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鍋棚人務實,不種無果之花,曹家崖上那棵秋海棠算是個例外,每年秋天,花開的燦爛而妖嬈。人們常說世間恨事,海棠無香,曹家崖這棵秋海棠開花時卻是冷香縹緲,十分可人,滿樹火紅,能將漫山的紅葉熏染得清香撲鼻。
海棠樹下就是曹臻的小院,小院里三間大瓦房,是老曹家祖輩傳下來的,屬于曹臻那一支,中間稍高的那間房的門斗子上寫著“菁莪堂”三個大字,那是曹姓人世代讀書的地方,“菁莪堂”門聯上寫著:“出入鳳凰池上客,往來龍虎榜中人”。 曹臻子承父業,在這里教書育人,他瘦削的身材,倔強的性格,沙啞的聲音,在老鍋棚人的眼里,就像小院里那棵暗香醉人的秋海棠一樣,透著神秘而清新的氣息。
在“菁莪堂”讀書是幸福的,草地、松樹、鷓鴣、雉雞、海棠、竹子、萬壑云濤、十圍檜柏,陣陣風鳴,朗朗書聲錯落起伏,生機勃勃。私塾放假的時間很多,春種夏耘、秋收冬藏,學生們都會放假回家,幫助家人完成生產,因此他們既是讀書人,也是莊稼人。每逢假期,學生們回家,曹臻也會從小院下來,除了與老友和族人“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他還要走訪學生,督促暗示一下要交的束脩,即每年五斗舂米。當然,遇到忙不過來的學生家庭,他也會下地幫忙干農活,偶爾還會幫老鍋棚人寫個信,讀個信,因此他是老鍋棚公認的明白人,大家都很尊重他,有個家長里短的閑事或矛盾,也愛找他,一起面對面,坐在海棠樹下,慢慢調停剖斷,花香怡人,很多時候這種調解的效果會非常好。
曹臻熱愛他教書的生活,在他眼里,這種生活像院里的秋海棠一樣,雖然扎根巖石,沐浴寒霜,但是悠然自得。無論是春花秋月,還是夏蔭冬雪,都可隨時賞玩。他很敬業,學生里出了很多人才,遠的不說,近的像老鍋棚的村支書、各生產小隊的隊長,都是他的學生。他嘴里那句“人之初,性本善……”,前后念了幾十年,不僅潤澤了老鍋棚的人心,也潤澤了這里的草木山川,盡管后來這些‘善’如同海棠落花,被時光揉捏得支離破碎,但是卻只有香如故。
1973年的秋天走的格外早,剛過了霜降,大雪便落了下來,紅色的海棠僵死在枝頭,一串一串,如同密密麻麻的僵蠶。那個時候在老鍋棚只有坡沒有崖,現在曹家崖的位置那時候還叫曹家坡,當年的“菁莪堂”還在,但小院里的書聲已經如千山飛鳥,早已絕跡,重重厚雪把小院的屋脊和周圍的松樹壓得咯吱咯吱地響。此時的曹臻,正在鄉里的灌河農場被強制勞動。
在老鍋棚,他的學生,老鍋棚生產隊支書曹大福正烤著篼子火,摩拳擦掌,信心滿懷。他剛從湖北英山縣學習改河造田經驗回來,當晚就把村部改成改河造田指揮部。他打算干一番事業,具體計劃是這樣的,大量鑿取曹家坡的石頭,在河里壘壩,改窄河道,拓寬水田。
說干就干,從冬天開始,曹家坡的草地被層層揭開,合抱的大松樹被砍倒,大地被剖掉血肉,露出白森森的骨頭。第二年春天,社員們擔水上山,在曹家坡頂上筑起水塘,然后點燃年前砍到,已經曬干的大樹,大火接天連日地燒,直到巖石被燒成火炭一樣的顏色,然后水塘破堤,水紛紛流上去燒熱的石頭,“啪啦……”巨石紛紛裂開,整個老鍋棚沸騰了。也就是那一年,小院里那棵秋海棠樹枯死了半邊,樹蔫了,僵硬地矗立在院里,上面一朵花也沒開。
在熱火朝天的壯舉中,一棵樹的生死似乎沒人關注,但是少了一個勞力,那就不同了,這時候曹大福想起了他的老師,海棠的主人曹臻。在他的申請下,曹臻從農場放了回來,現在的曹家坡,朗朗書聲徹底被釬鑿錘擊的聲音取代,一個巨大的斷崖樹立清溪河邊,白森森的巖石十分刺眼,看得曹臻心驚肉跳。那一年冬天格外的冷,曹臻一個人住在小院里,他的主要工作就是伙夫加保管員,負責做飯,保管釬子錘子。看著曾經坐滿學生的“菁莪堂”此時變成了廚房和雜物間,他心里五味雜陳,夜里,他常常一個人舉著火把,在山間漫無目的地游走,仿佛是在尋找他失散的學生,一直走到火把最后一顆火星落下來,冷卻,他才回去。
不知何時,老鍋棚的夜開始變得神秘,一種熟悉的聲音在老鍋棚回蕩,不知是風還是雨,入夜之后,“叮當叮當……”拍打著石崖,斷斷續續敲打著巖石,絲絲縷縷,不絕于耳。雖然疲累了一天,但是大家還是睡不著,因為那聲音不像是在打石頭,而像是在敲打他們的腦袋,敲打他們的骨頭。
曹臻就住在坡上,離石崖最近,大家紛紛問他是怎么回事,但是他每次都是茫然地搖頭,縮在灶門前摟著燒火棍一言不發。第二年秋天,村子里格外的紅,潑辣的秋海棠、熱烈的烏桕、濃密的楓樹、參天的火光,全是紅的,讓人覺得有些眩暈,這段時間,曹臻總是一個人呆坐在石崖邊上,好奇地望著下面,似乎對底下充滿了向往。
那天送完晚飯,曹臻正準備收拾東西,突然一聲巨響,石崖斷了,血紅色的海棠紛紛飄落下來,十幾個男丁一起從石崖上掉了下去,夕陽千里、哭聲似雨,落滿了石崖,也落滿了曹臻的臉。
因為要辦喪事,工程也停了,還未出殯,大雨便落了下來,道路泥濘,紅葉遍地,沖刷下來的泥土如同板結的傷疤,蓋住了新鮮的石壁,也蓋住了大家的記憶,人們遺忘了那棵清香的海棠樹,也遺忘了曹臻,還有他的那間小院子,和那個讓人傷心的石崖,也就是現在的曹家崖。
大雨連續下了一個多月,新壘的石壩被河水盡數沖垮,連剛熟透的稻谷也淹沒在洪水中,曹臻站在荒蕪的小院里,看著門前的百丈斷崖和遠處淹沒在一片秋雨里的村莊,他的眼睛被雨水打濕了一大片,大片大片的海棠花瓣粘在他潔白的胡子和衣服上,如片片鱗甲。
這以后,一盞飄忽不定的枯燈在曹家崖上亮了很久,那盞燈如同一枚瞳子,看著海棠的香味幾番醉紅整個老鍋棚的秋天。后來燈滅了,曹臻從曹家崖搬了下來,和小兒子一起住到了梨樹洼,那里散落著幾戶曹家人,稍微上了年紀的都曾是他的學生,他們大多粗通經史,熟讀三百千,農忙之余彼此之間很能聊得來,大家對曹臻也保持著以前那份尊重。
那段時間,曹臻每天都會去曹家崖,去看看他的海棠樹,他的”菁莪堂”,直到那天,他去過之后,再也沒有下山來。
大家發現他的時候,他一手正拿著戒尺,一手拿著一本發黃的《中庸》,坐在“菁莪堂”烏木金字大匾旁,他枯竹枝一樣的手此刻如同鐵爪,捏碎了老鍋棚人的夢,搖落了曹家崖的海棠香氣。
在曹臻貼身的衣服兜里,大家發現了一封遺書,娟秀的蠅頭小楷寫的清新雅潔,“吾家百年師道絕于我手,真可羞矣,近幾十年,愧對先人,無一日不汗流浹背,今日去也,快哉快哉。若諸君葬我,海棠南蔭有穴,穴中有碑。”
簡單的法事做完,大家開始犯嘀咕了,那棵海棠樹的南邊土很薄,下面都是堅硬的花崗巖,怎么打墳穴?沒想到棺材抬到那里的時候,一鋤頭下去,居然挖開了半尺深的土,土色微紅而清香,和紅色的海棠花味一模一樣。
穴挖好了,方方正正,周圍花崗巖的斧鑿之痕跡依稀可見,而且在穴底埋了很多當年劈山用的鋼釬鐵錘,還有一塊石碑,也就是曹臻遺書里說的那方墓碑。
上面沒有刻寫任何名字,只是刻著幾句詩“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獨。嫣然一笑竹籬間,桃李滿山總粗俗。”文字銀鉤鐵畫,青底紅描,一筆一劃,都像是一個巨大的傷口。
后來菁莪堂頹廢了,書聲沉寂了,小院荒蕪了,曹家崖上也長滿了野草雜樹。石碑和秋海棠花依然還在,它們一個癡癡地凝望,冰冷而深邃;一個靜靜地開落,火紅而潑辣,風來云散,雨開霧聚,石碑和海棠如伯牙子期,相依相偎,余音裊裊。
作者簡介:
曹杰,1991年生于河南信陽,現任惠州市豐湖詩社理事、城區作協秘書長、《東坡文化藝術》副主編。喜愛詩詞、辭賦、散文及小說等諸類文體創作。先后獲得各類文學及征文獎項一百五十余個,發表各類文學作品三百余篇(首),并有楹聯、辭賦、詩詞作品被勒石懸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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