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進入故事之前我們先為它準備一位主人翁，然而很快我就為自己感到可笑，我才意識到我甚至連將人物融入一個怎樣的故事都沒完全落實下來，似乎我將要寫下這些文字只似乎讓自己去享受某種寫作的狀態，又或者認為自己真能把對女人即興吹牛的本事完全搬在即興寫作上了。但還是嘗試先寫著吧，不能被自己親手去毀滅這股屬于美好的沖動，直到發現自己在醞釀歇息間吸完根煙還需要跟傻子一樣咬著筆頭的時候我就停筆。既然這樣，那就希望離自己最接近的故事會寫得得心應手些，所以根據線索最后敲定人物以我一直虛構的角色波子登場，然而這個角色長期充當著我生活的另一個影子恰好說明了這個故事真實的近乎性，本來我是這樣想的，近乎性一詞還能給作者保留對故事情節的一些編造空間，但波子這一角色鮮活后就如躍然紙上的小人物預示著更深層的想法，要求這不僅僅是作者筆下的飾演者，更是對他所在另一個世界的過去的一種敘述。所以他謹慎地告誡我就算會導致小說缺少情節上的某種色彩也不必對他的過去進行篡改。

從日子在波子的抑制中平淡下來后他就開始受到那些逝去的時光的纏繞，最初他是這樣認為的，但后來在一個夜里他還是沒能說服自己把那些照片燒掉的時候他意識到這一切根本是他迫使自己回想起來的，即使所有在那些時光后應有的美好回憶在他決定試圖把身體松弛下來的日子里一一從他指縫間流失，然而他還是固執認為無論生活將受到歲月多大的沖洗他都應該把小倩屬于他的那段時光成為自己情感追憶上無法丟失的包袱，所以他很快就想到這無濟于事的行為足以能讓他淪為陷入泥潭中最頑固的愚蠢者。只是接下來并沒如他所愿的是，這些情感把他剛平靜下來的生活重新擾亂，在他身上的故事開始了戲劇化，或者說，命運的嘲弄開始落在他身上。

讓我醞釀一下情緒吸完根煙后空兩行看能不能馬上把故事展開。

至今波子還想不明白來到廣州上大學三個月后背著小倩勾搭班上的那個女人是出于怎樣的心態（波子不愿向我透露她的名字，但我又不能整文把她一直這樣稱呼她，這樣無論對誰都顯得刻薄，所以還是像很多小說那樣給她一個字母名字C吧），如果說純粹是為了身體上某種欲望，那在酒吧舞池里對那些妖媚的女人身上尋樂似乎是更省事的做法。所以他們很快就做了那事使他對自己感到驚訝。圣誕節的晚上舍友都不回來過夜以致他以此給自己一個充分的理由把C領回宿舍，過了十二點外面還斷斷續續地有學生在放煙花，他們在這些人的歡呼聲中關了燈躲進床上，但很快綻放在夜空的煙花所發出的響聲以及在宿舍內墻上投下的光影使他感到害怕，即使急促的呼吸聲也無法掩飾他臉上的恐懼，事后他躺在床上睜著眼睛聽著從另一邊繼續傳來的煙花聲，在他知道C熟睡后他下了床，倚著陽臺點了煙才發現月光是這三個月以來最明亮的一個晚上，他看見最后一枚煙花射上夜空散開的瞬間把整片天都閃亮了。這預示著什么？他突然想到，“這一切來得太快了。”他把煙頭掐滅后對自己說。更使他嘲諷的是他想到了去年的圣誕節，十二月份小倩正在廣州上課，她叫他晚上九點鐘在一個廣場等，她的好朋友會給他帶來她送的大禮物，但到了九點鐘廣場上的大鐘敲響的時候他看見小倩從人群中向他走過來他才發現他在等的大禮物其實是小倩，她瞞著家人從廣州請假回來見他。然而他從時間的準確性上回憶了很久，發現去年的這個時刻他們也在旅館里做完愛，并在黑暗中一陣突如其來的感動使他在床上緊抱著小倩偷偷地哭了起來。

盡管波子應該想到，但走進宿舍上了床躺在C的旁邊他還是屏住呼吸伸手在床單上摸，最后令他感到心里塌實些是因為他幾乎把床單尋遍了，都沒發現任何液體。

我想我不應該讓C只出現在剛開始的一個曖昧鏡頭中就讓她在故事里消失，但波子堅持別讓故事在C身上停留得太多，本來我還要顧及讀者打算讓節奏放慢些，只是波子還提醒了我寫這故事的另一初衷。那么接下來就寫點關于小倩的，順便給波子與C關系的破裂作個承接。

波子認為那天晚上的情景是他一輩子也無法忘記，那已經是寒假他回珠海見過小倩幾次后的事情了，本來他以為他這樣的日子會持續得更久一些，至少瞞過了這個寒假。一直以來他都能在這家咖啡店感受到溫馨的氣氛，他還記得高一末就在這里第一次約小倩出來愉快攀談的情景，然后回到家繼續通上兩小時的電話后終于鼓起勇氣向她表白，“要么你做我女朋友，要么我做你男朋友，最后一個選擇就是默認前兩個選項不說話。”他緊握著話筒很快手心沁出了汗還沒等小倩開口換了另一只手繼續說，“我明白了，你選C。”

服務員拉開卡座的小門微笑著遞進了飲料，門關上后波子吸著奶茶說：“沒騙你，你真的胖了。”“開始嫌棄我了？”“沒，我可沒這說過，只是不明白幾個月見不著我你還能長胖呢。”“因為小女子不用侍侯你了。”小倩笑著說。

“其實挺想念你煮的餃子和面條，”波子想起高中剩下的兩年幾乎每天下午放學不吃飯跑到網吧玩游戲，然后晚自習的時候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吃著小倩送來的晚餐，同時看著一同跑到網吧的同學坐在另一邊挨著餓而感到無比內疚。“其實胖了也好，那我就少擔心景德鎮的一些色狼了。”咖啡店里換上了節奏舒緩的英文歌，波子聽到隔壁卡座門被大力關上的聲音，接著一男一女高聲地說著話。

“你呢？”小倩抬起頭望著他問。

“什么？”

“那我就不擔心廣州的那些女人了？”

“廣州滿街都是美女，但沒有一個是我認識的。”波子說完臉上裂著夸張的笑容，似乎這樣便能掩飾那強烈的心虛。

“下學期開始我們還是寫信吧，好么？我還是喜歡你給我寫信。”

“打電話不是更直接點嗎？”對于小倩這個提議他在半年前已經這樣回答過了。

“根本就不一樣。”小倩讓身體靠在藤椅上說。

幾天前波子在回珠海的車上就預感到事情已經到了難以挽留的地步，他怎么也想不到上車之前C會抱著他哭得滿臉淚水，在此之前他一直以為C不是這種女人，以至當車子進入珠海這城市的時候他發現心里除了為馬上能見到小倩感到興奮之外更多的還是憂懼。

在波子打算結帳離開的時候手機突然響起讓他頓了一下，心里譴責著自己忘記把手機調成靜音的疏忽，然而掏出手機看到確實是他所擔心的C打來的，他按了拒絕鍵然后調成靜音模式重新放進褲袋，但顯然這一切已經太遲了，“是誰呀？”小倩已經敏銳地察覺到他沒來得及掩藏的神情。“只是一位同學。”波子把杯里最后一點奶茶喝完后說。“怎么不聽？讓我看看。”小倩起身走到對面掏出他的手機然后再繞回自己座位坐下來掀開察看，卻看到了C隨之發來的短信，短信里老公這一稱呼使她立即明白自己一直憂心的事情早已落在男朋友身上，她本想察看更多的信息，但很快發現他還不至于愚蠢到在見自己之前不把信息箱清空。在她感到天花板的霓紅燈使她頭暈的時候她把手機合上輕輕地在桌面上滑回去，然后把頭靠著墻邊。波子已經意識到事情已經發生了，他把手機關掉，然后他盯著小倩，雙手在桌下十指緊緊相扣著，似乎便能抵制這接下來令人窒息的氣氛，一會后他緩慢地把身體靠著椅背點起了一根煙，他看著吐出來的煙霧在暗淡的燈光下迷漫地往上升，在他把這根煙吸到一半就碾滅的時候他聽到從竹簾上方傳過來隔壁男女的對話的聲音更大了，同時想到即使他喪失了請求小倩原諒他的權利，但他也不能就這樣坐著。“對不起。”他過去坐到小倩身邊小聲說。

“別靠過來，”小倩說，她還是一動不動地貼著墻邊，“什么時候的事？”

“上個月，但這個已經不重要了。”波子嘗試去抓她的手。

“你愛她？”小倩掙脫出手繼續說，“叫你別靠近我。”

“并不是你想的那樣。”他壓著聲音說，但很快就被這厚顏無恥的回答自嘲起來，他發現隔壁的那對男女強硬的話鋒達到了爭吵的狀態。后來小倩在涌出來眼淚的時候投進他懷里，他遲疑著伸出雙手顫抖地摟著她。

他們走出咖啡店時外面的路燈已經亮起，波子注意到過了這么久還揮散不去隱約沾在小倩臉上的淚光。“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回家就行了。”小倩站在門口抬起頭對他說。“不行，”波子說，“還是讓我送你吧。”盡管小倩說只是想一個人冷靜一下，但波子還是執意告訴她在這個時候他怎么也放心不下。最后他們在冷清的街道上沿著昏黃的路燈下走，小倩堅決不讓他牽手，而是選擇緩慢地跟隨他身后，走了一段路后波子才發現小倩一直低著頭在踩他被路燈拖得長長的影子，他停住了腳步，突然傷感起來，然而小倩沒有跟上來，他看見影子靜止她也站住了，波子再回過頭來時望見小倩就愣在他的影子頭部處盯著自己。

“到車站了，過來吧。”波子小心翼翼地說。他再次強烈地意識到他在小倩面前失去了任何干涉對方的能力，以至包括現在他請求小倩走到他身邊顯得那么地膽怯。然而小倩仍然絲毫未動地看著他，他感到一股冷風安靜地在他們之間尷尬地盤旋著，波子走上前的時候她說話了：“我們走回去吧，我不愿讓我媽媽知道我哭過。”

小倩沒再走在他后面，也沒有閃躲他再嘗試去牽她的手，但他一路上望著從身后飛馳而過的汽車直至在視線消失也沒能找到要說的話，直至走過了下一車站，這種沉默使他難受起來，在他把小倩的手抓得牢緊的那一刻他想告訴她自己并不愛她，但他害怕小倩反問那個致命問題。他解釋不了為什么當初非要勾搭C，即使C一直都知道小倩的存在。波子奇怪晚飯時間都過去了長街上還很難找到行人蹤影，仿佛這只是導演特意安排屬于他們一幕的場景。“累嗎？我背你吧。”他迎著晚風說。

“不累。”

“我們一起兩年多啦我從來沒背過你，你每次都不愿意，今晚無論怎樣都要背上你。”其實波子只想告訴她這樣他心里會好過些。就像懊悔的犯人在為自己贖罪一樣的心態。但他走上前彎下腰小倩還是躲開了，最后他固執要求并甚至出于有點強硬的態度才令小倩跳到他背上。

“重嗎？”一會后小倩說。

“重。”

“那就好，把你壓扁了更好。”

“說真的，并不重，我看還能跑呢。”說完波子果真背著小倩小跑了起來，他突然覺得這個夜里只有這時候迎面吹來的風使他感到舒適些。“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這樣背著你走下去，”他對小倩說。然后在小倩實實地摟著他脖子的時候他肆意地對著無人的長街喊了起來，到底是喊了什么波子記不起來了，或者純粹是呼喊，“不，”波子想了想繼續敘述，“那時候一定是想向所有人宣告我的幸福。”

“還是把我放下來吧。”小倩說，并沒有對他的舉動有任何表態。

“讓我再背一段路，離到家的路還長著呢。”后來波子聽到耳邊的抽泣聲才意識到了小倩要求下來不是為了什么，而是她感到快要哭出來了，她不想伏在他的背上哭。

回到小倩家樓下已經是接近一小時后的事情，要不是手機和表上的時間吻合他絕不相信這一小時會過得這么漫長，當他們走進樓梯間的時候波子才責怪自己不應該要求進來這狹窄的空間里，周圍一下安靜下來使他面對著小倩顯得無所適從，他極不自然地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然后像在尋找什么環視著被燈光映得發黃的墻壁，他渴望這時候小倩能先開口說些什么，直到這無法擺脫壓抑的氣氛使他更加難受時他回過頭看見她還是那樣地注視著他，然后她說話了：“要不上去坐一會吧？我媽媽在家。”

“不了，下次吧。”波子說。接著很久誰也無法為這早已在僵化的空氣中擴散的話端接下去，最后波子一如過去那樣吻了她決定離開，他轉過身卻被小倩拽住了他的手，“跟她分了吧。”她壓著聲音說。波子馬上能意識到自己在對她夸張地點著頭，似乎這是讓小倩知道他早已經有這個打算。

五個月后他們分手的時候小倩提到了這天晚上的事情，“那時候沒跟你分手除了拗不過自己，那天晚上你像做錯事的小孩，一路上為過錯彌補的舉動使我知道原來我還能在你身上受到感動的浸染，然后在你背著我的時候我就開始勸自己放棄這個想法。”

波子本來以為故事將會在他回校親口跟C說分手的那一刻永遠地結束。那晚坐在草地上他看見C裂心般地哭了起來，同時像完全失去理智的人說著很多他聽不明白的話，直到他繼續一聲不吭地看著她哭累了她用手壓著不讓他起來，然后一個人掩著臉離開。不知道過了多久波子才意識過來回宿舍，他在路上對著天空說了一句別人聽后會把他當狼心狗肺的人揍個半死而其實只有他明白的話，“想不到她還真能哭。”

很多時候由我們構想出來的故事情節最后卻受到了情節的牽制，這說明我們已經過于投入而把自己融入小說里了，這種寫作狀態完全值得作者興奮的，但很難遇上對一個人物的記實也卻達到了這個效果，所以故事到了這里并沒有如波子所愿畫上圓滿的句號，而是自虐般地把線索指向了另一個窘迫的局面。

一段時間后波子跟C的關系又曖昧起來，即使由始至終誰也不愿意挑明提出大家再成為情侶。他本認為在他們之間沒有這個名份心里會坦然些，至少一方面在課室里可以避免每次兩人迎面碰見時出現比陌生人糟糕的尷尬，他經常在夜里躺在床上對著天花板想再接近她的原因，但每次想到最后更多困惑的出現使他對自己感到可恥而不得不中斷思緒。

波子怎么也沒想過小倩是通過QQ發現這件事的，在他們剛在一起的時候就約定把大家的密碼設成一樣，然而小倩一直沒上他的QQ的習慣使他沒有去顧及這在她與C之間唯一能穿幫的途徑，更令他意料不到的是她們把對方添加了然后進行互相指責的談話，那段時間波子就如一位臺下的觀眾每天去察看她們私下談完后由小倩轉發過來的聊天記錄，然而雙方各執一詞的語氣使他驚訝發現女人兇猛起來根本無法將她們一向溫柔的一面關聯起來。他每次都想對她們勸上幾句甚至態度強硬些勒令她們停止這羞恥的爭執，但在他謹慎敲入一些看上去能顧慮雙方感受的滿意文字后才意識到自己才是羞恥的主角。“快點結束吧。”他看著那幾百字被他飛快地刪去的時候想。一開始他還疑惑著C面對小倩的指責能有怎樣的回應，后來他漸漸發現她們的談話能維持這么久都是因為自己是一切責任的最終承擔者，譬如，小倩說C是第三者，C便反駁那完全是波子的錯。所以一年后她們能成為朋友并互祝對方幸福都是因為小倩也終于明白到了一切確實是波子的過錯而達成共識。

直到C把波子一直隱瞞的事情對小倩說了出來，波子才明白即使他跟C從此斷絕關系也是無法把小倩挽留下來，也只有這樣C才能在交談中占了上風，“我不但和他有著這樣的關系，更重要的是我們上了床。”那天晚上波子和小倩在電話上沒有說上幾句話，接近半小時的通話時間剩下的只是小倩不停哭泣的聲音。然而波子向C提起此事的時候，她對他解釋她以為小倩本來就知道了這件事。半個月后她逃脫了痛苦交上了另一位男朋友。

剛進入四月份小倩就告訴波子希望他能在“五一”放假來景德鎮一趟，盡管波子當時就很欣喜地答應了，但后來的電話中她還是幾乎每次都提及到這事，然而同時波子能在電話的另一頭感受到她這個越來越強烈的意愿。“我只想見你。”小倩在臨掛線時說。“你怎么了？我不明白。”波子確實不明白，在去年的兩次七天假期他都要求了去找她，但她每次都以黃金假期是旅游高峰人多為患為理由堅決推卻波子這一想法，所以小倩對這事的渴望甚至是憂慮使他很快就想到在他們之間這將是一個不祥的懇求，“我說過我一定會去找你的。”“我恨不得馬上就能見到你。”她重復著，似乎只是讓波子明白她真的只想見他而沒有其他目的，那并且已經是一個迫切的欲望，即使她的聲音在說第二遍的時候開始顯得很低沉，這也足以在掛線前打消了波子的多慮。或者我們大家都抵擋不了那強烈的思念，他把話筒放下后想。

火車經過十八個小時到達景德鎮是凌晨二點多。在前一站開始波子就試圖迫使自己的情緒平靜下來，但他直至隨著擁擠的旅客走向出口的時候也未能擺脫整個夜里躺在車上對半年來的回想而萌生的傷感，他踮高腳跟望見站在圍欄外向迎面走來的人群張望的小倩，令他驚訝的是她一副在夜風里顯得那么孤立無助的神情，以至后來他在路邊緊緊地抱著她而遲遲未去招攔那些無一例外在他們身邊緩慢下來的出租車。

在旅館里波子摸著墻壁按下開關看著跳閃的燈光他才意識到這一刻終于來臨了。而除了激動他還能感受到另一種與之沖突的情感，在浴室里他仰頭盯著花灑噴散下來的水嘗試抑制這將要顯露出來的不安，但很快他就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了這種能力，透過門縫他看見外面的電視被小倩打開了，只是沒有切換頻道就在幾秒鐘后關掉，然而他走出浴室看見小倩靠著床頭一臉疲憊地盯著那早已沒任何畫面的電視，他本想告訴她早點睡，但跳上床后想到她在等的并不是這個，橫在他們面前的還是那件他一直所顧忌提起的事情，早在火車站見到她的那刻起他就告訴自己不能讓氣氛在他們之間沉重起來，以至在剛才的出租車上他寧愿把話題更多地停留在景德鎮的旅游景點上。

“困了吧？”他還是說起這個，大概他認為在這個時候大家能安靜地抱著入睡已經是一件很安樂的事情。

“我在想，”小倩躺了下來說，“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們在珠海干些什么。”

“都過四點了，那時候我們都在睡覺，”他說著一個人笑著，然后他也躺下來，“那時候我們大家都在為高考沖刺著。”

“不是說這個，我是指我們，那時候我們的感情還很好吧？”

“讓我想想，”波子說，“去年五月份我出院了，四月份我還在住院的那些日子特別難熬，早上一睡醒就感到空虛，除了護士就找不到人說話，然后整天就期待著你放學后來找我，記得當時你中午就買了很多我喜歡吃的東西，然后下午一放學就坐上四十多分鐘的車程來醫院找我。”他一直在注意著小倩的表情，似乎是在尋找對自己現在談起這個是否適時,甚至可以說從小倩的臉色來審視自己。

“我記得很清楚，你每次都瞞著護士帶我走到醫院對面的海邊吹海風，還讓我感冒了，你把旁邊的臺燈關掉吧。”

“說真的，”他說著伸手把臺燈扭熄，“那段時間要不是你來陪我，我想我真能在醫院瘋掉了，經常一個人在病房里感到從沒有過的寂寞。”他終于想到了他說這些話的目的，他看見窗簾被風吹得飄忽不定，馬路上的燈光便閃爍般地透了進來，他側過身謹慎地抱著小倩，然而在這時候他能感受到自己那突如其來的強烈的心跳，即使在見她之前他就知道他會躲不過這一刻的來臨。

“那些都已經過去了，才一年，”小倩把頭側向另一邊說，“一年的時間就能完全改變很多事情。”

波子沒有說話，令他怯慌的話題還是沒法如他所企圖的掩飾過去，他伸手把臺上的手機關掉，清脆的關機鈴聲使他意識到黑暗里的沉重，同時心里想著該回應點什么，但最后發現一直未能平伏的心緒令他找不到任何在這時能說出來的話。

“你說，是不是愛情一旦遇上時間就變脆弱了？”小倩繼續說，“這幾個月以來我經常在有關我們的回憶中思考著這個問題。”波子依然沒吭聲，奇怪自己到了這個時候還沒有困意，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他在被子里握住小倩的手大家都再沒說話，似乎這樣只是為了下一刻的到來，“等天亮。”他再次把目光移到窗口后想到。

時間繼續從他們身上艱難地流逝一段后他看見小倩緩緩地轉過那張神情呆滯的臉來，并微微地把身體往被單里蜷縮，“你跟她不是認真的對嗎？”她的聲音非常低沉，然而兩人的對話似乎早在波子決定沉默的那刻起停歇了下來，在聲音永遠地在漆黑中消逝之后她抬起頭盯著波子，那凄然的眼神卻使波子按捺不住低下頭去吻她，慢慢地吻遍了她的臉，后來他們開始一段無聲地做愛，很明顯在此之前誰都沒有這種欲望，所以在過程中并沒有任何因為久別而應有的激情，事后他們沒有像以往那樣說著很多溫暖的話，他只是側身從背后抱著她聽著黑夜里寂靜，直到他感到她的身體在微微地抖動他翻過她另一邊發現她已經滿臉淚水，“怎么了？”他慌張地說著并躺下來把她臉上的眼淚一一吻干。

“你睡吧，別管我，我哭完就沒事。”

“別再哭了，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他發現她更多的眼淚涌了出來。”

“我不想哭，但我真的強忍不住了。”

波子感到壓在胸口的難受開始往上涌，后來他緊緊抱著小倩的時候也終于哭了出來，直到現在他無法想像兩次在深夜別人都在熟睡的時段抱著同一女子肆意地哭起來的場面，然而諷刺的是這兩次情感的鮮明對比，前一次，圣誕節的那個晚上是因為小倩讓他感動得哭了出來，而這次完全是出自于內疚。當時他還不知道這也是最后一次。

在他試圖阻止自己的眼淚時卻發現遇上從未有過的傷感，然而這突如其來的情感使他轉過身貼著墻邊側著臉繼續讓眼淚順一邊的臉面流了很久，直至小倩緩和了情緒翻了過來，“別哭了，我們都別哭了好嗎？”，她聲音已經非常沙啞。波子怎么也想不到在這個漫長的夜里到了最后反而是小倩勸他別哭。角色的調轉使他為自己感到可悲，然后他望見天色已經開始朦朧亮起并透了進來，他爬了起來把窗關上，整夜被風掀起的窗簾重新垂落下來，房間也一下昏沉了，然后在這天的第一縷陽光穿過窗簾腳邊的空隙艱難地瀉在地板上他們才抱在一起迷迷糊糊地睡去。

波子在景德鎮逗留了五天四夜，后來他在小倩的心情日記讀到她描述的這幾天生活，然而最令他興奮的是日記的題目——“幸福的小夫妻生活”，單從題目便能看出小倩那幾天的喜悅心情，其實也只有他們見面的那一夜才出現不愉快的氣氛，因為在那天他們睡醒后兩人便開始那么心照不宣地避開了那個話題，似乎那件事從未在波子身上發生過一樣。但顯然他們共同力圖營造的生活并沒有看上去地那么完美，至少缺陷會出現在雙方的內心上，這樣看來他們正以一種自欺欺人的途徑來使大家達到感觀上的幸福。每天晚上波子拖著白天四處游玩后的疲憊身體抱著小倩入睡的時候總認為會很快進入某個關于他們的美好夢境，但事實上他每晚總會失眠兩個小時以上，然后在感到小倩已經熟睡后就睜開眼通過透進來微弱的燈光看著還在自己懷抱里的她，后來他在讀她的日記才知道，他每晚這樣看著她并在最后吻她的臉的時候她并沒入睡，她裝睡只是不想讓他發現其實自己也跟他一樣在對方面前極力掩飾心里的不安，因為第一晚過后她就明白，在深夜兩人躺在床上完全屬于他們世界的時候也就是最容易使他們提起那件事的時段。

最后的那個晚上，盡管為第二天一早的火車兩人都早早地鉆進了被窩，但他們睜著眼睛不停地翻身說明大家都不愿在最后的夜晚在沉睡中度過，然而在外面的大街上的吵雜聲漸漸消逝后波子再往床邊翻了個身決定下床，他靠著窗邊望著一直無邊延伸的路燈吸煙，使勁吸最后一口煙的時候像在拼命地吸掉自己在景德鎮的最后一個鋪天蓋地的黑夜而被嗆得咳嗽起來，同時發現小倩也光著腳下了床并從背后抱著他，然后他轉過身背貼著玻璃窗和她緊緊地擁抱了很久，直到抱累了波子才把小倩抱了起來再次躺在床上。即使波子早應該想到，但還是讓自己證實了他調了鬧鐘是多余的做法，整個漫長的黑夜里他們把兩人在一起的過去和現在重溫了一遍，沉默后他才意識到小倩始終沒提及過未來，天亮了后他開始不停地注意手機上的時間，直到他看著鬧鐘在七點鐘準時地響起他說：“把那件事忘掉吧，我會給你一輩子的幸福。”“什么？”她望著他。波子把鬧鐘鈴聲關掉后沒有重復一遍，他想到承諾早在他身上失去了所有意義，“我說對不起。”后來他并不知道小倩一個人在洗手間對著鏡子哭了很久，更無法得知其實小倩只想讓自己能從波子口中聽多一遍，她本來就聽清的。

他們在去火車站的路上還能感受到早上溫和的陽光，而站在站臺的時候天色卻毫無征兆地陰沉下來，波子就在那時候才注意到小倩那泛紅的雙眼，從他們身邊走過的乘客慢慢多了起來，他把她拉到石柱旁邊，卻發現兩人望著對方很久都沒法說上一句話，最后小倩把目光投到站在車門下的檢票員說：“上車吧，車快開了。”“再等一等。”但兩人等著的還是像在堅持某種默契的沉默，后來在檢票員的催促下他抱了小倩一下才匆忙地跳上車，他站在車上的通道貼著窗邊向小倩揮手，直至火車緩緩啟動后他望見她露出了艱難的笑容他感到外面的一切一下模糊了起來，然后他背過身并很快鉆進廁所洗臉，臉上的淚水完全滲入水里后他抬起頭看見外面下雨了，瞬間就變得猛烈的雨水往窗內飄，他連忙把窗拉上跑出來發現火車已經跑遠了，以至整個站臺消失在他的視野范圍，但他還是朝著那個方向愣了很久，仿佛依然望見小倩在樹林的那邊一動不動地站在那早已無人的站臺上在空中無力揮動著她的右手。他想給她打電話，但撥通后響了第一下他就先掛掉了，因為他意識到在這個狀態小倩是不會接聽的，就好像寒假結束后她來景德鎮的那次一樣，他和她的父母把她送上車后她還在竭力掩飾自己的情緒，而隨著一陣引擎聲沉長地響起之后她一路上強忍的淚水終于崩潰了，他在車下望著她滿臉淚水并著急地給她打電話，但她只是不停地對他搖著頭而沒有接聽。

波子在火車經過一段黑暗的隧道后才走進包廂，一開始他還嘗試去聽音樂，但很快就明白他確實不應該這樣做，那低沉的音樂氣氛使他感到自己的眼淚一下就要涌出來了，所以他馬上摘下耳塞并坐了起來把注意力移到窗外的村莊上，雨勢猛烈過后在這時漸漸變小了，他在想小倩是不是還留在站臺上跟他一樣等待這場不期而至的雨水快點過去。列車一直穿過郊區的一條條村莊，然而在完全離開景德鎮的時候他給小倩的舍友兔子發短信問小倩回來沒有，兔子很快就回復說小倩剛回到宿舍，即使她等雨小了些才從火車站回來，但還是全身濕透了，因為她忘記從手袋里拿傘了。

波子仰著頭，直到手機背光斷了后他從屏幕上看到自己的眼淚還是溢了出來，他知道她并不是忘記自己帶了傘，而是沒打傘別人才不知道她臉上除了是雨水還有淚水。

五月份剩下的日子里，波子深切感受到自己的生活開始塌實起來，至少他心里是這樣想的，所以在那段時間他不停地對身邊的朋友談及這一點的內心感受，然而談話到了最后才讓對方明白塌實一詞在現階段對他而言的真正含義，它完全出自于幾乎每晚他和小倩的通話中她都沒再提及過那件事，仿佛他在C身上犯下的過錯從他在景德鎮踏上火車的那一刻就永遠地在他們生活中過去了，甚至他還能感受到在C出現前他們之間所存在的溫情。而在C的這方面，他沒再與她說過一句話，偶爾兩人碰見了都能像陌生人一樣擦身而過而為此感到滿意。“就如電影里一段給觀眾達到渲染某種氣氛的插曲，插曲結束，故事還得繼續。”他在電話中對珠海的朋友祝明這樣描述。

但五月份過后他才明白原來自己所認為的一切都只是極力地在他身上飾裝，他對他們以后充滿美好的憧憬只是單方面的陶醉，在他完全拋開所有顧慮的同時才發現原來分手一直離他這么地接近使他猝不及防。

在這狀態上小倩跟波子分手使小說突發性地出現了某種程度上的懸點，如果純粹是作者筆下的一個故事，對于前面一直平緩暗淡下來情節來說，故事來到這里不失為一個不錯的構思。但事實上，它是屬于別人的一個故事。

波子依然記得很清楚，即使一年將要過去了，那晚在電話里他完全感受不了小倩有這個意愿，當時他還興致十足地給小倩講了很多那天所發生的趣事然后附和著她笑了起來，而那時候他一點也沒察覺到每次到了最后都只剩下他一個人在笑。在過了十二點他最后一個爬上床的時候收到了小倩提出分手的短信，他坐在床上背靠著墻懵了很久，然后他把短信刪了開始不停為自己找借口試圖壓制將要撲面而來的情感。后來他在黑暗里回憶這一個月以來近乎滿足的一切使他給自己反駁那件事成為分手的全部原因。在一個星期前他還收到小倩給寄來她在黃山腳下寺廟里為他們之間所祈福的錦囊，她告訴他不能打開，一打開就不靈了。所以他一直放在身邊不敢打開，直到一年后他還是信守著沒有打開。但除了這個原因還會有什么？他永遠也想不到。

他直接把手機電池拔了出來，躺下后以為自己將會睜著眼睛等天亮，卻很快出乎意料地感到很疲憊而睡了過去，他作了無數個很亂的夢，那些夢都極短暫地先后在他面前晃過，然而他便不停地從一個夢哭進另一個夢，哭醒后發現自己已經滿臉淚水。

這時候整間宿舍只有他一個人醒著，在他意識到周圍安靜得讓他感到害怕后他裝上電池給祝明打電話，當時三點多祝明還在外面喝酒，酒吧里震撼的音樂以及吵雜聲使他很放心地對著手機繼續哭了出來。“你等一等，我找個安靜的地方。”對于深夜三點多的電話，祝明似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不了，我要掛了。”波子很快就說。

分手后波子一直在做他從未認為自己會有這般能耐的事情，譬如說，在暑假的前一個多月他沒踏出過學校大門，即使他寧愿把時間放在宿舍里，但很多時候無法安心去做某件事而感到無所適從，然后他開始給小倩寫信，只是沒有一封信是有足夠的勇氣寄出去的，后來他習慣每天一封信以至達到三十多封的時候還想到暑假帶回去親自交給她，而在回珠海的前一個晚上他仔細去閱讀這些信卻發現每封信都只是在對那個過失進行毫無意義地懺悔，第二天起床后他決定把它們全撕掉了。

他的手機只有在睡覺前的幾分鐘才處于開機狀態，盡管每次守著手機響起都沒能如他所愿是小倩的短信，但每個晚上他都會樂此不疲地重復著這個失望。

直至現在回憶起來他都會質疑暑假他是不是找到哪個支撐點以熬過那漫長的兩個月，他發現那個時候越來越多的生活細節在他身上荒誕性地流失，甚至完全失去了駕馭能力，所以在回到珠海他繼續讓手機處于關機狀態，他依然很無知地認為朋友與他失去聯系至少會讓他心態達到某種平衡，然后像一位渴求得到心靈上解脫的罪人似的每天把自己關在家里，直到一個月后他感到從未有過的空虛才明白這只是一個自欺欺人的做法，所以剩下的那個月他每晚出去找朋友喝酒，喝完酒就給那些已經過去幾年并很久沒聯系過的女友打電話。

然而在他終于發覺自己不停地找那些女人只是把她們當作是小倩的時候他決定去找她，雖然他早給自己最壞的打算，但小倩的推卻還是讓他握著電話感到沮喪。“對不起，我回來一直很忙。”“在你家樓下就行了，”說這句話的同時他才發現到自己已經無法忍受一直在壓制見她的欲望，“就一分鐘也行了。”他補充說。然后他聽見手機發出很久的一段電流聲，他不得不把手機拿開，再貼近耳朵時聽見她說話了，“好吧。”

其實那天他們見面的時間并沒有一分鐘，前半分鐘他一直在對小倩說看上去與兩人都毫無關聯的話，然而小倩終于打斷他的時候他意識到自己極力飾演輕松的姿態支撐不下去了，同時那股傷感開始往上涌，“你最近過得好嗎？”“還好，”波子頓了一下說，“你什么時候回校？”“九月一號。”他感到快涌到眼睛處了，“我想我該走了。”小倩盯著他沒作任何反應，顯然她沒想過波子真的在她眼前很快轉身消失了。

他并沒有離開，他拐了個彎在一座噴泉魚池旁停了下來，最初他還想著小倩會不會追出來，而很快就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但他還是用手肘撐著圍欄看了一個小時的金魚，在吸完第七根煙，或者說吸完煙盒里最后一根煙后才離開。后來他在小倩的信中才知道，他在魚池旁站了一個小時的同時小倩卻在樓下的一個角落草叢間哭了一個小時。

波子怎么也沒想過他第一次寫日記并堅持了兩個月完全是在記敘他最痛苦的假期兩個月，本來他以為日記只是為了以后都能記得自己是以怎樣的狀態來應付這段艱難的日子，后來他一直不敢去翻閱那些文字才發現把一些事情記敘下來唯一的作用是能使他情緒舒緩些，這種方式就像毫無保留地跟別人訴說，卻不愿意得到對方的撫慰一樣。他把這本日記和小倩送給他在廣州學習的那本厚厚地日記放在一起藏在一個木盒里，但直到現在他還是沒有翻閱它們。

整個暑假他見過小倩兩次，另一次是在小倩離開珠海的前一天，令他想到嘲諷并值得幸慰的是這假期的最后一天無疑是他唯一能興奮的一天，小倩答應做他一天的女朋友使他打從分手后一直籠罩著暗淡的心態找到了某種程度的光明。之前他沒想過自己會在那條繁華的商業街過馬路時牽她的手，事后他想起來明白這純粹是出自于一直以來的習慣，但到了對面街道小倩就掙脫出手，“你這是干什么？”

“男女約會的牽手唄。”他注意到小倩的態度一點也不強硬。

“但我已經不是你的女朋友了。”

“這好辦，那你就做我一天的女朋友吧。”這時迎面追逐而來的幾個小孩從他們中間跑過，把他們沖開了，他快步繞過一群行人再貼近小倩繼續說，“要不我做你一天的男朋友。”說完他意識到這是他們第一次約會后對她表白的對白。

“但只能牽手。”小倩停下來抬頭望著一家新開張的店鋪招牌很久后說。

可想而知整個暑假波子所有的笑容都被安排到這最后一天了。“我看到眼前久違的美好了。”他對著天空說。

“你說什么？”

他沒再說下去。那天他甚至感受到這是最令他心曠神怡的明晃晃的陽光，然而更值得激奮并一直是他所相信的是，他能看得出來小倩對他的感情沒有變過，為此晚上在她家樓下的時候他終于提出了與她寫信的建議，但小倩愣怔著，然后走到草地坐下來，“要是去年你能有這個想法也許事情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還有，”她躲開他的目光后說，“十點了，還有兩個小時就不再是你女朋友了。”

“不一定與這個扯上關系。”波子還是一動不動地站著。

“我做不到。”

“為什么？”

小倩望了他一下，然后背過身，“我不是指寫信。”

“我不明白。”其實他明白，只是預感到一天達到滿意的時光將要在這剩下的時間里沉重起來，他不想讓這個話題繼續下去，他貼著她坐了下來，“我們不談這些了。”所以他寧愿兩人誰也不說話，至少這樣還能讓他在這一時刻感受到小倩還屬于他的那種溫情。

過了十一點他認為還是該說些什么的時候他談起了他對未來的計劃，似乎在對他在景德鎮的最后一晚兩人的談話進行補充，只是這完全是一個人的計劃。在他發現這一天快過去時他終于問起了他一直在避忌的問題：“其實你還愛著我對嗎？”小倩沒說話，他俯下身嘗試去吻她，卻一直吻過了十二點。

回到學校的第一天晚上他就和宿舍的人去酒吧喝酒，那晚每個人都喝醉了，而他醉得最厲害，那晚他不停地向所有人說著別人都無法明白的亂七八糟的話，然而肚子里的大量酒精使他難受得不行的時候他決定跑去廁所摳喉把東西全吐出來，吐完后感到了一陣巨大的舒暢，然后他繼續撐著墻壁蹲在那里卻陷入了沉思，直到舍友來敲門他才艱難地走出去，他意識到了時間的荒廢性，為此他告訴自己要嘗試忘記她，然而在他扭開門的時候他想到了很多事情非要強迫去做才能有無法料及的結果，“其實，”他的一只手無規律地在空中晃動著繼續對他們說，“對我們這個階段來說，女人讓我們得到的只是不停地超越兩種不同情感方向的承受能力。”他記得這是他倒下前最令他滿意的一句話。

他開始去接觸他一直不感興趣的偵探小說，最初他認為自己會被小說里離奇而充滿懸念的情節所吸引并投入所有精力去為后面的真相推理，但在他得花一個星期才能讀完一本小說后才發現不是每件事情都像強迫把肚子里的酒吐出來那么簡單，他幾乎在每翻過一頁的間隔都能想起那晚過了十二點小倩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我不可能再成為你女朋友了。”

他按捺不住給小倩寫信，那天晚上他一口氣洋洋灑灑地寫了五張紙，在第六頁他只寫下一句話：我明白一些事情還是強迫不了的。而第二天他在寄出去前卻拆開信封把前五頁拿了出來。第六頁沒有稱呼，也沒有署名。

但他還是很快收到了小倩的回信，她在信里給他講了一個故事，故事的結局是男主人翁不能跟心愛的人在一起，幾年后跟一位深愛著自己而他并不愛她的女人結了婚。

波子在回信中沒有談及這個故事，卻像換上了另一位敘述者只是在孜孜不倦地給她說起身邊生活的一些變化。接下來他們便開始了看上去毫無關聯地通信，而愛情與生活這兩者在他們身上永遠搭不上交叉點使通信更加頻繁，很多次一方還沒來得及回信卻在第二天又收到了對方的另一封來信，似乎他們只是在讓對方知道各自的想法。在這個學期就要過去而波子意識到這將是最后一封信后他在信里提到了那個故事，“就算不能在一起，我也不會跟我不愛的女人結婚。”這句話毫無起眼地被他隱藏在一段長長的文字中間。

包括波子，誰也沒想到在寒假的唯一一次見面使他們的故事在波子家中出于意料地埋下了伏筆。那天晚上汽車進入珠海他就迫不及待地給小倩發短信，“明天出來吧？”

“去哪里？”

去哪里？他握著手機反問自己，當車子經過一所學校，他透過窗口望見燈火通明的教室想起了自己那段晚自習的快樂時光，“突然想吃你親自做的面條，可以嗎？”

然而過年前波子一個人住使小倩第二天上了他家。只是之前他沒有顧慮到在車站看見久而未見的小倩從公車上下來的那一刻自己就禁不住開始感傷。在他們吃這些面條的時候，他看著小倩很快就吃完了，而高中一幕幕在眼前閃過的片段使他吃了一半就無法堅持吃下去，晚上一個人再從冰箱里端出來煮熱吃的時候才終于哭了出來。更讓他沒想到的是他們會在那天做愛，但很快小倩就要求停下來，波子躺下來后小倩抱著他哭了很久，他看見雪白的天花板開始旋轉，“我還是做不到。”他聽見小倩說話了。整面天花板成了一個很深的旋渦并天昏地暗般地越轉越快，他感到一陣眩暈側過頭看著小倩，“我強迫自己去嘗試，但我還是忍受不了而去想你們做愛的情景。”她伏在波子胸前繼續說。一段時間后波子還是沒法找到一句能在這時候說出來的話，他決定最后一次吻干她臉上的淚水，然后小心翼翼地為她穿上衣服。他為自己當時沒哭出來感到滿意。

一直到半個月后過年了波子也沒找過小倩。而在這半個月里他又像暑假的八月份那樣每晚找朋友喝酒，直到天亮才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家睡覺，完全把正常的生物鐘調轉了，真正過上了半個月的夜生活。而在除夕夜他卻推掉了所有朋友的節目，團圓飯后一個人下樓沿著海邊湊合別人歡慶過年的氣氛走了很長的路，然后在最多人的地方停了下來，倚著石筑護欄平靜地看著不斷在夜空閃爍的煙花，在興致高烈的人們為進入新一年齊聲倒數的時候他撥了小倩的手機。

“新年快樂。”接通后他說，他聽到電話兩頭的人們都同時數到了“一”。

“新年快樂。”但他聽到小倩那邊比這里更熱鬧。

“在干什么呢？”

“在我家這邊放煙花，”小倩說，“你呢？”

“我在我家這邊看煙花，你跟家人一起？”

“不是，”他聽見一股風灌進手機的聲音，“跟男朋友。”

他已經忘記了自己是以什么借口把電話掛掉了，只記得在掛線后一枚煙花在他身后突然響起把他嚇了一跳，然后他轉過身對著那枚煙花犯懵了很久，直至舍友曙頭就從汕頭那邊打了過來，手機在手中響起又被嚇了一跳，他才想起曙頭在送他回珠海的車時對他承諾這個大年會是第一個給他打電話，然而曙頭一度歡喜的聲音卻意外地很快就使他感到一陣欣慰，他聽著曙頭興奮地不停對他說在這個寒假發生的趣事而讓他在人群中肆意地大笑了很久，笑累了他跟曙頭再說一次新年快樂后說：“好了，我們掛線吧。”

“還有一件事，”曙頭的語氣顯得很詭秘，“就想跟你說這事，我交上女朋友了，快吧？我的初戀終于來了。”說完他一個人笑了起來。

他身邊的幾個小孩嚷嚷地對他們的父母撒嬌說要開始放煙花，然后他看著座在地上的那幾枚煙花被他們點燃同時騰空而起，綻開后像無數花瓣撒滿夜空非常壯麗，每個人都停下腳步仰著頭觀看這場難得一見的煙花，然而很多人為此亢奮歡呼使周圍喜慶的氣氛達到了高潮，他覺得自己還需要往前走，他不停地在人群中穿梭，直到他感到淚水快涌出來后他決定離開了這個不屬于他的地方。

波子告訴我讓他的故事就在這里結束，這說明他已經意識到了對小倩無力挽留的事實。但顯然這也給了在此之前我所一直稱心去塑造的波子這一角色留下了無可磨滅的污點。最近他又經常給一些很久沒聯系過不同的女人打電話，在電話里他很快就把談話氣氛變得煽情起來，然后便開始推心置腹地談起他那已經逝去的愛情，至于他從不跟男人談起這些是因為他覺得只有細膩的女人才明白他的感受，但他唐突地把這些能聊的女人都找了一輪后又沒再聯系過她們。然而我現在擅自把這一幕繼續歸入了他的故事里，我認為故事到了這里還沒完全結束。

“既然我的過去敘述完了，對于我的以后，”波子對我說，“還是由你來決定吧。”

我一直想對這個故事挽回點什么，但我的杜撰權利只能被安排在最后的這里，我想了很久，決定給故事一個圓滿結局，我說：“明天，也就是六月八號你們分手一年的那天，給自己找個女朋友吧，就像小倩在信中跟你說的那個故事一樣，而她先做到了。”我想，這也已經是我要的結局，所以過了今天，故事才算真正結束。

                                                征文：大學（專）組

點評意見：所有關于愛情的故事里，永遠只有當事人體會其中的痛苦無奈，因為，愛情，難怕最偉大的文字也無法描述，它永遠只是他和她的故事。

                                         編輯——呼呼潔

                                           2007-1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