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淺淺的清溪河,我看到離家不遠的坡上有一大片怒放的野菊花,像一張厚重的黃毛毯鋪在那里,實在是有點兒不可思議。
因為以前讀書的時候,每逢野菊花盛開,學校會給學生放假,讓他們去摘野菊花曬干交到學校,補貼學校開支。除了學生,不少農閑的婦女、老頭也會去摘野菊花,賣錢、做茶、裝枕頭,總之,用處很多,菊花永遠不夠采。所以從小看到的都是零星的野菊花,從未見過這么大一片潑辣肆意的野菊花。
我和奶奶一人拿著籮筐,一人拿著口袋,一前一后朝著那片菊花走去。過清溪河的時候,冰冷的河水讓我打了個冷顫,這下才想起來,那片菊花不是開在坡上,而是開在一戶人家的門口,我記得那戶人家姓章,早就搬到城里去了,只有一個孤老奶奶在家。去年回家聽我奶奶說起過,那孤老奶奶和幾個兒媳都有矛盾,在城里住著凈慪氣,但是老頭兒死后,她一個人又不敢住在這里,所以左右為難。
上坡的路非常艱難,原來能開三輪車的寬道現在滿是荊棘和黃茅,我們只好像野獸一樣,弓著腰從路中間的草木縫隙間盤旋而上,焦黃色的枯枝藤蔓落滿灰塵,顯然這里好久沒人走動了,想到這里我心里一陣凄涼,或許記憶中那位老奶奶早已不在人世了,不然門口也不會開滿野菊花,路上也不會長滿荊棘。
到了坡上,一簇簇的菊花仰面朝天,開得潑辣而隨性,從坡邊一直到老奶奶屋子的臺階下全是,殘破的門檻兒和屋檐邊也都有,有些詭異的菊花甚至從黑洞洞的屋子里長到了外面,微風拂過,菊花瘦弱而招搖,像是在告訴別人這里隱藏著秘密一樣。不知為什么,站在那一片菊花叢中,我感覺自己仿佛是站在一群陌生的人群中,剛發現時的興奮勁兒此刻早已消散得無影無蹤。
祖母一語不發,站在齊腰高的菊花叢中認真地摘著,我也不好意思打擾她,只得安靜地低下頭開始摘菊花。
陣陣秋風,帶著菊花香,清爽怡人,正摘的高興,身后那破舊的房子里發出一陣動向,猛地一抬頭,我看到一群松樹正在屋脊上打架,落下的松針掉在我的脖子里,癢的有些難受,正彎腰扭背地撓癢癢的時候,一只大貓從破屋那斑駁的舊門下鉆了出來,它深藍色的眼睛神秘而孤獨,和我對視了一會兒,跑到屋后那片孤墳地去了,我不禁有些害怕,湊到祖母身邊和她一起摘菊花。
“奶奶,住在這里的章奶奶還好嗎?”我遲疑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
奶奶頓了頓,沒有答話。這些年每次回家,我都會問奶奶類似的問題,關于村里每一位我認識的老人。當奶奶是這個表情的時候,結果大多是人已離世。
“吱兒”一聲,雙扇大門緩緩地打開了一扇,像風吹的,又像是人推的。“她怎么樣我真不知道,上半年她回家住了一陣,每天夜晚她家里都會響起小調,用錄音機放的,聲音很大,一唱就是一夜,下半年小調沒再響了,燈也滅了。”說完奶奶又低下了頭開始摘菊花,她滿是皺紋的臉如深秋一樣緘默深邃。
不知何時,我一回頭,竟然看到屋檐下站著一個老人,矮瘦而敦實,我不敢相信那就是章奶奶。連忙拉了拉奶奶的衣袖,奶奶抬起頭一看,也著實嚇了一大跳。“章妹子你又回來了?怎么沒聽到你屋子里唱小調了?也不見你出門溜達。”奶奶安靜地問道,仿佛章奶奶就在她身邊。
“回來了,來陪陪俺那死了的老頭子,以前一入夜就害怕,整宿睡不著,所以放小調,現在不怕啦,還放個啥?那東西不也浪費電嗎?”章奶奶回答的很流暢,仿佛那些話是彩排過一樣。
奶奶羨慕地說道:“你真膽大,俺老鍋棚比你這還好點兒,現在還有兩戶人家,俺家老頭子也走了一年多,我還是怕得很。”
“哎!我這也是沒辦法,死也死不了,只能硬著頭皮活著。你要是真怕,夜里多出來走走就好了。”章奶奶一邊說,一邊泛起神秘的微笑。
奶奶像受了刺激一樣,停下手里的活說道:“夜里出來走走?每天晚上我都聽到屋子外面像有人在走動,家里狗咬個不停,而且家門外的燈總會時不時地被人打開了,隔著幾堵墻我都怕得慌,哪里敢出門?”
章奶奶沒再搭話,她背著一把明晃晃的小鋤頭,沿著門口荒草堆中的羊腸小徑朝屋后去了,隔著矮矮的屋脊,我看見屋后孤墳堆間零星地種著蔬菜,那蔬菜和荒草一樣,長得很茂盛,章奶奶弓著腰,像一顆碩大的菌子。
很快,菊花把太陽染成了焦黃色,落日瞪圓了眼睛盯在坡上,透過破膠布粘著的窗子,我隱約看到老人的臥室,一口殷紅的壽材倚墻而立,墻上吊著壽衣袋子,幾件舊衣服掛在墻角的麻繩上,一件灰白色的格子褂掛在帳子鉤上,架子床的床梃被磨的光滑透亮,陽光照在上面,折射出溫暖而醇厚的顏色。從屋檐略走一遍,我看到她兒孫們的房間依然如新,相框、褥面擦得一塵不染,但還是看得出,這里已經很久沒人住過了。
就在夕陽掛到樹梢的時候,我和奶奶的籮筐、口袋也裝滿了菊花,沿著上來的草稞林子下坡,我們的頭發和衣裳上沾滿了各種扎手的植物種子,顯然它們也是不愿意留在故鄉的。渡過清溪河的那一剎那,冰冷的河水再次讓給我打了個冷顫,我一回頭,看到章奶奶正孤獨地坐在孤墳之間,秋草枯黃,她像個守墓的石獅子,一動不動。
回到家中,草草吃了晚飯,我和奶奶一起在廚房做野菊花茶,將野菊花先洗后蒸,來回兩遍,霧氣繚繞之中,奶奶枯坐在鍋灶門口,眼睛盯著閃爍的火苗一動不動,像是在思考什么。看著她,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章奶奶。想到了她曾經講過的一個故事,她曾和孩子們說,人在最難熬的時候會在夜間“仙游”,仙游時魂會出竅,而且有神仙引路,不用睜眼也能健步如飛,還不會掉進溝溝坎坎中。
“啪”鍋灶里一個巨大的竹子爆響了,一股焦糊的味道飄出,原來是菊花烘過頭了。一看時間,剛好七點半,朝窗外望去,夜幕如同一張沉重的黑鐵鍋,將整個村子扣的嚴嚴實實。我打開了大門,繞過濃密的獼猴桃架,來到了屋后,那里正對著章奶奶家。朝著那個方向看去,天黑如濃墨,不見一絲燈光,曾經熱鬧的村莊像是被夜幕藏起來了一樣,蹤跡全無。偶爾一兩朵綠瑩瑩的光亮忽閃飄蕩,不知是野獸的眼睛還是磷火,我感到后脊冒出一股涼氣,趕緊跑回了家,閂上了門。
秋夜,時間和睡意一樣,來的很快,看奶奶直打瞌睡,就舀了熱水讓她洗漱睡下了。我也躺在床上淺淺地睡去,約摸半夜時分,護院的老狗灰灰突然大叫起來,我猛地驚醒了,豎起耳朵靜靜一聽,門外似乎傳來若有若無的腳步聲。我連忙披衣起床。
此刻,月明星稀,寒霜皎潔,村莊和田野像是一塊暗白色的鉛塊。我站在陽臺上,往下一看,門口柿子樹下竟然站著一個人,而且手里杵著鋤頭,穿著灰白色的格子褂,那一刻我看清了,那不是別人,正是章奶奶,因為那件褂子是她的,記憶中只有她才有。
有一年秋天花生豐收,那時老家人不會吃濕花生,必須等到徹底曬干才炒著吃。那天我家門口柿子樹下聚了很多小孩,大家都盯著門口那堆濕花生流口水。章奶奶剛好路過,笑瞇瞇的掏出了一大把花生分給我們,花生是濕的,但吃起來卻咸香爽辣,十分可口,后來一問才知道,是將鮮花生用鹽水和辣椒煮熟,然后炒干水,味香還不熱氣。那以后這種方法便流傳開來,老鍋棚也多了種吃花生的法子。那天章奶奶穿的就是灰格子褂。
我看見章奶奶在柿子樹下站了一會兒,手不停地往口袋里伸,然后扛起鋤頭走了,在我家陽臺拐彎的地方,她抬了一下頭,借著皎潔的月光,我看到她的眼睛竟然是閉著的,枯瘦的臉龐泛起幸福的微笑。隨后她又低下了頭,打開了我家門口外面的燈,扛著鋤頭步履輕盈地朝著清溪河走去,一路上阡陌縱橫,她從未走錯,甚至過每一個小水泡子都不濕鞋。在每一個田頭,她都會駐足一會,點頭擺手,像是在和田地的主人攀談,章奶奶的聲音融化在寒夜霜風里面,嗚咽而凄寒。
我遠遠地看見,她過清溪河的時候像一朵歡快的小浪花,在細小的石步子上穿梭自如,然后消失在山坡那一片荊棘和黃茅草中。陣陣菊香伴著寒冷的霜氣襲來,我鼻涕眼淚一起流了下來。
第二天早上,奶奶起的很早,一出門便去看門口的燈,她嘴里念念有詞,把燈關上了。我故作吃驚地問奶奶:“昨晚狗咬了一夜,燈怎么也亮了?”
奶奶嘴角露出奇異的微笑;“噓……,清早晨不能說昨夜的話!等吃過中午飯我再告訴你。”
那半天我過得格外煎熬,想去看看章奶奶,可是又不敢,想和奶奶說說昨夜我看到的事情,但是看著奶奶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我還是忍住了。就這樣,好不容易才挨過午飯。
一撂下筷子,還沒等我開口,奶奶就說話了:“你知道嗎?我昨天夢到你爺爺了,他說田里油菜該除草了,還硬是拉著我去田頭看看,我說天黑,他還打開了門口的燈……”
那一刻我看到奶奶的臉上容光煥發,露出了久違的微笑,就像昨夜的章奶奶,幸福而寧靜,全無任何恐懼。
作者簡介:
曹杰,1991年生于河南信陽,現任惠州市豐湖詩社理事、城區作協秘書長、《東坡文化藝術》副主編。喜愛詩詞、辭賦、散文及小說等諸類文體創作。先后獲得各類文學及征文獎項一百五十余個,發表各類文學作品三百余篇(首),并有楹聯、辭賦、詩詞作品被勒石懸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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