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又壞了,這次估計是無力回天嘍,”父親重重嘆了口氣,“就像這人吶,一上了年紀,身體的各個配件都跟著老化,不是想修就能修好。”
她默默聽著,沒有回應他。父親的單車,起碼有20年年歲了吧?自她能記事起,這輛車就一直陪著她,不曾離開過。
那是在八九十年代家家戶戶都會騎的28老單車。兒時體弱多病,父親往坐墊前的橫梁上綁了個藤制小椅子,隔三差五地,她就會被抱到椅子上。母親一邊教她抓緊車頭處的鐵杠,一邊反復叮囑父親要把車騎穩(wěn),別摔著了。父親載她到鎮(zhèn)上去看郎中,一載便是好幾年。
后來慢慢長大了,開始上小學,椅子她已坐不下,便轉坐到單車后座上。她記得有一次,在看病回來的路上,右腳不知怎么地就被卷到車輪里去了,頓時她痛得嚎啕大哭起來。父親很快也察覺到了車速的異樣,急忙剎車,跳下,停住。她自顧著哭叫,淚水模糊了視線,她看不到父親的表情,卻聽到他懊惱自責的嘆氣聲。他從車輪里小心翼翼地挪出她的腳,隨即抱起她走到路邊,迅速攔下一輛摩托車,父親對那司機說:“送我到衛(wèi)生站,要快。”
那次的意外不算大,皮肉雖爛得厲害,但至少筋骨沒怎么傷。而且由于救治及時,慢慢地也就痊愈了。可是經(jīng)過那樣一折騰,父親騎車的速度越發(fā)慢,慢得幾乎就跟走路是一個樣的。尤其是載著她的時候,父親總是一再回頭看她,看她的腳,看她有沒有坐穩(wěn)扶好。
直到她小學畢業(yè),去鎮(zhèn)讀初中,父親給她買了一輛小巧的女式二手單車,她才與那輛常常發(fā)出哐當哐當吵聲的老家伙告別,結束了坐在父親車后座去看病的日子。
上了初中,父親有時還是提出要載她去學校。比如在她感冒發(fā)燒,病得兩眼昏花的時候,他怕她抓不穩(wěn)車頭,怕她撞到別處去,就堅持要送她去學校。可是她已經(jīng)進入青春期,知道愛美了。班里的同學,都是有家長騎摩托車接送的,她看著他們坐在父母身后,威風無限。摩托車從她面前呼嘯而過,帶走了陣陣涼風,留下一串一串讓她咳嗽的尾氣。她妒忌他們,也曾幻想過自己坐在摩托車上的神氣模樣。可是長這么大,她唯一一次與摩托車有過接觸,還是那次右腳受傷,血流不止,父親心急下攔了一輛比她家老單車還破舊的摩托車。
她知道自己家境不好,父親最大的能耐便是在家經(jīng)營那一畝二分地。莊稼地每年的收成都不好,一年下來,也不過剛夠解決一家六口人該年的溫飽問題,所以她從來不跟家人胡鬧。父親給的生活費很少,她就精打細算,每一餐都盡可能地省,不吃肉,只點青菜和白米飯。她自己節(jié)省出小小一筆錢,用來買了兩套普通的新衣裳。那是她唯一能做的、使自己與同學們縮小差距的事。
然而不管她怎么體諒父親,她始終不愿意再坐父親的車去學校。她不敢給同學們看到,怕他們嘲笑她,自己會抬不起頭。還有一件更尷尬的事是,父親年過四十才結婚,她出生的時候,他已經(jīng)47歲了。有一年父親帶她去小學三年級報到處,新來的老師不認識他們,就問父親是不是帶孫女來注冊。以前年紀小,尚不懂難為情,隨著年歲增長,她越來越體會到這種滑稽事情所帶來的不堪。后來父親再提出送她,她便找各種借口來拒絕。
高一那年,第一次離開小鎮(zhèn)到市區(qū)去讀書。父親很激動,在她剛收到市重點中學錄取通知書那天,他便興高采烈地籌劃著送她去學校的大事。她心里很抗拒,但不忍惹他傷心,而且上一年,姐姐也是這樣被他送到學校去的。她知道不只是她,接下來妹妹和小弟也會這樣,只要他的車還在,只要他們也考到市區(qū)里,他就不可能會停歇。
那天她醒得早,天還沒亮。父親從黑漆漆的小瓦房里端出一碗還在冒熱氣的雞蛋面,“先把它吃了吧,這么早買不到瘦肉粉腸,不能給你煮豬雜粥。等會兒去到半路,看哪家早餐店開門了,咱們再停下車進去吃點。”她愛吃豬雜,每次考試或是參加其他重要活動前,家人都會給她煮上一碗飄著蔥花的、稠稠的豬雜粥。
凌晨四點吃過面,五點出的門。她深深地記得,兩個人各自推著單車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四周天和地黑成一片,只聽到時深時淺的狗吠聲。晨風穿過她單薄的尼龍布料褲子,她感覺到四肢都起了雞皮疙瘩。上下牙齒在撕磨,而她卻說不清是因為冷,還是太害怕。父親一邊推著那輛老單車,一邊嘴里念念有詞。據(jù)說所念的咒語能驅趕妖魔鬼怪,能保平安——鄉(xiāng)下人的迷信,她早已見慣不怪。
老單車一會兒哐當哐當響,一會兒又從鏈條處發(fā)出吱呀咔嚓聲。她的小車倒是顯得很安靜,不過這份安靜讓她心里極其不舒服。她不時往左右兩邊看,其實黑暗無邊的田野上她是什么也看不到的。有時會有些不知名字的蟲子在莊稼地里鳴叫,或是老鼠和田雞在地里走動,發(fā)出窸窣窸窣聲,這個時候她通常就會倒吸冷氣,害怕的信息通過鼻端傳出,父親敏銳地捕捉到了,便大聲吆喝,喝的無非還是那些只有他自己能聽懂的咒語。
好在小路不長,走了二十多分鐘后,一條剛修不久的水泥路便出現(xiàn)了。雖然依舊沒有路燈,但早晨五點半的公路上,還是有不少晨起做生意的小販,他們踩著三輪車,或是有些人騎上摩托車,車頭燈一打開,便照亮了好長一段水泥路。而她和父親,便是靠著這些路人的燈,一路順風順水騎車到了28公里外的市一中。
那次父親沒有用單車載她,但卻陪著她騎行了28公里,而后又自己一個人騎了28公里路,回到家。在學校門口送走父親的時候,她暗暗下決心:以后無論如何都不能再讓父親這么辛苦了。
高中三年,她說到做到,沒有再勞煩過父親的老單車。妹妹考上市一中的時候,她剛升高三,兩姐妹一起騎車去學校,費了很多口舌才說服父親不要陪著去。她以為這是最好的安排,父親年紀大了,讓他在家歇著,少點出遠門,全家人都好安心。
直到她開始上大學,她的這些自我以為又成了泡影。
從她家到小鎮(zhèn)上至少有5公里路,因為種種原因,一直沒有通車。她要去到鎮(zhèn)中心才有公交到達市區(qū)里的火車站。上大學第一天,她拖著笨重的行李箱,想要到村口去搭摩托車,父親認為短短5公里路就要收10塊錢,太貴了,不讓她去。他依舊推出那輛丑到不能再丑的老單車,示意她把行李箱綁他車上,她騎自己的單車去,到了鎮(zhèn)上他再把她的車綁后座上帶回來。
大學三年里,她平均每三個月就回一次家。盡管后來她狠心拒絕了父親再用單車接送她的好意,但是為了不讓父親心疼那10塊錢,她每次都要自己一個人步行去到鎮(zhèn)上。那長長的5公里路,成了她心頭上的梗,走在路上不小心遇見熟人,她還得笑著解釋說是自己腸胃不好,需要多走路助消化。
有時不幸趕上風雨天,她的處境就變得更糟糕了。一來她無法走路去,二則村口上載客的摩托車連影兒也見不著。每到這個時候,不管她怎么堅持,都是撼動不了父親送她的決心的。印象最深刻的一次,當時正是傍晚,臺風剛過,還在斷斷續(xù)續(xù)下著雨。他們騎車到了鎮(zhèn)中心,在候車亭附近停下,父親扛起她的單車往老單車后座上捆綁的時候,她看到雨水順著帽檐滴到了他鼻尖上,他張一張嘴,想和她說點兒什么,恰巧那水滴就趁機溜到了他嘴里去。他略微停頓,喉結往上一抬,到他再開口講話的時候,那顆水珠已然被他咽進肚子里了。
父親披著長及腳踝的雨衣,頭上所戴的草帽早已濕透,顯得尤其笨重。從背后看過去,他就像個還沒發(fā)育完全的孩子,寬松肥碩的雨衣在風中飄擺,他瘦小的身子仿佛隨時能被雨衣拎起,蕩到半空中去。她打著傘,站在原地目送他離開。大約過了三分鐘,她正欲轉身去坐公交,忽然發(fā)現(xiàn)遠處父親不聲不響地跌倒了,人和車一起倒在枝葉橫鋪的公路上。她楞了一下,急忙收起雨傘朝向父親快跑去。她跑到他跟前,剛好他已經(jīng)站起來,把老單車再順理了一遍。
“沒事,只是打了個滑,你趕緊回去吧,別誤了時間。”父親安慰道。
她眼里噙著淚水,用很大的勁才忍住沒掉出來。父親見狀,似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她說:“日子會越過越好的,現(xiàn)在先吃點苦也不要緊。”
那之后,她再也不敢選擇下雨天回家或是去學校。她多么希望父親的老單車能壽寢正終,然后她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拒絕他所有的好意。
“壞了就壞了吧,你也該老老實實待在家。我們都快畢業(yè)了,還有什么可要你操心忙碌的呢?”
壞了也罷,省去了多少勞苦奔波。
父親的老單車,修修補補,強撐了那么多年,從載著她去看病、上學,到護送她去上學,最后是幫她搭載行李箱、自行車,它早已超額完成了它的任務。
壞了多好,歇息的日子總算要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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