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愚,原來你在這個班呀。”哥哥牽著他的同學的手要向那邊榕樹下走似的,聽到我的聲音,扭過頭來看我,對我說道。“你姐姐(三姐)在哪個班?”
“她在那邊,”我用手向那幾排圍成方形的教室一指,說:“在三(2)班。”
“哥哥,我們班上有個‘高佬’欺負我。”我上句話剛落,未待哥哥發話下句話即已出口。我這句話是帶哭氣又帶撒嬌氣地對哥哥說的。
“哪個‘高佬’?”哥哥聽我之言、見我之模樣似乎被“感化”了,他的情緒出現了絲激動。“你帶我去見見他,我給他一個‘脖兒拐’。媽里個巴子!”
我把哥哥帶到那個“高佬”面前,用手向他一指,道:“就是他!”
“喂!小小的蘿卜頭!你欺負我的小弟,是嗎?”哥哥對著那個“高佬”圓瞪兩眼叫道。“高佬”雖是我們班個子最高的一個,且身體強壯,跟我哥哥大人相比,卻是如同小巫見到了大巫。他一見到被我從教室外帶進來的這個“龐然大物”(哥哥大人這時已長得身高體壯)——我的哥哥是針對他而來的,我家大人話沒說完他就趕緊撒腿跑了。看到“高佬”那副夾著尾巴逃跑的狼狽樣,我心里崩提多高興了。哥哥大人走了,“高佬”此后再也不敢在班上對我張牙舞爪了。哥哥大人臨走前,用其手掌罩住我的頭,輕輕晃了晃,似在對我說:“小弟,沒事了,你那個所謂的‘高佬’我一句話就把他搞定了,拜拜!”
哥哥上初三的那年里,我們兄弟姐妹六人中有兩人已遠離學校,正式荷起了家里的鋤頭,在母親的帶領下,走向我們自家的那幾畝田地。哥哥是我們家的老二,其上為大姐,我是“五號”(“五號”是父親首先叫起我來的。有一回父親在餐桌上噴吐著滿肚子的酒氣,對母親大發雷霆后又將其視線掃向我們兄弟姐妹幾個人的身上。我據說是父親所謂的他“最看不上眼”的一個,他的視線掃來掃去,還是“定”在了我的方面上:“‘五號’聽令!”父親的這句話聽得我莫名其妙,我不無惶恐地舉目向他一望,只見他兩眼射出若“激光”狀的光芒盯著我,才知他叫的就是我,“從今以后禁止你跟鄰家的那個愛學雷鋒做好事的男孩子玩,免得染上惡習,聽見沒有!?……”),下有一弟小我兩歲。大姐五年級讀完上學期就退學了,她沒有讀四年級,是從三年級“縱身一跳”而“跳”上五年級的。她學習成績好,可我們家無完全生產能力人員多又經濟不佳,父親在其林場工作的工資微薄,既要維持全家生活,又要供到了學齡的孩子——我們幾個上學,思想落后的父親按照傳統意識,再根據實情需要,就讓大姐退學了。二姐讀完小學四年級,也滿載惆悵地完成了她的“學業”,在家務農。家里有兩個妹妹可以調動,哥哥大人在讀初三的時光,可以說是“公子式”的。那個時候正處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們這個貧困落后的江南小山村,再貧困的人家一天也還是有一次煤碳要燒(據母親講,以前我們家要去幾公里外的地方挑煤燒。這個地方要過水坐船,叫“江背”。承擔挑煤重任的是母親和大姐、二姐,哥哥大人無參與此活動的事跡可考,據說,她們得天亮之前挑著空擔從家里出發趕去挑),這叫燒早煤,每天早晨起床后生火弄煤的活兒叫“加火”,這個活兒母親不干就大姐,二姐輪“班”干。哥哥大人每天一大早起床后有向妹妹要熱水洗臉的權力,有端著飯碗用筷子有節奏地敲起來問“早飯好了沒有”的權力,妹妹乃至姐姐對哥哥大人“皇帝式”的口氣、“公雞”或“豹子”式的斗相,無一不臣服。母親對青春發育身材快迅驚人增長的哥哥大人的任何管束、任何教導,皆告以失效:哥哥大人在其十一二歲時就用拳頭打倒了比他自己大好幾倍(歲數、級別)的、體弱年邁而“老不死”的奶奶,他一拳就令奶奶臥床不起直至壽終;哥哥大人能言善辯,母親稍有不慎,反受其的“妙語”諷刺。比如,哥哥大人有時會對母親如此“妙語”說:“你這樣的人才不知羞呢,看見人家生一個你也就生一個——生兒女都去跟人家比賽,這樣的事說起來多么可笑——丟臉啊!”“——不!你越生(生兒女)越美麗好看,越生越年輕,瞧,你現在這個模樣看起來似乎又年輕了許多,簡直就像個十七八歲的女客似的!”聽到哥哥大人這樣的語言,再嚴肅的中老年女性也會情字大開,何況還是做母親的!母親有時想教訓哥哥一下,可是當她聽到他的那種“潑辣”的語詞——雖然母親是文盲,不識字,別人說話講的意思她還是能馬馬虎虎理解得到的——“幽默”(母親的表現形式為:臉上起波瀾,緊閉口嘴,笑而不外露——或許這只是她“蒙騙”我們障眼法,她走入房間我們看不見她時,她在做不發聲之笑也說不準。她只要再走出房間掛上另一副“嚴肅”或“冷酷”的面具,我們就看不出她曾被哥哥大人之“妙語”惹得禁不住發笑了)之中,火氣也消了。于是乎,哥哥大人便輕輕松松地走出了母親的“轄區”,成立了他自己掌管的“獨立王國”,更在家中對我們姐弟幾個發號施令:他有時快活得手舞足蹈,似在譏諷我們這幾個他建立的“獨立王國”中的無足輕重的“平民百姓”是何等的無能,父親不在家,中國歷史上出現過的“皇帝”,就轉移到我家、“投胎”到我家來了。
快活的境地,“皇帝”般的心情,令哥哥大人“事業”飛黃騰達——在學習上突飛猛進,帶回家的“獎狀”一張又一張。哥哥大人以其“大人”之相,“博識、時髦”之風,常給我們這些“蝦兵蝦將”做“家庭晚會”式的“義演”(我們無力支付他的“演出費”,他也不想我們給予“演出報酬”,他給我們表演,似乎是他的“義務”——他很欣賞我們看他表演后的臉上對他所表現出來的羨慕、驚訝之色,這點不能忽略、隱瞞。對于有的人來說,看到別人對他露出羨慕與驚訝之色,或許就是他“為別人服務”的所最想得到的東西)。他的節目繁多,幾乎教人無法一一例舉。他要么教我們英語讀“花生——剝了殼‘乞’”(“乞”與英語音標“t∫”發音相似,意為“吃”),要么叫我們看他如何“白紙變錢”(所謂“白紙變錢”是指哥哥大人在對我們一番裝鬼弄神般的“大話”后,用其“巧妙”的手法,打開手帕包住的“白紙”——此“白紙”底下壓著一張鈔票——使其“變”成了錢。哥哥大人這個表演不過是“欺騙”我們姐弟這幾個小孩的把戲),要么操著墟上賣老鼠藥的那種人(當時賣老鼠藥的“江湖商人”是很吃香的,據說他們很賺錢)的口音及模仿其動作給我們表演他“賣老鼠藥”的這種“功夫”(表演“賣老鼠藥”這一“功夫”,哥哥大人會預先準備一把哨子——江湖上賣老鼠藥的據說都帶有此物——表演伊始,哥哥大人得先吹幾下哨子:“嘟、嘟、嘟!賣老鼠藥、賣老鼠藥!前門放了前門倒,后門放了后門逃,不倒不逃不要錢啊……”哥哥大人吹過哨子后,為表示他的表演“逼真”,他還會口里模仿哨子發聲,繼之開始“叫賣”、“叫唱”),要么玩其它的鬼把戲等等,等等。而最讓我們這幾個忠實的觀眾羨慕、驚詫、“叫絕”的要算他的“吃筷子”之“絕招”了。哥哥大人嘴里念念有詞,說什么“孔雀東南飛……化做長流水”,一眨眼工夫,就把一小段筷子吃到他肚子里去了。
有一段時間,哥哥大人若看見我們姐弟手中有什么令其感興趣的東西,會嘴里高聲念道:“沒收,沒收!你的這個(包括我二姐、三姐手里的毽子,她們的毽子往往外形美觀,內在價值也令我哥哥垂涎——毽子有銅錢,這銅錢對我哥哥大有用處,他可用其擺“八卦陣”,又可將其當作古董收藏)我沒收了!”這些詞句是哥哥大人將我們弟妹手中之物具為己有的“理由”,聽起來是如此的枯燥無味,然而——我失去了自己的好玩的東西,不僅沒有感到不高興,反而被他的“沒收、沒收”一詞所給吸引住了。我以為哥哥大人的這個“沒收”一詞是“大人式”的口訣,是“大人”的標志;我羨慕比我高一大截的大人們,“大人”的這個標志——出口“沒收”閉口“沒收”是不可或缺的——“沒收”一詞就這樣在我心底生根發芽了。在班上,我對見識相當有限的同學大肆宣揚說我哥哥大人如何如何有本事:“我哥哥有‘沒收’的功夫,別人手里的東西可以變成他自己的。”我話鋒一轉又對鄰桌的一位同學說道:“你的那本小人書那么好看,當心保管好呵,若‘大人’看了,一定會‘沒收’你的。”
“沒收?那個算什么功夫!我同樣可以說聲‘沒收’而奪走別人的東西,如果我有能力的話。”一位旁聽的同學見我說話時一股傲氣十足的模樣,很不服氣地在一邊似是嘲笑我般地說道:“‘沒收’是一句話,不是什么功夫,誰都可以說的!”
這個同學比我較能理解大人的話,我那時不懂什么叫“沒收”,我剛讀完小學一年級。同學為我解釋了哥哥大人的“絕招”的實質,我還是不懂,心里仍然對有個會“沒收”之“功”的大人哥哥而感到驕傲。哥哥大人的巴掌強勁有力,二姐、三姐的臉上曾幾何時都出現過他的手指印。我懷疑哥哥大人練了所謂的“鷹爪功”,“不管他有什么‘功’,只要不打我就萬事大吉。”我一度曾產生過這種可恥的想法。二姐有一次不知為何,被哥哥大人一掌打去,打出了牙齒血(這是在二姐臉上——嘴唇邊留下了哥哥大人的“爪印”的基礎上所有的一個現象,由之很容易讓人“有感”:哥哥大人功夫確實非同小可)。為此,母親忿恨不平,又奈何哥哥大人不得,他就要升學考試了,一家人多么希望他能夠考上重點高中,再考上大學,她若敢對“大人”行所不軌,“大人”到時有理由將責任往她身上一推的(暫且假設到時“大人”哥哥落榜)。“等你爺佬(父親俗稱)轉來,我把這事告訴他,讓他來教訓你!(看你還敢不敢鼻子翹翹動,如此逞強逞霸!)”母親對哥哥大人道,這算是母親對“大人”使出的不硬又不軟的“厲害”一招。
“你的話對我來說就像耳邊風,這只耳朵進,那只耳朵出。”哥哥大人應道。母親剛剛說過的那句對我們極具威懾力的話看來又對哥哥大人“失效”了。所謂的“藝高人膽大”,哥哥大人在我們這家里是什么?父親不在,他就是本家的“天皇老子”,他“鷹爪功”、“沒收功”集這功那功于一身,區區一個母親這樣的人物,哥哥大人是不會將她放在眼里的。
哥哥大人出口就是“大道理”,母親說來說去說到底都是他的手下敗將。如果母親硬是不服,像某些地區的人們或情侶集會“對山歌”似地與他一人一句地再堅持說下去,覺得相當無聊的哥哥大人便會以瑯瑯上口的“妙語”來為此次“對歌”“唱談”煞尾:
“去呀!生兒女都去跟人家比賽,生了那么多不中用的東西,自作自受,累死活該!人家只生五個,你卻生出了六個,你生出了‘名氣’,成了生兒女的‘狀元婆’,不簡單嘛!……”(我們家緊相鄰的幾戶人家都只有子女四五個子,我們家最多,這個“時事”我哥哥大人掌握得很清楚,他諷刺母親說她“生兒女也跟人家比賽”是有現實背景的。)
母親果然無言以對。哥哥大人對母親這個“準文盲”的“舌戰”又一舉大獲全勝,好不得意!他在家里即興起舞——跳起了“米老鼠迪斯科”,惹得家中正在生蛋的雞婆因其安寧的生蛋環境被一再打破而“咯咯、咯打咯”地直叫,家里養的一只老公鴨也跟著在餐桌下“啥啥”叫起來(這只公鴨會夾人,它的嘴巴厲害,我就曾被它夾了一下,小腿上被夾部位又辣又痛,母親用繩子把它捆住,拴到了餐桌下連著桌腳的“十”字架上。為對這夾人的公鴨以示懲戒,母親在這鴨夾我之后,捉住它捏住其嘴在地上“磨練”了一番。這公鴨的嘴經過我母親這一磨,它看見我們走近,就再也未撲過來夾人了。母親把它拴到桌底,是為了防止此鴨“惡習”不改,夾來我家的客人)。我們這幾個“安守本分”的“平民百姓”或坐或站在一邊,靜靜地看著如瘋似狂的“大人”表演(這表演是他無意做出的)。
“你們看什么看!?”哥哥大人對我們姐弟幾個厲聲喝道。“今天晚上豬沒草吃,每個人一巴掌!……”
哥哥大人這些話,是對二姐、三姐和我說的。小弟不承擔勞動責任,大姐去學做衣裳當裁縫了。事實上,院子里盛草的蔑具里早已滿滿的,根本用不著“大人”操心豬有沒有草吃的這個問題。母親對拔豬草一事自有安排,二姐,三姐和我都樂意下田地去享受拔草勞動樂趣。
哥哥大人的“迪斯科”舞蹈,把母親看得心花怒放,對其人僅有的一點兒氣也給他“舞”掉了。母親不禁回憶起她自己做閨女時的情景:……那時公社里即將舉行一場文藝集會,她以能歌善舞就是可惜不識字的黃家大姑娘的身份應邀參加……“送郎去當紅軍啊,革命要認清啊,豪紳哪地主呀,剝削我窮人哪,哎呀我的格郎,我的格郎。……送郎去當紅軍啊,親郎慢慢行啊,革命哪成功啊,親郎回家庭哪,哎呀我的格郎,我的格郎。”她的一曲《十送郎當紅軍》令臺下觀眾百感交集,掌聲雷轟。……其中一個姓陳的大少爺竟高高地站起來,口里有節奏地叫道:“唱得好!唱得妙!唱得呱呱叫!……”接著她與其他演員一起扭起了秧歌舞……
“你們怎么還不去干活!?”哥哥大人的一聲大吼,打斷了母親的思緒。“曉智兒啊,你怎么對你的兄弟姐妹那么不和氣?!你自己能聽我的話就是足以讓家里高興了,還用得著你像牛馬一樣地喝斥他們、追趕他們做事嗎?”聽母親這口氣,完全像是在哀求哥哥大人,不是在對他的兒子進行“家訓”。
“都是給你嬌慣的!”哥哥瞪了母親一眼說,他隨生氣似的轉身甩手跨出門檻,離開這廳子走向了家外。
哥哥大人有一手勞動“絕活”,其中,插秧速度快是他“絕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一年中早稻栽種期到,學校里放了假(這叫放“農忙假” ),有一個多星期,哥哥大人的畢業班也不例外。那些日子,我們家可謂“全民皆兵”。父親在其單位未回,大姐姐得知農忙,早早就從裁縫師處趕至家中,又挑大糞又挑豬欄糞。田地整理、插秧時,哥哥大人帶頭下地。三個姐姐有時兩個人插秧一個拔秧苗;有時一個人插一個人拔一個人挑,又有時會有兩個人去拔秧。三個姐姐一拔一挑一插之情況只有當作業田離秧田遠時,我一個人挑秧趕不過來才會發生。全靠哥哥大人一個人在田地里插秧,常會帶給家里一大堆的抱怨。我們家親戚不算少,父親有多個姐妹,母親那邊也有人手(可以調動),父親的兄弟(我的好叔叔)很少介入到我家的勞務中。只要母親善用“兵法”,略把其他方面的“兵力”召集,幾塊田地上的“戰事”還是可以在數日內擺平的。有了這些“增援部隊”可靠的勞力,哥哥大人的“大人”相又出來了,他兩腳叉開從蒔態到直立態,再轉過身子,把其身后那行(蒔田打好格子,蒔起來是一行一行的,行內一般為八棵秧,以一定數量的秧苗一扎為一棵)里的秧盡力往別人身后甩,還美其名曰:“照顧你,送秧給你蒔……”——哥哥大人身后沒秧了,這樣他就堂而皇之上了岸,坐在田埂上閑著樂趣橫生地拉起了山歌:
“哎……什么人那個打天下呢,樹上的小鳥在叫啥呢……什么日子長又長,妹妹可知哥哥心里憂傷!……”
哥哥大人唱的是歌劇《劉三姐》中的某個片段,原詞跟他唱的很不相同,曲調也被他“歪化”了。即使如此,哥哥大人也無心將其唱完,幾句唱后,他的調子便轉入到“斑鳩調”里去了,聽,他的歌聲多么婉轉而動人:
“春天馬格叫喲喝喂,春天斑鳩叫喲喝喂。斑鳩哩格叫得起,嘰哩咕嚕,咕嚕嘰哩,叫得那個桃花開喲喝喂,叫得那個李花笑喲喝喂……斑鳩里格叫得起,實在那個叫得好哇,依呀依子喲……”
“秧來了!秧來了!”弟弟站在田埂上玩,老遠看見我挑著秧過來,就歡快地叫了起來。
我把秧擔放在田埂上,哥哥大人走到秧擔邊,對我訓話了:“你怎么不多挑幾只?挑這么少!走起路來又這么慢,怕踩死螞蟻嗎?飯桶!吃飯時起火眼鉆,做功夫時像個懶蟲!”哥哥大人橫眉豎眼地盯著我,大有躍躍欲試給我一巴掌叫我嘗嘗其“鷹爪功”厲害的樣子。田里插秧的客人挺起腰向我們這邊看,為我解圍道:“曉智,不要責怪他,人家還小,肯定沒你力氣大,走起路來一陣風呵……”
“我已經挑了五十只秧每擔次了,還說少!路又不好走……”我心里嘀咕著,表面看起來我卻很平靜,似對哥哥之言心服口服。哥哥大人的巴掌我早已領教過了,其實也沒什么可怕的。打完秧,我挑起空擔帶跑似地走了。我抄近路向秧田方向走,糾正了費時較多的“錯路”,提高了自己的“工作效率”。幾擔秧至,三姐也幫了我一把,哥哥大人盡管很是“大方”地將其自己身后的秧往客人那邊送,他還是找不到“理由”找不到空閑再坐在田埂上放山歌拉情調了。
在樟樹下(地名),我們家有一塊七擔墟(“七擔墟”即面積為七擔的田地,五擔為一畝),這是我家最大的一塊田地。這塊地蒔田那天,下起了小雨,哥哥借故上學去了,我們家請了幾位客人為我們蒔。我家的秧田在壩子里,離樟樹下有一段路程。拔秧的是二姑姑和大姐、二姐,三姐和我專司挑秧,二姐有時也會幫我們挑。我們都光著腳,踩在泥濘而狹小的田埂路上會打滑。一個可惡的田埂入水口那么闊,我挑著一擔秧跳遠似地從一邊跨到另一邊,腳落地不穩,一滑連人帶擔子都滾到水田里去了。“塞翁失馬,禍中有福”,我的一副狼狽落水熊樣,引起了三個姐姐的普遍關注(三姐見我這個樣子——我身上還滾到了泥巴,臀部兩大塊,臉上也有,全身濕掉了——她還禁不住“咯咯”笑了起來,直笑得她前俯后仰。我跌跤摔在其中的田里放滿了水,還蒔好了秧,我這一跤摔得好——把他們蒔好的秧也弄翻了一大塊,是大姐到此把這些秧“扶正”、“重蒔”的),她們一致認為我可以回家了。我回家所挑的那個擔子就落到了她們的肩上。“也好,你摔我一跤,卻給了我‘自由’——我回到家里不找伙伴玩捉迷藏樂個夠也比在這外面頂著雨挑秧要強,我不會恨你。”我回頭遙望了那個田埂缺口一眼,心想。
哥哥在家里是個令人可怕的大人。我在學校里給同學們講故事,對哥哥的這種可怕是決不會講給別人聽的,我把他說成是梁山上《水滸傳》中“一百零八個好漢之一”,是《三國演義》中張飛的再世……我哥哥可以“白紙變錢”,可以吃筷子,有“沒收”怪技,我眉色飛揚地對同學們這么說。記得一個偶然的機會,我還發現過他有一本秘密的小本子,那里面畫著一幅幅古里古怪的圖形。哥哥撞見我偷看他的秘密,厲聲對我喝道:“小八路!不準亂翻!要不然你會‘得當’(挨打的地方語)!”
“哥哥你那里面畫的是什么呀?”我斗膽仰首望了一眼這個“大人”,問道。
“那是擒妖捉鬼的‘符’,說給你聽你也不懂!”哥哥大人言辭語氣也令人感到恐怖。言辭恐怖若能代替他的功夫恐怖,我應會感到僥幸的。我偷看了他的秘密,他給我一巴掌是相當合理的,在一般情況下,他對我看不上眼就可以反手“送”一巴掌給我——這回,我“過關”了。
不知是此后的哪一天,哥哥大人拿了個生竽頭,叫我們姐弟都來看他的“畫符”表演。他在削去皮的生竽頭上用小刀割劃了幾下,然后口中念念有詞,高舉起竽頭做了個弧形動作,到此他聲稱“已在竽頭上畫了一道符,生竽頭變成了熟竽頭。可以吃了。”哥哥說完,還拿起竽頭送到嘴邊咬了一口,“哇!真香啊!”哥哥嚼著生竽頭自我稱贊般地露出了滿面的玄虛。眼看著哥哥的這副認真的樣子,我們姐弟幾個都認為他確實與眾不同、多才多藝、令人敬佩。
“我哥哥還會畫符!能把生竽頭變成熟的,又香又好!”為了顯示自己有個了不起的哥哥,我把所見全部跟老愛吹噓自己家庭“厲害”背景的同桌說了。屬于“啟蒙國度”先一等居民的我們這些小學二年級的學生,對于“畫符”這個詞聽起來并不陌生。如同一聽到別人說在某個地方遇見“竹竿鬼”,就盲目信任某個地方有什么鬼一樣,我們都會把會“畫符”的人當成是“能人”,把“畫符”當成是一項“高不可攀”的“絕技”。在課余活動時間里,我們有時會在作業本上撕下一頁,并把撕去紙張后所留下的痕跡弄個干凈,好讓老師不發現作業本里“缺頁”,接著,我們用鉛筆在這頁紙上胡亂畫幾下(像什么鬼東西,連我們自己也解釋不清,我們只認為這樣畫得古里古怪,叫不出名堂的圖形就是“符”),將之拿在手上,在教室里或學校的走廊上跑來跑去。看到一個玩得好的同學,就冷不防把這張紙往他背上用力一貼(貼不穩,手放松后這張“符”紙會落地,我們未在此紙上添加粘合劑。這個“貼”的動作只是個“表意”之舉),同時大叫一聲道:“變!”同學盡管未按“預期”那樣被“定位”或化成“鬼形”,我們看到對方(有的同學很配合玩這種“游戲”,他在別人的“符”貼到身上時,會故意發出“啊”地一聲大叫,一動不動,表示“中符”被“定身”)那受驚的樣子,心里還是覺得滿意,覺得玩得有趣、愉快。
“你哥哥那招不算厲害,我哥哥也給我們表演過生竽頭變熟的!”我前排的一個同學聽了我講那話,比我的同桌反應更快,他轉過臉來不甘示弱地對我說道。這個同學平時一慣喜歡插嘴炫耀其家中的“厲害度”,好令我們在其面前俯首稱臣,他特別喜歡跟我“作對”。
“我哥哥有‘鷹爪功’,他的巴掌打在我姐姐臉上,有時會留下指印,有時又會打得她們嘴角流血!”說完這句話,我自信別家的“厲害”一定不如,把頭高高仰起,很是自豪得意。
同學們一個個認輸了,他們家的哥哥誰都沒我哥哥大人這一招。這樣,哥哥大人在家里的“武功”,令我這個做小弟的身處學校亦受益非淺。我在班上因沾了哥哥大人之光,可謂“舉足輕重”。有個厲害哥哥做后盾,身材再強壯碩大的同學,也會有意無意領會到我所傳達的“意思”:“你敢欺負我嗎?我有個武藝高強的哥哥,你知道不知道?你若欺負我,我哥哥來了,你死定了。”
我花了一大堆奇言巧語,說我班上有一個同學的姐姐長得非常漂亮,在五(2)班,會到我們班上來看她弟弟;而她這個弟弟對我尤其是對哥哥他很是不敬,說我是個小笨蛋、小王八,小笨蛋、小王八的哥哥自然就是大笨蛋大王八啦……終于把哥哥大人“邀請”到了我們教室“觀光”。哥哥來時,我們剛好下課。老師一走,我就對哥哥做了必要的“隆重歡迎儀式”——親自走到教室門口,把他拉進來直拉到講臺中央(你們不曉得,我這樣做可是在冒很大的險,哥哥一發怒揚手給我一巴掌,我不僅有可能臉疼三日,還會在班上失盡“面子”,往日的威風掃盡,變得一敗涂地……)我對著全班同學說道:“你們看啦,這就是我大哥!(你們覺得他跟我所說的那樣有何不同?厲害不?)”哥哥大人一副十足阿Q的樣子,兩眼在我們班上亂掃。很顯然他在看我們班上的那些女同學,真不知他為何看她們,他看得那么有勁,以至連我說的那件有個漂亮姐姐又對我及特別是對他不敬的同學的事都全給忘了。哥哥大人看完我們班上的風景后,理都不理我自個兒跟著他一起來的那個同學走了。哥哥大人在我們班上亮了相,他給我帶來的威風得到增強,我的冒險之舉目的已達到。“管你去哪兒呢,”我心想,“你去跳河也不關我事。”哥哥大人打他的妹妹我的姐姐,比打我自己——實際上還使我心里感到難受,這是我“總結”出來的一個“經驗”,他若去跳河,我可能要為兩個姐姐慶祝一番:她們的臉上從此之后再也不會出現“鷹爪”指印,再也不會有人一巴掌就打得她們口角流血了,別的為姐姐可喜可賀之處暫且不提。
今年的清明節過去到現在已有幾個星期了。記得過節那天,哥哥大人與其他大人一同攜著我們一群“小兵小將”(包括幾個小族兄在內),一行浩浩蕩蕩地去上山掃墓。是日天氣晴朗,和風習習,山上一叢又一叢的杜鵑花,更令我們小人物們個個精神舒暢。一只野兔忽然從我們面前一掠而過,哥哥大人最先發現這個“新大陸”。
“弟兄們!給我上!抓住那個兔崽子,重重有賞!”哥哥大人振臂高呼(他這種形象令我想起某部電影中的一位紅軍指戰員手握一支駁殼槍,向部下發出沖鋒令的那樣情景。若他手中拿了一支駁殼槍,他穿這種便裝這么一舉,也是帶有這部電影中的紅軍指戰員的這種氣派、這種風度的),并率先向兔子隱藏逃遁的地方撲了過去。我們嘴里哇啦哇啦地叫喊著跟跑于后,有的還揮舞著鋤頭或鐮刀在雜草灌木茂密的地方亂伐砸劈,企望能以此打死兔子,或趕出兔子對其進行攻擊。一群人亂七八糟騷動一陣,結果是兔子已跑得無蹤影。大家在互相抱怨,每個人皆有點像空喜一場。誰不知春天的野兔肉味鮮美,香氣撲鼻。哥哥大人更是大掃興。“媽里個巴子!送到嘴邊的小兔崽子也溜走了。”他自言自語地說。滿山的春光令哥哥大人很快就恢復了原來的那份豪情壯志式的浪漫,他轉過身來,以指揮官“大將軍”的身份對我們下達了又一道命令。
“弟兄們!開路開路的有!別理他奶奶的小兔崽子!”
到了一個先祖墓地,我們的任務是清理墓前的雜草,大人們點神香祭祀,順便有時會給我們講講墓前的“傳奇故事”。哥哥大人的任務獨特,他負責打鞭炮—— 這個美差令人羨慕不已,我們(包括幾個族兄)都或嘗或聞過我家這位哥哥的厲害,享受此美差非他不可,我們誰也不得有此享受(雖放鞭炮有一定的危險性,我們對哥哥大人的這種獨特的“掃墓待遇”,仍有不平之感)。“開始放鞭炮了,你們(指我們這些小人物)注意了!”這話音剛落,但見哥哥大人手一揚,“轟!”就是一聲巨響,他的臉上眉色飛舞。哥哥這次放的是一顆大爆竹,放了這顆他又接連放了四顆,意為“五子登科”。“五子登科”放完,哥哥大人又點燃了一掛小鞭炮,“噼啪噼啪”估計少都有一百響,聽大人們講這叫“百炮齊轟驅瘟神迎福神”……該響的都響過,我們松開捂著耳朵的雙手,心中似在異口同聲的說:“哥哥(幾個族弟也稱我哥哥如是,特別一提)真厲害!”這才把上山掃墓的真正意圖展了開來:遠看青山近看山川,左看花草右看樹木,前看墓碑(讀墓志銘,有許多字認不到)后找沒有失效(還可以打響)的小鞭炮……“把家伙拿好,向下一個目標出發!”大人們隨著這句話的發出而率先各自邁開了腳步,哥哥大人與這幾個大人步調一致地走著。對面山頭上走著一伙他家掃墓人,其中有一個紅衣少女,哥哥大人面向她們發出了嚎春般的叫聲,響聲在山谷中回蕩。大人們喊話動身“向下一個目標”那刻,我們幾個跑到了一叢杜鵑花旁爭先恐后地摘了幾朵。
哥哥大人一米八幾的高個子,穿上高跟皮鞋,高過一米九零。按照大人(成年以上的人)的眼光,一米九零的個子并不算什么高,在我們這些一米不到或一米剛出頭的,學識又剛步入啟蒙時代的小人物面前,哥哥大人是“巨人”、“偉人”式的,無論在哪個方面,他都是我們崇拜的榜樣。我們在哥哥大人面前看他,是仰著頭的;哥哥大人給我們講《三國演義》,給我們講天文地理,給我們講英語,甚至有時還給我們講句把子日語,如“妹(米)西妹(米)西”、“沙(死)啦少(死)啦”之類(哥哥大人給我們講的日語是否“標準”,我們都是不管的,他怪聲怪氣又裝腔作勢,看樣子都是在漫不經心地“戲弄”、“應付”我們這些一竅不通又童趣橫溢的小人物。我的一個族弟有一回操著我哥哥的那副腔調,逗得我哈哈大笑,這小我一歲的族弟說道:“弟兄們!給我‘向’——‘上’在我們小人物的口中說成‘向’是正常的——抓住那個兔崽子,重重有賞!……”這位族弟認為,我哥哥的那種陰陽怪氣的腔調是一種“嫖腔”,講話時帶有“嫖腔”聲調的人就是“大人”。我對這族弟的話半信半疑,為了使自己有“成熟感”、“大人感”,我有時也會下意識地學學哥哥大人的“膘腔”,向班上的同學大叫:“你的!妹西妹西!……”至于什么叫“嫖腔”,也是從我哥哥大人自己的口中我們才略知一二的,他說我們的爺爺是個老嫖客……),足見他的淵博學識、大人風采。哥哥大人的成熟身材令我們崇拜,其淵博學識更令我們崇拜,如果不是他有時在我們面前露出恐怖可怕的面孔,我們做小弟的是會投他的“特級英雄票”、把他當成英雄中的英雄的。哥哥大人的一舉一動,都可成為我們模仿的對象,至于其舉動是文明還是野蠻,是高級還是庸俗低趣味,我們可不管那么多。所以,當哥哥大人面對著那邊山頭嚎春般的叫喊時,我們——他的忠實追隨者也跟著起嚎,一時間鬧得整個山谷、山空轟轟作響。紅衣少女那邊的男子大人也跟著我家的哥哥嚎叫,似是在對他回敬——示威或逗樂。哥哥大人被對面山頭上那個嚎叫的男子大人氣得火冒三丈,他自言自語地說:“媽里個巴子!我是在同你喊叫嗎?如果不是那個穿紅衣的女子,我看都懶得看你們!你們算老幾?”哥哥大人見我們一群小淘氣都跟著他發出了嚎春般的叫聲,頓時怒氣全消,他鼓勵我們道:“對!弟兄們,叫大聲一點!讓對面山上的那個亂叫亂喊的混蛋成為啞巴!——看見沒有?那個穿紅衣服的女孩向我們這邊看了,再叫大聲一點!”說到這里,哥哥大人嘴里又發出了更響亮的嚎春式叫聲,這聲浪一陣一陣像滾滾波濤似地涌向對面山頭,恨不得立即將那紅衣少女卷到這邊來。在健身科學運動中,有一招叫“吐故納新”,意思是吐出體內陳舊廢氣,吸入新鮮空氣,鍛煉肺活量及其機能。這一招在空曠的山野中練習,比在城市中不凈的空氣環境中練習效果要好。君或見在深圳特區羅湖公園深處,深圳水庫之邊,有男士放長調憑空高喊“嗨——”此為練氣“吐故納新”高士者也。哥哥大人高見,趁清明掃墓之機,嚎春、練氣而“吐故納新”,可謂一舉三得。我們小輩跟著有高見覺悟的哥哥大人表現也不賴,無意嚎春,練氣健身做“吐故納新”之功,是跟得上時代的。我們的嚎春式大叫聲強度或許還勝哥哥大人一籌呢。
紅衣少女最后望了我們這邊一眼(我估計她是看我哥哥),很無奈地跟著她自家的人走下坡路,直到遠去、消失。紅衣少女不見了,我們一群小人物卻不以為然,仍舊在路上狂呼大叫:“哎——”、“哦呵——”哥哥大人在紅衣少女遠走那一刻,其面上就出現了異樣……他被我們“不識時務”一個勁的叫喊攪得不耐煩了,他轉過身來對我們吼道:“別吵了!叫什么叫!?……”哥哥大人無須再往下說,他的意思我們都懂:“(你們)再不安靜下來,(讓我反省自己的得失)我的巴掌可要打人了,清明節給你們這些小王八烏龜一個耳光,又能把我(堂堂大人)怎么樣!?”
翻過幾座小山,跨過幾條小溝,我們來到了爺爺的爸爸(我們稱之為“太公”)的墓地。
“——哇哈!這里站得高看得遠,春光好哇!”哥哥大人在墓前發言道:“一年不見,墓前雜草叢生,墓圍藤纏藤,草木情意也深相互緊挨連——難怪有的人會打著燈籠走夜路(做嫖客)不甘寂寞呢……”
哥哥大人出口成章,文光四耀,跟他這樣的人過不去多只是要吃虧的,誰知道他現在諷刺說的是誰?爺爺做為此次掃墓的“最高統率”,哥哥地位(在我們心目中)雖不小,與之相比可謂大相徑庭。奶奶多年前已故,爺爺這些年來“浪漫”事多,據說村里有個老寡婦跟他的關系很好……哥哥大人像個“特派記者”,對爺爺的“新聞”相當敏感,特別善于捕捉爺爺的“艷事”,他在這方面的“報道”是帶專業性的。毋庸置疑,他剛才的那些話,是以其“特派記者”之身份對“新聞”人物不滿的旁敲側擊。爺爺才不跟他計較呢。哥哥大人是什么?一個野馬似的小孫子。一切準備就緒,爺爺自與其父“默話”去了;哥哥大人持著點燃的神香,那種氣派,宛如統率千軍萬馬的《三國演義》中的曹操,似乎他手一揚“轟”的一聲巨響過后,滿山的草木就將化成魏國將士向蜀國陣地發起沖鋒……事畢,爺爺為我們隨口講起了祖輩的故事,有心思聽的很少。哥哥大人兩眼總在四處搜尋,看看能不能再見兔子影,看看遠方會不會再現紅衣美人。我族弟們的目光早已盯住了那邊掃墓的人們,我看見其中一個人的相貌很熟悉,很像我們班的同學陳小亮——對,就是他,我看清了。我向那邊發出了幾聲嚎叫,那個同學很快注意到我,他也發出了同樣的叫聲。我們一人一聲叫喊了幾句,我心里覺得真快樂。“啪!”忽然一聲響,我頓覺自己臉上火辣辣的。“哥哥厲害。”我忍不住嘴里說出話來,一只手摸著發火發辣的半邊臉…….
我不止一次同別人一起到哥哥大人的學校里去玩。我們在他們學校垃圾堆里又翻又扒,尋找粉筆段、廢圓珠筆呀什么的。撿到一截又一截的粉筆,我們就圖墻畫壁(但這不是粉筆的唯一用途,我們還會用撿來的粉筆在曬谷坪上“作畫”、畫“貓人公兒”、畫游戲圈等),有時會用粉筆把所討厭的同學的“大名”寫在人家或學校里的墻壁上,其旁再加上“亥(該)死”、“王六(八)”之類連我們自己也不確切懂得其意的語詞。我們在班上的黑板上也畫、寫歪歪斜斜的字寫上去就覺得好玩,畫上去的無名圖案,也認為是自己的“杰作”,看到老師在教室外走動,上課鈴將響,就趕緊拿起黑板擦,把它們擦掉不留一絲痕跡。我們撿到圓珠筆芯,拔掉那個金屬頭,弄干凈塑料管里的殘余油墨,再配制一根小竹竿,塞進管里,一個理想的“玩具”就制成了。我們從家里拿或“偷”(瞞著家人拿)來一兩只生番薯,帶到學校在班上拿著玩具射番薯玩。一點一點的番薯射出去,還有一點路程,射在人身上(不射中眼,若射中眼會使眼有點不適之感,不過無大礙)是絕對不會對人構成傷害的。番薯若射在人臉上,有時會沾住,這樣就引起了行為人及別人的關注,常會惹來一陣哄堂般的大笑,笑他或我的花臉。我們玩這種“射番薯”的游戲玩得總是很開心,“戰斗”(用這種“玩具”對射)在激烈之中樂趣是無窮的。哥哥大人在家里“沒收”了我兩個這樣的玩具,令我很感到傷心。幸虧這種“玩具”之原料來得容易,再去中學的垃圾堆里翻扒一番,再“偷”(也可稱之為“順手牽羊”,我有幾種方式可以“牽”到一只這樣的“羊”,如吃飯時我端著碗躲到自己房間里去吃,佯裝邊吃飯邊看書遲遲不把碗筷送出來,等他們吃完了,我再把少了一根筷子的碗筷端出去,到廚子里抽出一支未用的補上;或趁家里的人不在索性動作麻利地到廚子邊的筷子籃里抽出一根就跑;等等。一支筷子折斷后可以做兩個這樣的玩具桿)走一支家里的筷子,經過一番加工后新的玩具便制成了。我在家里不玩這種玩具,或背著哥哥大人射番薯,他一點都不知道我還會有這種“無意義”的東西。哥哥大人在“沒收”我的玩具后,見我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自己親手制作的玩具我是特別愛惜的),真是鐵石心腸,一點都不發慈悲,還當著我的面把玩具毀掉(哥哥大人力大,他輕輕一弄就把該玩具的重要“零件”——竹木竿折斷了,他反手一甩,塑料管便飛上了屋頂)。沒有揚手給我一巴掌,哥哥大人已經算是對我“高抬貴手”了,我是蠻識相的,他毀我玩具我保持著沉默。
哥哥大人所在的那個班級叫初三(1)班,星期二那天,我與兩個同班同學在上午做課間操時溜出隊,偷偷摸摸(我們得彎路繞過學校和操場以免讓老師們發現,我們若躲到廁所里去避一下,然后行所欲為也可以)上了他們那所學校。我們做課間操時,哥哥大人的學校在上課,他們做課間操時,我們學校在上課。根據我們所掌握的這個情報,我們在教室外面東看西看,尋找三(1)班。我很快就找到哥哥大人的這個班了。我和其他兩位同學在窗戶外面動作靈巧地摸索著,像偵探似地將臉靠近窗戶,腳尖頂地舉目向教室里望,我看到:
哥哥大人教室里時沒有老師,他正在與左鄰右舍高談闊論,嬉皮笑臉,還不時向女生送秋波……哥哥大人在班上的這些舉動,成了我學習的榜樣,我將其記在心里。“哥哥大人學習好,看來那是他搞好學習的動作、‘看家本領’,不外傳的。”我那時是這么想的。兩位同學跟我的樣頂起足尖向教室里看,以為里面有什么好看的。他們沒有看出什么蹊蹺,一個同學干脆向我哥哥大人的教室里“喂!”了一聲,以打破此行記錄,留下“傳奇”(這個同學的心事我懂,他這么做是一種“英雄”之舉,我及另外一名同學都有可能會對他產生敬佩之情,因為他這么做是很“冒險”的)。
這同學叫聲過后,從哥哥大人的教室里馬上傳出了一個又一個“沖擊波”:
“誰在外面?!”
“給我們抓住就揍你!媽里個巴子!”
“小家伙,別跑!”
……“沖擊波”全部都是恐怖可怕的大人叫聲,我們被“沖得”幾乎跌倒,步伐錯亂。我們定神猶惶中,顧不得多想一溜煙各自奪路而逃(我們此時已不會顧及他人,只求自己盡快逃離這個險惡橫生的地方)。回到教室里,我們的心仍有余悸,那可怕的像原子彈爆炸發出的“沖擊波”加魔鬼般的吼叫聲仍在我們耳邊回響。尤其是我,畢竟,哥哥大人對我的威懾力太大太強了。他沒有發現我抓住我,是祖宗積了德。我們兩位“無辜”的參與此次行動者,并未對那惹禍的同學產生埋怨,相反,我們一齊稱贊他“有膽量”,“不簡單”,他的一“喂!”就打破了“小人”的記錄,創造了我們的“歷史”、我們的“傳奇”、我們的“驚險經歷”。若我是兩方游戲“戰斗”隊中一方的最高指揮官,我會馬上破格提拔這名同學讓他做隊長,我自己則“辭職”。
哥哥升學考試的日期越來越近了,在最后的幾天里,哥哥免去了余留在他身上的最后一絲勞動負擔。哥哥大人穿著一雙運動鞋,套著絲光襪,著裝新穎,每天都可看見他滿面春風地往來于從學校到家里的路上。我們幾個姐弟倒覺得光著腳下田地舒服,盛夏到了,赤腳踩在田地里或上學路上,還有涼快感覺呢。
“媽,明天我們就要開始中考了,早飯要搞好一點,不要考試的時候覺得肚子餓……”那天晚上,哥哥大人把升學考試的“后勤保障”對母親講得很詳細。
“知道了,我自有安排,你用心考好成績就是。”母親對哥哥大人作了總的答復。次日天亮之前,母親就把一只肥胖的鴨公宰翻了。哥哥大人剛起床洗臉、刷牙,餐桌上就已擺好了他的早飯:有鴨公心、鴨腿、油炸雞蛋、瘦臘肉湯……
“那個鴨公心你吃下去,更有記性。”母親對哥哥大人道。我們姐弟幾個也算是有口福,由衷感謝在這么一個普普通通的日子里,哥哥大人給我們帶來節日般的快樂,他一年三百六十天如此考試,我們皆不反對,還要向其投加強贊成票。
“弟兄們!上!不要客氣!”哥哥大人像“東道主”似地請我們吃鴨肉,那模樣相當熱情。我們姐弟幾個這回都把哥哥大人的“尊嚴”給忘了(兩個姐姐過去對哥哥大人的“武功”有感而稱哥哥為“閻牢王”,意思是說他像個可怕的地獄中的霸王),筷子該往哪放就往哪放,哥哥大人“人逢喜事精神爽”,脾氣也爽——“吃,吃,別講斯文,弟兄們。”他一個勁地對我們這兩個小人物(也暗示著我的兩個姐姐)說道。母親見此情景,笑開了懷:“曉智,你自己吃唄,他們又不是三歲小孩,有好食的都不曉得食?”
哥哥大人吃著吃著停了下來,兩眼木然,兩只手放在褲帶上動了動,這個古怪的動作一度誰也不知其玄機,斜眼一看:原來他是在松褲帶。父親不在家,哥哥吃飯興起時,一般都有松褲帶這個習慣,母親勸之改一直無效。哥哥大人的這個富有“創意”的動作,有時會令二姐或三姐看了發笑。她們(哪個)一笑,哥哥大人的“鷹爪功”——巴掌就有了市場。兩個姐姐都吃過哥哥大人的巴掌,他吃飯時松褲帶,想笑也不敢笑了。為了防止發笑,兩個姐姐在用餐時若發現哥哥大人放下碗筷,表情(眼神)木然地把兩只手一同放到了桌下,她們會不約而同地把臉轉開或干脆起座端著碗到房間里去吃。哥哥大人也真是夠滑稽,吃罷這豐盛的“趕考早餐”,他站起身子伸了下懶腰,還打了個意味深長的飽嗝,此舉無意之中誘發了二姐的一聲笑。二姐發這聲笑是很小聲的,說明白點是,這聲笑是在二姐最大限度地控制下“漏”出來的。哥哥大人眼利耳尖,二姐的這聲小笑豈能逃過他的眼耳。哥哥大人一話不說就在二姐臉上“劈啪!”做了一聲響——嗚呼!二姐沒了笑意,多了一份哭意。“曉智!你……“母親氣得說不出話來。我默默地看著眼前的故事,心中暗自叫道:“哥哥大人厲害,佩服。”
哥哥大人悠然自得地吹著口哨上學趕考去了。看他那個背影,令人想起了《水滸傳》中在武大郎屋前轉悠,最后勾搭上潘金蓮的“大官人”西門慶。
哥哥大人中考后過了一段無憂無慮的日子。我們一家人從小到大都認為他考上了“重點高中”,哥哥大人的“大學生”風度也在我們家出場了。說實在的,我是第一個把哥哥看成是“大學生”的人,他的一舉一動都成了我的“模范”。看到他作業上“龍飛鳳舞”的書法,我曾經還這樣想過:“這是個標準的人才,這些字寫得多么好!長大后若能寫出哥哥大人這樣的水平,那該多好啊!”哥哥大人作業本上的字都是用鋼筆寫的,我這個時期連鉛筆字都還寫得歪歪斜斜,羨慕他的書法才能情節可諒。
三姐不知為何在一天吃晚飯時輕咳聲不斷,哥哥大人覺得這是對他“大人”的一種侮辱,他不能容忍,連續幾次對她做出了“警告”:
“你再咳一下我就對你不客氣了。”哥哥大人對三姐道。
“嗯!”三姐忍不住又咳了一下。
“再咳!”
“嗯!”
“再咳!”哥哥大人似乎真的要發火了,他的口氣提高到了一個最大的限度。他這話說完,三姐靜了一下,似在竭力控制不咳。
過了會兒,“嗯!”三姐還是又咳了一聲出來。兩眼死死地盯著三姐的哥哥大人到此,怒不可遏,“啪!”“啪!”就在三姐臉上一左一右地掃了兩巴掌。
三姐“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
母親今天去做客了,不在家,哥哥大人成了本家的“皇上皇”,誰也拿他沒法子。我斜眼看了打三姐的哥哥大人一眼,二姐敢怒而不敢言,小弟只顧傻看。
“媽里個巴子!一點怕氣都沒有,能不挨打嗎?”哥哥大人自言自語地說道。
“不準哭!再哭就多掃兩巴掌!”哥哥大人被三姐的哭聲攪煩了,又對她吼了起來。
……
母親做客返回家后聽了二姐的訴說,看到三姐臉上的手指印(該手印成“對稱”形),對“少年公公”——哥哥大人發了前所未有的大火。
“等你爺佬回來,我一定要對他說,讓他來教訓你!”母親三分進攻七分防御地對哥哥大人說道。“你越來越沒譜尺(做人不留分寸)了!”
“誰叫她那么看不順眼!你不管,我可容忍不了!”哥哥大人似乎也火了,他的口氣咄咄逼人。
“你管妹妹的手勢也不要那么重啊!你的心怎么那么狠(硬)!”母親說這話的語氣滿是感傷,就像要哭的樣子,她似乎對女兒臉上的“手指印”產生了極大的同情。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可愛的臉蛋上出現了成對稱形的“手指印”,大凡有情感的路人見了也會對其產生可憐,更何況是其親生母親!
“我的心狠?”哥哥大人狂叫道,“你跟人家生兒女比賽,生下這么多酒囊飯袋來到這個世界上受苦受難,比我要狠幾十倍、幾百倍、幾千倍!”
母親欲言猶止,哥哥大人又挖了她的苦墻角。如此擅長于攻擊他人“弱”點的“口才家”,光輝前途埋沒在一個貧困鄉村的農民家庭,這豈不是在浪費人才;很是令人惋惜,冷戰期間,與一慣言辭口是心非動輒耀武揚威的山姆大叔談論“人權”“民主”的東亞反展中國家外交官中,偏偏缺少我家這么一個能言善辯的“大人”!母親這回跟哥哥大人“過招”有沒有三個回合?哥哥大人又占“上風”,這樣就證明他在三姐臉上的“杰作”——跟繪畫般美麗的掌打人后所寫下來的“手指印”是“應該的”、“合理的”。
久違的“重點高中錄取通知”不知是不是送錯了門。無所事事的哥哥大人在訪友、探同學娛樂中一邊等著校方的佳訊,一邊把時間推向一年中最忙的那一陣。哥哥大人還是有主見,與其坐以待“累”不如自尋出路,他不僅探知其自己已名落孫山,還做好了出門打工掙錢的心理準備。眼下田地里金黃黃的稻子笑彎了腰,農民們為了創業豐收累彎著腰。哥哥大人擔負著我們家“勞動主力”的大任,再“謙遜”也推辭不了在烈日中收割水稻的那種喜氣洋洋的汗流風彩。他自嘆命苦,為六子女三子之一,不是獨生兒;他自嘆生不對時——若有那么一張通知,他何愁沒有法子“賽邊”(地方語,意為面對不利環境一邊溜走):若收獲、種植時間晚一些,他到時早已出外打工了(有可能在外面馬上就坐上了辦公室,當經理或老板都不一定),還會像這樣在酷熱的陽光下出“油”活受罪?
哥哥大人勞動時手腳是靈活、能干的,只可惜那么好的景象不長,用母親的話來說,就是:“做事的樣子倒好看,但干一陣子就想著偷懶,吃不起苦,不耐勞。”父親這次農忙回來了,他首先在家里談到的問題是關于哥哥大人之事。父親在回家的路上,有意光顧自己的田地,彎路走。他老遠就看見了其中一塊地里的情景:哥哥大人在踩打谷機,我在抱禾扎,姐姐們在割稻子……父親從那邊馬路上朝這地里走來,哥哥大人對這個“頂頭上司”的出現已有所察覺,他趕緊下力把打谷機踩得“轟隆轟隆”作響,嘴里高聲對我叫道:“快點!飯桶!”我很不明白怎么哥哥大人忽然之間變得那么賣力,見父親已站在田埂上看著我,這下我才懂了哥哥對我的好意——父親若見我做事慢騰騰的,很可能會據此揍我,輕則罵我一頓。這種現象通常是在就餐時或就餐前幾分鐘發生的,父親有在就餐期間或就餐前幾分鐘教訓我的習慣,他在“訓”我之后,見我以淚下飯,會得到一種莫大的滿足。父親沒有下地,略站了會兒,就轉身徑直走起了回家的田埂路、馬路。
父親的背影——可怕的“魔”影徹底看不到了,哥哥大人給我下了一道命令:“休息會兒!”
“唉——累死了!”哥哥緊接著嘆道:“媽里個巴子……”
“曉智,你沒有考到,愿意去補習嗎?”晚上就餐時父親很和氣地對哥哥大人講道。
“我不想去補。我準備去出門打工掙錢,好支援家里的經濟收入。”哥哥說話中顯得誠懇又有點激動。
“你自己的事要你自己考慮好,這可是你的前途問題,到將來,你可不要怨作父親的沒有讓你去補習呵。”父親語重心長地說道。
“我的主意已打定好了,沒什么再說的,以后要怨也只能怨自己。”哥哥大人的意志似乎是堅定的說道。
“這是第一件事。”父親接著對哥哥說道:“第二件事,我問你:在這個家里,你更大還是做父母的更大?”
“那肯定要父母親大羅,‘生我者父母’嘛,三歲小孩也曉得這個道理。”
“可你為什么不聽母親勸告,總是動不動打你那兩個妹妹,打得她們臉上留下手指印,幾天不消?妹妹母親管還是你管?”
哥哥一時語塞。有修養終歸有修養,哥哥大人很快就找到了回答父親所提出的問題的答案了,他說:“她們常常惹人發怒,我要是不管,母親會被她們氣死!”哥哥大人這時已青筋暴起,樣子激動異常,似乎他被人“冤枉”了——在三姐臉上留下“對稱形指印”全是為了母親,他“替母行道”,反被倒打一耙,好心沒有好報,能不“激動”嗎?
二姐、三姐在一旁聽著父子倆的對話,懾于哥哥大人的“威信”,沒有一個敢插嘴發言。還是母親為她們撐了一下腰:“我不用你替我管她們,即使會被她們氣死,也是我的事。”
“可我看不憒她們氣人!”哥哥大人忿忿地說道。
“好了,好了,敬愛的曉智同志,該我對你說幾句了。”父親道,“你在家中的態度,我不在家的時候,最好是改一改。母親沒你的辦法,我是有辦法對付你的,你現在長這么大了,楓樹般的身架,初中畢業文化,我想你也能夠理解我說的話。”這算得上是一場“家事談判”,一個是家中赫赫有名的哥哥大人。我們姐弟四個“家國”公民,全權享受這場“談判”的利益得失。雙方“談判”中,我們無一缺席,看起來就像“仲裁”一樣,默默地注視著“首腦”們的一舉一動。事實上,我們姐弟四個是不負任何責任的“家國和約”(父親與哥哥大人口頭上“簽”定的這場“家事談判”的結局——“本家國和平條約”簡稱“家國和約”)的旁觀者。哥哥大人以壓倒優勢取勝,判決我們姐弟四個從“平民”降職為“奴隸”,我們亦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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