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又在對著家門前那片芍花吹簫了。那曲子是阿媽生前最愛聽的。
我之所以會成為現(xiàn)在的我,或者說阿爸之所以會成為現(xiàn)在的阿爸,總之我們之所以會成為現(xiàn)在的我們,全都是因為十二年前的那場戰(zhàn)爭。當無墳可上,我才明白原來未曾有親人死去的土地是無法叫家鄉(xiāng)的。
我常常在想,如果沒有那場戰(zhàn)爭,一切是不是就會不一樣了呢?
我叫小芍,家里只有我和阿爸。十二年前,我們隨族人一起搬了岐山。也是從那一天起,阿爸開始變得沉默,而我也開始重復(fù)地做著那個恐怖的噩夢。
涇水,渭水,一北一南,像碧帶藍綢一般夾繞著黃土高原的山地、丘陵與平原。
大原東部,兩條大川流域的中上游,是我的美麗故鄉(xiāng)。
當我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我們的家在豳地的一個山腳下。那附近有一片寬闊的草坪,草坪上有成片的芍花,后來我才知道那是阿爸阿媽就是在那相識相戀的。每年五月,山腳草坪上芍花就會成片綻放,緋紅如朝霞般絢燦。我每天都會到草坪那里放羊。當我的小羊羔們吃著它們的草時,我就會躺在那無垠的草地上,望著遲遲西去的云和翱翔于高空的鷹。風輕撫著,夾著幽幽的花香。有時,我還會跟我的小羊們賽跑。是的,它們會和我賽跑。每當我往它們的身后扔石頭,小羊們就嚇得“咩咩”地往前跑。這時,我就會像阿爸那弓發(fā)出的箭一般,徑直地往前沖去。雖然大多時候,等到我回過頭時,小羊們早已在繼續(xù)吃它們的草,但我卻依舊樂此不疲。
當我放完羊回家,阿媽總是會端出一碗熱騰騰的湯,那味道讓人終身難以忘懷。我的阿媽是我們族里最漂亮的女人。是的,她就像她頭發(fā)上那芍花一樣的美。不,應(yīng)該說她比那芍花更美。每次阿爸剪羊毛時,阿媽總是會拿著籮筐站在旁邊。那是我一生中見到的最美麗的場景,也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時光。
我的族人們是這世上最善良樸實的一群人,他們勤于耕種、畜牧,善待友鄰。我們的族長,我叫他“亶父”,是個極其善良的人。他向來施行仁義,雖然戎狄不時來騷擾,他還是會把財物給他們。起初,我并不明白他為什么這么做。后來我才知道他這么做只是為了避免族民們收到更大的傷害。然而他的退讓卻始終沒能阻止那場災(zāi)難的發(fā)生。
我想我永遠也不會忘了那一天,那使我們所有人不得不遠離故鄉(xiāng),充滿血腥的可怕的一天,那把我變成現(xiàn)在的我,把阿爸變成現(xiàn)在的阿爸,把我們變成現(xiàn)在的我們的一天。
那是秋日的下午,天出奇的藍。我像往常一樣躺在草地上,小羊們在吃著它們的草。有那么一剎那,我竟把天上那漂浮的白云當成我的小羊們。風輕撫著,朦朧中我聽到了羊兒們“咩咩”的叫聲。我猛地驚醒過來,發(fā)現(xiàn)羊兒們正在亂竄。我從沒見過它們這么慌亂,就算我拿石頭砸它們的時候,它們也沒有這么跑過。我的心開始變得不安。
就在我把羊兒們趕回羊圈的時候,我的身后遠遠地傳來了一陣“咚咚咚”的聲音。我回過頭去,看見蒼莽的古道上一支黑壓壓的隊伍正往我們這邊奔來。隊伍中不時傳出野獸般的吼叫聲。我知道,他們又來了。于是,我趕緊往家里的方向跑。等我跑進部落的時候,族人們早已拿著各種防御的武器駐守在部落口了。
“芍兒,你可回來了,擔心死我了。”阿媽緊緊地把我抱在懷中,我感到她在顫抖。
這時,族長亶父發(fā)話了。“嗟!眾族人聽著。舉起你們的戈,聯(lián)起你們的盾,立起你們的矛。身后就是我們的家園。族人們,愿你們威猛如虎,如熊如豹。讓我們的敵人在我們面前奔逃,讓他們不敢再踏進我們的國土一步!”
亶父的話語剛一完畢,四周便爆發(fā)出冰河破裂般的怒吼:“誓死保衛(wèi)家園!誓死保衛(wèi)家園!”
這時,前去探聽的一位族人回來了。“亶父!敵人在離我方250里處突然沒了蹤跡。”眾人面面相覷。亶父凝視著前方,似乎陷入了沉思。
一個半時辰后,太陽開始西斜。四周依舊水一般的平靜。亶父開口了,“天色已晚,老者婦人兒童先行歸家,壯者留下,各家各戶關(guān)好門窗,警惕敵人突襲。”
少頃,夜幕籠罩著豳地上下。天空,皎月彎彎,耿耿天河燦爛。
無知草蟲在秋夜里歡快地啾鳴,微風吹拂中,空氣里彌漫著草木、花香混合的氣息。
部落前方,一小隊族人警惕地監(jiān)視著遠方。那里依舊墨水般的漆黑。
部落口處,一處處土灶余燼猶暖,篝火噼啪燃燒著。
“芍兒,你快睡吧,有阿媽在。”阿媽撫摸著我的頭說。“阿媽,我不怕。可是我擔心阿爸。”我的心是那么的不安。“咩!”就在阿媽走進里屋的時候,我突然聽到了一陣奇異的羊叫聲。“糟糕!羊兒,我的羊兒們!我竟然忘了我的羊兒!”不知怎的,白天那云忽然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羊兒們不會是要離我而去吧?我拔腿就往羊圈跑。我的羊兒們,你們千萬不能有事,等著我,我這就去救你們。
“芍兒,芍兒,你去哪里?”身后傳來阿媽急促的聲音。“阿媽,我去把小羊們救回來。”我邊跑邊說。“危險!快回來!快……”我萬萬沒有想到,那會是我最后一次聽到阿媽的聲音。
快!快!快!我邊跑邊在心里祈禱。就在我把羊兒們趕得一個隱秘的地方的時候,我的身后閃出了一片奇異的光。等我回過神來時,才發(fā)現(xiàn)那是火,熊熊燃燒的大火。
“芍兒!芍兒!……”那是阿爸在叫我。“阿爸,我在這!我在這!”我揮舞著雙臂喊道。“阿爸,那火!火……是不是……我們家……”我開始語無倫次。
“快上馬來!我們要趕回去找你阿媽。”阿爸猛地把我拉上了馬背。馬兒載著我們飛快地家的方向奔去。我緊緊地抱著阿爸,當我把頭靠在他的背上時,我發(fā)現(xiàn)他的心跳得如此地快。
我可以感覺到一股熱氣正在像我們襲來,與此同時,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恐怖的血腥味。“駕!駕!駕!”馬兒繼續(xù)飛奔著向前。
就在我們到達部落口的時候,我見到了那許多年后依舊重復(fù)地出現(xiàn)在我夢里,折磨著我的畫面。遍地都是族人們的尸體,橫七豎八地交放著。房屋上,火苗往上直竄。頹敗的房門里,物件四散。不遠處,一個小女孩躲在墻角邊哆嗦著。旁邊是一個羊頭。瞬間,我的眼淚流了下來。
“放開我!放開我!……”遠處傳來了婦人的哀嚎聲。“嗚嗚嗚,放開我阿媽!阿媽,嗚嗚……”等到阿爸帶著我趕到那里時,卻發(fā)現(xiàn)婦人早已倒在血泊中,那孩子不見了蹤影。
“阿媽!阿媽!你千萬不能有事,我還有很多話和你說。我們還要一起去看芍花。我不應(yīng)該丟下你去找羊兒們。”我早已淚如滂沱。那通往家的道路竟是如此的漫長。快到了!就快到了!然而我卻無法相信眼前的一切。昔日我們那美麗的房子早已面目全非,只剩下一堆廢墟。阿爸木然地下了馬,沖進了那廢墟。我們拼了命地撥開重重的雜物,希望能找到我的阿媽。半個時辰后,在那燒焦的木板下,我看見了阿媽。她是那么的黑,我知道她是那么地痛。“阿離!你醒醒!我把芍兒帶回來了!我來救你了!”阿爸扶起阿媽的上半身,流著淚說。
“撤!”這時,遠處傳來了戎狄的叫喊聲。“阿媽!你醒醒。我回來了,芍兒回來了。”我抹了抹眼淚,“你聽,他們已經(jīng)走了。求求你,快醒來,求求你!”然而阿媽卻一動也不動。我緊緊地握著阿媽的手,就在那一刻,我發(fā)現(xiàn)了她手里緊握著一朵芍花。阿爸將阿媽緊緊地抱在懷中,連同那朵芍花。
后來我才知道,那天后來附近來了一支神秘的隊伍,他們聯(lián)合族長和族民們,擊退了戎狄。
然而在目睹了那么多的殺戮后,痛苦不能自拔的族長亶父決定搬遷。他知道戎狄們想要的是土地和人民,只有他離開,才能避免再次的殺戮。
那天,我和阿爸把阿媽葬在那片芍花地里后,就隨族長搬到了岐山。
許多年后,當我望著家門前的那片緋紅的芍花,望著阿爸那吹簫的背影時,我知道其實阿爸從未忘記過故鄉(xiāng),就像他從未忘記過阿媽。
或許,只有我們才知道戰(zhàn)爭對于我們來說到底意味著什么。
【編者按】情真意切,頗為感人,更可貴的是寫景及其細膩。作者在文中寫到:未曾有親人死去的土地便無法叫故鄉(xiāng)。我想,故鄉(xiāng)若是背負著親人的死去未免也太過于沉重了點,征戰(zhàn)已去,我們唯一銘記戰(zhàn)爭帶來的災(zāi)難,熱愛和平,芍花開處便是故土,心安處便是己鄉(xiāng)。
——黃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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