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這個年齡,尤其是這些日子,祝小燦認為自己的思想發生了質變,他經常陷入并享受著自己所浮想聯翩出來的很多事情,不過每次過后他才意識到所想的與現實生活幾乎斷失了關聯,后來一次他認為自己所想的依然是遙遙無期后他把這些想象稱作意淫,但無論怎樣,從他樂此不疲的狀態來看,明顯他是渴望這種轉變,所以他曾多次懷疑過這種變化其實是自己從內心上強迫出來的。
在前一天晚上,他躺在木床上無法入睡,稍一翻身背下的木板就會咯咯作響,后來他躺直身子望著瓦屋頂上天窗想到了自己再過幾天就滿二十歲了,也就是說在這快二十年的日子里,他就像現在這樣一直在坐井觀天,透過那一小塊玻璃窺見那一小片的夜空,緊接著他在黑暗中堅決地對自己說在滿二十歲過后要走出這條村子。“還有,一輩子再也不睡這樣的床,”他翻了個身繼續說。第二天他一反常態拉著方慈的手從村頭穿入各條小路走到村尾,他把這個證實了自己的想法告訴方慈,“看到了嗎?我們一直就生活在這小小的土地里。”后來他繼續帶著方慈走出村子走過河上的木橋沿著陡峭的山路來到對面的那座山頂上,他們這天就坐在那塊巨大的巖石上鳥瞰著山下的一切,這一處是他們小時候常來的地方,幾乎一如多年前所望到那樣,目所能及的還是那一群瓦屋平房以及村子周圍的一帶郁郁蔥蔥的樹林和田地,然而除此之外比較顯眼的就剩下那條很長的筆直通向山的另一邊的泥路了。“小燦?”方慈終于說話了,“你今天怎么了?”
“嗯?”祝小燦反問道,“我怎么了?”
“我總感覺到你今天很奇怪,你是不是想告訴我些什么?”
我要告訴她什么?祝小燦欲言又止,他覺得應該要把自己的這一想法告訴她,他們青梅竹馬,然而更重要的是祝小燦在滿十八歲的那天跟方慈說過待他們上了結婚的年齡就馬上結婚,請全村的人來喝他們的喜酒,把他們的喜事搞得風風光光。但另一方面他又覺得離開村子這一想法很不切實,他憑什么能帶著方慈到城里去。
“你想過以后的生活嗎?”祝小燦說,“我是說,你甘愿一輩子就在這村里呆著嗎?”
“怎么了?我們現在不是過得挺好嗎?無憂無慮的,”方慈說著意識到些什么,“難道你想到城里去?”
顯然方慈并沒有想過這方面的問題,這樣看來祝小燦貿然討論便顯得唐突,更何況對于目前而言,這些還算是空話。還是遲些再說吧,現在似乎早了點,祝小燦看著穿過樹葉而落在大石上的零碎的陽光想。
“在我還小的時候我舅舅就到了城里打工,”方慈繼續說,“然后他在那里安定了下來,從幾年前他每年回來的時候都會勸我們過去,但我媽不肯,她說城里的生活怎么好都不如留在村里的過得安心。”
“那是你媽媽的年紀大了,所以才有那想法,”祝小燦把雙腿伸上來,盤交在石面上,轉身對著方慈說,“但我們不同,我們可以像你舅舅那樣。”
“你真的很想出去?”
“你看看那條路,”祝小燦手指著說,“我們只是偶爾到鎮上趕集的時候才走過這條路,有沒想過我們將來也可以走著這條路到城里去,然后像你舅舅那樣每年過年才回來一次。”他很快就忘記了自己剛才所想過的話。
“這事先擱著吧,以后再說。”方慈注意到了祝小燦說話時臉上所露出的激動,但同時也認為這事對她來說很遙遠。“你說,如果我不去,你還會出去嗎?”她最后微笑著望著祝小燦。
“綁起你然后八人大轎抬你出去。”祝小燦說著也笑了起來。
后來他們就在這山頂上坐了很久,祝小燦摟著方慈一言不發地望著山下寧靜的村莊,在他聽見了人們在山下的那座廟前放的鞭炮聲的時候他想起了年頭他奶奶也在那里給他求過一次簽,算命先生說他以后是一位有錢人,生活會過得很好。幾天后方慈也帶他去求了他們的姻緣簽,算命先生又說他們會一直相愛到白頭到老,而且還能預言到他們將來會兒孫滿堂家庭多么地美滿。我總是恬不知恥地給自己美好的憧憬,祝小燦突然覺得可笑,神棍,他想到這詞,他們都會瞎扯,當然要討來求簽的人歡心,否則那些人怎么會給他掏錢時還滿臉堆笑。
“非要我選擇的話我會留下來跟你一起。”他們直到太陽在對面那座山的另一頭一點點落下去村莊里大多數的房屋炊煙裊裊才起身走下山的,走到山腳下的時候祝小燦突然對方慈說。
“什么?”
“我是指如果你一輩子留在村里的話。”
祝小燦回到家推開門恰好聽見他的爺爺跟奶奶坐在園子里談話的時候提到他的名字,但看見他走了進來便閉口沒繼續說下去,“怎么這么晚才回來,”他爺爺把煙絲塞進煙斗口里后對他說,“快去吃飯吧。”
“你們吃了嗎?”祝小燦走到飯桌邊問。
“我們吃過了,”他的奶奶說,他奶奶似乎每晚都只會永無止境地以同樣的動作做著同樣的事情,坐在木板凳上把雙腿伸直佝僂著腰織簍子,她身邊已經疊著幾只成品了,“你爺爺問你怎么這么晚才回來?”
“去找方慈去了。” 他盛完飯坐了下來輕聲說,祝小燦每次都暗示自己在他們面前提起方慈顯得理直氣壯,但每次都辦不到。
“你就不能少見她一天嗎?”她奶奶說這話的時候抬起了頭,“今天鎮上的那人又來咱果園買楊桃,你爺爺找你不著,只能自己爬上樹摘下了滿滿兩籮楊桃,累的不說,你知道多危險嗎?”
“又來了?他前兩天才來進完貨,我以為今天閑著。”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你每次都這么說。”他奶奶停了一下繼續說,“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怎么你還不明白。”
“爺爺你以后也不必爬樹,多不方便呀,最多第二天我再送過去給他。”
“你奶奶不是跟你說這個。”他爺爺望了望他奶奶說。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他奶奶說著放下了手中竹片并坐直了腰,“難道你就不能不去找她嗎?”祝小燦沒有說話,若無其事地大口嚼著米飯,“她媽媽克死了兩個男人,現在都不敢再嫁人了,她一家女人都克夫,難道你就不怕?”
“別再跟我扯迷信,”祝小燦把碗里最后一口飯吃完,放下筷子說,“就算她媽克夫也扯她什么事?難道她家就這樣世世代代克夫到了今日?這理就不荒謬嗎?還有,”他把視線從他奶奶臉上移開,“你的媳婦呢?難道她也克夫?”
“別提她!”他奶奶臉色大變,厲聲道,“我就不明白,我們村這么女人,就算村里沒有其他合適的,鎮上總有吧?你就不能找第二個嗎?”
“不能。”他望了望他爺爺,察覺到他爺爺還是沒有要開口的意思,在他還小的時候就發現,他爺爺每次都不會直接指責他的過錯,而是把要說的話先告訴他奶奶,然后再從他奶奶的口中說出來,而另一方面他也知道,從他爺爺一貫對他的和藹的語氣來看,他爺爺是覺得要是這些話他親口說出來并沒有多大說服力。盡管祝小燦并不認為是這樣,他覺得更多的是感染力。
“你有沒有想過我們?”最后他奶奶又拿竹片說。
祝小燦沒再說話,他愣了很久后轉身背對著他們,仰著頭盯著幾只飛蛾圍著墻上的燈泡飛,直到他感到自己的眼淚還是要流出來的時候起身走進了房間,他現在才明白爺爺奶奶的意思,他們不能再承受痛失孫子之苦,當然,祝小燦并不相信克夫這一謬論,但這意味著什么?他慎重地告訴自己,意味著他一直渴望的夢想成了不可能實現的噩夢,他不能離開他們,“你有沒有想過我們?”祝小燦的心里重復一次他奶奶的這句話,并且在他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就明白要是他離開了村子就是跟他奶奶所憂慮的結果一樣,然而在此之前,他卻沒考慮過他們,他為此對自己感到沮喪,這些日子以來他漫無邊際地把生活想得很遙遠,卻沒有顧慮他們二老,最后在他暗罵自己大逆不道的同時想起了他的父親,直到現在他還會像小時候那樣自豪地對人家說我父親曾經就是這條村子的村長,村長父親和他母親經營了果園生意也很紅火,這些都說明了在祝小燦七歲以前是個美滿的家庭,但在他七歲那年父親病死后這一切便隨之破滅,她母親第二年就跟另一個男人跑到了城里并結了婚,從此以后他和爺爺就接手了果園生意,而奶奶靠織簍子除了用在果園里就是擔到鎮上賣,這么多年來盡管他們過的日子還是比村里大多數靠田生活的家庭都要好,但生活還將繼續,這幾個月以來,單從祝小燦的主觀意義來說,他是極不情愿一輩子就過著這種日子的。但現在呢?他把房間的門關上,然后對自己說:“除了逃避這樣的生活離開村子,我還有爺爺、奶奶以及方慈。”
在祝小燦還小的時候就認為方慈是他身邊伙伴中最好的女孩,主要是因為每次方慈的媽媽給她炸油餅她都瞞著其他伙伴偷偷地撕一半他吃,在那個時候他也每次大口地吃著油餅然后滿嘴油膩天真無邪地對方慈說,你真好。有關油餅的故事他清楚記得在他們還不知道什么叫愛情的時候就已經向方慈表白過了,那天方慈把整個油餅讓他吃,說自己已經在家吃過了,他熱淚盈眶地接過油餅后鬼祟地把方慈拉到一邊,煞有其事地問,你愿意做我家的媳婦嗎?我奶奶說做我家媳婦能吃得好,還不用下田呢。方慈猶豫了一下,然后點著頭說,好啊,我媽媽也跟我說過希望我以后不用再過耕田的生活,那我就做你家媳婦吧。祝小燦為此開心了好長一段日子,他跑回家告訴他奶奶方慈是咱家媳婦了,以后我就能常常吃到油餅了。
祝小燦為了方慈跟別人打過兩次架,一次是他六歲的那年鄰居的狗仔搶了他制作給方慈的彈弓叉,他知道后非常生氣,跑到狗仔屋門口雙手叉著腰大喊,狗仔你給我滾出來!但狗仔出來后卻很快就把他打哭了,最后還是狗仔的媽媽把彈弓叉搜出來還給了他。另一次打架只是去年的事情,他聽別人說住在村頭的那人看上了方慈并開始追求她,然后第二天就叫了幾個人(狗仔也在內)把那人打了。
然而在他長大以后他還是覺得方慈是最好的因為她的善良,就如他們曾經在一次煽情的對話中他告訴方慈女人所有的美德都在你身上了。他已經忘記自己是什么時候就開始認定方慈將會是他以后的妻子。也許是我開始懂得什么是愛情的時候,他多次這樣想。他情愿把時間定得更早一些。包括現在,他一直覺得很奇怪,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非要趁早地娶方慈為妻,最初他想到的是成親安家了便能逃開爺爺奶奶的阻擾,但后來他又認為這并不是全部的原因。
祝小燦見過方慈最傷心那次是在他們十八歲的時候,時值正月,春節的氣氛還沒完全散去她父親卻意外去世了,她父親不會游泳,是捕魚失足掉進河里淹死的,直到第二天早上人們才在河邊找到她父親擱在河灘上全身浮腫的尸體,那天晚上方慈和她母親、同母異父的弟弟在屋里守著躺在床上的父親痛哭,后來她忍受不了那種氣氛跌跌撞撞地沖了出去,沖出了門口卻發現祝小燦蹲在她屋的墻邊,其實這天晚上祝小燦一直在黑暗中蹲在她家門口,他想安慰方慈卻又不敢走進屋。后來他陪著方慈來到那條河的木橋上,方慈就在那里抱著他繼續哭了整個晚上,然后哭累了便在他懷中迷迷糊糊睡了過去。當方慈在第二天天色還沒有全亮就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還在祝小燦的懷里眼淚又涌了出來,最后她注意到祝小燦也哭過,雙眼紅腫,她以為那是祝小燦觸景傷情想起了自己同一遭遇的父親,卻不知道祝小燦更多的是因為看到她前所未有的悲傷而感到心痛,更不知道祝小燦整夜緊緊抱著她而沒睡過。
一如以往祝小燦生日的那樣,他二十歲生日的那天一大早便騎著那輛他父親遺留下來已經褪色的單車載著方慈到小鎮游玩,對于單車,他曾多次拒絕了爺爺為家里買新單車的建議,他告訴爺爺他要騎完這輛單車最后的壽命,然而他也跟方慈說過不買新單車并不是為家里省錢,而是他不忍心讓這輛陪伴過父親的單車就這樣被遺棄在某一角落,所以他把單車上的鐵銹刮去還經常把它擦得一塵不染。方慈每次坐在后座上都習慣摟著祝小燦的腰,甚至有時想到幸福的時候把臉貼在他背上然后仰著天大聲說著她所臆想出的他們以后美好的生活。單車依然是經過筆直的田間小路后再繞著山腳下的泥路才來到那依然貧窮的鎮上。
準確地說,其實祝小燦并不是到那里游玩,那里也沒給他多大的向往,用他的話來說,鎮上只有木偶戲才讓他和方慈感興趣。他們每年其中一人生日都要一起來看一場木偶戲,盡管使他們感到遺憾的是在所看過的木偶戲當中絕大多數故事到了最后都是悲劇,但他們始終認為傀儡被人們在布簾用幾條線操控得栩栩如生比真人所扮演的更有吸引力。而且他在很早之前就發現自己非常沉醉那種感覺,在露天的戲園里享受著早上柔和的陽光靠著方慈享受著愛情并同時享受著臺上精彩的木偶戲。
但這天他發現來看戲的人們一年比一年少,戲園一年比一年冷清,然而走出戲園后他感到這次自己除了木偶戲給他純粹的感性欣喜并沒有像以往那樣表現出過多的興奮,他左手牽著方慈右手推著單車沿著街邊走,直到走出了小鎮他停下腳步,“還記得我以前跟你說過,長大后要進木偶戲班子,要做一位出色的幕后扯線的人嗎?”
“嗯,”其實方慈早已經發現,一路上祝小燦沉默不語是在思考著這些日子以來一直在思考的事情,并且她心里也清楚他的困擾,“你還說過這樣的演員喜怒哀樂都不必讓觀眾看見,默默地藏在布簾后面讓木偶演繹出自己的另一種人生。”
“對,”祝小燦轉頭望了望身后的小鎮,“那時候的想法有點可笑。”
“并不可笑,”方慈立即說,“只是現在看來那樣的生活并不令你感到滿足。”
祝小燦沒有說話,眼神變得迷惘起來。在我身上滿足這一詞已經失去了準確的概念,他跨上車單車后想。
“不如現在就讓你滿足一下,”方慈笑著說,“你坐后面讓我來騎。”
祝小燦笑了,說:“你還敢來?記得上次我們都栽在人家的田里嗎?”
“這次不會的了,怎么能讓大壽星又栽在人家田里呀,”方慈繼續說,“這里沒田地呢。”
由于方慈腳踏的力氣不足,以至單車剛起動的時候沒法平衡而左右搖晃,祝小燦見狀連忙跳起來推,車子平穩后他再跳上后座,但他這一舉動又使車把強烈地搖晃,然后才緩緩前行。“我說我行是吧?”方慈很快就自鳴得意地說。“行,”祝小燦說,“只是缺乏安全感,前車可鑒,我已經作好隨時跳車的準備了。”
后來方慈把單車在村口靠邊停了下來,她一臉神秘地叫祝小燦在這田邊等她回來,祝小燦還沒來得及問原因她就騎車走遠了。“騎慢點。”他對著單車喊。他突然覺得很累,就在田邊蹲了下來,注視著不遠處正在干活的一對老夫婦,直到他感到迎面而來的風還是無法緩解這些日子以來持續高溫的侵襲他躲進前面那間農民用作休息的破竹棚里,然后在他想不明白那對老夫婦怎么還能忍受長時間在烈日下干活的時候他躺下在擱在竹竿的木板上,透過鋪在棚頂的稻草的空隙仰望著天空才奇怪快年邊了天氣還沒轉冷,為此他預感到這似乎將是一個不尋常的年關。他在這時候想起了北方的雪花,臨輟學前他在小學課本讀到了雪花這一詞,然后在鎮上唯一看過的一部黑白電影上看到了滿熒屏雪花的飄落。以后有機會一定去北方感受一下這里一輩子也看不到的雪,他想。
方慈走了進來他還處在對于未來的沉思中而毫無察覺,然后方慈的笑聲把他嚇了一跳,后來更為方慈神秘兮兮地叫他脫衣服而嚇壞了。“我們就在這里?”他望著外面的田里的村民驚訝地問。
“其實也不用脫了,”方慈把藏在身后的毛衣遞給祝小燦說,“直接把它套上去吧,看合不合適。”
這一天無疑他被突如其來的感傷困擾著,他把毛衣穿上的同時沒能為自己竭力的尋找而得知這是來自哪種感情的蘊藏,頭從毛衣的頸部伸出來的時候順勢望了望那一片天空,但那凈藍的顏色似乎不是為他灌上情感的鋪墊。方慈掩著嘴笑出了聲他才回過頭來,“你穿反了!”方慈指著他叫。
“行了,”他把毛衣往下扯了扯,說,“你看看,非常合適,你織的?”他本應該讓方慈知道自己是多么地驚喜,但發現心里的想法拉動不了臉上的神經。
“嗯,”方慈點了點頭,說:“怎么樣?好看嗎?”
“你能允許我說不好看嗎?”他同時抑制情緒而扯出笑容以示這只是一個玩笑,希望在這時候他們之間能有個輕松的氣氛。
“就算你覺得難看也要收下這份生日禮物,”方慈立即斂起臉上本來即將展露更燦爛的神情說,然后走到一邊坐了下來,她拽著祝小燦的衣角讓他坐在她旁邊,“真的不好看嗎?”
“騙你的,”祝小燦看著她委屈的樣子笑了出來,“本來就好看,加上是你一針一線織的所以就更喜歡了,真的。”
“我知道你現在這句話才是騙我的。”
“我發誓,”祝小燦站了起來說,“剛才那句并不是謊話,為了表示我的真誠,一會我就穿著這件長袖毛衣頂著烈日跑回家,你愿意的話你還能騎上單車尾隨著我以作證實。”
方慈撲哧笑了,說:“人家還以為我跟著一個傻子呢。”
“你什么時候學會織毛衣我都不知道啊?”
“干嘛要讓你知道啊,我要我媽教我的。”
“累嗎?”
“沒什么的,其實也不是很難,不過織給你也是你的榮幸了。”方慈笑著說,他沒有告訴祝小燦這是她花了三個多月,至少五次以上織了一半然后拆了重織才得以完成的。
“我能穿在身上是你的榮幸吧?”祝小燦坐了下來說,“那就好了,以后你要多生幾個孩子,反正他們也冷不著了。”
“你也想得太遙遠了吧,要不你來生,十月懷胎也算了,孩子出來的時候多辛苦啊,為了孩子你就舍得這樣折騰我了?”
“其實我也只是為你好,你想想看,等老了就只能靠孩子讓我們享福啦,村里的人都這樣想的,而且你看,你屁股大好生養呢,就算我能生也不值,我生一個你能生一對了。”
“你屁股就不大?!”方慈把祝小燦推了起來說。
“我的當然比你的小得多,要不咱們比比看。”
“不跟你胡鬧了,”方慈說,“其實有時我覺得以后的事情真的很遙遠。”
“對,以后是未知數,我們將在哪里都不知道,”他突然對方慈第一次對他說這樣的話感到意外,“但無論怎樣,而且我堅信,遙遠只是對生活而言,與我們無關。”
“我一直都這樣認為,”方慈再次把祝小燦拽下來坐她旁邊,然后把整個身子靠過去,“但就好象你所說的,以后是未知數,它始終包含著一切,我很多時候都擔心著這個。”
他望著方慈,直到方慈說完話他把視線投在田里的那對夫婦上,在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又把注意力移到方慈身上,說:“是不是因為我對說過我要離開村子你才開始擔心這些?”
“不知道,”方慈為祝小燦把穿反的毛衣脫下來,折疊后輕聲后說,“也許吧。”
祝小燦愣怔著,“還是讓我穿在身上吧,”他說著奪過毛衣,同時突然意識到并不是所有的意愿都能只從自己的心底上臆造,甚至包括那些常常令他陷入迷惘的。他很快就把這些疏忽歸為自己那強烈的欲望到導致的自私行為,然后一下站了起來。方慈抬起頭盯著他,他顯得不知所措地繞了一圈在她的另一邊坐了下來,“看到那對老夫婦嗎?”他指向外面說,“你說,要是我們老了也像他們一樣,你甘心嗎?”
“我想兩人走到最后還能相親相愛還是快樂的,”方慈想了想回答,“即使日子艱苦。”
祝小燦沒再說話,看著那位老人扯下搭在肩膀上的毛巾為妻子擦汗他微笑著起身在方慈的額頭上深吻了一下。最后走出草棚盡管他還執意穿著毛衣但發現灼人的太陽出乎意料地沒能把抑郁的情感推至極點。
盡管祝小燦早已預料到在他生日的這天他的母親會回來,但他走進屋看到她的時候還是露出驚訝,自從他的母親跟別的男人離開這個家那年起他就從為喊過她作母親,然而對她歡喜地抓著他的手把他拉到她旁邊坐下來的那份熱情他還是未能作出冷峻的抵抗,由于每次都想到她離家前的童年幸福以致他無法如愿地掏出一直埋藏心里的話而對她進行一次惡毒的數落,他坐下來后發現自己對她的母親的濃妝艷抹以及所散發濃重的香味越來越感到厭惡。但他很快就注意到,即使她母親每次回來都使家里的氣氛變得不好,但這次卻甚至達到了冷僵的局面。
“你自己跟他小燦說吧,”他的爺爺嘆了口氣往屋外走說,“他已經不是小孩了,我們都應該尊重他的決定。”
“什么事?”祝小燦問,他看見一直在后園里的奶奶朝屋內掃了一眼,然后喃喃自語地低下頭繼續織簍子,那神情看上去更像在詛咒,很明顯奶奶根本不想接近每年在祝小燦生日都會回來過去的媳婦。
“小燦,”他的母親把椅子拉得更近一些坐了下來說,“你爺爺說得對,你已經不是小孩了,所以有些事你應該自己作主,更應該為自己的以后作個打算。”
“到底是什么事?”祝小燦有些不耐煩了。
“跟我一起生活,”她注意一下祝小燦的表情然后繼續說,“你應該過上城里的生活,別一輩子窩在這村里。”
祝小燦懵住了,張著嘴要說點什么,但始終沒法下定決心說出來,他再次望了望屋外,發現爺爺和奶奶在這時刻都謹慎地把目光投在他身上,但隨著爺爺的一口煙吐出來他們佯裝著又把注意力轉移別處,他心里知道,這些年來他們所有憂心將會凝聚在這一時刻。
“你任何時候都可以回來,”他的母親繼續說,在她回來之前她就明白這事情最大的阻擾是什么,“我會每個月給他們寄生活費的。”
接下來很長時間祝小燦都沒說話,他覺得自己在這時候應該要非常清醒,他跑到天井洗了個臉,但再次走進屋內面對著他的母親還是發現自己難以下決心,直到他注意到煙斗上的已經沒有了煙絲他的爺爺還毫無意識地使勁地吸著他轉過身來開始對母親搖頭。他看見他的母親臉上頓時變成絕望的神情,“對不起,”他說這三個字只想讓他的母親想起當初她提著行李從這個家走出去站在門口后對他們說這句話的情景,他記得很清楚,當時他明白他母親是多么的決絕后他幾乎是失去了理智沖了房間閂上門哭了一整天。“報應來了吧?”他認為現在能有足夠的勇氣說得更多一些,但最后他看見他母親的頭一點點低垂下去而沉默著他放棄了繼續說下去的念頭。
這回祝小燦望出去的時候看見爺爺奶奶停下了手上的工作,當目光相觸的時候他們便回過神來馬上繼續工作,他的爺爺塞進了煙絲點了火深長地吐出第一口煙,似乎吐走了多年來的積慮。他的母親抬起頭的時候已經淚流滿臉,以致他突然很有沖動想擁抱上去叫她回來這個家,最后他沒有這樣做是因為他很快就明白事實至此這個已經演變成不可能的要求。后來他看著母親掩著臉走了出去,但走到門口她還是對他艱難地吐出那三個字,“對不起。”同時他也知道不再可能聽到第三次。
這天晚上祝小燦盡管很早就入睡,但睡得并不沉,除了自己作了個噩夢被驚醒外從三更開始還連續四次被園子里的雞啼吵醒,天色微明的時候他第五次被吵醒他翻了身后決定下床了,他躡手躡腳地走出家門并跑到了方慈那里,他突然想告訴她昨天所發生的事情并打算在她家門口等她睡醒出來,他要讓方慈知道他已經下定決心放棄了到離開村子的想法,這是唯一對他母親的到來能牽連他們并值得欣慰的消息,即使他在前一晚上還為自己對母親的做法感到悲哀,但對于這一切以及他告訴母親這是報應都是因為在很早之前他聽聞過她的第二個男人沒有生育。然而現在他坐在門階上能想象到方慈聽到這些后是多么的歡喜。但后來這情景延遲到了下午,這都歸咎于天還沒全亮他就開始坐著打瞌睡,直到一些村民扛著鋤頭從他身前走過而方慈還沒出來的時候他跑了回家繼續睡覺。
自從在祝小燦生日的那天方慈告訴他那對在田里干活的老夫婦是快樂的,更因為當天下午他拒絕了他母親的想法后開始,那種太大的落差使他感到自己的心態發生了從未有過的坦然。他開始循從方慈的觀點認為即使不離開村子,隨著時間的流逝始終能營造出他們所渴望的幸福,以致在這些日子里他著手計劃在他過完二十二歲的生日就娶方慈過門,當他把這些告訴他爺爺奶奶的時候一如他所預料的那樣,他們沒有阻攔也并沒有多說什么,他清楚自己拒絕跟母親生活一事已足以抵消他與方慈在一起的問題,但當天晚上他準備上床睡覺的時候他奶奶還是推門進來了,后來想起來這一晚在他的印象中是單獨跟奶奶最長時間一次的談話,一開始他奶奶繞了個大圈才說到既然他選擇不跟母親生活那以后的生活還是由他來決定,“我和你爺爺都老了,剩下的日子也不長了,”他奶奶說,“我們只是不愿看到好好的一家人最后只剩下我們二老獨過晚年。”后來他奶奶越說越煽情,在提到他的父親的時候他的奶奶哭了出來,他鼻子一酸,把臉扭到一邊,“好了,別說了,奶奶。”“讓我說最后一句,你爺爺,”他奶奶繼續說,“他一輩子都那么心軟,他從來沒罵過你是因為他每次狠不下心來,他想跟你好好談談又覺得別扭……”“好了,別說了。”祝小燦打斷了他奶奶的話,同時眼淚溢了出來。
天氣在大年的前十天毫無征兆地驟然變冷,而且氣溫大幅直線下降,祝小燦聽村里一些老人回憶,這是他們活了快一輩子也極其罕見的寒冷。除夕那天方慈一大早就拉著祝小燦往山邊走,直到遠遠看見了廟堂他才意識到方慈的意圖,本來他想掙脫出手告訴她不想去的,但方慈興奮的樣子使他又不愿意掃興。每年都是一年中的最后一天特別多香客,等了很久才輪到他們,跪下來的時候方慈貼著耳邊告訴他:“這次是特地為我們祈福的,你要誠心點。”然后在旁邊的廟丈開始對著神像誦經念佛的時候她虔誠地合上雙手并閉上了眼睛,盡管祝小燦很早就認為這只是一個徒勞的禮佛,直至他看到方慈跟天神默告完自己的愿望滿意地睜開眼后他才意識到這僅僅是給人們求個心安理得的儀式,所以最后他還是順方慈的意誠心的祈禱也只是為了圖個安心,即使他在點鞭炮的時候想到這只是人們的自欺欺人的做法并為自己感到可笑,然而鞭炮在他漫不經心之際突然響起把他嚇了一跳,后來他抱著掩住耳朵的方慈看著一點點往上爆散的炮屑說:“我們會過得很好。” 這是他剛才祈禱的愿望,同時他也知道方慈還是聽不見。
在接下來的十多天里,祝小燦不由自主地反復想到自己會守著那平靜下來的情緒等到他們結婚的那一天,以及生活上一些很微小的細節都能令心血來潮地聯想到將來,并且堅信穩定的果園經營會延續他們成家立室后的安樂日子,即使他很快就意識到情感只是改變了方向但毋庸置疑還在膨脹著,這足以讓他感到滿足,他想到至少這樣他們能比那些村民過得更與世無爭。當然,方慈永遠是這些構想的前提。
從年初一起祝小燦就穿上方慈織的那件毛衣,直到年初六方慈才執意為他脫下來洗。他認為這個春節是他半年以來所被思想困擾的結束,“也意味著生活面臨新的開始。”他告訴方慈。但方慈并沒有接著說些什么,反而是他繼續地一味說下去,在他說到他以前所提及過的要全村的人都喝上他們的喜酒的時候他看著方慈皺了眉頭而不得不停下來,“怎么了?”“沒有,”方慈馬上對他笑了笑,“也許突然覺得這一切都來得太快了。”
直至正月十五的前一天他才明白方慈的那句話并不是他所想的那樣。那天他們幾乎繞著村子以緩慢的腳步走了一圈,黃昏在天邊完全消失的時候他們在木橋上坐了下來,他倚著方慈絲毫不動地望著遠處的山頭似乎在尋找晚霞的足跡。“當時我還沒確定,”方慈繼續說,“聽到他們談話的時候我還告訴自己也許是聽錯了。”祝小燦還是一言不發地凝望著那邊,他在想有沒有辦法讓太陽從那里升起來。“直到今天早上我舅舅告訴我,我才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勉強。”
“對,不能勉強,太陽沉下去了就要等到第二天才能再看到晚霞。”
“什么?”方慈看著祝小燦,然后再重新把目光移向橋下的河水上,“我媽媽這幾年身體越來越差,我舅舅跟我說在我弟弟長大之前家里所有的負擔都壓在我身上了。”
“什么時候走?”祝小燦坐了起來問,而對方慈的解釋似乎置若罔聞。
“后天,過完正月十五,”方慈說,“還記得嗎?我爸爸就在這條河里也是正月離開我們的,舅舅也許說得對,我不能再讓媽媽熬下去,在我出來見你之前答應了這事,進城到他廠里干活。”
“然后也跟他一樣只有過年的時候才回來一次?”祝小燦突然感到眼前撲面而來的紊亂,他跑到橋下用冰冷的河水往臉上潑。
“不知道,其實我想過了,”方慈停了一會說,“要不我們一起去,我跟舅舅提過這事了。”
“等我們結婚后我是有義務撫養你們一家人的,那時候他們也是我家人了。”祝小燦重新坐下來望著方慈說,盡管他知道對她而言這句話已經毫不感染力,但同時他也清楚自己只能這樣說了。
“不一樣的,而且我媽媽也不會同意,”方慈抓起祝小燦的手開始泛紅著眼睛說,“我們一起離開,好嗎?”
祝小燦沒再說話,準確地說他沒再找到能說的話。他不敢想象像牛郎織女那樣一年才見一次甚至情況更壞的話她在那個相隔千里的地方開始另一段情緣的情景。有些事情確實很難預料,他想,譬如今天。他看見方慈的眼淚劃過臉龐然后透過冰寒的空氣融入河水里后他緊緊地從背后抱著她,直到夜色完全降臨,冷風開始在他耳邊呼嘯不停。“好嗎?”方慈回到家門停住腳步的時候抬起頭再次問祝小燦,“后天早上七點鐘出門找我,我們一起出發,好嗎?”“在我拒絕母親的那次就跟你說過還有另一個原因。”眼淚在他轉身離開后終于涌了出來。
正月十五那天祝小燦從早上在床上睜開眼就沒有出門,整天把自己閂在房間里,直到晚飯的時候爺爺和奶奶再次一同來敲門他才想到這頓是團圓飯才走了出來,他并沒吃多少,把菜夾滿在飯面上而淡而無味不停地吃底下的白飯,放下筷子后才意識到碗里剩下的肉菜沒有動過,似乎這樣做只為了掩飾心中的某種欲望,在他聽到墻上的古鐘響了七下的時候他張嘴想要說些什么,但抬起頭卻發現他們一直在盯著他,最后他意識過來自己已經一動不動地愣了很久,“你們慢慢吃吧。”他說著起身往房里走,關上門后想到其實他們也一直想對自己說些什么。
這一整夜祝小燦沒有絲毫睡意,他想也許前一晚睡得太多了,然而躺在床上開始耐性地數著每隔一小時外屋的古鐘所響起的下數,他發現這時隔之間出現了他從未感受過的漫長,在他數到古鐘響了六下的時候他下了床收拾行李,然后再躺下床等待下一輪鐘聲的響起。但他先聽到的是外屋傳來的腳步聲,他知道奶奶將要擔著簍子步行到鎮上擺攤,同時驚訝著自己從不知道原來奶奶每天都在天還沒亮的時候就出門了。他奇怪過了一夜還是沒感到困意的來襲,在鐘聲響起他準時開門出去的時候才記起其實在前一晚他也一夜沒能睡著。
他往方慈家的方向走的途中莫名其妙地膽怯起來,但在到達她家的前一岔口他卻拐了個彎并跑了起來,這時才發覺自己心里根本沒這個意愿,行李還安靜地躺在床上。出了村子后他跑得更快了,穿進林子后感到更多的霧水往他臉上沾,然后他在林子的另一頭跪了起來,在他父親的墳前他臉上的水滴終于滑了起來,同時痛哭聲透過積壓在林子上方濃重的霧氣一路往上飄,他似乎聽見了長途客車發動時所發出的引擎聲,他試圖哭得更厲害些以致這些聲音根本是歇斯底里地吼出來的,但發現依然掩蓋不了那在林子里縈繞令他恐懼的汽笛聲,他注意到太陽在另一邊山頭升起來了,他一直盯著很久,直到眼前一陣暈眩他癱倒了下去。
他已經忘記了自己是怎么醒過來的,也許是潮濕的地氣使他感到寒冷,又或許他似乎在夢中聽到了方慈喊他的名字,他從墳地上爬起來的時候看見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但一會還是隱約聽到方慈的聲音,直到方慈從身后跑到他面前他才知道那不是幻覺,方慈抱著他的脖子一下哭了出來,他懵住了,然后伸手遮擋住使他刺眼的陽光,“你還是沒有來!”方慈抽泣著說,“我快把村子你能去的地方都找遍了!”他發現陽光始終能透過指縫刺進他眼里,他干脆把頭伏在方慈的肩膀上,“你說過的話要算數,以后要養我了。”他緊緊抱著方慈,同時眼淚滲進她的皮膚上。
【編輯按】
溫暖的事情,溫暖的愛,在情節怎樣曲折,文字怎樣刻意冷靜的文章中,仍然是暖人心懷。
編輯——呼呼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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