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yīng)該是九歲,小學(xué)四年級的麥假(五六月份,農(nóng)村因為收割麥子而放的假期),我坐在爺爺家那棵一百來歲的棗樹下,倚著青石板桌子,讀一篇游記散文。作者和題目都不記得了,唯記得那文章里的一句話,大意是作者長久旅行在外,想起家里的郵箱即將被郵件塞滿,作者不無憂傷地說:“每個月,稿酬單像雪花片一樣飛來……”
從此,這句話,連同那話里話外輕描淡寫的憂傷,尤其是那藏也藏不住的炫耀,和著那個晌午從斑駁枝影間瑟瑟下落的棗花的芳香,一起在我心里住了下來。這話是有香味兒的。我常常想,作者應(yīng)該是個女性,一年四季都戴著各種各樣漂亮的帽子,穿青草綠色的格紋長裙,行走四方,偶爾停下來寫作。她是倚在火車窗邊看樹影花姿一閃而過的那個,是光著腳丫踩過籬笆去摘草莓的那個,是迎著落日走進鏡頭和畫作里的那個。我希望我可以是她。我希望我也可以眼含秋意,“憂傷”地吐出那句話,稿酬單像雪花片一樣飛來。是的,稿酬單像雪花片一樣飛來,我每天在心里默念這句話好多次,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兀自陶醉,仿佛她的香味兒正撲鼻而來。所以,從我九歲的那個夏月開始,我便開始幻想有一天,可以用稿酬養(yǎng)活自己,幻想著這么一件美麗浪漫的事情可以發(fā)生在自己的身上。
這個冬天,已經(jīng)和當(dāng)年那張青石板桌子隔了太久的時光,那棵和曾祖父同歲的棗樹,也被家人砍掉,擺到妹妹開的咖啡廳,做了布景,據(jù)說很有格調(diào),風(fēng)情至極,引得顧客競相拍照。我也早離了做夢的年紀(jì),只是會在某個清晨的街頭,會在這個四季不分明的南方城市里,忽然憶起漫天飛雪的風(fēng)情,想起凜冽北風(fēng)的氣味。我偶爾也寫作,但不再對“稿酬單像雪花片一樣飛來”這件事心懷盲目的神往。
因為隨著年歲和閱歷漸長,我開始覺悟,所謂寫作,夢想中曾以為它是一個優(yōu)雅的動作,是美妙的靈感,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它更是閱讀和歲月的積累,是一種習(xí)慣,這個習(xí)慣關(guān)乎腦力和體力,后者甚或更緊要。我有時為了趕一篇約稿,“廢寢忘食”地寫至凌晨,蓬頭垢面和黑眼圈是常態(tài),睡眼惺忪和頸椎病也是常態(tài),身體因為長期熬夜也越來越病弱。我越來越羨慕那些精力充沛的人,恨不得一天能有48個小時,抱怨父母怎么就沒有給我一個好身體,用以扛得住“三更燈火五更雞”的辛勞呢!
幾個月前回河南老家,年近九十歲的外婆拉著我的手問,你平時工作,是握筆桿子的吧?得到我的親口確認(rèn)后,老人家竟然激動得眼含熱淚。我這才意識到,在老一輩人的心里,握筆桿工作便意味著擺脫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民的命運,是真正的“吃公家飯”的人了。其實,外婆哪里知道,鋼筆正在被鼠標(biāo)、鍵盤和更為先進的現(xiàn)代化工具所取代,就像我夢想中的像雪花片一樣飛舞的稿酬單,也逐漸被微信支付、銀行轉(zhuǎn)賬等更為便捷的稿酬發(fā)放方式所取代,一個時代悄然謝幕??刹还茉鯓樱瑢懽髟诶习傩招闹械姆至坎粫?,知識不會,文明更不會。
在看不見雪的南國的冬天,偶感陰冷,我便中了毒般懷念豫地的冬天,懷念夢想稿酬單像雪花片般飛舞的童年,雪花片落入泥土,散發(fā)著經(jīng)年的況味兒。我幻想青春和時間可以從泥土里生長出來,如浪漫風(fēng)情的雪花,鋪滿我前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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