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省電子商務技師學院 梁振杰
一
真像電視里才有的景象啊。艮崎這樣想著。即便是黑夜中燈光如螢,也驅散了他的睡意。透過火車窗玻璃凝視爸的映像,爸打著呼嚕,雙手環抱包袱就這樣睡了,參差的胡渣刺激艮崎產生不良的思緒:頭一次來城啊,為什么爸就不愿整理一下呢。此前爸媽還為此吵了一架。不過自懂事至迎來人生第九個年頭,他吃透了家里的吵鬧。
爸猛然被蟄醒,往四周張望一番,自言自語。艮崎是不熟悉車程的,但爸這神情惹得他坐不住,要下車了吧?艮崎不愿地將視線扯回窗外,整列的黃燈放慢往后飛逝的速度,前方響起巨大的咆哮聲。
“準備下車了,崎?!卑直еふ酒饋?。
車外,只見得世界黑暗,一兩盞燈光分明刺眼。艮崎抬起頭,星星不見了,周邊崛起指天的高樓。
“跟著點?!?/span>
往那些腰和腿深處擠,依稀認住了爸的身影。吵雜的月臺于他而言相當有趣,恰如田野中沒過個頭的稻海,只要風使勁一吹,大家興許會傾倒下去。香水的味道,洗衣液殘留的味道,哪是稻花那般單調呢……
哦不。艮崎推撞幾下,又跳起身子眺望遠方。他心中泛起一股怖懼,連忙跑步沖破稠密的人潮,往車站的出口掃視,又回神緊盯階梯那方的人們。
的確不見了。爸。他喊了一聲,卻連自己也聽不見聲音,人們走過時不看他一眼。爸,他又呼喚一聲,竟引起對面角落少年的注意。少年瞇眼,襤褸衣軀撐起身體,撿起地上的鐵碗,向艮崎快步走來。不要過來,艮崎退后幾步,眼中是獅子的饑貌。獅子左右瞥一眼,瞳光生動。
腎上腺素劇烈反應,艮崎拔腿跑走的一瞬——幾乎是同時——艮崎的手被扣住。少年帶來一波刺鼻的酸臭味,“跟我走!”艮崎瘦弱的身體被牽引著,穿過復雜的出口指示。那么多出租車停著招客,又那么多人拖著行李,掠過艮崎的視線的,卻沒有爸。他無法擺脫少年,約莫五分鐘的路程,跑到一間廢棄屋地才停下步伐。大口喘氣又示意別作聲。艮崎聽他指示,捂住嘴巴,眼淚忍不住流出。少年探出身子觀察來時的方向,方才的嘈雜戛然而止,心臟卻是暴躁的。再過五分鐘,少年呼了口氣坐地上,說沒事了。
你是誰。
“你迷路了?剛才好險啊,你差點就……”
為什么帶我來這里,你是誰。
“不用怕啊,你安全了,別哭!”少年想擦去孩子的眼淚,卻發現自己的衣服太臟,“不好意思哦,我叫阿明。我趕明兒送你去警察局就是了。別哭嘛,我不會欺負你的?!?/span>
我要找爸。
“不許哭!”少年皺眉喝道,“你再哭會被他們找到的,他們會宰小孩的啊?!?/span>
他們是誰。
“是壞人,狼人。你聽過狼人沒!”孩子果真不哭了,少年捏一把汗,“我會保護你的。”他認真打量孩子的著裝:不合身的褲子,修補過不同方塊的上衣,真像當初的自己呵……“嘿,你叫什么名字?”孩子不作聲,看稚嫩的表情只有七八歲吧,阿明猜想著,掏出半塊面包遞給孩子,孩子沒有受要的意愿,只是點頭謝過。
“哥哥是好人啦?!卑⒚鳘氉钥兄l霉的面包,“約莫也是你的歲數,我第一次進城。你也是吧?”
孩子沒有說話,甚至不敢看阿明。阿明忽而鼻頭一酸,猶如回憶什么,也不說話了。
片刻過后,他鼓起勇氣開口道。我叫艮崎。順手比劃自己的名字。
阿明一愣,笑了笑:“嗯哼,好聽。”
哥哥好像……也不是壞人。艮崎炯炯有神,對不起,我不太會區分。
“這樣嗎?!卑⒚鲹项^,“在城里生活,你是會很痛苦的?!?/span>
來一趟而已。過幾天就回村,爸辦點兒事。艮崎眨眼,他看著阿明清秀的臉頰,似爸那種滄桑,又沒有老成的痕跡。是什么駐留過才讓面貌如此老化啊。也正是這樣,艮崎有些相信他了。
“城鎮可不是個好地方。艮……艮崎呀,回去以后,還是少來城鎮為好。喏?!卑⒚鬟f出一顆锃亮的圓錐物體,“遇到怕的事,它會幫你對付敵人的。傳說中的銀彈咧!好厲害的,是哥哥的護身符喔!以后你是男子漢了,不怕!”
一縷光閃過它的壁體,銀彈。它滾落艮崎的手心。要好好繼承,阿明和銀彈同時叮囑道。
阿明坐在艮崎身邊,看著這孩子漸漸入睡。他揉眼,農村,多久沒回了。
二
“就在那里?!卑⒚髦赶蜣D角位置,“我不去了,祝你平安。”艮崎停下腳步,不能一起去警局嗎?看阿明哈欠連連,昨晚似乎睡得不好——這大概是自己不受蚊子叮咬的緣故吧。他握著口袋里的銀彈,露出微笑道,拜拜,阿明哥。
嗯。阿明轉身,邁步泛藍的晨空的方向。
艮崎按阿明的說法陳述一通,值班警察聽得睡眼惺忪,幾回拔電話后,確認有個中年人走失兒子這回事兒。待到七點半,爸撲到警察局,見坐在長凳的艮崎便抱上去嚎哭,檢查孩子四肢健全后抱得更緊了……我沒事,我遇到個大哥哥。艮崎輕聲說。隨后爸領艮崎走出警察局,說是去小叔家,昨晚大家也沒好睡,回去洗個澡好好睡一覺吧。爸沒有理會警察的神色,牽住艮崎的小手離開了。
路過一條暗巷,里頭傳來嗚呼聲。艮崎瞥去一瞬認為是阿明,阿明跪在地上,幾個男人圍著他,連血都糊臉上了……艮崎又想了一下,阿明不是好人么,怎么會被欺負呢。一定——阿明是個英雄,那個人不是阿明。這樣想著,暗巷已壓縮到記憶深處了。
小叔的住房比艮崎想象的小得多。幾乎就是鄉下家里的臥室那么大。簡陋的格局算算五臟俱全。小姨看到這孩子時又氣又笑,噓寒問暖幾句,又一遍復一遍感恩上天的保佑。小姨小叔好。艮崎說道。爸催他洗澡,而仨大人在屋里聊話,一字一句于水聲中分明清晰。
“去找過很多次了,那賬就賴著。咱都沒法子?!毙∈灞г埂?/span>
“他們怎么說?!?/span>
“哪有說法,連電話都打不通了,如果這一報警恐怕大家……”
“大概欠有多少人,多少錢?”
“十來二十吧,每個欠有兩千多塊?!?/span>
“待會兒帶我去看看那地方,叫他別以為咱農民好欺負……其他人也叫上。”
銀彈被艮崎洗了好幾遍,污跡亦如此固執,是與生俱來的邋遢么。艮崎出浴時,小姨已做好早餐。爸和小叔出去了。艮崎說睡不著,自個兒坐著看電視。小姨忙她的家務活兒,沒留意艮崎拘束的表現。似乎一種僵硬的平衡——若小姨開口問鄉下的事,每次艮崎都是耳根發燙地回答。別問了好嗎,他想這樣說。完全沒有專注看電視,他好奇外頭裸露在陽光下的城市呢。偶爾偷偷擺弄銀彈,想起爸媽房間里不也有銀飾嗎?從不讓自己碰的。一定是價格不菲;我也有銀彈了嘛,還能維護正義的呢。他心念起爸和小叔,希望去見的不是壞人吧。艮崎把銀彈揣回懷里,迷糊之中入睡,猶如什么喚走了他的神態。
被吵醒時,他不確定是否幻覺幻聽。兩三個警察持證走進屋里來,小姨委屈地哭了,聽警察的話后更哭得厲害,“請跟我回去一趟吧。”警察冰冷說道。又要去警察局?艮崎不理解,到城里不過一天,要上兩趟那種地方。在鄉下只有壞人才常去的呀。不是的,我沒做壞事。
艮崎牽著小姨的手坐上警車,那好比移動的囚牢,駕駛位飄來難聞的煙味。艮崎覺得小姨的手好冷,不比爸的手粗糙,車窗架著不銹鋼,外邊的風景是被切割過的。
幾分鐘后,兩人隨警察下車。艮崎認得那所警察局,而這次則要往更里面去。他是帶著睡意見到爸的。爸和小叔竟帶上手銬,臉部、手臂有不同程度的傷痕。真不是火車上沉默的爸啊,鄉下田間的爸也不是,他是盜用了爸身體的惡魔!艮崎哭喊。
“不許哭!男子漢哭什么!”爸大聲罵道。
你是壞人。
“爸爸只是做錯了事,爸爸不是壞人。你乖,聽小姨話,過兩天爸帶你回家。”
我要回家,你不是我爸。
“傻孩子?!毙∫瘫ё◆奁椋疽鈱Ψ絼e說了。
“喂!”一個警察進來喊道,“打傷人那倆,醫院那邊催你交錢呢。來處理一下?!?/span>
“我操!憑什么!他欠老子一年工資還沒給啊。”小叔怒火中燒,說個沒完。
“那是你們自己出問題,偏找不合法的事兒打工?!?/span>
小姨說我還是先帶孩子出去了。孩子這會兒受嚇,冷汗濕透了衣服。在鄉下哪個孩子不是嘻嘻哈哈的……來城里一趟,沒病都憋成病啦。孩子他媽會怎么想啊……一家人咋待得他夫禍兒病咧。這一念,小姨嘆氣,歸底還是自家老公不爭氣。
“姨?!?/span>
嗯?
“我想吃糖?!?/span>
好好,姨給你買去,你坐這兒等著啊。
小姨掏出僅有的零錢,奔向門口的零食鋪,回頭看艮崎不再哭了,只是望著手中的什么發呆。
“……銀彈銀彈,你一定要保護爸爸。可以幫我找超人嗎。要是他沒空那哪吒也可以……一定要……”小孩如念密語,臉上的淚痕干了,留下黏糊的觸感。
事件過去后,艮崎和爸立刻坐上回家的火車。爸的臉貼了白紗布,聽他說用力按會疼。整副原本就矮瘦的身軀眼下更弱不禁風,黝黑的皮膚淡化了大大小小的瘀塊,爸還是抱著包袱的。艮崎扯著爸的衣角走。
遇得見阿明嗎?人海之中他閃過這一念頭,便極力跳起來,好讓阿明發現自己。阿明,再見了。他揣著溫熱的銀彈,覺得通過銀彈阿明會感應到的。
當他再坐上靠窗的位置時,已不再渴望融入霓虹中去。
回到家,爸媽首要事件便是吵一場,怒吼的話語響透門縫。艮崎躲在房間,半小時未做一題功課,什么“看,下個月的三餐都讓你賠給別人了!”什么“是,他你弟弟,你去討啊,討回錢來讓他分一半錢給你成不成?”難聽的話撞入耳膜,竟聽不到爸劇烈反擊。聲勢漸漸平伏下來,艮崎拉開門沖過爸媽之間。我去找同學。他帶著銀彈奔出家門,背后傳來第二波罵聲。
跑到聽不見家的聲音的地方,艮崎漲紅臉停步了,萬不可再受那些折磨。他心靈深處對吵鬧相當抗拒,是會陷入區分好人壞人的困擾啊。
背后一股清風?!棒奁椋瑤滋觳灰?,去哪啦?”
嚇?大頭東啊……哦,去城里玩了。艮崎見是同桌大頭東,村里的法師都是他爸一手包辦的。
“城里!挺好啊。怎么,看樣子你不開心了?”大頭東湊過來,更顯得頭大了。
沒事,大頭東你作業做完了么。
“做完了??!正跟爸下田呢。我要在開學之前舉起鋤頭!”
鋤頭,好重的。
“嗯嗯!我將是班上最大力的!那拜拜咯。下次來我家玩吧?!?/span>
嗯。艮崎揮揮手,隨即想到什么,又叫住大頭東。我想問一下,你爸驅趕過一種叫“狼人”的妖怪嗎?
大頭東撓撓后腦,嘟嘴道:“我也不清楚,我問問他吧?!?/span>
嗯,記得告訴我。艮崎再道別,然一連串問題黏住喉嚨。他揣著銀彈,白銀的外貌在烈日下耀眼,蓋過污穢,溫熱如生命。
日已過午,艮崎遇到六七個同學。大家都學著下田了。我也想吃親自種植的菜呢。抱有這種想法媽是不滿意的。媽不準艮崎和同學抱團,也不準他下田,說這土氣。小時候媽常給艮崎說城鎮的景象,因而使艮崎越發向往城鎮……哦,是該回家了。肚子餓得像破洞的雞籠。
漸近家的路上,異常地聞不到飯香。艮崎勉強穩步行至門前,只見偌大的屋內僅有爸一人。廚具冰冷地擺放一旁??礃幼計層蛛x家出走了。老規矩之事,艮崎不理會爸轉身跑離家,途中盡量擠出眼淚,兩條長路過后,便到了外婆的磚瓦大屋。媽果然在里頭,傷心涕零得淋漓盡致。艮崎暗罵一句,演繹起從小練就的電視上的八點檔劇場。
三
意思是,又進城了?艮崎雙眼倘若一泓傾入圣水的湖。他更確定,昨天下午電視上的人是小叔。
“帶孩兒去恐怕不吉利啊。而且上次差點把他給丟呢!”爸嚼飯說道,沒有望著媽。媽皺眉,口齒不清回答:“你就想咱孩兒一輩子呆在這里?好不容易起上個像城市人的名字,在村里過活不讓人笑話!”
“行了行了?!卑痔袅唆奁橐谎凵?,“想不想出?”
艮崎點頭。我還想再吃一次城里的糖。
當天下午,爸隨手裹出一包袱,拉著艮崎便從村里出發。經過小店鋪時,爸買了香煙及一份報紙,接著如上次那般轉幾趟車,搭上最快出發向城鎮駛去的一班火車。平時爸不怎么看報紙的啊,即使再無聊也不會浪費一塊錢。而當搭上貨車后,爸掀開那桌布大的版面時,艮崎明白怎么回事了。占據了半頁的彩圖,小叔被定格在那。褪色的上衣和工裝褲已磨破多個缺口,高高于摩登樓之上。小叔就是這樣跳下,招呼艮崎父子倆進城的。
七天前那副把艮崎嚇壞的面貌,昨天從高樓墜下的那姿態……要是阿明在,準能判斷出小叔是好人還是壞人。
轟隆的車輪聲碾壓過結實的鐵軌,沿途的風景看著很虛無,總可望不可即。好歹銀彈確實存在,艮崎心念自己有維護正義的力量——現在好比出征的戰士——不過相對狼人,似乎也是虛無呀!
漫長的思緒很快便將艮崎送達車站。爸叮囑跟好,卻沒有拉著他的手。白天的月臺眼看很開闊,盡管還是人潮擁擠一幕。一剎那,艮崎站住了。后來的人推撞他,擠壓他,恍惚間已消失爸的背影。一股熱血從雙手蔓延至肩部,再擴散全身。他掏出銀彈緊握著,硬是靠小臂撐破人群。我知道你在那,出來。艮崎渾身臭汗撲到在那個角落里。
一雙深邃的眼睛穿透各種蠕動的軀殼,往那邊投去。少年本能地站起身,好熟悉的身影,回來了嗎?帶著銀彈回……孩子也看見他了。
艮崎,又到城里玩了啊。
“明哥哥,我有點事兒找你?!?/span>
怎么,你家人呢?不會又迷路吧?
“我想知道,好人壞人究竟怎么分……”
“嘿!”男子呼喊,割裂鋼鐵的音色……慘了。阿明一激靈,男子走來了?!案易摺!卑⒚骼◆奁榫妥撸瑓s被男子輕易制服,“是阿明的好朋友呀。”
“嗯,我們是好朋友。”孩子連點頭。
傻瓜。阿明剛要掙脫,上周被暴打的傷劇烈作痛。不能,不能傷害這孩子……
“叔叔,您是誰?”
“嗯。我是阿明的爸爸啊。”
救命,救命!救我們,有人想拐孩子!阿明從未敢這樣大聲喊過。男子一拳掄過他的臉部,猛打飛濺口沫的嘴,隨即又轉向腿部襲擊。艮崎哭了,蜷縮一團,小手被男人抓住,臂上陷了一環紅通的手印。
“干嘛?你干嘛!”另一男子沖過來,“放開我孩子!”見路人往這邊靠近,那男子背起阿明隱沒人群之中。人與人的縫隙如此寬闊,阿明清晰看見了撲到在爸懷抱中的艮崎。傻孩子,別來找我啊。意識到自己正吸納著男人身上的熱氣,那是令他永遠逃不掉的氣場。嗯,今天恐怕一塊錢也乞不來啊……
“別亂跑了,差點被壞人拐賣了啊?!卑志o抱艮崎。
壞人,是壞人啊。艮崎流不出眼淚了,阿明也是壞人嗎……不。不能有這樣的想法呀,他伏在爸的背上,兩人心魂未定地出了車站。
爸很快找到了來接應的小姨。小姨顯瘦了,看到父子倆便當場大哭。怎么活啊。爸說,回屋再說吧,這兒人多。小姨捂著臉將鑰匙塞到爸的手里轉身跑走。爸并未追上去。艮崎來不及看清小姨的臉,或說他早已忘卻了。
老牌手機響起,他放下肩上的艮崎,聽著電話順道找小叔的租屋。
“沒事,我懂??偛荒艿⒄`你下半輩子啊,他走了那也……嗯,我重復一下,XX醫院XX停尸房是吧……嗯?!卑终抑说胤?,拉出口袋的鑰匙開門,掛斷電話。
“爸,小姨呢?!濒奁榛仡^望。爸搖頭不說話。艮崎是能理解的,從此以后即使見到那女子,也不能呼喊小姨了。
租屋的擺設依然整齊,衣柜空了,床單空了,枕頭不留一絲落發。仍有人住下去的模樣。碗筷是不能得知主人的事跡的啊。艮崎受爸的話,幫忙收拾陌生的空間。許多東西比他家里還新的呢,若扔掉太可惜了。但接村里的說法,終得燒了或丟掉,好讓走了的人不留眷戀。這床褥一翻,紅鈔紛飛。艮崎叫爸來看,爸連忙收拾整理,數了幾次確定兩萬多塊。想必是小叔留下的,否則小姨哪有不帶走的道理。再翻桌下抽屜,兩封潦草字跡的信,是小叔的遺書及小姨的告別信么,艮崎不得知了。看過信,爸說你先留在這兒,我去醫院看看小叔。買糖給我吃好嗎。艮崎要求道。爸應承了。
聽爸鎖門的聲音,艮崎竟感到屋內降溫。寂靜的四壁被落日渲染得慘淡而愁寂。完全不是想象中城市的居所嘛。他摸摸口袋,幸好銀彈還在。剛才被抓住時并不害怕,為何有莫名的畏懼呢。是畏懼使他哭泣的,阿明也怕過他爸爸么?即使是罪惡的拐子——爸是這樣說的——阿明似乎也甘愿受難。自己呢,僅處于不下田的鄉村生活中,怎把持銀彈、打擊狼人呀。艮崎呆望窗戶,即使灰暗了亦忘卻開燈。黃昏紅得通透,稀薄的云被落日暈和開來。遠去,便是還原靜謐的藍穹。
四
如艮崎所料,必在租屋過夜。爸說運物品去村的車明天才工作。還有,爸忘了買糖的事。
驚醒于午夜時分,艮崎初始還以為睡在自家。沒有蟬鳴的黑夜,他相當不習慣。反而此起彼伏的汽車呼嘯聲更擾人清夢。適應了漆黑后,眼睛分辨出屋內的輪廓。畏懼感再次衍生心頭——不是害怕——他伸手去找衣兜里的銀彈。怎么空空如也?原本放在這里呀。他又探索片刻,肩部露出被子感到涼意,腳底也受冷風吹拂了。關窗呀,艮崎爬起身子,手肘落在窗臺時,城鎮映入他的眼簾。錯雜的街巷由昏黃的路燈渲染得光亮,兩邊擺滿小推車及矮凳小桌,邋遢的食具隨手落地,濃烈的焦味因而升騰,食者撐起整片不夜城。他們也是農村來的人吧。艮崎瞇眼,睡意頓無。
全是狼人啊……
清晨,艮崎乃是受爸催促而醒。他首先伸手探進衣兜,銀彈還在,于是連忙穿起衣褲。樓下已有貨車等待搬運了。晨光之下,引擎聲亦響得慵懶。爸指使幾個矮小的壯士搬動屋內租屋的物品,又打電話告知靈車到達村的詳細地址。順途搭貨車回去吧!爸揉擦那雙深陷的眼臉。艮崎猜測,看起來他也睡不好。
一整天的車程,意味著父子兩人可以大睡無憂。爸偶爾哼唱過時的歌,且干脆脫鞋躺睡。多丑陋的腳,他自嘲。艮崎老是望著模糊的窗景發呆,他想,偶然見過的一切,將不復回了。
車顛簸之時,意即入村。車內的小飾品亂晃掉落。居高俯看泥濘的村口,于艮崎而言是第一次。走得不平穩,甚至受大地玩弄?;丶依?,艮崎張開手掌,掌心的銀彈锃亮潔凈。
車轉入一片空地便停下來,一旁的媽還有些村民、親戚早早等候。下車,媽迎上來問,城里好玩吧,笑著捏艮崎的臉蛋。
光頭東和他爸也在。他爸一身法師裝,施術的行當都帶齊了?!笆虏灰诉t,趕緊下葬吧?!狈◣熈罡鄶[好木棺,一切就緒,便啟動傳統的下葬儀式。大家湊過來看。爸向小叔告話:“錢追回來了,安心去吧?!?/span>
受天災兮閻王召,行自刎兮惡鬼騷。
“艮崎?!贝箢^東走到艮崎旁邊,“我也想去城里玩?!?/span>
嗯,下田那會兒,你能舉起鋤頭了么。
“差一點啦!”大頭東的視線停在燒冥紙的畫面當中,“上次你問的事,我爸說咱這地方沒狼人。西方才有咧!我們這里,只有妖怪?!?/span>
是嗎。艮崎環視一周,銀彈也該能射殺妖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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