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迷途
電視劇里出現了一個好笑的鏡頭,我就笑了。正在我嘴里翻卷的粉條,嘩啦一下,噴出了半口來。我趕緊用紙巾擦了,夜晚在屋子里又恢復了安靜,只有電視里人物的對白,還在繼續。
我這里是城西的一間出租屋,城西是這個城市的郊區,實際上就是很大的一個出租屋群落。我租住在向群街四路十六號,向群街有五條縱向平行的路,分別以一二三四五來命名。不過,我上班是在城東,一家大型的物流公司里,主要負責整理核對寄貨單。營業臺收到的大量寄貨單,會先傳到我這里,我整理核對好之后,再送給運營的部門,他們會根據貨單裝車。物流講究的是快捷,通常會在一天的營業結束后,利用晚上的時間來裝車,因此我往往要在晚上七點多后才能下班。而且,還要時刻開著電話,因為裝車的同事如果對寄貨單有了疑問,是要隨時得到我的解釋的。每天早上,我坐107路公共汽車,用50分鐘左右的時間,從城西的出租屋趕到城東的公司上班;晚上下班后,我再坐公共汽車回到出租屋來。我一個人住,累了一整天,我得對自己好點。因此,回到屋里后,我先淘了米煮飯,電壓力煲里還蒸個臘肉粉條。趁著這個間隙,我去洗澡。洗澡的時候,我愛哼兩句歌。其實我的歌喉臭得要死,我只是隨興就唱了,也許這樣才能表達出我此刻心中的快樂。然后,當我洗了澡出來,飯也煮好了,我再做個小菜,如果可以,再熬一鍋小湯,比如紫菜蛋花湯什么的。于是,我就一邊吃飯,一邊看電視。這樣的時候,是我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候。在這個城市里,我有一些同事。不過,通常上班的時候我們才坐到一塊,一整天里,我們都穿著制服,各自對著自己的電腦屏幕,翻著自己手頭的寄貨單,很少能說上話。而一下了班,脫下了制服,我們就象跌落地面的玻璃碎片一樣,四散飛濺地各自走了,消失在夜色里。另外,我還有幾個朋友,偶爾會約一起出去吃個夜宵,喝個小酒。但更多的時候,下了班我就一個人回出租屋。
現在,我正在享受著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刻。突然,我感覺聽到了門外面有響動。對于聲音我是很敏感的,我再豎起耳朵聽了一回,確實是在響動,應該是敲門吧?我想是住對面的那個男人回來了;在我的對面,住著的也是一個單身的男人。可是,不是敲門,是鑰匙轉動鎖孔的聲音。而且,不是在對面,就在我這邊的門上。我的汗毛就豎了起來,趕緊抓起遙控器,小心地把電視機的聲音調下。沒有聽錯,分明是鑰匙轉動鎖孔的聲音。我就死死地想,會是誰?這屋子里就我一個人住,誰會有這屋子的鑰匙?我真想立刻就跑去門后看看,門后面有個貓眼,過去閑著的時候,我喜歡躲在貓眼后,觀察門外面,在樓梯里上上下下的人。可是,我的雙腳軟綿綿的,站不起來。我想這一回,我要死了。
門還是開了,走進來一個男人,年齡倒是跟我相仿,也就三十歲上下吧。我瞪著雙眼看他,表示著我的害怕,也表示著我的憤怒。他也瞪著雙眼看我,我看出了他眼里的害怕,還有憤怒。這屋子是我的,他卻是一個闖入者,我想此刻,他不配享有這兩種表情。因此,我掙扎著,站了起來,避免因為必須仰起頭看他,讓他在氣勢上先蓋過了我。
我說,你是誰?
他說,你問我?我還想問你呢,你誰啊?
我握了握拳頭,同時在顫抖。我再問,你怎么會有這里的鑰匙?
看得出他也有些緊張,不過口氣卻很硬,他說,你是什么時候進來的?哎呀呀,你還在我這里煮飯吃了?
他這是強盜的伎倆啊,分明自己是強盜,卻反倒污蔑我是強盜。這房子是我的,半年前我就已經租下了,我的租房合同也還有半年才到期呢。然而,我到底是害怕,我一直在害怕。這里是城西,滿大街都是出租的房子,沿街走看見的也都是出租的招牌。可能是流動人口多的緣故吧,因此這里的治安并不好,偷盜搶劫的事也常常傳開,有當面拿刀頂著你的腰讓你掏錢給他的,也有開著飛車從后面把你的手袋搶了去的。因此,來租房的時候,房東都會告誡每一個租戶,要沒什么事,到了晚上,特別是夜深,最好呆在房里。要不是因為這里房租便宜,我才不來這里呢。可是,我現在就呆在房里啊,難道是強盜從大街上發展到上門來了?
為了不激怒他,我緩了緩語氣,說會不會是你走錯房子了?
來這里租房的時候,我看過不同街區的出租屋,發現這里不但每個街區的外觀差不多,連出租屋里的格局也都是差不多的,有三房的、有兩房的、也有一房的,一房的小是小了點,也就三十來平方,但配有一廳一廚衛,倒也結構齊全,適合單身或情侶租住。因為出租屋多,街區又相似,剛開始住的時候,我還真迷過幾回路,走錯了街區呢。
他聽了我的話,還真是有點猶豫了,退后了一步,仔細地看了看鐵門,又環視了一遍屋里,肯定地說,沒錯,這是我的房子。
我繼續引導他,說你是什么時候租的房子?
他說,也就半年前吧。
我說,這不可能,半年前我就租了這里了。
他沉吟著,怎么會呢?我一直在這里住的。
我說,要真是這樣,會不會是房東搞的鬼,先把房子租給了我,然后又租給了你?
這個可能,也是存在的,誰沒見過幾個黑心的房東?這樣分別租給兩個人,他就可以賺雙重的租金了。可是,如果我們都在半年前租的,雖然具體的日期可能有出入,但兩個人同時都回到出租屋里的事情,早在半年前就應該發生了,怎么會推后到今天呢?很顯然,是他說了謊。
我只好繼續為他找理由,說你不會是很早之前(起碼是半年多之前了),租住了這里的吧?不過后來你搬走了。
的確,在我來租這房子之前,這房子就曾經有過不少的租客了,他們住過了,又都搬走了,一個個的匆匆過客。對了,他竟然有這房子的鑰匙,他手里的鑰匙該怎么解釋啊?只能是他曾經租過這里,把鑰匙配了,給自己留了一手。利用這個來偷出租屋的,也有過不少案例了。
他搖了搖頭,說我沒搬走,我一直沒搬走,我的租房合同還有半年呢。
這就離奇了,看來,他是做足了準備,摸清了我的底細了。突然,我暗拍一下大腿,想起了我那個曾經的女朋友來。是的,出來工作后,我曾經有過一個女朋友,我們已經同居了,就在我現在的這個房子里。那時候,我們一起買菜、做飯、相偎著看電視、相擁著入睡,過得多么美好。可是,這美好的日子,也就維持了可憐的短短的一個月,在三個月前,我們就分開了。事實上,搬進來之后,我馬上就換了鎖頭了,我當然明白要防著以前的租客。那么,就算他真是以前的租客,有以前的鑰匙,也不能開我現在的鎖頭啊。難道,他會是,我那個曾經的女朋友,她的新男朋友?因為在她的手上,還有一條我的鑰匙,她臨搬走的時候,我曾經想過要她留下的,可最終我還是沒跟她要。我是想,也許哪天她愿意回來了,她就又回來的,給她留一條鑰匙,也是給我自己留一條后路啊。可是現在,她竟然把鑰匙給了另外一個男人?那么,他要來干什么?來拿回她的東西?來警告我不要再去找她?還是有其他更惡毒的目的?
我轉著眼珠,張望著屋子,在我的腳邊,在桌子的底下,藏著了一根鐵棍,是我早就準備好了的。可是此刻,我是站著的,得彎了腰才能把它抽出來。在房間的床頭,我也準備了一把水果刀,可是此刻,房間距離我就更遠了。我就瞥了下桌面,那里只有碗、碟、筷子、電壓力煲,我想萬一情況危急,就抓起它們來做武器,這樣我手上有了東西在,起碼比空手更能讓我感覺勇敢些。
這樣僵持了一陣,我卻看見他喉結上咕嘟的一下,應該是咽了把口水吧。他看著我桌面上的飯菜,眼睛的深井里放出了光。他走近了兩步,說嘿,你這個是臘肉粉條啊。
我想,姑且先應付著他。因此我說,是的,這是臘肉粉條。我繼續觀察他,他的臉色有些疲憊,呼吸有些緊,眼睛始終沒有離開桌面,也許他是肚子餓了。我就想,也許,他來不是為了別的什么目的,只是為了一口飯吧。只要喂飽了他,他就會走的。在這個城市里,我也曾經有過那么一段日子,沒有工作,沒有房子住,天天餓著肚子。餓著肚子的人,真的是什么都能干得出來的。
因此我又說,你也喜歡吃臘肉粉條?說到吃,我心里的興奮還是表露了出來。
他點點頭。
我說,那就一起吃吧。
他臉上竟然忽地一紅,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拿來了一雙筷子、一只碗,給他盛了飯,又給他搬了張凳子。我說,坐呀。他就坐了下來。
我們就一起吃飯,看來他真的是餓了,吃得有點急,根本都不顧及我。實際上,我也才剛開始吃呢。不過,已經很久沒有人和我一起吃飯了,甚至已經很久沒有人進過我這個房子了。如今,不是我一個人,而是還有另外一個人,陪著我一起吃飯,這樣的一個時刻,竟然讓我有了一絲的感動。我又看了看他,突然覺得有些憐惜他,心里說,慢點吃,別噎著了,都是你的。
他發現了我不吃,也停了下來,說你怎么不吃?你也吃呀。
我說,好,吃,舉筷子夾了塊粉條,丟在嘴里,來回咀嚼著,眼睛卻還禁不住地盯著他。
我想起了住在我對面的那個男人,在我搬來這里之前,他就已經在了。這半年里,彼此進進出出,我們也曾經在樓梯里碰見過,但更多的時候我們不能碰見。當然,我們到底是鄰居,因此見上的時候,我就很希望能夠向他傳達我的友好,因此好幾次,我都差點發出邀請了,邀請他到我的房子來坐坐。可是,落在我眼睛里的,卻是他總板著的一張臉。我就想,他可能是不喜歡我邀請他的,因此邀請的話語,好幾次都在喉嚨上又跌回到了肚子里。我也很明白,我這個人是嚴肅慣了,也愛板著一張臉;可是我得發誓,我心里是一直渴望著,他也邀請我到他的房子里去坐坐的。我在公司上班,每天面對著的都是貨單、數據,由不得你不嚴肅不嚴謹,錯個小數點就能讓你坐牢的。這是我們那個主管常說的話,她從來不對我們笑。我只能說,這只是我的職業習慣。那天,我回房子的時候,剛打開門,他那邊正好就開了門,他出現在了門口里,同時送出來的,還有一個年輕的女人。那個女人,臉上涂了厚厚的脂粉,抹著猩紅的嘴唇,我就明白她是那種女人了。臨走的時候,那個女人還對我媚笑了一把,嚇得我往后一陣收縮。我想我之所以往后縮,主要還是看見了女人的后面,那個男人鐵青了臉。而他之所以給我那樣的一張臉,一定是給我這樣一個警告:要是你膽敢去告發我,有你好受的。可是,我并沒有去告發他的打算,雖然在這個城市里不允許做這個勾當。出租屋的租住條例里,也白紙黑字地寫著:嚴禁黃賭毒!
他終于吃飽了,舒了一口氣,摸了摸肚子,直了直腰桿。他側過頭來看我,就顯得比較放松了,他說,你一個人住嗎?
我點點頭,說是。
他說,你女朋友呢?
說起女朋友來,我就又恢復警覺了,看來狼你是喂不飽它的。我可不想跟他談論女朋友,我要看他怎么出招,既然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躲是躲不過的了,我就算死也要死得悲壯些。我就悄悄地往沙發那邊挪了挪,把兩個人之間的間隔隔得更開了些,兩只手也偷偷地抓著了桌子邊上,是隨時準備著,只要他一發作,我就要掀桌子的。
他卻苦笑了一下,說我也是一個人過啊。我沒有正著眼睛看他,不過眼睛的余光卻一直釣著他,耳朵也豎得高高的朝著他那個方向。他繼續說,我曾經有過一個女朋友,可是后來我們分開了。
我不能不懷念起我的那個女朋友了,我們之所以分開,其實不過是很簡單的理由,也可以說完全是因為孩子氣,就是她嫌棄我睡覺打呼嚕,我也不示弱,挑剔她腳上有腳氣。和她分開之后,我和朋友們吃夜宵的時候,也遇上過一個女孩子,我覺得她做女朋友是合適的,她對我好象也有那個意思。但當我要向她表白的時候,我卻發現我還是放不下我的那個女朋友,她真是我的冤家呢。于是,這些日子來,我還是一個人過。不過,一個人過也就一個人過吧,一個人過也有一個人過的好處呢,起碼睡覺打呼嚕是沒人把你拉醒的,有時候,我就拿這個來安慰自己。
現在,我也拿這話來安慰他,說一個人過也不錯啊,愛干嘛就干嘛,愛咋睡就咋睡。
他點點頭,說也是。不過很快,他又說,可就是,有時候回到屋子里,對著的就是四面墻壁,心里就悶得慌。
這話實在是說到我的心坎里去了,如果我們要說一個人過有多么的好,那我們就也能說一個人過有多么的不好。我轉過頭去,感激地看著他。他真的不象是強盜,強盜不應該能說出讓我感動的話來。退一步說,他要真是強盜,我更應該裝作沒有認出他來,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繼續地麻痹他。現在的人們不都說嗎?到街上去的時候,身上不要帶太多的錢,但也不能不帶錢,起碼得帶一點,是讓那些強盜搶錢的時候給的。因為,強盜是有脾氣的,如果你沒錢給他們搶,他們就要脾氣發作,是要報復你的,要么割你的耳朵,要么削你的鼻子。我還是順著他的意思,跟他周旋著吧,或者什么時候,就能想出個制敵的計策來呢,要不跟他拖到了天亮,也是個辦法。
他又說,已經好久沒有這樣了,我回了來,就有好飯好菜等著,今天,我算是有了這個口福了。
我心里冷笑著,你倒好,進了人家的房子,還來講口福。我也好久沒享受過進了屋子就有飯吃的待遇了,憑什么是我煮好了飯等你來吃,不是你煮好了飯等我來吃呢?
他好象猛一下想到了什么,從桌子下摸出一副牌來,說你喜歡玩牌嗎?
我倒是奇怪,他怎么知道桌子的抽屜里有副撲克牌的?我又嚇了一身冷汗,好在他沒摸出那根鐵棍來呢。同時,他這副反客為主的做派,又讓我感到了厭惡,我冷冷地說,不喜歡。
他好象沒看出我的冷淡,說我有一種新的玩法,可以利用撲克牌來算命,我教你吧。
我就想笑,每天晚上睡覺前,我都會用撲克牌給自己算一算的,比如明天的運氣,比如心情什么的,這是我多年的習慣了。當然,用撲克牌還可以算出一個人的性格、心里的想法等等。對于這個,我可是老手了,還用得著你來教?
他卻已經洗好了牌,要我從中抽兩張。我很不情愿,但我還是抽了出來,遞給了他,他在桌面上分兩邊擺開了。接下來,如果我沒猜錯,他會叫我再抽三張。果然,他叫我再抽三張。我就輕輕地搖了搖頭,覺得他真是個小丑。不過,很快地我又有了新的想法,已經很久了,都是我自己給自己算,現在讓別人來給我算,也許更有意思吧。正如我們自己是看不見自己的,也許一個人的命運,也是應該通過別人來算的。
我觀察著他,覺得他洗牌、摸牌的動作真的很熟識。我就想起了我的一個朋友,或者說是兄弟、死黨吧,那是我還在念大學時的朋友,就是他教會了我用撲克牌算命的。那時候,我們經常在一起,一起去打球、一起去飯堂、一起去晚自習,到了天冷的時候,我們還會擠在一起,窩在同一張被筒里睡,這樣會感覺溫暖許多。我們在一起,總是會有談不完的話,我們心心相印。有時候,我們也吵架,可是,只要過了晚上,第二天就一定會和好的。我曾經以為,我們倆的情誼會是永遠的。然而,我們兩個的相處,看在了同學們的眼中,他們就竊竊私語了。后來我們才知道,同學們是懷疑我們“那個”了。我們知道這是污蔑,我們根本沒有那么一回事,我們只是相互投契罷了。可是,我們敵不過流言,只能忍痛分開了,還迅速地各自找了個女朋友。真的,他的動作實在太象我那個朋友了。自從大學畢業我們分開之后,我們就失去了聯系,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過他了。可是,在這些一個人的日子里,我其實一直在懷念他,有時候,在屋子里,沒有人說話,我就想象著他在我的身邊,跟他說話。如今,我看見了面前的他,突然感到了一陣昏眩,以為真是他又回來了。于是,我對他,就在那么一剎那間,增加了幾分好感。
他說,你讓我想起了一個朋友。我馬上就驚愕了。他說,那是我很久以前的一個朋友,那時候我們就一起用撲克來算命。從你抽的牌來看,你跟他倒是相似,一樣地膽小,又一樣地真誠。你總是感覺沒有安全感,你希望蜷縮在一個角落,卻希望有這樣一個小孔,讓你看見外面的世界……
這的確太讓我吃驚了,可是,同時也令我惱火,因為,他竟然徹底地看穿了我。一個人,怎么可以被另外一個人看穿了呢?
我又看了看他,覺得他的臉面也是熟識的,總覺得是在哪里看見過的。真的很熟識,還是我經常能夠看見的呢。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呢?就好比如吧,每天早上起了床,我對著鏡子梳洗的時候,就能看見鏡子里的那個人一樣……哦,對了,我想起來了,是的,他象的是我,他的樣子怎么會象我了呢?
我突然又想了起來,據說當年母親生我,是生了雙胞胎的,都是男孩,可惜,我的那個孿生兄弟,剛一出生就夭折了。難道,是母親騙了我,我那個孿生兄弟,其實沒有死,他還活著,不過是給了別人養。如今,憑著相同血緣的吸引,憑著孿生兄弟之間神奇的魔力,他找到了我,我們又走到一起了?又或者,他當年確實是死了,可是,在另外的一個世界里,他依然存在著。如今,是憑著曾經有過的兄弟緣分,他回來找我了?
我傾斜著向沙發的一端靠了靠,囁嚅著問他,你,你到底是誰?
也許,我過分的反應驚著他了,他伸出了雙手要拉我的樣子,說你這是怎么啦?
我幾乎是哀求了,說你告訴我,你到底是誰?你為什么要來這里?
他松了一口氣,哦,我明白了。我也是越來越覺得了,就是覺得你象一個人,象誰呢?我看來看去,覺得還是象我。在這里,我竟然碰上了一個象我的人,這真是不敢想象。
連他也覺得象了?我簡直要發瘋了,我這是在做夢么?我悄悄掐一把自己的大腿,是疼的。我就想,這不會是我又產生了幻覺吧?這些年來,我幾乎都是一個人過,每次回到了房子里,我都禁不住會想著還有另外一個人,跟他說話,和他談心。事實上,一直以來我就有冥想的習慣,我對那些深奧的宇宙道理很感興趣。比如我聽說,這個世界上不只存在著一個宇宙,還有另外的一個宇宙,那是跟現在這個宇宙相反的,叫反宇宙。我又聽說,這個世界上,既有物質,同時還有反物質。那么,有了一個我,那就應該還有另一個我了?那個我,就是反我了。我禁不住又仔細地看了看他,的確是太象了。
他笑了笑,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說我們的確是孿生兄弟,我們來自同一個母體,原本是同一的,但是后來分開了。然而,雖然分開了,卻還是相同的;雖然分離了,卻還是相連的。你是另一個我,我是另一個你。你就是我,我也是你……
我看著他,感到了震驚。一直以來,我也常常為這樣的事情煩惱,覺得這個世界上只存在了一個我,實在是太孤單了。如今,這個世界上有了兩個我,我想我就不再孤單了,這真是一件令人振奮的事情。
他站了起來,說我去洗個澡,剛下了班,身上還汗津津的呢。我鼻子吸一下,果然嗅到了他身上的汗味,我就把洗澡間指給他,并且跟他說,如果不介意,我可以找兩件干凈的衣服給你替換。然而,他卻笑笑,說我知道衣服在哪里,這是我的房子。
這我就不高興了,他雖然是我,但他到底是另外的一個我,他如果要用這樣的一番歪論,來騙取我的這個房子,我是不允許的。我到底跑進了房間去,迅速地給他找了兩件衣服。他接過,搖了搖頭,走進了洗澡間。我又坐回了沙發上,等著。洗澡間里響起了嘩嘩的流水聲,好象還有哼歌的聲音。我不禁又笑笑,他跟我真的太象了,洗澡的時候也愛哼兩句,卻不成調。我從桌底下摸了摸那根鐵棍,它還在。我又來到了房間里,檢查了一下床頭的水果刀,它也還在,我就安心了些,再次退回到了廳里。
他洗完澡出來了,整個人一下子鮮亮了很多。我看著他一步步走來,他穿上了我的衣服,可不就是我了,是完全的一個我了,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再次想到了那些深奧的理論,比如雌雄同體,一朵花,它既是雌性的,也是雄性的,它們是統一的。又比如說,一個男人,其實他的里面,是包含有了女人的元素的;而一個女人,她的里面,也是包含了男人的元素的。因此,希臘的那個神話故事里,說到人本來是一體的,但后來分開了兩半,于是,在漫長的歲月里,人的兩個一半,彼此之間就都在相互尋找著。我相信這個故事不只說的愛情,而是說的比愛情寬廣、深厚得多的人類的情感。如果他真沒撒謊,那么,如今在這個房子里,有了兩個我,我這個我,只是我的一半,他那個我,也只是我的一半,自從我們出生之后,我們就一直在相互尋找了,如今,我們找上了,我們是完整的了。
我說,時候也不早了,早點睡吧。我這樣說,其實也就是向他發出友好的信號,今晚上我是允許他在我這里留宿的。
他說,是呀,明天上班還要趕公共汽車呢,如果遲到了,又要被罵了,你不知道,我們那個主管,罵起人來能把你殺了。
我就淺笑起來,腦海里想到了我們公司的那個主管。
他又說,你睡房間吧,我睡廳里好了。
我心里冷笑,當然是我睡房間,你睡廳里,這是我的房子呢。說到底,你和我雖然都是我的一半,然而我的這一半,是我的,你的那一半,是你的。
我在房間的柜子里抓了一張被子給他,他接過了,嘴里卻哼著唱著說,我這個人一向好客……
他這話我可是聽明白了,他是說他才是這個房子的主人呢。我勃然一怒,說,你說什么?你好客?你是這個房子的主人嗎?要不是想著外面治安不好,我才不給你在這里睡呢。我哼了一聲,我告訴你,你根本沒有資格跟我客氣!
他就輕輕地一笑,說你這個人真是,我才說了一句,你就說了一堆。——好了,這是你的房子,你才是主人,我是客人,得了吧?
我心里說,那當然了,就算我們都是一半的我,但你只是客人的我,而我才是主人的我。我垂著臉,吩咐他,睡之前你把燈熄了,我可是要交電費的呢。他應一聲,好,我熄。我懶得再理他,關上了房間的門,上了鎖扣。
我坐了一會,今晚上的事情,實在是太荒唐了。我上了床,可是,我睡不著。我努力去睡,但就是無法入睡。我知道房間外面還有一個人,所以我無法入睡。這是我的領地,他說到底是個入侵者。過去的時候,唯一能讓我感到平靜的,就是這個房子,這個房間,這張床,我躺在上面,蓋上被子,就會覺得真的是我自己的窩了。可是今晚上,我在自己的窩里,竟然也睡不著了……
就這樣,我睜著雙眼,張開耳朵收聽外面的動靜。我好象聽到了響動,好象是鼾聲,但好象又聽不到什么聲音,很安靜。后來,我似乎是迷糊著睡去了,卻又突然地會扎醒過來,這樣三番四次之后,天就蒙蒙亮了。
我的頭很重,我起了床,穿好衣服。我走到房間的門后,拉去鎖扣,拉開鎖栓,先把門摸開一道縫。可是,廳里沒有人。我再把門一點點地拉得更開,把頭探了出去,還是沒有人。然而,沙發上分明有一張被子,證明昨天晚上,這里確實是睡過人的。我就走出了房間,走過了廳里,來到了洗澡間。可是,洗澡間里也沒有他,只有他換下的衣服。那么,這確實是真的了,昨天晚上的事情是真實地發生過了,他曾經來過。可是如今,他又去了哪里呢?
匆匆洗漱完畢,已經超過平常的出門時間了,我邊穿衣服邊跑出了出租屋。在街口,有幾檔賣包子的,飄著騰騰的熱氣。象往常一樣,我掏兩塊錢買了三個,一邊啃著一邊趕公共汽車。我看到,很多的人在趕公共汽車,他們也都象我一樣,一邊啃著包子一邊跑。我還看到,他們都很焦急,他們的臉部都很僵硬。我摸了一把自己的臉,鐵板一樣。我又想起了昨晚上的事情,那個我,另一個我,他也來趕公共汽車了吧,他就在這些人群之中嗎?我再看人們,他們分明都象我,他們就是我了,一個我,兩個我,好多個的我啊。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我們都是相同的。
突然,我聽到后面傳來了喊聲,好象是喊我的名字。我回過頭,找來找去,沒有人喊我,只找到了旁邊豎著的一個路牌。我就著意地看了看,上面寫著是:向群街三路。我使勁地盯著了,一個字一個字地反復審查,的確不是向群街四路,而是向群街三路。我的媽呀,昨天晚上,是我又迷路了?那間房子,真不是我的,是我闖進了人家的房子?
作者簡介:
葉清河,80年生,廣東清遠人。清遠市作家協會副主席、清遠市清新區作家協會主席,以創作小說為主。中篇小說《地下》獲第二屆全國產業工人文學大獎中篇小說獎,作品散見于《作品》、《廣州文藝》、《創作與評論》、《文學界》、《延河》等刊物。現為電視臺記者。










網友評論僅供其表達個人看法,并不表明本站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