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女性意識的覺醒與女性聯(lián)盟對悲劇命運的反抗
童年的陰影和傷害,拉希德的壓迫和殘暴,使本已軟弱的瑪麗雅姆轉(zhuǎn)向容忍,她“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橫下一條心,忍受他的輕蔑和責(zé)罵,他是嘲弄和斥責(zé)”,甚至得出這樣的教訓(xùn):“愛是使人遍體鱗傷的錯誤,而它的幫兇,希望,則是令人悔恨莫及的幻想。無論什么時候,若這一對劇毒的兩生花開始在那片干涸的土地上生長出來,瑪麗雅姆就會將它們連根拔除。她把它們拔起來,還沒拿穩(wěn)就趕緊將其掩埋。”因為愛和希望曾經(jīng)給她造成莫大的傷害,她不再相信它們,甚至主動拒絕它們,沒有了愛和希望,她的心早已經(jīng)麻木枯萎,成了一片凄涼絕望的荒原。
萊拉和阿茲莎的出現(xiàn),猶如一聲驚雷,喚醒了她沉睡已久的心靈。雖然她們起初有些矛盾,甚至“真的打起架來”。萊拉生女兒遭拉希德訓(xùn)斥,她還“冷眼旁觀”、“幸災(zāi)樂禍”,然而作為母親的萊拉卻又讓她“羨慕”,同樣的遭遇使她對萊拉“生出了憐憫”,萊拉還勸阻了拉希德對她的毒打,讓她免受皮肉之苦,尤其是阿茲莎“如此需要她”、“如此天真地、如此毫無保留地對她表達愛意”,喚醒了她因為自己孩子的流產(chǎn)而壓抑已久的母性,是她的“眼睛之光”、“心靈之王”,“變成她生命的一部分”,讓她“找到了人世間的真情”,讓愛和希望這“兩朵新的花朵始料未及地在她的生命中生長出來”,讓她重新獲得了自我和人性,獲得了女性意識的回歸。她們從此在生活中互相關(guān)心和照顧,聯(lián)合反抗家庭暴力,共同的命運,讓她們產(chǎn)生起了深厚的姐妹(母女)情誼,建立起了患難與共的女性聯(lián)盟。她們一起策劃出逃,雖未成功,卻鞏固了“革命情誼”。后來,當(dāng)拉希德得知萊拉和塔里克重逢時,他仿佛是一頭被激怒的公牛,“雙眼放出兇光”、“露出惡毒的獰笑”,想殺她們兩個。瑪麗雅姆從他“震驚、憤怒”的眼神發(fā)覺到了自己曾經(jīng)的溫順和服從“是多么愚蠢”,換來的只是他的得寸進尺,她進行了深刻反思,終于徹底地覺醒了過來,覺醒的力量是強大的,她走向堅決的反抗:“第一次決定自己生活的軌跡”,舉起鐵鍬“使盡了渾身的力氣”砸死拉希德。如果說,她上次離家出逃是在萊拉的建議和慫恿下半推半就的事情,那么這一次她身上的女性意識和反抗意識徹底覺醒了,她完全自主地決定了自己的人生道路。
為了讓萊拉和孩子們過上幸福生活,她主動承擔(dān)殺夫罪名,刑場上,她“雙腿沒有變軟”、“手臂沒有揮舞”、“無需被人拖下車”,在最后一刻,甚至“燃起了這么多希望”,“心中再也沒有懊悔,而是充滿了一陣安寧的感覺”,是一個“付出了愛也得到了愛的女人”,以“朋友、同伴、監(jiān)護人、母親”的身份離開這個世界,“終究成了別人眼中的重要人物”。她死了,但死得其所!她與真主同在!
與瑪麗雅姆一味的消極容忍不同,萊拉早就做好了出逃的準備,并一直在偷拉希德的錢,積極投入準備和策劃中,然而孩子的拖累、社會環(huán)境的兇險、法律的嚴酷(婦女出門要有男性親戚的陪同,婦女逃跑是犯罪行為,可以關(guān)進監(jiān)獄)、陌生男子的出賣,她終究沒能逃離魔窟。如果不是塔里克的重新出現(xiàn),說不定她會像先前的瑪麗雅姆一樣忍耐下去。然而,正是塔里克奇跡般的出現(xiàn),讓她深深震驚,對幸福和愛情的追求,往昔溫馨生活的點滴,喚醒了她沉睡的女性意識和潑辣的個性,讓她心中“升起一絲渴望,一絲不計后果的希冀”。可以想象,就算拉希德沒有被打死,她也會想方設(shè)法與塔里克在一起。
總之,瑪麗雅姆和萊拉在父權(quán)暴力面前,選擇了團結(jié),建立起女性聯(lián)盟,從對暴力的忍耐和麻木的迷失中走向覺醒和反抗,改變了她們母親一輩逆來順受的思想和做法,大膽地追求自由、幸福和愛情。可以說,正是因為她們尤其是瑪麗雅姆的覺醒和反抗,讓她們擺脫了繼續(xù)寄人籬下、任人宰割的悲慘命運,重新獲得了自由、幸福和愛情。雖然瑪麗雅姆以死作為代價似乎太慘重了,但是她的死讓萊拉和孩子們過上了幸福生活,她又是幸福的,因為她從他們身上重新獲得了愛和希望,她的生命和幸福在他們身上得到了體現(xiàn)和延續(xù)。她的身體死了,但靈魂依然活著,并成為一股精神力量,充斥環(huán)宇:“她就在這兒,在這些他們重新粉刷過的墻壁之中,在他們種下的那些樹苗之中,在那些孩子保暖的毛毯之中,在那些枕頭、書本和鉛筆之中。她就在孩子們的笑聲之中。她就在阿茲莎背誦詩句和她朝西方鞠躬時念出的經(jīng)文之中。但是,最重要的是,瑪麗雅姆就在萊拉自己心中,在那兒,她發(fā)出一千個太陽般燦爛的光芒。”瑪麗雅姆和萊拉在這不可寬恕的時代,以看似不可能的友誼,寫下不可毀滅的愛,贏取了最終的勝利,譜寫了一曲從迷失走向覺醒和反抗的女性贊歌!
三、希望的曙光和偉大的突破
縱觀整部小說,太多的痛苦和離別、暴力和流血、痛苦和災(zāi)難讓人久久不能釋懷,給人一種壓抑甚至窒息的感覺,尤其是瑪麗雅姆被槍決,更是給人一種悲切甚至悲壯的感覺。然而,它同樣也給了我們希望:戰(zhàn)爭結(jié)束了,和平重新降臨這個國度;干旱結(jié)束了,大雪昭示著綠色和豐收。醫(yī)院里女大夫偷偷脫下布卡做手術(shù),孤兒院里院長暗地里教授女童知識,行刑路上“小兄弟”安慰瑪麗雅姆不要害怕,更主要的是以萊拉為代表的阿富汗人開始返回家鄉(xiāng)重建家園:種樹苗、粉刷舊房子、搬磚頭蓋新房子、挖掘排水溝、打水井……萊拉回到女兒曾待過的孤兒院,帶著瑪麗雅姆來不及發(fā)揚光大的“愛”拾起教鞭,教育著失學(xué)多年的孩童,夫妻倆以愛滋潤千瘡百孔的家園,以行動加入國家重建行列。戰(zhàn)后的陽光,灑在她的臉頰,猶如燦爛千陽般光彩奪目!愛和希望重新降臨這片飽受了30年災(zāi)難的土地。阿富汗懂得了懺悔和贖罪,雖然這來得太遲了,但這終將把他們挽救,讓他們得到真主安拉的救贖。
逃脫了拉希德的魔爪、塔利班政權(quán)被推翻、民主政府上臺、與塔里克結(jié)婚,在各方面力量的作用下,萊拉重新獲得了自由和幸福,恢復(fù)了自我和本性。誠如魯樞元所說:“女性的真正解放,在于恢復(fù)女性長久以來被壓抑、被扭曲的天性,發(fā)揚女性在人類歷史進程中的獨特優(yōu)勢。這表現(xiàn)為:大地崇拜的女性精神,護佑萬物的女性倫理,充滿感性與溫情的女性思維。”女性只有首先確立自己作為“大寫的人”的地位,保持女性自我人格尊嚴和個性的完整與獨立,獲得獨立自主的經(jīng)濟地位,擁有獨立的自由和生活空間,找到愛情以外的其他感情和生活的意義,才能在這個基礎(chǔ)上爭取與男人的平等地位,從根本上建立起男女平等的世界,擺脫淪為“符號婦女”的悲慘命運。女性解放的道路雖然曲折,但最終在萊拉和阿茲莎的身上得到了完美的實現(xiàn),由此,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阿富汗婦女一定能夠?qū)崿F(xiàn)與男子地位的平等,一定會在阿富汗的重建中發(fā)揮重要的作用。
長久以來,一些女性主義者為了爭取女性的獨立地位和自我解放,走上了一條絕對反抗男性的道路,在她們看來,女性的所有不幸、悲哀、痛苦和災(zāi)難,都是由男性一手造成的,似乎只有完全打倒乃至瓦解男性,才能報仇雪恨,才能彰顯女性存在的意義,才能徹底獲得解放。這固然在某種意義上揭示了女性悲劇命運的原因,也是女性自我解放的一種途徑,而且事實上也獲得了一定的成功;然而,從長遠來看,這種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是片面的不可取的。誠然,男性曾經(jīng)對女性犯下了極大的罪過,這是無可爭辯的事實,應(yīng)該永遠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但是,過猶不及,世界是由男性和女性共同組成的,彼此都不能離開了對方而孤立存在,只有男女和睦共處,人類的未來才有希望。胡塞尼的偉大之處就在于此,他走出了狹隘的女性主義的藩籬,建構(gòu)了和諧完美男女關(guān)系模式。
萊拉與塔里克最終走到了一起,“賴里和瑪姬濃”自幼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簡直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他們的戀愛出于真正的愛戀,是建立在雙方完全平等基礎(chǔ)上的相互吸引,完全沒有任何強迫的意味。只是好事多磨,由于各種原因,他們經(jīng)歷了十幾年的分離,但他們的愛依然為對方存在著,最終“有情人終成眷屬”。“男人和女人,各自都是一個流動的生命。如果沒有哪一方,我們都無法流淌,就如同沒有岸的河流不是河流一樣。我生命之河的一條岸是女人,另一條岸是世界。沒了這兩條岸,我的生命就會是一片沼澤,與女人及男人的關(guān)系使我成為一條生命之河。”勞倫斯的這一論斷多么富有哲理啊,男女之間的關(guān)系猶如河和岸的關(guān)系,沒有河就沒有岸,沒有岸成不了河,河和岸是須臾不可分離的,各自不能互相離開而存在。因此,娜拉們不應(yīng)該出走,因為“但從事理上推想起來,娜拉或者也實在只有兩條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而是要以瑪麗雅姆和萊拉為榜樣,進行女性解放和斗爭,擁有獨立的經(jīng)濟地位,建立起獨立完整的人格和個性,與男人們建立起平等、和諧、互助、合作的關(guān)系,惟其如此,人類社會才能健康持續(xù)地發(fā)展,人類才能像其他生物一樣在地球上快樂、詩意地棲居著,人類和睦相處的美好構(gòu)想才能最終實現(xiàn)。
胡賽尼的偉大之處還在于,他所追求的女性解放,不是停留在女性擺脫男性的束縛和壓迫、取得自我主體獨立地位、男女平等和諧相處的目標(biāo)上,而是進一步把女性的解放與國家的解放、民族的獨立結(jié)合起來,這樣,女性解放就不再輕飄飄地顯得單薄無依,而是獲得了豐富的內(nèi)涵,擁有寬闊的視閾,得到了質(zhì)的升華,獲得了時代的廣度和歷史的深度。萊拉沒有留戀在巴基斯坦的幸福生活,而是毅然決然地回到幾乎淪為廢墟的阿富汗,肩負起重建家園的重任,因為那里才是她的根。在阿富汗面臨內(nèi)憂外患的特殊形勢下,作為國民的一份子,女性解放只有與民族國家的構(gòu)建相結(jié)合才能有所附麗,誠如董麗敏所說:“‘身體’的解放與作為‘國民’的覺醒,就并不是矛盾對峙的,恰恰相反,兩者卻可以是互為因果的:解放‘身體’必須依賴于民族國家的建立,依賴于一個同束縛/壓抑‘身體’的傳統(tǒng)帝國相異而又能抵御西方列強入侵的新國度的出現(xiàn);而作為健全的現(xiàn)代‘國民’,‘身體’的解放也是基本的前提。”正是在此意義上,胡賽尼跳出了狹隘的女性主義窠臼,取得了偉大的突破,他的女性思想才有了深度和厚度。
(本文發(fā)表于華南師范大學(xué)《桃源》201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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