越糟糕,而且它餓了有整整三天了,它離生命的結束越來越近。他是一個愛貓的年輕人,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他剛從一個飯局出來,看到餐館外屋檐下垃圾桶旁正在掙扎的貓,他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他似乎意料到了情況的危急。他是一名醫生,他知道該怎么處理貓的傷口,他把貓帶回家里,幫它清理了傷口,涂了消炎藥,將傷口縫合,然后包扎。他的同情心讓他決定了要收留這只貓,他給它無微不至的關照,每天定時給他貓糧,以及帶有腥味的魚肉和魚刺。這跟貓兒的預想不謀而合,貓兒不僅得救了,而且很快就過上了幸福的生活,再也不用為了填飽肚子和為人類除害而上躥下跳、沒日沒夜地抓老鼠了,日子過得無憂無慮、自由自在。她是一個琴棋書畫樣樣皆通的才女,她的出現,讓他深陷對她的愛慕之中。他知道,他很愛她,他甚至覺得,得不到她的愛,他這輩子都不可能幸福。但她決定了今生都不嫁,她只想投入到琴棋書畫和文化的創造當中,不想為愛情所牽絆。她想一個人走遍世界,留下各種具有文化價值和生命力的作品,過一個人精彩的生活。她的父親去世得早,她還有一個母親,她母親在他的醫院被檢查出得了不治之癥,剩下的時日已不多。很巧,主管她母親病情的醫生就是他,因為是她的母親,所以他格外打起精神,力圖把最好的醫術展現出來,一方面是為了爭取一絲希望拯救她母親,一方面是為了得到她的芳心。她的母親似乎意識到了他和她之間的事情,而她母親覺得他很不錯,跟女兒很般配。于是,她的母親勸她不要那么犟,很多時候,兩個人的幸福加起來可能會超越簡單的兩個人幸福的相加。她似乎被母親說得有些心動了,但還是倔強地要堅持自己當初的選擇,沒有接受母親對她的提醒。當母親的病情日益加重惡化,她很難接受這個事實,她想母親一直好好的,她向上蒼祈禱,希望上蒼救她母親一命。他得不到她的愛,他極度哀傷。下班回到家之后,他喝了很多酒,不抱任何希望地,他給她打了一個電話,他問她如果他讓她母親躲過生命的劫難,是不是可以嫁給他?他得到的回答是,只要他治好她母親的不治之癥,她就愿意嫁給他。可他知道,她母親得的是不治之癥,就算醫術最高明的醫生,也不可能將她母親治好。他幾乎陷入了絕望,因為他太需要她,他真的是喜歡她到了沒有任何掩飾,也沒有任何顧忌的地步了。但他也知道,他不能逼她,他只想也只敢要兩廂情愿的愛情。深夜里,他已經喝到第九十九瓶啤酒了,他還要再喝,他明顯是醉了,但他還是要喝。貓兒這時發現主人有異常,似乎它需要做一些努力,讓主人清醒過來,它嘗試著說人話,和主人對話,問清楚主人到底發生了什么事。盡管他醉了,但他的嘴還是將自己的心事告訴了貓兒。貓兒知道了主人的心事,它經歷過八次愛情,知道愛情對自己究竟意味著什么,它不忍心看著主人因為愛情而陷入低谷,主人現在酩酊大醉,再這樣下去,非不省人事不可。貓兒突然想起自己經常在夢里夢到的自己有神的力量,而這神的力量只對拯救人類有效。于是,它決心要試一下自己的神力是否真的能幫助主人實現愿望。一道靈光閃現,貓兒身上散發出一種超能量,它帶著主人去到醫院,去到她母親的病房。他在貓兒的力量下也清醒了過來,他看到貓兒將身上的超能量轉移到了她母親身上,然后貓兒呼出了最后一口氣,接著便奄奄一息,很明顯貓兒因為拯救她母親喪失了元氣。而她的母親,果真神奇地被治好了,生命的各項功能都恢復正常了。她這時一臉驚訝、不知所措,她還記得自己在電話里向他承諾過,說只要她治好了她母親,她就愿意嫁給她,沒想到他真的做到了,真不可思議!她擁入了他的懷抱,她的母親見證了她和他之間愛情的開始,她知道,這一段愛情來之不易,她甚至以為,這是上天特意的安排,她覺得這是不可以違抗的旨意。于是,她格外珍惜這一段愛情,她相信自己找到了真正的歸屬。而為了拯救人類犧牲性命的貓兒,永遠地離開了主人,也徹底地離開了這個它曾經死過八次,經歷過八次愛情的世界。只是,貓兒的第九條生命,因為主人的出現,丟掉了抓老鼠的習慣,改變了貓族的傳統,而正是這一點,讓貓兒感動得相信這世間有超人類的力量,也正因為這一點,貓兒愿意用丟掉性命來報答主人。
叢林獵犬這是一條全身傷痕累累的獵犬,馱著疲乏的身軀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挪動在在遠離人煙的熱帶叢林之中。在這樣一個幾乎是稍不留神就有可能喪命的叢林中,獵犬必須時刻保持高度的警惕,也許哪怕只是萬分之一秒的疏忽,它都有可能永遠地被掩埋在這個無人問津的地帶。即便它已匱乏至極,但它仍是不停歇地向著前方進發。它只是要竭盡全力,離開這片叢林,離開這個死神遍布的地域,它只是想要活下來。活著,從來就不需要理由。但是,它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堅持的到見到陽光的那一天。進入叢林之前,它遭到了獵人的捕殺,如今后腿中還留著一顆子彈,鮮血慢慢地往外滲。因為它在最后一刻闖進了叢林之中,才得以躲過了被獵人成功獵殺的厄運。可是,它現在回頭一想,也許,闖進叢林之中并不是個明智的行為。這與被獵人獵殺的最根本區別,只不過是時間的早晚問題而已了。在兇殘的獵人舉著獵槍止步叢林之外的時候,它就該想到了,該知道這片叢林不是輕易該踏足的。可是,每一個生命都有追求活下去的權利,哪怕最終它在叢林中死去,那也總好過成為獵人的槍下魂。現在,雖然艱難,但至少它還能夠行走,在死神將自己帶走之前,它不會輕易地給自己下死亡判決。它不知道還要多久才能夠走出這片叢林,但它感受得到,越往里走。它所要面臨的危險就愈多。它努力將身上的血跡舔干凈,否則這就可能給它帶來殺身之禍。叢林到處充滿了未知,每一個闖入里面的生命都必須要百分百的小心,否則就需要為自己的莽撞付出代價。這里,各種有毒生靈穿梭其間,每走一步,都需要仔細揣度。原本這只獵犬是一只善于奔跑的生靈,但如今后腿的負傷使它移動吃力。天快黑了,它依然困在叢林之中。它害怕黑夜,黑夜會讓原本神秘莫測的叢林越發變得陰森恐怖。一旦天色暗了下來,那么所有的危險就都將增加等級,也許一根下垂的樹枝都可能讓自己斃命。它原本緊繃的神經需要再拽緊,容不得片刻放松。路過一片草叢的時候,它看到了一具尸體,它看的清楚那是一只雄壯的美洲獅。自然了,雄壯只是對于死亡前的美洲獅而言,如今的它只是靜靜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在它的周圍,鮮血已經凝固成了硬塊。獵犬沒有時間多看,趕緊繞著尸體從旁邊走過。它已經感受到了叢林的危險所在。即便是那樣一只魁梧的獅子,也難逃死亡的厄運。這里巨蟒隨意穿梭,若是被它盤上身來那就幾乎是一命嗚呼,更不要說是被它注入毒液了,那更是一下斃命。還有被稱作“黑寡婦”的毒蜘蛛,這種毒素強大,甚至在交配完成后會吃掉配偶的劇毒蜘蛛,其殘忍可想而知。但是叢林里有的還不僅僅只是這些。也許,殘存在某個角落的劇毒生靈,至今都還沒有被人發現過。但是,獵犬不想去知道到底還有哪些恐怖生物的存在,它只想要盡快走出叢林,至少在天黑之前盡量地走遠一些。巨蟒出現了。巨蟒的來臨令獵犬驚慌失措,它努力用身體蓋住那條受傷的腿,瞪圓了眼睛死死地望著巨蟒的每一次移動。它縮在地上,一點兒都不敢動。它知道,一旦自己張開腿跑動起來,那么瞬間就會成為巨蟒的攻擊目標,而巨蟒移動的速度是飛快的,那樣的話它必死無疑。現在,它只能老老實實地趴在地上,連呼吸都不能夠有。巨蟒越來越接近了,吐出的信子已經延伸到了獵犬頭部的正上方,但是它還是不能夠動。它必須有足夠的耐心等待,等待,也許能夠救回自己一命。巨蟒好像是并沒有注意到它這只已經瘦得不成樣子的獵犬,緩緩地收回了信子,竟向前慢慢地離去。巨蟒還未離遠,獵犬依舊不敢動。但是,它忽然察覺背后被什么東西給咬了一下,隨即一股劇烈的疼痛感蔓延全身。但是,它不能起來,不能挪動,巨蟒的身體拖行在地上與落葉摩擦發出的“沙沙”聲還清晰可見,此時一旦挪動哪怕只是一丁點兒,那它就都前功盡棄了。它仔細地聽著,直到躁動的叢林再一次回復了死亡般的寧靜,它這才慢慢地站起來,但此時它的行走更是艱難了。可無論怎么說,它此刻還活著,這比什么都來得重要。它顧不上疼痛,盡可能而且小心翼翼地朝前走。一路上,它看到了許許多多的動物尸體,有的是剛死去,有的則已經開始腐爛。為了有足夠的能量支撐自己走出叢林,它只能以這些尸體為食。它慶幸,慶幸自己沒有像那些生靈一樣,在叢林中可悲地死去。可它的預感并不好,它想也許自己離這樣的結局也已經不遠了。前方是一條長長的河流,阻斷了前進的道路。河寬只有一米多,本來若是沒有負傷的話,這樣的距離根本嚇不倒獵犬。可是,最關鍵的問題是,它現在一條后腿已經傷了,而且因為失血過多,如今幾乎沒有了知覺。這一路上,它都是依靠著其他三條腿的力量在一步一步地挪動。但是,它打算試一試。不試,那就一直困在這片叢林之中,最終痛苦地死去。試了,如果成功,則離走出叢林又近了一步,如果失敗,那么結果也只是死亡,它并不吃虧。它堅定了決心,無論如何,也要跨越這段并不遙遠的距離。它往后倒退了十幾步,努力地給負傷的那條腿灌注力量,但那是痛苦的,可是,它明白,自己根本沒有別的選擇。它開始奔跑了,一步、兩步,越來越快了!“咻……”小河的上空只響起這樣一聲。它跳過去了,跳過去了,這簡直令人難以置信!那樣一個傷痕累累的身軀,竟然能夠在叢林的上空劃出那樣一道美麗的弧線,最終降落在離希望更近的彼岸。也許,這便是求生意志的作用。但騰空時的瀟灑并沒能延續到落地,它是重重地摔在河的另一端的。那樣的砸下去,使得原本負傷的軀體再一次遭到猛烈的沖撞,那種疼痛感不是一般人能夠想得到的。可是,它來不及去感受這些傷痛,沖出叢林的強烈欲望讓它忘記了一切疼痛,它只知道要向前奔走,一直到走出叢林,那樣它才能活下去。叢林里還有一種可怕的動物類群叫做食人蟻,最大的甚至是有一人的拳頭那般大,這是獵犬即將踏過一條小溪之時遇見的,但這卻是它之前所不曾注意到的。那時它只聽見背后一陣細碎的聲音,回頭一看,卻見竟是一大群從未見過的螞蟻來勢洶洶,獵犬見狀慌忙往前爬動,趟過了不遠處的一條小溪流。說也奇怪,這群螞蟻見到流動的溪水卻止步不前。獵犬環顧了一下四周,猜想這群食人蟻也許對這溪水有所忌憚,但是它們要是繞遠一點還是能夠到達這一頭的。獵犬來不及多想,只是繼續朝前走去,已經努力這么長的時間了,它不想到頭來功虧一簣。很長很長的是將過去了,獵犬在叢林中不斷地同死神進行著博弈。但不知道多長時間之后的清晨的曙光再一次打在它的臉上的時候,它驚喜地發現,它竟然走出了叢林了!它高興壞了,甚至忘記了自己的后腿還負著傷。不遠處,它看的到,那是一個小鎮,盤繞在小鎮上方的炊煙清清楚楚,它沒來及的好好休息。進到叢林之前,它與人類一起生活了將近五年,因而它的印象之中,只要不是手拿著獵槍的人類,都是值得自己信賴的。所以,如今,它將一切的希望寄托在了前方的那個小鎮。它想著,只要到了小鎮,自己就不會死去,就會繼續存活下來。于是,它更加努力地往前走去,身后拖出的血跡越來越長。在天黑之前,它終于來到了小鎮,但是小鎮的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并不多,這是小鎮人在吃晚飯的時間。它一步一步穿梭在大街上,這里,平凡的民居,安靜的街道,一切都讓它覺得是那樣的溫馨而且安全。但是,它實在是太累了,最終倒在了一家飯館的門前。飯館老板出來倒垃圾的時候看見了它,用手在它身上按了幾下,不無疼惜地說道:“真是一條可憐的狗,都流了這么多血了,也不知道這一路上究竟經歷了些怎樣的危險遭遇。”獵犬努力睜開眼睛,用充滿感激的眼神望著他看,只希望他能夠救自己一命。而飯館老板,也沒有再說些別的什么話,只是雙手一提,將獵犬提到了屋中。第二天,獵犬被端上了餐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