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大學城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中文系06級1班 林宗衡
第四屆“碧草杯”廣東省校園文學大賽參賽文章
華南師范大學海碰子文學社推薦
這是一個懦怯的世界:
容不得戀愛,容不得戀愛!
披散你的滿頭發,
赤露你的一雙腳;
跟著我來,我的戀愛,
拋棄這個世界
殉我們的戀愛!
我拉著你的手,
愛,你跟著我走;
聽憑荊棘把我們的腳心刺透,
聽憑冰雹劈破我們的頭,
你跟著我走,
我拉著你的手,
逃出了牢籠,恢復我們的自由!
跟著我來,
我的戀愛!
人間已經掉落在我們的后背,——
看呀,這不是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無邊的自由,我與你與戀愛!
順著我的指頭看,
那天邊一小星的藍——
那是一座島,島上有青草,
鮮花,美麗的走獸與飛鳥;
快上這輕快的小艇,
去到那理想的天庭——
戀愛,歡欣,自由——
辭別了人間,永遠!
此詩風格與徐詩風格不大相符,假若不是署名“徐志摩”,真想不到是徐志摩所寫。這首詩算不得徐志摩的上乘之作,可能也算不得一首好詩,但它給我一種很深的感觸:動。徐志摩曾在《自剖》一文中說:“我是個好動的人;每回我身體行動的時候,我的思想也仿佛就跟著跳蕩。我做的詩,不論它們是怎樣的‘無聊’,有不少是在行旅中想起的。我愛動,愛看動的事物,愛活潑的人,愛水,愛空中的飛鳥,愛車窗外掣過的田野山水。……是動,不論是什么性質,就是我的興趣,我的靈感。是動就會催快我的呼吸,加添我的生命。”徐志摩這般話不難看出他對“動”的鐘愛,是“動”催生了他的靈感,是“動”孕育了他的詩歌,而“動”也是他的詩風之一。但《這是一個懦怯的世界》不同于《雪花的快樂》的飄逸靈動,也不同于《贈日本女郎》柔和得令人心碎的柔動,它是一種激動。讀著這首詩就像看到一直文質彬彬,舉手投足之間都洋溢著紳士風度的徐志摩,突然有一天瘋了似的,站在珠穆朗瑪峰上拿著大聲波對著人類對著天地高吼:“為了戀愛,沖啊!”如果把前者之動比作物體內部分子的微觀之動,那么后者之動則是火山爆發的宏觀之動。
詞語之動。在這首詩里,徐志摩用了許多動詞,單從詞匯角度看,整首詩已都充滿了動感。第一段中,除了第一句,后六句都是以動詞開頭,“容不得”“披散”“赤露”“跟著”“拋棄”“殉”。如此連續不斷地用動詞,而且都置于句首,這種情況別說在徐志摩的詩中難見蹤跡,就是在那些喜歡暴力語句的詩人作品中也少見得很。第二段中的動詞并不比第一段少,而且令人感覺到有一股刺骨的寒風,有一種暴力的快感。像“刺透”“劈破”這些動詞都有點血腥味兒,感覺詩人有點失態了。第三、第四段用詞漸趨緩和,又回到原來的徐志摩了。這首詩的動詞以及動詞所表示的動作大都是感性的,即動作在一種感性的驅動與支配下完成的。它沒有《斷章》哲思般的動感,《斷章》中僅有的三個動詞:站、看、裝飾,像三個支點,把整幅畫面都支撐起來,讓我們在耽于美感的觀照之余,也揭示了事物的本質與普遍的真理;也沒有《偶然》張力般的動感,《偶然》中的“投”“詫異”“歡喜”“相逢”“有”“記得”“忘掉”等動詞造成了許多意象的二元對立,使意象之間充滿了張力;而《這是一個懦怯的世界》只是一種感性之動。
結構之動。新月派寫的一些“豆腐塊”一直以來都受到人們的詬病,這些“豆腐塊”把一切都包扎得停停當當,結果太緊的地方透不過氣來,而為了保持句子等長,太松處又要填詞湊字,為了逢雙押韻,又往往扭曲文法,顛倒詞匯,終于淪入千篇一律的困境。當然,徐志摩也不乏失敗的“豆腐塊”。從整體的外觀看,《這是一個懦怯的世界》還是比較整齊的,但比“豆腐塊”好看多了,行數,行排列也有一些靈活變化,如前三段每段有七行,最后一段卻有八行,第一段是第二句開始空一格,而后三段是第三句才開始空。看這首詩的排列形狀,有種水的流動之感,這些文字仿佛被盛在瓶子里的水,但沒裝滿,搖來晃去地左右擺動,而始終無法溢出。從一行詩的節奏來看,這首詩多以二字尺、三字尺為單位相交替應用,讀之有波浪起伏狀,雖失之單調難達高度的彈性,但還是可追古典詩的圓融簡潔。徐志摩在《<猛虎集>序》中說:“我想我們幾個寫詩的朋友多少都受到《死水》的作者的影響。我的筆本來是最不受羈勒的一匹野馬,看到了一多的謹嚴的作品我方才憬悟到我自己的野性;但我素性的落拓始終不容我追隨一多他們在詩的理論方面下過任何細密的功夫。”雖然這句話說得與事實不大相符,但至少可以說明徐志摩能從格律束縛中掙脫出來,能在不動中求動,不變中求變。詩的格律畫地為牢,原是給庸才服從,給天才反抗的。格律要束縛,詩人要反抗,兩個相反的力量便形成了張力,有了張力才有動的可能。
場景之動。四段詩是四幅動感的畫面,四幅畫面渾然一體而又各自獨立。第一段中,首先看到詩人詛咒這個黑暗的世界,發瘋似的重復狂叫“容不得戀愛,容不得戀愛”,然后看到一個癡情的女子披肩散發,迎著寒風,赤露著雙腳,拼命地跟著詩人往這個世界對立的方向狂跑,世界似乎漸漸地被拋在身后,但其實他們的身前仍然還是這個世界,他們無論怎么跑都無法逃離這個牢籠。無邊無際的天地間,無窮無盡的時間里,有兩個渺小的人,甚至可以說是兩個渺小得不能再渺小的點,在這沒有盡頭的時空中拼命地奔跑,這種巨大的反差讓我觸目驚心!第二段中,詩人拉著愛人的手,不知跑了多遠,也不知跑了多久,荊棘堵住了他們的去路,但為了愛,他們竟然赤著雙腳忍著錐心的痛闖了過去!地有荊棘,天有冰雹,仿佛天地都與他們為仇,但有何法呢?為了“逃出牢籠”恢復他們的自由,只能任憑冰雹暴劈!第一第二段的動感畫面充滿了悲劇的色彩,這悲壯的場面也只有詩人那顆詩心可以承受了。但可惜的是,詩人是用對第二人稱說話的口吻寫出來的,這大大削弱了場景的真實度與震撼力,如果換一種直接的場景敘述方式,或許更能讓讀者感到場景的真實存在,也就更具感染力了。詩人拉著愛人不斷地跑,人間終于掉落在后背,前面就是白茫茫的大海,就是無邊的自由。但白茫茫的大海就是自由嗎?它至多只是一種理想,其實它還是人間。不管怎樣,我們還是可以感受到了這白茫茫大海的動,只“白茫茫”三字已經足以把海的動感展示得淋漓盡致。第四段中,我們順著詩人的指頭移動的方向,看到了海中的一座長著青草,有著鮮花,鳥在飛獸在走的小島。詩人迫不及待地想上這“輕快的小艇”,到達那“理想的天庭”,詩人是多么的興奮呵,但當他們踏上小艇的那一刻起,不是人間的結束,而是人間的另一種開始。
情感之動。詩人一開篇就來一次情感的爆發:“這是一個懦怯的世界!”這句情感爆發式的開篇奠定了第一第二段的感情基調。這種開篇法頗似聞一多在《發現》中一來就狂呼“我來了”,把感情醞釀、發展過程全部省略掉,先聲奪人地把悲憤的情感聚焦于一點,爆發式地噴射在讀者面前,充滿灼人的美。新月派詩人一般主張“理性節制情感”的理論原則,一開篇就爆發情感直抒胸臆的現象是極少見的。尤其徐志摩,他眾多詩篇中情感都經過層層鋪敘,節制得很,像《我來揚子江邊買一把蓮蓬》,詩人以“蓮蓬”作為楔子,情感表現層次分明,層層鋪敘,轉接自然,從剝蓮想到遠方的情人,從嘗蓮瓤想到昔日的溫存,從嘗蓮心想到愛情痛苦的煎熬,情感起伏變化,漸趨強烈,很自然地過渡到最后一段的抒情。而在《這是一個懦怯的世界》中,情感之動卻剛好相反,不是從弱到強,而是從強到弱。詩人不似往常,站在抒情對象前慢條斯理地抒情,而是先不顧一切地站在情感巔峰上狂喊,喊累了,喊夠了,喊得心里平靜了,再從巔峰上下來,然后坐在樹陰下邊喘氣邊看白茫茫的大海,眺望海中孤島,凝眸于天上的云卷云舒。《毛詩大序》曰:“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這抒情言志的過程,始于訴說而終于歌唱,更繼以舞蹈,古人如何由詩而歌、由歌而舞,我們無緣目睹,我們只看到在《這是一個懦怯的世界》里,詩人徐志摩是如何由舞而歌,由歌而詩。
一般詩人的藝術歷程是靜態的,無所謂時序;而優秀的詩人的藝術生命卻是動態的,恒予人一種流動之感,飛越之勢。同理,一篇優秀的詩篇也應該具備動態的美學價值,從言到象,從象到意,都能給人動的觸動,動的審美。我不敢說《這是一個懦怯的世界》是一篇優秀的作品,但它從表到里的“動”至少讓我的心“動”過,心動過才能共鳴,共鳴才能產生強烈的藝術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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