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視線似乎朦朧,我再一次看見那個騎著單車的男孩,在彎曲而狹窄的鄉村小路。兩邊是點綴著些許紅紅黃黃的綠色田野,有野草和泥土的清香撲來,一群麻鵲低空掠過頭頂。不遠的地方,是一排排低矮的平房,再遠一點,是綿延的山。白云從來都是不緊不慢很悠閑的樣子,正好跟男孩同行。沒有目的,單車到哪就是哪,天黑的時候確定自己能回到家。現在已近傍晚。
鏡頭一直切換,在一個黃昏時分停留。西天已是一片血紅,公雞歸家前的啼叫,鵲鳥往山的方向飛去。前面是一條靜靜流淌的小溪,清澈見底的水悠悠地流,似沒有過急燥。天空漸漸暗下來,夕陽從地球的另一邊照過來,剩下無力而微微溫熱的余韻。男孩對著滿目殘陽,忽地傷感,淚流滿面。男孩是我,我叫殤,在廣東汕頭附近的一個鄉村里長大。
洪說,我也是。喜歡一個人靜靜地,沒有任何人和事打擾。散步或者騎單車,在寂靜的傍晚,默默地和夕陽對侍。卻不知怎地,忽地傷感落淚。
落淚也許是因著什么人或什么事,可是洪說沒有任何人和事打攏,就不知怎地,忽地傷感落淚。如果是因著什么人或什么事落的淚,那么必然是受人或事所挾雜的感情因素。也許我們和夕陽的靜靜對侍,本身就是一次感情的交互。雖沒有任何只言片語,卻勝千言萬語。一再華麗的對話,絕是蒼白而空洞。靜靜地對侍,卻飽含感情。雖然不知道這感情來自何方,出自何處,卻是真實而存在的,然后,對著滿目殘陽,我們淚流滿面。
我說,洪,我們有同樣的感情。
洪是我初中時認識的同學,一直同校,高考后才各奔東西。
夕陽照在我的臉上,我能感覺到一直延伸到心底的溫熱。兩行液體滑下,滴落在晴天干旱的土地上,發出破碎的聲音。視線似乎朦朧。
聽到手機鈴響。
終于醒過來。原來又重復了一遍我上大學后一直重復著的夢境。我看手機的屏幕,顯示是離汜的來電。我按了接通,那邊懶散而輕盈的女孩的聲音傳過來,殤,有空嗎,今晚。
嗯,有什么事。
沒事不可以約你出來陪我嗎。
哪里。
上下九。
好,兩個鐘后我到。
掛掉電話,我從床上爬下來。我通常白天不睡覺,因為不適應醒過來之后的那種昏昏沉沉。可是如今大四,即將畢業面臨的是找工作的困難。上周一次向十幾個公司投放了簡歷,到今天仍沒有一個通知去面試的電話。所以無所事事,開始習慣每天在睡覺中度過,中午躺下,就到現在。天色又是即將到達黃昏,可惜廣州的傍晚似乎難以見到夕陽,高樓林立的大都市,把安靜的夕陽擋在了外圍。無從所見。所以,自從我來到這里讀大學,就不再有機會面對夕陽。當然也就沒有了淚流滿面的了。但是那種淚流滿面的感覺,常常被歲月撫摸,卻無從磨損。而且有預感,將會在這座城市,再一次經歷。
我走到陽臺。樓下已經都是人流,在飯堂進進出出。
我住學校宿舍,和另外三個室友一間。
有時候我在想,為什么有這么大的一個校園,縱橫幾公里,有一個普通縣城大小。當然縣城一搬環境惡劣,綠化不佳,建筑擁擠。而校園卻是環境宜人,綠化優美,建筑錯落有致。在廣州版圖上占了相當的面積。我們的宿舍在學校的西北角落里,很安靜,綠化很好。只是宿舍內部條件差了點,沒有太陽能熱水,家具又比較舊。但是我一向是不計較生活條件的人,我是鄉村里長大的孩子,不懂得享受,高中時的三個冬天,我都在打著寒戰中洗冷水澡。自來水被北風吹得很凍,洗頭發的時候凍得頭皮麻麻的。也許只是享受的方式和標準不一樣。別人每天可以打開花灑,太陽能熱水就沖撒下來,書桌寬大而光鮮,便覺得是享受。而我不是,我只要可以有清新的空氣和綠色的花草樹木,讓我感覺到是活在鄉下,偶爾可以自己一個人靜靜地在那里漫步,發呆,或者睡覺。呼吸綠色和泥土的味道,我就可以滿足,得到享受。而這個宿舍區剛好符合我的要求,當大一的暑假我們被學校逼迫從環境條件好的宿舍搬到這邊來時,別人郁悶,我卻偷偷地沾沾自喜。
簡單地刷了牙和洗了把臉后,感覺肚子不餓,也許是睡覺讓身體的細胞沉睡下來,忘記了消耗。于是我直接走向校正門。從宿舍走到校正門,需要十幾分鐘,一路上是兩邊都是樹的校道,然后是一片草地,零星地散布著一些高大的不知名的樹。最后是一個湖,繞過去,再走一小段校道,便出了校門。校門外有地鐵站和公車站。一搬去近的地方我坐地鐵,去遠的地方我坐公車,因為太遠了坐地鐵貴了些。我是個鄉下來的孩子,要學會省錢。
因為是下班的時間段,車站擁擠著滿滿是氣味各異的陌生人。每一輛公車停下后,十幾秒鐘內接近被擠爆,其它人只好繼續等下一班。我等的那一班車因為是長線車,班次少,要等久點。但是等到了,卻不擠,車內零星的幾個人。我上車,往錢箱里塞兩個硬幣,發出哐當尖銳的聲音。然后車子大搖大擺地開動,在廣州筆直的大道上。兩邊掠過一幢幢高大的建筑,道旁樹,和腳步匆匆的行人。現在我在廣州,即將去見我生命里邂逅的第三個女孩子。離汜。
在這之前,我曾與兩個女孩子邂逅。可麗和蕓。可麗是我初中的女同學,和她的初戀似漫長又短暫。她是個留不住的孩子,中考之后她去了北京,從此杳無音訊。蕓是我高中的同學,這個干凈得只剩下陽光的女孩,好似天使,天使是需要陽光的。可是我能給她陽光嗎,我不止一次的問自己。我的背后有幾道丑陋的傷疤,小學即將畢業時一次打架留下來的,那是陰暗的印記,永遠沫不掉。蕓,你是我的天使,但是我不能是你的太陽,我對蕓說,然后分手。
生活就是這樣,身邊不斷有人匆匆離開,又有人以勢不可擋的姿勢進入你的世界。逃也逃不掉。
逃也逃不掉。后來我對離汜說,離汜,遇上你是我的宿命。
她一慣的一片荒涼的微笑,冰冷的瞳光。她說,那你就別想離開。滅掉手里的煙,她慢慢走過來,墊起腳尖,把她的唇放在我的唇上。
2
大二的一天,朋友約我去上下九步行街見面。上午十點鐘。
從我的學校到那里要坐一個多鐘的公車。我八點就上了車,我想提前到那里,用半個鐘一個人逛逛。每一次與朋友見面,我都會提前到達,然后在見面地點的周圍逛逛。這是多年的習慣。
下車的時候,天有點要下雨的樣子。走到上下九廣場的,那里有某飲料公司在搞一個宣傳活動。舞臺上有身著短衣短裙的嬌艷女子在表演。我停留住靜靜觀看,給自己點燃一根煙。我在小學時就學會抽煙,跟著幫派的弟兄。
看了一會,覺得索然,正準備轉身走人。這時節目調換,我才確定要多站一會。一個女孩的小提琴獨奏。她看起來應該是個不到二十歲左右的女孩,長發筆直披肩,畫淡妝。身著白色的薄如絲的連衣裙。有著荒涼的微笑和冰冷的瞳光。感覺帶來死亡。
她奏的是那英的霧里看花,溫柔婉約。和她的飄起來的長發和隨身體舞動而舞動的裙子,相應生暉。
在女孩表演完小提琴時,朋友打來電話,說他工作有了變動,突然需要去深圳出差,今日無法見面。
我掛掉電話,準備離開。
拉小提琴的女孩從后臺下來,擠過厚厚的人群,走到我面前。她說她是離汜。她從一開始就是這么直接,單刀直入,不留一點余地。
我們每天都在與不同的人相見,大多陌生人。有的匆匆擦肩而過,有的眼神在你的臉面稍作停留但是瞬間消失,而有的如同空氣般不被我們所覺察。可是離汜,為什么你當初會下來與我認識。
哦,我叫殤。
她跟我說她是個曾經作著明星夢的女孩,從小學習拉小提琴。但是一直沒有機會成名,雖然小提琴已經拉得出神入化。
能力有了,并不代表你就能有所作為,還要出賣一些東西,比如身體,靈魂。離汜說。
她說她十七歲的時候以為自己可以出來闖江湖了,可是在一家騙子影視公司被人騙去了純凈的身體。
我還沒有過初戀的時候,身體就不再純凈。她說。
她帶我到一家小小的飯館吃午飯,那是一家小型的潮汕風味飯館。潮汕是我的家鄉。
她說哦,原來這些都是你的家鄉菜呀,那你這二十年沒白活了。
哪有,在家里經濟不行,怎么能吃得上這些。
我告訴她我是在農村里長大,那個叫月嶼的有著幾萬人口的鄉村。整個村被一條小溪分叉后又匯合而包圍在著,形同彎月,從山上往下看,仿似一座如同月亮的小島,所以取名月嶼。
村后挨著一座山,最近的山峰叫虎額寨頂,小時候常常和伙伴爬到最頂端,能近距離看到天上的貓頭鷹在盤旋,往下看,月嶼及其它村落一覽無余。有些住戶還用柴火燒飯,傍晚的時候還看到裊裊炊煙。然后哼著歌嘻笑著下山。
現在在讀大學。
她說哦,你的生活我無法想象,因為與我相差甚遠。
她說她現在沒有固定的工作,偶爾和一些同樣遭遇的人組樂隊去酒吧表演,賺點生活費。但是也不固定,一般是那些人需要她時她就去。一個人在上下九附近租個狹小的單身公寓。
吃完飯我們去上下九逛,一個店一個店地逛。她逛得很仔細,似乎怕錯過什么重要的細節。在一些賣高檔衣服的店里,她一件一件的試穿,但是不買。她說她只是想過把癮,因為沒有多少機會能穿那樣貴的衣服。生活都有問題了,哪有那錢,她說。
在一個小雜貨店里,她買了一包雜牌煙。點了一根,然后遞給我。再給自己點了一根。為什么吸那么多煙,我說。
因為生活飄乎不定,如同嘴里吐出來的煙霧飄渺虛無,它讓我感覺踏實。
傍晚的時候,我們去看珠江。江面上有渡輪緩緩游過。江邊的高樓林立,往上看感覺呼吸困難。有夏天涼爽的南風吹過,離汜的長發飄起來。絲質連衣裙。整個身影在暮色中單薄如紙。
她說黃昏多好,距離死亡很近。
城市里看不到星星的夜空。
九點多的時候,我們交換了手機號碼,然后我回到學校。
3
我見過冰。
冰是離汜的男朋友,一個樂隊的吉他手。生活異常糟糕。跟任何身份不明的女人有染,喝醉的時候在酒吧里與人打架,或者對她發泄。用惡毒的語言侮辱她,然后瘋狂地要了她的身體。她是沒有抵抗的能力的,他似一劑毒藥。明天在毒害她,可是她一時半會離不開。
有時我在想,在這里讀所謂的重點大學,是每個高中學子夢想。可是他們小小的腦袋還未曾想到。從重點大學畢業后,想在這里立足并非易事。人才市場里的求職都多得你來晚了幾秒就一只腳也擠不進去,這是個殘酷的社會。
曾經有人責怪大學生說找不到工作是因為大學生的自我定位有問題。說大學生要求的太高,非高薪不要。結果高不成低不就,大量的畢業生因此失業。可是那些人又怎么知道畢業生的難處。一般單位不提供食宿。而在這個城市生活,房租,吃飯,電費,水費……生活費用何其高。而如果薪水太低,怎么生活下去。很多事只有局內人才清楚自己的苦衷,而局外人卻不了解但喜歡指指點點。
在我上了大四之后,由于學校已經沒有多少課,又要開始找工作。閑來無事,又因找工作的事很是煩悶。所以更多時候和離汜在一起。
那是一個晚上,離汜帶我去珠江邊的一家酒吧。我們抽煙,喝酒。然后酒吧里開始有樂隊表演。離汜指著那個吉他手,說,他就是我男朋友,他叫冰。
冰留一頭長發,眼神里沒有什么東西放在眼里。低下頭的時候,頭發遮掉了半張臉。清冷而霸道,有大多失意音樂人的味道。表演完后他從后臺下來,對我說,你就是殤吧,聽離汜提過,哼,大學生。
我說哦。不想搭理他。
過了一會,離汜說又有戲看了。
只見冰因為和一個人幾句話不怎么好聽。他拿起啤酒瓶狠狠地砸在那個人的頭上。一時間整個酒吧亂了起來,兩邊幾個人對幾個人群毆起來。摔爛的啤酒瓶破碎的聲音,和女人尖叫刺耳的聲音,和看熱鬧的人群喧嚎的聲音混合在一起,像電影的亂鏡頭。
離汜一直很安靜地作一個觀光者,荒涼的微笑和冰冷的瞳光。她說,我們出去。
來到珠江邊,有零星的一對對在旁若無人的擁吻。走到一張石凳前,我們坐下來。她一直在抽煙,還有微笑著。荒涼而冰冷。你為什么不管他。我問。
她說,常常這樣,多了,就沒有管的理由了。我已經厭煩,殤。我想離開他,我該有我自己想要的生活。
離汜流了眼淚。她說,我這么小年紀,可是我一直在滄老。從十七歲那個被骯臟的男人騙去純凈的身體的夜晚開始。我不再相信世界,我生活著的這個世界。
她靠在我身上一直哭,眼淚浸濕了我的肩膀。我不知道我該怎樣給她安慰。這個哭得如同小孩子的女孩。也許她一直是個小孩子,可是她卻要承受一顆漸漸滄老的心。從她十七歲開始,她就要用小小的心去面這個面目猙獰的世界。
那一夜我一直無話。陪她坐到天亮,她離去。
離汜來過我的學校的時候,穿牛仔褲和白色T恤,白色布鞋,扎一束馬尾。像一個剛來報道的大一新生,懵懂的樣子。她驚訝于這個校園,也許她不曾見過。外人都是這樣,每天有大量的校外人來這個校園里,參觀游玩。這里公園還要悠閑。
她說為什么她無緣校園生活的時候,眼睛里閃過淚光。但是一閃即逝。
我知道她的經歷。
這個孩子,她原本可以跟校園里女孩子一樣的。可是她小小的心,她說,她從十七歲那個晚上開始,她就開始滄老。
4
公車行駛在廣州筆直的大道上。兩邊掠過一幢幢高大的建筑,道旁樹,和腳步匆匆的行人。夜色中的城市,是一個巨大的火爐。耀眼的霓虹,在高樓大廈閃爍,刺痛得讓人難以用眼睛與它對侍。這似乎是光明的,可是城市里到處是黑暗的角落,比如酒吧。失意的人在這里買醉,得意的人在這里狂歡,各種無賴在這里招惹事非。
看到中信大廈,這個八多層樓的高大建筑。站在底下往上看時,仿似要被它壓向地獄,永不復生。
車水馬龍在大道上,快速路上,高速路上疾駛。時間沒有一刻能停留得住,這個城市的速度在加快,然后還要加快。人聲混雜的廣場,萬千人的體味和著商品的味道散發出來的步行街。高級白領面無表情地走過劃著斑馬線的大馬路,對在一旁行乞的藝人、殘疾人、老年人冷眼相看。出入酒樓的小姐混淆在人群里,濃厚脂粉氣味嗆人口鼻。紙醉金迷,燈紅酒綠。有時下著臟臟的雨。我是不喜歡這樣的城市的,我一直在找機會離開,甚至離開這個世界。
下車的時候已經將近八點。走在這條夜晚燈火通明的商業步行街上,人流如同海底的魚,盲目而擁擠。在上下九廣場,我見到離汜。荒涼的微笑和冰冷的瞳光,似乎對這個世界已經失望,或者跟本不屑。她在抽煙,狠狠地抽煙,心靜明顯有問題。
她說,我跟他分手了。
哦。
我沒有什么驚奇,因為這樣的話已經和我說過幾次了,每次最后她都沒能分開。我只是知道他可能又在酒吧里闖禍或者打她。
這一次來真的,這真的忍受不了了。她說,殤,我跟他說我愛的不是他,而是你。
這我也早有預感,因著她一直想找個人代替他,可以脫離苦海。我并不反對。對于執意想進入我的世界的人,我從來沒有反對。我說,離汜,遇上你是我的宿命。
她一慣的一片荒涼的微笑,冰冷的瞳光。她說,那你就別想離開。滅掉手里的煙,她慢慢走過來,墊起腳尖,把她的唇放在我的唇上。
我第一次去她的公寓,一房一廳。很是狹小。冰沒有和她同居,只是偶爾來這里過夜。但是每一次來都沒有平靜過,打罵,互相羞辱。直到深夜,她沉沉睡去。
床上凌亂的衣服,有離汜荒涼的體味殘留。
她去洗了澡,出來的時候裸一條大毛巾。
這個夜晚,她要了我的身體。我跟她說,你真壞,剝奪我的第一次。她在那里呵呵地笑,她說我不信。我說可是這是真的。她說別廢話,她的純凈的第一次不也被那騙子公司里骯臟的男人騙了去。
我說你也是騙了我的?
她說是又怎樣。
荒涼的微笑,冰冷的瞳光。黑暗中我摸到她溫熱的眼淚,不知所措。她說,沒什么,我只是突然想起,我才來到世間不到二十年,可是我比你要滄老幾倍。
她說她想過上安定的生活,也許我畢業后可以給她她想要的生活。我說我會讓你失望的,我現在的生活頹廢異常。很多人都認為大學應該是陽光燦爛,前途一片光明。可是只有局中人才知道,大學生是生活頹敗的開始。而在城市的大街上,大學生如同螞蟻一樣密集,一踩一大把。就業是個未知數,畢業等同于失業只有我們才清楚的知道,那是事實。
她突然哭得像個孩子,可是她一直是個孩子。我看著面前這個孩子,我卻給不了任何安慰。我愿意給她想要的生活,可是我行嗎。
我現在已經要畢業,跟大多數同學一樣,工作沒有著落。
我一直想,如果我可以給她想要的生活,我是愿意的,可是我行嗎。問題還沒來得及印證,結局就山盟海誓般來臨。
如果這就是故事的結局,也是索然。可是,離汜的突然離開這個世界,讓我重新思考這個晚上她要我的一切,我是不是該拒絕。可是,如果再問我一次,我依然會答,我愿意,可是我行嗎。
5
今天是冰在法庭接受宣判的日子,我知道他會在法庭門口出現的。
上午十一點多的時候,宣判結束。冰被兩個警員押著出來,在臨近押送犯人的警車時,我快步走上去。有人大聲尖叫。警員和冰看到我的時候,楞在一起。因為我的槍口已經對對準冰的腦袋。我大聲說,都別動。
在那個晚上,我很失意。已經畢業。工作還沒有著落。學校給出一個月的期限,如果一個月內還沒有工作,檔案將會被送回家鄉,人也會被請出學校。那是一個畢業生最慘的事,你可以在這里混得不像樣,但是你不可以回去。無顏面對江東父老。
開始學會到酒吧買醉,也許每一個失意的人都會如此。我也逃不過在這個城市的定律。
深夜帶著有點醉意走在街上,有夏天常有的南風吹過,感覺到涼。讓我清醒了許多。突然聽到有人喊我名字。我回過頭,一秒鐘之后,我拔腿要跑。可是兩邊突然多了幾個人影,拿著混棒對我一陣狂毆。直到確定我沒有力量爬起來了的時候,他們停手。然后我看到冰。他說,離汜懷孕了,可是那是你的孩子,我已經送她們母子離開,你應該感謝我,給你處理掉這么大的麻煩。
然后他們消失在茫茫夜色。
我拖著疼痛的身體回到學校。第二天在報紙上看到警察從珠江撈上一具女尸的新聞,上面的照片女人的面目已經模糊。可是我認得出來,那是離汜。
然后是冰被抓去。
我聯系到以前曾經一起過打打殺殺的日子時的一位弟兄。他現在在深圳混,我過去向他要了一把手槍。
警員和冰看到我的時候,楞在一起。因為我的槍口已經對對準冰的腦袋。我說,都別動。然后伴隨著一聲槍聲震耳,在天空散開,消失。冰的腦袋開了一朵燦爛的紅花,從警員松開的手滑下,倒在地上。
我拼命地跑,我知道后面有警察在追。一直跑,不知道過了多久,到了珠江邊。我在樹下蹲坐起來。抽煙,流淚。很久沒有過流淚的感覺了。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選擇這樣做,也許我只是想去跟那個女孩在一起。我想給她想要的生活,可是我行嗎。謝謝冰,他讓我有這樣機會。在這個城市,這個世界,我不能給她想要的生活。現在我有理由離開這個世界,在另一個世界給她想要的生活。可是,我也要殺了冰,他殺了離汜,也殺了我的孩子。孩子是無辜的。
坐了很久,那包香煙已經抽得差不多了,僅剩一根。天色漸漸變暗,我知道已經是傍晚了,然后是黃昏。可是這個城市,我不曾見到過夕陽,突然我想見見夕陽,這個讓人看到死亡的時刻。然后我起身,看到下班的人流。我的生命發生了生死的大事。可是他們似乎沒有什么,我與他們無關。看清楚了自己的地點,我知道附近有一家幾十層樓的酒店。往那家酒店的方向走去。
6
在服務臺開房的時候,服務員看到我的身份證時愣了一下,然后慌張地看了我一眼,大概意識到什么。可是我知道,即使是在我一轉身她馬上報警,警察也要至少五分鐘之后才能到達。五分鐘,對我來說,已經足夠。
她強作鎮定,擠出硬得難受的微笑給我辦完了手續。我拿到房間的鑰匙,27樓。轉身走向電梯口。
在電梯往上加速的時候,我的胸口突然很痛。身體差點失去重心,只好用手扶住電梯箱的墻壁。抬頭從不銹鋼光滑如鏡的墻壁看到自己滄白的臉。電梯繼續加速。
又看到男孩走在夕陽下的鄉村小道。小道綿長而彎曲,兩旁是點綴著些許紅紅黃黃的綠色田野。有野草和泥土的清香撲來,一群麻鵲低空掠過頭頂。不遠的地方,是一排排低矮的平房,再遠一點,是綿延的山。白云從來都是不緊不慢很悠閑的樣子,正好跟男孩同行。天空有鵲鳥掠過頭頂,往山的方向飛去。歸家的公雞尖銳拉得很長的啼叫。前面是一條靜靜流淌的小溪,清澈見底的水悠悠地流,似沒有過急燥。天空漸漸暗下來,夕陽從地球的另一邊照過來,剩下無力而微微溫熱的余韻。
男孩對著滿目殘陽,忽地傷感,淚流滿面。然后電梯停止上升。
我從電梯走出來,找到自己的房間,開門進去。窗戶是向西,拉開窗簾,一股夕陽照射進來。
坐在床上,點燃僅剩的最后一根煙,我想我的時間還足夠我抽一根香煙。從口里輕輕吐出煙來,如云似霧,一圈圈出來,上升,散開,然后消失。生命也許如同煙霧,如果是平平淡淡,那么就慢慢消散,無聊而長久。如果有風霜雨雪,就迅速消散,熱烈而短促。我知道我是后者,雖然也曾想過找個相愛的女子。有份屬于自己的工作,一個家。平淡地忙碌著,直到老去。那個女子不該是離汜。可是,從那一聲槍聲在空中劇烈發生之后。我知道我已不再可能。
離汜也許在等著我,她知道我會跟著她去。她是我宿命的原罪,明知是毒藥,可是我卻一試上癮,因此愛不釋手。可是我卻沒有能控制她,面對如此一個如水的生命,我本可以隨意捏在手里。但是我卻無能為力。而她在慢慢侵略我的思想,我的心,單刀直入。
當我把煙頭丟到地上踩滅時,抬頭。看到最后一縷煙并未消散,煙霧里我看到離汜的。荒涼的微笑和冰冷的瞳光。她說,殤,來,跟我走,不要離開我,你能給我平靜的生活。我說,好。她伸出一只手來,在我即將能牽到時。發現她在往后退。我站起身,慢慢地跟過去。那一刻,也許我也有著荒涼的微笑和冰冷的瞳光。走到窗邊,離汜不見。
突然一片模糊,我想不起離汜的樣子,她的臉,臉的輪廓,披肩的筆直長發,柔軟似水的身段,懶散而輕盈的聲音,一片荒涼的微笑,冰冷的瞳光。曾經是如此深刻地印記在我的心里,在我的心刻下深深的傷痕。她的每一寸肌膚,每一個毛孔,每一顆能散發出淡淡的睡蓮體香的化學分子,曾經在我心里能如數家珍。可是我現在記不起她的樣子,我拼命地在腦海里搜索。忽地一片空白,然后一個個鏡頭閃過,可麗雙手舉到空中搖擺,雨在她的上空散成櫻花瓣,一個人發呆時抬起頭,滿臉是淚。蕓在沙灘上光著腳跳躍,下小雨時光著腳一手拿著鞋在操場上轉圈圈,臉笑成一朵百合花。離汜在耀眼的燈光下,拉響小提琴,披肩長發飄起來,薄如絲的白色連衣裙隨著她的身體的舞動而舞動,似一朵艷麗的睡蓮要把一切包圍。可是,她們的樣子呢。為什么如此模糊。
為什么如此模糊,忽然記不起她們的一切。也許我一直是一個霧里觀花的觀眾,在我生命里出現的女孩子,是一朵朵不同的花。我一直只看到她們的舞動,卻不去計較她們的一切。可是她們的樣子甚至每一個眼神我都能清晰記住,難道只是我一廂情愿的幻覺。我可以辨認出,櫻花,百合,睡蓮。我卻不能清楚地記起她們的容顏。我清楚的知道,離汜該是一株艷麗的睡蓮。在起風的夜里,輕輕地飄搖。她是毒藥,我卻一試上癮,難以離棄,她消失了,我也將不再。
突然知道是我的生命在結束,我在人世間度過的二十幾年,便是我生命的全部。我在滄老。我想我是該離開這個世間了。
我知道是她在招喚我。也許她就在樓下,而我從窗口出去,她便是我的一切。
離汜,你等我。
于是我跳下去。在空中我展開雙手,我很想很想擁抱這個我即將離開的世界。可是我卻不能。我沒有閉上眼睛,我想最后一眼看看我個我即將離開的城市。看到西天已是一片殘陽。
又看到男孩走在夕陽下的鄉村小道。小道綿長而彎曲,兩旁是點綴著些許紅紅黃黃的綠色田野。有野草和泥土的清香撲來,一群麻鵲低空掠過頭頂。不遠的地方,是一排排低矮的平房,再遠一點,是綿延的山。白云從來都是不緊不慢很悠閑的樣子,正好跟男孩同行。天空有鵲鳥掠過頭頂,往山的方向飛去。歸家的公雞尖銳拉得很長的啼叫。前面是一條靜靜流淌的小溪,清澈見底的水悠悠地流,似沒有過急燥。天空漸漸暗下來,夕陽從地球的另一邊照過來,剩下無力而微微溫熱的余韻。
男孩對著滿目殘陽,忽地傷感,淚流滿面。
在空中,我對著滿目殘陽,忽的傷感落淚。在這座城市第一次經歷,卻是最后一次。
模糊中,如似霧里,櫻花,百全,睡蓮。我生命里觀望的花朵,可是我卻只能為睡蓮停留。她是毒藥,我一試上癮,不離不棄。
身體在急速下降。
聽到一陣急促的警車鳴叫。
世界在我的世界里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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