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多少年后,千千依然記得,那個酷熱的晌午,她蹲在村頭的那塊路牌下,陽光熱辣辣潑灑到她細碎的短發上。她手里抓著一根冰棒,一邊滋滋有味地舔著,一邊在腦海里做著各種盤算。
一個少年走過來,背對著陽光,向她伸出手:“吃完了就跟我回家吧。”
千千不作任何回應,她甚至連抬頭看他一眼也沒有。
少年極有耐心地站在原地望著她。陽光炙烤著他細嫩的手臂,額頭上沁出厚厚的一層汗珠。等她終于將最后一口冰塊含進嘴里時,他走上去,想要拉她手,卻被她一把甩開了。
“別碰我。”她嫌惡道。
“姐,回家吧,咱爸在家盼著你呢。”
“第一,我不是你姐。第二,我沒有家。請你別再跟著我,否則,我會讓你后悔一輩子。”她咬咬牙,還特意把嘴巴湊到他耳邊:“我、說、到、做、到。”
“姐……”
少年一臉茫然地看著她走開,直到她瘦削的身影擠上了去市區的公交車,他才反應過來,并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跑回家。
大家都以為她只是賭氣到市區玩玩而已,玩夠了自然就會回來的。沒有人會料想到,她這次去的并不是市區,而且一去就是9年。
2
林繁在廠門口喊住她的時候,千千先是愣了好幾十秒鐘,而后才微微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
“你,還記得我嗎?”他拘謹地抓著后腦勺,左手提了一大袋子東西,像是玉米、花生之類的農作物。
“咳咳,林繁。你長高了,皮膚也黑了。”
林繁更加不好意思地低頭干笑。他的表現和他的外形并不相稱,千千覺得,這樣陽光帥氣的小伙子,就算不是桀驁不馴,也應該是自信大方的,他的局促讓她心生歉意,許是自己不怒而威的氣場震住了他。
“走吧,別站這傻愣著了,我帶你去吃晚飯。”
千千率先邁開步子,在她想要走向前面不遠處一家飯店的時候,林繁紅著臉,小心翼翼地問:“姐,咱能不能換個地方?我知道這附近有家沙縣小吃……”
千千盯了他幾秒,接著爽快答應:“行,就聽你的。”
然后兩人并肩往工廠西門那邊走去。
林繁一路低著頭,似是若有所思,又像是因為緊張而不敢講話。千千細細打量著他,9年沒見,那個文弱的少年已經出落成陽剛英俊的大男孩了,他的左手手腕上有條長長的刀疤,似是受傷過。
“怎么弄的?”千千指著疤痕問。
“打球時被人撞倒,做了個小手術。”
千千暗自嘆息,9年的時光,她熬過了多少苦,又錯過了多少信息?
她的思緒不禁又飄回到9年前的那個盛夏,在村頭的那塊路牌下,她懷揣著從鄰居家偷來的一百塊錢,頭也不回地離開村莊,留下茫然無措的林繁和他干澀的叫喊。
3
林繁,林文娟的兒子。林文娟是千千她父親再娶的妻子。這么狗血的事情,千千一直不敢相信它居然就真的發生在自己身上,以至于很長一段時間里她都不肯原諒父親,更加不愿意接受這個僅比自己小一個月的“弟弟”。
“還在讀書嗎?”
“嗯,開學回去就讀研二了。”
千千突然停住腳步。林繁仿佛意識到了什么,連忙解釋:“就是研究生二年級的意思。”
“我懂。”千千低頭繼續趕路。
想想也是,林繁都已經25歲了,她自己也有25了。25歲,如果她命夠好,也該大學畢業了。要是命再好點,她沒準就是在家相夫教子的賢妻良母了。千千不得不感嘆命運的悲哀。
出來打工的這些年,助拉、組長、科長、主管連著升,工資也一節一節往上漲,按理說,都算是衣食無憂了,可她偏就絲毫感覺不到快樂。整天被困在廠里,日復一日地重復著那些目不識丁的阿姨也能做的活。每天下了班,除了和同事去逛逛商場聊聊電視劇,似乎再也沒有別的節目,生活枯燥得就像青蛙掉進了井里,怎么逃也逃不出那一方天空,怎么盼也盼不到新鮮的風景。千千不禁設想:如果當年沒有沖動出逃,現在的狀況會不會更好一些?但很快她又自嘲了:人生哪來那么多如果啊?
“姐……”林繁開口正想要說點兒什么,突然被人打斷了,他才發現,他們已經來到沙縣小吃的門口。
“帥哥,又來看你姐呀?這次怎么沒見你爸來?哎喲,這位姑娘是你女朋友吧?長得真漂亮,那個眼睛水靈得喲,多討人喜歡。”老板娘好似發現了新大陸,兩只小眼睛一直在千千身上打轉。大熱天的,千千卻感到陣陣寒意向她襲來,眼前的這位婦人,就像是青樓里的媽媽,那眼神兒,仿佛恨不得立即收了自己去做她頭牌。
林繁早已羞紅了臉,他怒瞪著老板娘,生氣地說:“你別亂講話,她是我姐。”
“你姐?”老板娘嘴巴張得老大,兩只小眼睛也突然瞪大了不少,眼珠子仿佛隨時都能掉出來。她不可置信地看看林繁,又瞧瞧千千,臉上寫滿了“活見鬼”三個字。
千千終于反應過來,急忙拉住林繁追問:“她那樣的話是什么意思?你們以前見過嗎?”
“姐,咱先找個位子坐下吧,我再慢慢告訴你。”林繁徑直走到最里面靠墻的那一桌坐下。千千沒等他坐穩就催促道:“快說,到底是怎么回事。”
“姐,今天是什么日子?”林繁不緊不慢,他的態度讓千千很惱怒。
“什么日子?”千千沒有看日歷的習慣,每天做報表填寫的日期幾乎是閉著眼睛抄上去的,抄多便都習慣了。她只知道今天是星期五,后天周日例行放假,她就是靠這個動力來支撐著過完一周又一周的。
4
“七月廿七,你生日。”林繁淡然答道。
千千猛然一驚,握在手中的一次性水杯摔了下來,開水順著桌緣滴到她白色工裝上。這個日子,她已經很久沒去關注了。而他,千里迢迢找過來,難道就是為了給她過生日嚒?
“關小姐,瞧你多幸福。每年的這一天,你爸爸和弟弟都會來長安。唉,要我說呀,父子無隔夜仇,更何況都過去那么久了,心里有什么疙瘩也該消散啦。小孩子脾氣發完就罷了,沒必要弄得恩斷義絕。”老板娘似乎是熱情過了頭,她一邊收拾餐臺,一邊對著千千語重心長地說教,完全沒理會一旁目光低沉的林繁。
老板娘走開后,千千繼續追問:“林繁,你和······他,來了幾次長安?”
“有十多次了吧。你剛出來打工的那個月,咱爸費了好大勁才找到你們工廠。他在廠門口等了幾天,見你出來買東西,想上前和你道歉并讓你跟他回去,可到底還是拉不下臉。后來看到你安然無恙,和同事有說有笑的,他就作罷了。
第二年暑假,你生日,他說要來找你慶祝。我媽不放心,吩咐我跟著過來。那天很幸運,我們剛到廠門口你們就下班。你走在人群里,當時好像是有人踩了你的腳,你深深皺了下眉毛。爸幽幽地望著,不敢過去,他只是紅著眼圈自責,說如若不是他,你也就不用過早吃這樣的苦······”
林繁說到這兒,老板娘正好笑呵呵端來他們的食物,于是他頓了頓,看千千表情沒有厭煩,才接著說:“那天晚上,我們走到沙縣小吃,也就是現在的這個地方,點了兩份云吞面和兩個茶葉蛋。爸說,小時候家里窮,有一次帶你去趕集,你在沙縣小吃門口咽了好久口水,當時你還告訴他,你希望在生日那天吃到云吞面和茶葉蛋······”
“這些事都過去很久了,我早已經不記得。”千千鼻子一酸,禁不住打斷了他的話。
“是呀,可咱爸還記得,而且他記得的可多了。爸怕你還在怨恨他,所以從不敢貿然接近你,也不敢讓你發現我們的存在。除了你生日,他還在其他時間來了幾回。前年聽說你升職當了主管,他很高興,回去逢人就說——我閨女熬出頭了,我閨女有出息了。只不過,村里的人反應都很冷淡,他們說······”
“他們說什么了?”
“他們說,再有本事,終究也是個不孝女,不值得高興。”
千千嘆了口氣,原來誤會了她的,又何止是那個養了她十幾年的人?
林繁繼續說:“后來,咱爸沒再向他們提起過你。但在家里,他還是常常把你掛在嘴邊。有時在院子里乘涼,他會興致勃勃地給我們講你小時候的事:你六個月大時長第一對乳牙;八個月大時已經會叫爸爸;十一個月大時開始學走路;一歲半時,你發了一場高燒,在醫院里住了兩個星期;三歲時,你掉進茅坑里,險些沒被搶救過來;五歲時,你跟著堂哥堂姐去玩走失了,全村人出動,找了你們整整一天才找到······”
“別再說了。”千千哽咽著,低聲哀求道。
“姐,這些年你有想過家嗎?想過咱爸沒?”
想!怎么會沒想過?不過是,她日思夜想的,全是他暴跳如雷的身影,和那些充滿殺傷力的吼叫聲。記憶中,他與她的對話從來都是靠吼的,作業沒做完,他吼她;考試退步了,他吼她;放學回家晚,他吼她;炒菜加多了鹽,他吼她;和男同學聊電話,他也吼她。他是否還記得,那次女鄰居冤枉她打了她家女兒,而他不僅不給她機會解釋,還大聲命令她給女鄰居下跪道歉?
“我是您女兒呀,您難道還不了解我嗎?”那一次,如果不是太絕望,她又何以離家出走,直接逃到東莞,一躲就是9年!
這么多年了,每每想起過去,她胸口還是有一股憤懣之氣。那年她不過才16歲啊,才剛考完中考,本該有更好的未來迎接她的······
5
“姐。”
“嗯?”
“是不是又想起那件事了?”
“嗯。”
“其實,后來爸去問了涉事的幾個小孩,知道你是去勸架而不是打架后,他懺悔了很久,一直感嘆說如果早點弄清真相,他也不至于會把你逼走。”
“袋子里都裝了些什么東西?”千千不愿再聽這樣的話,故意轉移話題。
林繁吃完最后一口面,接過她的話說:“爸知道你在外面租住,所以就讓我帶了這些給你。玉米和番薯用電飯鍋煮就行了,每次煮一兩個,多了你也吃不完,隔夜會變質的。花生我媽煮熟又曬干了,放著慢慢吃,壞不了。袋里還有一些大棗、核桃及杏仁,我從新疆帶回來的,你上班辛苦,身子又虛弱,多吃點補補。”說到后面,林繁又習慣性地抓了后腦勺,他一緊張或是覺得不好意思時就會有這個動作。
千千靜望著他,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心里頭熱浪翻滾,心潮澎湃,也不曉得是被云吞面燙到了,還是因為別的什么事。片刻后,她問林繁:“這次為什么只有你一個人來?”
“咱爸病了。”他眼中閃過一絲憂郁。
病了?他不是一直都很強健的嗎?
“也不是很嚴重的事,醫生給他看過了,你別擔心。”林繁邊安慰千千,邊從包里拿出一張相片:“姐,這是咱爸,你瞧瞧,今年春節拍的。”
千千接過相片掃了一眼,不禁打了個冷噤。這哪是記憶中那個大嗓門的中年男人呀?照片里的他分明像個垂暮的老者,坐在門前的石榴樹下,頭發花白,滿臉皺紋,愁眉不展,那么憔悴和孤獨。兇她吼她的人怎么會是他?讓她記恨了將近10年的人,不應該是他啊!
“姐,咱家魚塘沒有了。爸身體越來越不適,我媽又要顧著她的工作,所以把魚塘讓給了四叔。”
“那他現在都在做些什么?”
“這些年,咱爸迷上了拜神,逢初一十五都會在家里上香給我們祈福,過年過節更是到廟里大肆求神燒紙。去年你本命年,他聽信算命先生的話,找人來家里做了一場法事,說是要為你驅邪,保你在外平安順利······”
6
終于,由恨意圍筑的岸堤頃刻崩塌,懊悔、感動和心痛的潮水交纏著,翻滾著,洶涌澎湃,如千軍萬馬般,越過岸堤直奔平原,再上高原,一直到達眼眶,淚水沖破思想上的最后一道防線,唰啦啦下起了暴雨,雨水啪嗒啪嗒拍打著手上的照片,照片里那個落寞的老人瞬間模糊了身影。
如果不是林繁的勸止,千千可能會一直這樣放縱下去。積蓄了多年的眼淚,難放更難收。倔強如她,不是不會示弱,只是她需要一個適當的理由。而她一直在等的,不過是想知道父親愛她,真的愛她!如今,答案等到了,過程卻是如此曲折,她怎能不心傷?
“姐,不哭了,咱回去吧。”
林繁攜千千走出小吃店,彼時街上早已亮起了路燈。千千吩咐先回住所睡一個晚上,隔天再做打算。
那天夜里,千千做了一個夢,夢中有個少年向她伸出手說:“跟我回家吧。”于是她毫不猶豫地把手交給了他。
后來千千反思說,這個夢遲來了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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