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伙很懶,什么都沒留下
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中文系06級1班林宗衡第四屆“碧草杯”廣東省校園文學大賽參賽文章華南師范大學海碰子文學社推薦“哈哈哈,真是爽啊!華師的‘五星級賓館’真是名不虛傳!”阿熊躺在足球場上擺成一個“大”字,望著零星點綴的天空大叫。周圍卿卿我我的情侶溫柔美夢突然被阿熊穿透力極強的聲響震碎,十幾顆頭齊唰唰地望過來。看到阿熊沒有進一步的行動,他們又齊唰唰地轉了過去,繼續陶醉在溫柔的夢鄉里。“五星級賓館”乃華師的球場、草地等地方。其實晴朗的夜晚躺在華師球場或草地上,看到的絕對不僅五顆星。我和阿熊從初一開始就是同桌,后來又一起考上了市的重點高中,而且還是同桌。做了六年的兄弟,到了大學我們還想繼續做兄弟,于是同報華師,人算不如天算,我如愿進了華師中文系他卻名落孫山。令人欣慰的是,我們都在大學城。自從上次在足球場過夜體驗到什么叫“五星級”后,阿熊就一發不可收拾,每次來華師都是想著過“五星級賓館”,如果那小子當官,必定是一個腐敗的家伙!阿熊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看到周圍的男男女女正沉醉在兩人的世界里,他大吼道:“還有王法嗎?你們這些人還有王法嗎?啊?!”一對對男女像受驚的鳥兒,男的牽著女的,女的拖著男的,飛也似的跑了。于是球場只剩下了我們兩個。校園已經沒有一個人在走,只有路邊的燈光還昏昏地從目所能及的一頭鋪到目所能及的另一頭。“她還好嗎?”阿熊猶豫了許久才說出這句話。我愣了愣:“很好。”她是我們高中的同學,也是阿熊心中的“白雪公主”,可惜她心中的“白馬王子”并不是阿熊。她也在華師。我清晰地記得當時我鼓勵阿熊向她表白的情景。“阿熊,你是真的喜歡她嗎?”“你連兄弟我是什么人也信不過?”“愛她,就要讓她知道。她接不接受是她的事情,你有沒有向她表白是你的事情。”于是我替他寫了一首情詩:我可以用一個漫長的夜晚/為你寫一首簡短的詩/卻不能用彈指的一瞬/整理我凌亂不堪的思緒/將為你準備的信封打開/要放進我所有的賭注/如果你燒毀我所有的承諾/就讓屬于你的靈魂墜入夕陽的云中/我將用一生在迷望……結果是,她拒絕了。“我們要開始實現我們的宏偉計劃了!”我不想再提起他的傷心事,于是把話題轉到我們的“宏偉計劃”上。這個計劃是我們上大學時制定的,內容是:大學的一切費用皆由自己承擔。“嗯。我想我們一定能夠實現的!”阿熊滿腔豪情地說。大學城是一個潛在著無限商機的地方,于是我們把目光集中在大學城,想開店。但租費太貴,商品的進貨也需要一大筆錢,而我們此時連吃飯都成問題。積累資金成了我們的第一目標。家教是我們首要的選擇。大學城這個偏僻的小島離市區太遠,交通很不方便,等車是最頭疼的事情。晚上做完家教從學生家出來,接著就是痛苦的等待。道路兩旁的高樓大廈霓虹燈閃爍,街上人來人往。擠在等車的滾滾人海里極目向前方眺望,一輛車來又一輛車走,一撥等車的人來又一撥人走,而大學城的車卻是久久不到。不過家教細嘗起來又有另一番的甜蜜。我第一次領到工資時很豪爽地請舍友大吃了一頓,第一次聽到學生進步的喜訊時興奮了幾個晚上,差點立志以后一定要當一名優秀的人民教師!我和阿熊曾經合教過一個初三的男孩,我教文科,阿熊教理科。后來男孩考上重點高中了。“是阿龍嗎?我是吳阿姨。彬彬考上重點高中了,過幾天我們想專門為你們設一個感謝宴……”我和阿熊都參加了宴會。宴會上吳阿姨向親朋好友激動地說:“這就是彬彬的兩位家庭教師!”“哥哥,謝謝你們!”我、阿熊、彬彬緊緊地抱在一起。我們兼職賺的錢都存在同一張銀行卡里。經過將近三個月的努力,我們已經有五千多塊入賬了。“阿龍,我對不起你!”一天晚上我突然接到阿熊的電話。“小子,怎么了?”我嚇了一跳。“卡里的錢我花光了。”他說完這句話就掛了。我半天沒有回過神來。問題絕對沒有那么簡單,阿熊是不會背著我做對不起我的事情的!我到銀行查了帳戶,里面的錢確實已被取光。“阿熊,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撥通了他的電話。“兄弟,反正我對不起你,你不要再問了。”他又掛了。阿熊遇到麻煩了!我借了一輛自行車飛到他的宿舍,他不在。舍友說他已經兩天沒有回宿舍了。我差點癱倒在地上。好不容易才撥通了他的電話。“阿熊你這王八蛋!你到底有沒有把我當兄弟?如果我還是你的兄弟你馬上告訴我這是怎么回事?!”“不要再問了……”“你想急死我啊?!”“錢我輸光了……”他又掛了。“王八蛋!”我咆哮起來。我又撥了他的號碼。“對不起,你所打的電話已關機……”這些天來我沉浸在異常的悲痛之中,我不是痛錢,而是在痛我們的友誼,我們的兄弟情,他背著我把錢輸了意味著什么?天飄著絲絲細雨,一片片的葉在飄零。燈光鋪就走不完的路,深夜的大學城我一個人在走。我的腳步一次次不由自主地往阿熊學校的方向走去,又一次次有意識地折回華師。“阿龍,我還需要一千塊,你能幫我借到嗎?”幾天后他給我的第一個電話竟然是要錢!“你還賭?”“你能弄到一千塊嗎?我急用!”“阿熊,你聽我說,回頭是岸……”我的話還沒說完他就掛了。第二天我向同學借了一千塊,送到他宿舍。“阿熊,我們還是不是兄弟?”“阿龍,我現在有急事,我得先走了!”我隨手抓起一個水杯,狠狠地摔在地上……“您好,請問是阿龍嗎?我是阿熊的同學,叫阿靖……”一天,一個陌生的聲音傳入我的耳朵,說有事想跟我談談。“阿龍,真抱歉!因我的事破壞了你們的兄弟情,我想,無論如何我都要把事情向你說清楚了。”一個月前阿靖的女朋友發現自己懷孕了,悔恨之后是無限的驚慌,除了打胎他們別無選擇。他的女朋友身體本來就虛弱,一打完胎馬上引起了一系列的身體問題。阿熊把這六千塊全部填進里面了。借錢的時候阿靖一再央求阿熊不要再對任何人說,這關系到他與女朋友以后的尊嚴。“看到你們兄弟搞成這樣,我無法再只顧自己的尊嚴了!這是我自己種下的苦果。我現在才真正體會到愛情與責任的關系!”一個月后,阿靖把一張銀行卡放到我的手上。“阿熊說讓你保管!”我來到電腦城配置了一臺電腦,然后搬到阿熊的宿舍。“阿龍,你這是干什么?”“你是學理科的,你的專業需要電腦。錢我們可以慢慢積攢,但你的學習不能因為沒有電腦而受到影響。阿熊,原諒我事先沒有跟你說一聲就自作主張地買了電腦。”“阿龍,謝謝你!”秋天悄悄地來了,夜的腳步也快了許多。中午還是艷陽高照,夕陽一下班,涼氣也就上班了。校道上來來往往或背著書包或抱著書本的學生身上都添加了一件長袖衣服。阿熊穿著一條短襯衫溜進我的宿舍,一進來就喊:“冷死我了,冷死我了!”他把我床頭的冬季校服披在身上,然后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隨手拿起一本書翻了起來。我嚇了一跳,連忙把書搶了過來。“哈哈,小子,這本書一定有見不得人的秘密!拿過來看看!”他說完就搶。“阿熊,別鬧了!你還沒有吃飯吧?我給你打飯去!”“飯我是沒吃,不過我現在更想吃精神糧食!”說完他又過來搶我的書。一封信在掙扎中掉了下來。阿熊眼明手快早就搶在手上,然后快速讀了起來:“我在默默地等待/等待一個溫柔的夢成為現實/一次次愛情在我的搖頭里擦肩而過/我的柔情只為你蓄得滿滿/我不后悔所有美麗的錯過/也許你可以成為我的詩/我卻入不了你的夢……”當他看到署名的時候臉色一下子變了,然后把信慢慢地放到我的桌面。“祝你們幸福!”那是她寫給我的詩,我一直把它夾在她送給我的書里。當時收到這封信時我激動了幾個晚上,真想大聲呼喊:“你不僅可以成為我的詩,你也進了我的夢!”但一想到阿熊,我的心突然一陣失落,甚至一陣陣地發痛。我無法想像如果我和她走在一起,阿熊會以什么樣的眼光看我,會以什么樣的態度對我?讓自己的心平靜下來,我給她回了一首詩:對不起/我知道我的回復傷了你的心/勉強造就的愛情/只是痛苦的延續/海鷗飛處隱匿了云翳/愛我不會有天晴/請你/熄滅錯誤的美麗/別再傾聽我走不近的心/如果所有等待都屬于過去/把曾經裝進行李/順便關上為我而開的窗/對不起/我不能為愛埋單……“阿熊,你誤會了……”“走,走,吃飯去,餓死了!”他把披著的衣服往床上一丟就往外走了。“阿熊……”“媽的,真冷!”第二天阿熊發高燒的消息便傳來。“他昨晚回來后用涼水拼命地沖頭,然后一個人默默地喝酒,喝完酒回來吐了一地,早上起來的時候我們就發現他發高燒了。”他的舍友對我說。“這王八蛋,這情癡,這白癡!”我大聲地罵。燒退了以后,他裝作若無其事,還很“自然”地說:“阿龍,你們真是天生一對,哈哈!”“阿熊,你誤會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這樣!我們之間真的沒有什么,我對她沒有絲毫的感覺!”“阿龍,愛情是雙方面的,只要你們是真心喜歡對方,那么你就沒有對不起誰。你不要想那么多,我沒事,我只是為你們感到高興,高興而已!”此時說什么也沒有用。“阿熊,你會明白的!”一天,我和阿熊剛在華師站下車,天就飄起了細細的雨。任這絲絲的秋雨飄落在頭上、身上,是一種愜意的享受。一對情侶手挽著手,共撐一把傘在我們前面親密地走。那個女孩的身影很熟悉。是她!我突然有一種被判死刑的感覺,此時我才發現自己根本就無法忘記她,我沒有勇氣接受她,卻也無法忍受別人擁有她!阿熊也發現他們了。我和阿熊都是可憐的人!這個晚上阿熊在華師過夜,一樣是睡“五星級賓館”,周圍仍然是卿卿我我的情侶。阿熊走到一對正在親熱的情侶面前,大喊道:“干什么干什么?還有王法嗎?不好好學習談什么戀愛?”結果一樣,情侶都被嚇跑了,又只剩下我們兩個。“阿熊,不要忘記我們的宏偉計劃。”“我想再補充一下計劃的內容,改為:大學的一切費用皆由自己承擔;大學四年堅決不談戀愛;爭取每年都拿獎學金;無論發生什么事情我們都是好兄弟。”“好!來,干杯!為了我們長久的友誼,為了精彩的大學生活,為了將來輝煌的人生!”
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中文系06級2班鄭載望第四屆“碧草杯”廣東省校園文學大賽參賽文章華南師范大學海碰子文學社推薦高嶺屯里連豬也跑得飛快。河南人王大芽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出來闖天下。那時王大芽的身子骨雖然硬朗,可由于吃多了糠米人也一天到晚地發蔫。王大芽的父親從王大芽懂事起就一直臥病在床渾身浮腫。老人家在某一天夜里突然來了力氣。自己摸下床來爬到兒子的地鋪跟前。撩起腫得冒泡的大腳就狠狠地往王大芽后腦勺招呼。王大芽彼時正打著呼嚕,正把兩片肺里的二氧化碳壓擠得嘩啦啦作響。突然挨了父親一腳,醒了。“你丫的小子給我滾到外面混去。家里的糠米養老子一個人都不夠。老子養了你丫的這么大了難道還要來跟老子搶米!”父親的下巴抖起來松松垮垮像脫了臼。話,王大芽都聽明白了。王大芽很想讓父親的下巴真的脫臼。王大芽側過頭來繼續躺著。后腦勺馬上又挨了一腳。這是父親的腳。王大芽惡狠狠地哼了句話便起身跑到屋外。跑到茫茫的夜色里。這一夜王大芽的大腳丫子一直沒閑著。大芽從來沒有想到自己原來這么能跑。平時整天整天地躺在竹床里都覺得上氣不接下去。現在都幾千幾萬米里了還想跑。大芽心里憋著一股快活勁兒想對著沿途包抄過來的黑夜大喊大叫,于是他真的對著滿天的星星亂喊亂叫。夜色潮水一般褪得一干二凈。王大芽醒來的時候對自己說這是個夢,和以前夢見女人夢見五花肉完全是一回事。大芽很快看到了冒泡的大腳丫子,脊梁骨開始陣陣發涼。他想起了父親抖動的下巴,一會又想不起來了。王大芽腳下的泥巴相當蓬松,腳丫子上的水泡有些被蹭破了,黃色的汁水雜在泥巴里開成一朵朵好看的黃色小花。大芽后來才知道這片土地的肥力在高嶺屯里是數一數二的。當地有不少渾身長膘的壯漢都看上了這片插根木片就能長樹的好地皮。但是不論有沒有長膘,高嶺屯的漢子都沒敢往高老炮的地里瞄上第二眼。高老炮是當地的世家。高嶺屯屯子不大壯丁不多卻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聲名在外。方圓人家都知道從高嶺屯走出來的無論男女無論老幼都長著一雙飛毛腿。而在這許許多多的飛毛腿中又數姓高的飛起來最放肆。屯里蹲在門檻上抽麻袋煙的老頭子一談起高家的飛毛腿就眉飛色舞沒完沒了。那些神秘的事跡讓高家的人自己也信以為真。王大芽當然不認識高老炮。高老炮也不見得瞧得起王大芽。反正當高老炮摸完地里的苗子剛直起腰的那一刻,王大芽正在用腳丫子揉碎那幾片剛剛拔出來的苗子。王大芽的想法很簡單,他想榨出些碧綠碧綠的汁水來敷敷冒泡的腳丫子。這土方子在他很小的時候就聽父親說過,那時父親是否也被爺爺狠狠踢了一腳然后趕出一腳丫子的泡泡?大芽一邊揉那苗子一邊仔細而虔誠地論證自己的想法。高老炮惱了。高嶺屯里竟然有副腳丫子在揉高家的苗子,而這副腳丫子看起來上下是泡,一看就不是高嶺屯出產的正宗。高老炮盯著王大芽那副大腳丫子,眼睛紅紅的。老炮身邊的狼狗也死死盯著王大芽的大腳丫子,狗嘴里嗷嗷。老炮知道身邊這只畜牲血著性子想為高家立功。他朝王大芽處努努嘴,也輕輕嗷嗷了幾聲,狼狗便撥開苗子伏了過去。王大芽開始耐心地給自己敷藥。大芽很有計劃地挑破一個又一個的泡泡。每挑破一個大芽就狠狠地喘口氣,再敷上碧綠碧綠的汁水。漸漸地大芽覺得自己喘起來呼呼哼哼像頭狼狗。大芽想自己是個男人喘起氣來卻像條狗,這實在太不像話。大芽索性不挑泡泡不喘氣了。可呼呼哼哼的調子反而越來越重了。大芽想想不對勁,抬起腦袋馬上看到伏在苗子叢里的狼狗離他已經不到十米。這時高老炮又急促地嗷嗷了幾聲,狼狗便撒開狗腿子垂著涎水朝大芽撲來。大芽腦子轟地一聲便失去了思考能力。本能告訴大芽要跑,不跑就死。于是大芽開始跑,起初是爬,手腳并用使勁地向后刨土。跟著滾,腦袋和屁股輪流向前翻滾。等到聞到了一股濃濃的狗燥味大芽才想起父親還給他生了一副大腳丫子。王大芽就這樣開始他一天之內的二度狂奔。風從四面八方包抄大芽和他身后的狼狗。好幾次冒腥氣的舌頭都已經舔到大芽那沾著草屑的屁股。大芽沒敢回頭,他知道一回頭就會被狼狗撲倒。嗷嗷聲一直在身后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陽關很好很暖,大芽腦袋上一層層的鹽花緩慢而優雅地抖落在大腳丫子后面。大芽猜測腳后跟一直綿延著一條發亮的帶子,這條帶子的一頭系著自己冒泡而發紅的腳脖子,另一頭沒有狼狗,似乎也系著一個腳脖子,這個腳脖子比他見過的任何一個都要精致而無力。大芽腦子里有隆隆的巨響在不斷往深處推進。看不真切的帶子和聽不明白的隆隆讓大芽漸漸進入一種虛幻的境地,后來大芽有時瞄到一只溫順的畜牲蹲在一旁搖它硬而挺的狗尾巴,眼睛和耳朵就開始作用出類似的遙遠的回憶,往往那當兒氣勢很盛的大芽摸摸自己的腳脖子,就木頭一樁不會說話了。這是后來。大芽最后究竟是被狼狗撲倒了,還是自己一頭栽倒了,大芽自己記不分明了。閉上眼睛之前,大芽看到已經無影無蹤的星星再次滿天亂跑。多年以后,大芽睜開眼睛后往往會有種幻覺,好像回到過去,頭頂上的天花板不斷上升,像一塊巨大的冰來不及融化,啪一聲裂開,飛快地跑出一個青白淺紋的大花碗,碗底凹下的部分盛滿了水,有條白色的魚來回擺動尾巴,沿周邊游了一圈又一圈。大芽蓋上被子,再掀開,依然是白晃晃的天花板。再橫開大手,碰到旁邊一個東西,輕輕扭動了兩下,是個活物,被子的另一頭灑開一頭亂發,是個陌生的女人。大芽明白了,喘口大氣,拿起窈窕的杯子一咕嚕喝了,像當年追他的畜牲,一口撲向身邊的活物。當年那只畜牲確實追上了大芽,也咬了大芽。大芽腿肚子上一口銅錢大的傷疤,讓那段歷史的起點充滿兇險,但很真實。大芽醒來后看到出現在大芽以后無數個早晨的幻覺,一個大花碗舉得很高很高,碗底凹下的部分沒有盛一滴水,也沒有白色的魚在擺動尾巴,一只光溜溜的手腕護住碗底,腕和掌的接合處像千里沃地,微微曲張的藍色靜脈是大水渠,大紅的血液在里面呼啦啦涌動,由低到高,涌向另一個神秘而美麗的高原。跟這只手腕比起來,高老炮那幾畝爛地皮又算老幾。頂多是個倒驢糞蛋蛋的臭水溝。大芽看得眼發直,那只手腕倒沒留意到,從碗底一路往上滑,滑過陌生的屋頂,滑上一個陌生的臉。大芽眼珠子一下子撐住眼眶,那把臉,是大芽一生最陌生的美麗。“吃藥啊。你這,看啥,有啥好看?”聲音不甜,也不美。多年以后,大芽從書中讀到,有教養的女娃說話都輕聲輕氣,蚊子憋出來的聲音還嫌太吵,那叫嬌氣,按城里大爺的說法,越嬌氣越金貴。再后來,大芽眼里金貴的東西多了,才慢慢發現,上品的金貴往往一般的很,一個素白的瓷,一冊古舊的書皮子,要價上千上萬,那叫金貴,東西和名字搭不上調,喚作寶貝就靠譜多了。眼前這手,寶貝得很,這人,就稱得上金貴了。話里帶一兩點刻意的輕佻,分明是有些經歷,但那臉,卻如初生。大芽接過碗,咕嚕一聲喝了。嘴里不覺得有啥,腳上卻慢慢有了疼的感覺。起初是一絲,沿大腿慢慢往上爬,就成群結隊的疼了,火辣辣。大芽覺得不對勁,坐起身掀開被子一看,好樣的,右邊小腿約莫一公分的肉沒了,估計在那畜牲肚子里,過了一夜,說不定在臭烘烘的地里了。大芽想起那只畜牲,在腦子里一點點勾勒畜牲的輪廓,心里沒一點恨。高嶺屯的金貴又發話了。“那肉是我們三寶啃去的,沒啥,歇幾天就好了。”大芽心里覺得有點委屈,但聽眼前金貴這話,心下也舒坦些,就拿起眼繼續肆無忌憚地往金貴身上湊,金貴也沒扭捏,臉上很是坦然,三寶欠大芽的債,金貴用眉來眼去替它還了。當初高老炮放出三寶時,心里只是想著嚇嚇大芽,沒想一口把這條漢字咬倒了。老炮半是慌,半是得意,這條苗子還嫩,一口就被自己的三寶放倒了,雖然自己現在這把身子骨不太行,三寶是自己的,三寶放倒了大芽,也就是老炮自己放倒了大芽。這么想時,老炮不禁拍拍自己的小腿,那處一團團的肉早就卸了,搭拉成一個口袋,慘不忍睹。老炮掀開簾子往里屋走,去看三寶和自己的戰利品,心里樂呵呵。簾子一掀開,老炮就不樂意了。這條一口就被三寶放倒的苗子,融化在自己的閨女懷里,正歡快地成長哩。“二灰,干啥哩,給我站一邊去。三寶餓啦,喂它去!”二灰回過神,看老炮一臉的麻子正噼噼啪啪作響,嚇得話也不敢應了。一扭頭就鉆簾子外去了。大芽想,原來這金貴叫二灰。當時的金貴覺得這名字好,踏實好記,老炮生的不分男女都單名一個灰字,灰字前面再添個一二三四,一窩炮灰全有了次序,大芽覺得老炮真是高明。許多年后,大芽改革開放了,不嫌老炮,不嫌金貴,就嫌二灰這名字難聽,幾次三番想,如果重新遇上老炮和二灰,一定要讓老炮給二灰改名。大芽很快給一巴掌打回來了。這巴掌和前天父親那一巴掌,有著本質的不同。父親的巴掌沉,猛,來勢很大,落到臉上,卻很溫柔。老炮這一巴掌可是貨真價實的一下,大芽的頭都差點扎進脖子去了。大芽抬頭看了老炮臉上的縱橫交錯,這把臉和二灰沒一點像,卻酷似父親。大芽火一下子竄了上來,想撲上去。又縮回來,痙攣地掀開簾子,往屋外跑。大芽拖起殘缺的小腿和陌生的二灰,離開了高嶺屯,開始跑呀跑,一直爬到世紀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