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中文系06級2班 鄭載望
第四屆“碧草杯”廣東省校園文學大賽參賽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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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嶺屯里連豬也跑得飛快。
河南人王大芽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出來闖天下。那時王大芽的身子骨雖然硬朗,可由于吃多了糠米人也一天到晚地發蔫。王大芽的父親從王大芽懂事起就一直臥病在床渾身浮腫。老人家在某一天夜里突然來了力氣。自己摸下床來爬到兒子的地鋪跟前。撩起腫得冒泡的大腳就狠狠地往王大芽后腦勺招呼。王大芽彼時正打著呼嚕,正把兩片肺里的二氧化碳壓擠得嘩啦啦作響。突然挨了父親一腳,醒了。
“你丫的小子給我滾到外面混去。家里的糠米養老子一個人都不夠。老子養了你丫的這么大了難道還要來跟老子搶米!”
父親的下巴抖起來松松垮垮像脫了臼。話,王大芽都聽明白了。王大芽很想讓父親的下巴真的脫臼。王大芽側過頭來繼續躺著。后腦勺馬上又挨了一腳。這是父親的腳。王大芽惡狠狠地哼了句話便起身跑到屋外。跑到茫茫的夜色里。
這一夜王大芽的大腳丫子一直沒閑著。大芽從來沒有想到自己原來這么能跑。平時整天整天地躺在竹床里都覺得上氣不接下去。現在都幾千幾萬米里了還想跑。大芽心里憋著一股快活勁兒想對著沿途包抄過來的黑夜大喊大叫,于是他真的對著滿天的星星亂喊亂叫。
夜色潮水一般褪得一干二凈。王大芽醒來的時候對自己說這是個夢,和以前夢見女人夢見五花肉完全是一回事。大芽很快看到了冒泡的大腳丫子,脊梁骨開始陣陣發涼。他想起了父親抖動的下巴,一會又想不起來了。
王大芽腳下的泥巴相當蓬松,腳丫子上的水泡有些被蹭破了,黃色的汁水雜在泥巴里開成一朵朵好看的黃色小花。大芽后來才知道這片土地的肥力在高嶺屯里是數一數二的。當地有不少渾身長膘的壯漢都看上了這片插根木片就能長樹的好地皮。但是不論有沒有長膘,高嶺屯的漢子都沒敢往高老炮的地里瞄上第二眼。高老炮是當地的世家。高嶺屯屯子不大壯丁不多卻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聲名在外。方圓人家都知道從高嶺屯走出來的無論男女無論老幼都長著一雙飛毛腿。而在這許許多多的飛毛腿中又數姓高的飛起來最放肆。屯里蹲在門檻上抽麻袋煙的老頭子一談起高家的飛毛腿就眉飛色舞沒完沒了。那些神秘的事跡讓高家的人自己也信以為真。
王大芽當然不認識高老炮。高老炮也不見得瞧得起王大芽。反正當高老炮摸完地里的苗子剛直起腰的那一刻,王大芽正在用腳丫子揉碎那幾片剛剛拔出來的苗子。王大芽的想法很簡單,他想榨出些碧綠碧綠的汁水來敷敷冒泡的腳丫子。這土方子在他很小的時候就聽父親說過,那時父親是否也被爺爺狠狠踢了一腳然后趕出一腳丫子的泡泡?大芽一邊揉那苗子一邊仔細而虔誠地論證自己的想法。
高老炮惱了。高嶺屯里竟然有副腳丫子在揉高家的苗子,而這副腳丫子看起來上下是泡,一看就不是高嶺屯出產的正宗。高老炮盯著王大芽那副大腳丫子,眼睛紅紅的。老炮身邊的狼狗也死死盯著王大芽的大腳丫子,狗嘴里嗷嗷。老炮知道身邊這只畜牲血著性子想為高家立功。他朝王大芽處努努嘴,也輕輕嗷嗷了幾聲,狼狗便撥開苗子伏了過去。
王大芽開始耐心地給自己敷藥。大芽很有計劃地挑破一個又一個的泡泡。每挑破一個大芽就狠狠地喘口氣,再敷上碧綠碧綠的汁水。漸漸地大芽覺得自己喘起來呼呼哼哼像頭狼狗。大芽想自己是個男人喘起氣來卻像條狗,這實在太不像話。大芽索性不挑泡泡不喘氣了。可呼呼哼哼的調子反而越來越重了。大芽想想不對勁,抬起腦袋馬上看到伏在苗子叢里的狼狗離他已經不到十米。這時高老炮又急促地嗷嗷了幾聲,狼狗便撒開狗腿子垂著涎水朝大芽撲來。
大芽腦子轟地一聲便失去了思考能力。本能告訴大芽要跑,不跑就死。于是大芽開始跑,起初是爬,手腳并用使勁地向后刨土。跟著滾,腦袋和屁股輪流向前翻滾。等到聞到了一股濃濃的狗燥味大芽才想起父親還給他生了一副大腳丫子。
王大芽就這樣開始他一天之內的二度狂奔。
風從四面八方包抄大芽和他身后的狼狗。好幾次冒腥氣的舌頭都已經舔到大芽那沾著草屑的屁股。大芽沒敢回頭,他知道一回頭就會被狼狗撲倒。嗷嗷聲一直在身后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陽關很好很暖,大芽腦袋上一層層的鹽花緩慢而優雅地抖落在大腳丫子后面。大芽猜測腳后跟一直綿延著一條發亮的帶子,這條帶子的一頭系著自己冒泡而發紅的腳脖子,另一頭沒有狼狗,似乎也系著一個腳脖子,這個腳脖子比他見過的任何一個都要精致而無力。大芽腦子里有隆隆的巨響在不斷往深處推進。看不真切的帶子和聽不明白的隆隆讓大芽漸漸進入一種虛幻的境地,后來大芽有時瞄到一只溫順的畜牲蹲在一旁搖它硬而挺的狗尾巴,眼睛和耳朵就開始作用出類似的遙遠的回憶,往往那當兒氣勢很盛的大芽摸摸自己的腳脖子,就木頭一樁不會說話了。這是后來。大芽最后究竟是被狼狗撲倒了,還是自己一頭栽倒了,大芽自己記不分明了。閉上眼睛之前,大芽看到已經無影無蹤的星星再次滿天亂跑。
多年以后,大芽睜開眼睛后往往會有種幻覺,好像回到過去,頭頂上的天花板不斷上升,像一塊巨大的冰來不及融化,啪一聲裂開,飛快地跑出一個青白淺紋的大花碗,碗底凹下的部分盛滿了水,有條白色的魚來回擺動尾巴,沿周邊游了一圈又一圈。大芽蓋上被子,再掀開,依然是白晃晃的天花板。再橫開大手,碰到旁邊一個東西,輕輕扭動了兩下,是個活物,被子的另一頭灑開一頭亂發,是個陌生的女人。大芽明白了,喘口大氣,拿起窈窕的杯子一咕嚕喝了,像當年追他的畜牲,一口撲向身邊的活物。
當年那只畜牲確實追上了大芽,也咬了大芽。大芽腿肚子上一口銅錢大的傷疤,讓那段歷史的起點充滿兇險,但很真實。大芽醒來后看到出現在大芽以后無數個早晨的幻覺,一個大花碗舉得很高很高,碗底凹下的部分沒有盛一滴水,也沒有白色的魚在擺動尾巴,一只光溜溜的手腕護住碗底,腕和掌的接合處像千里沃地,微微曲張的藍色靜脈是大水渠,大紅的血液在里面呼啦啦涌動,由低到高,涌向另一個神秘而美麗的高原。跟這只手腕比起來,高老炮那幾畝爛地皮又算老幾。頂多是個倒驢糞蛋蛋的臭水溝。大芽看得眼發直,那只手腕倒沒留意到,從碗底一路往上滑,滑過陌生的屋頂,滑上一個陌生的臉。大芽眼珠子一下子撐住眼眶,那把臉,是大芽一生最陌生的美麗。
“吃藥啊。你這,看啥,有啥好看?”
聲音不甜,也不美。多年以后,大芽從書中讀到,有教養的女娃說話都輕聲輕氣,蚊子憋出來的聲音還嫌太吵,那叫嬌氣,按城里大爺的說法,越嬌氣越金貴。再后來,大芽眼里金貴的東西多了,才慢慢發現,上品的金貴往往一般的很,一個素白的瓷,一冊古舊的書皮子,要價上千上萬,那叫金貴,東西和名字搭不上調,喚作寶貝就靠譜多了。眼前這手,寶貝得很,這人,就稱得上金貴了。話里帶一兩點刻意的輕佻,分明是有些經歷,但那臉,卻如初生。
大芽接過碗,咕嚕一聲喝了。嘴里不覺得有啥,腳上卻慢慢有了疼的感覺。起初是一絲,沿大腿慢慢往上爬,就成群結隊的疼了,火辣辣。大芽覺得不對勁,坐起身掀開被子一看,好樣的,右邊小腿約莫一公分的肉沒了,估計在那畜牲肚子里,過了一夜,說不定在臭烘烘的地里了。大芽想起那只畜牲,在腦子里一點點勾勒畜牲的輪廓,心里沒一點恨。高嶺屯的金貴又發話了。
“那肉是我們三寶啃去的,沒啥,歇幾天就好了。”
大芽心里覺得有點委屈,但聽眼前金貴這話,心下也舒坦些,就拿起眼繼續肆無忌憚地往金貴身上湊,金貴也沒扭捏,臉上很是坦然,三寶欠大芽的債,金貴用眉來眼去替它還了。
當初高老炮放出三寶時,心里只是想著嚇嚇大芽,沒想一口把這條漢字咬倒了。老炮半是慌,半是得意,這條苗子還嫩,一口就被自己的三寶放倒了,雖然自己現在這把身子骨不太行,三寶是自己的,三寶放倒了大芽,也就是老炮自己放倒了大芽。這么想時,老炮不禁拍拍自己的小腿,那處一團團的肉早就卸了,搭拉成一個口袋,慘不忍睹。
老炮掀開簾子往里屋走,去看三寶和自己的戰利品,心里樂呵呵。簾子一掀開,老炮就不樂意了。這條一口就被三寶放倒的苗子,融化在自己的閨女懷里,正歡快地成長哩。
“二灰,干啥哩,給我站一邊去。三寶餓啦,喂它去!”
二灰回過神,看老炮一臉的麻子正噼噼啪啪作響,嚇得話也不敢應了。一扭頭就鉆簾子外去了。大芽想,原來這金貴叫二灰。當時的金貴覺得這名字好,踏實好記,老炮生的不分男女都單名一個灰字,灰字前面再添個一二三四,一窩炮灰全有了次序,大芽覺得老炮真是高明。許多年后,大芽改革開放了,不嫌老炮,不嫌金貴,就嫌二灰這名字難聽,幾次三番想,如果重新遇上老炮和二灰,一定要讓老炮給二灰改名。
大芽很快給一巴掌打回來了。這巴掌和前天父親那一巴掌,有著本質的不同。父親的巴掌沉,猛,來勢很大,落到臉上,卻很溫柔。老炮這一巴掌可是貨真價實的一下,大芽的頭都差點扎進脖子去了。大芽抬頭看了老炮臉上的縱橫交錯,這把臉和二灰沒一點像,卻酷似父親。大芽火一下子竄了上來,想撲上去。又縮回來,痙攣地掀開簾子,往屋外跑。
大芽拖起殘缺的小腿和陌生的二灰,離開了高嶺屯,開始跑呀跑,一直爬到世紀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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