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文忠從《魏書》等古籍中讀過,安氏是粟特人昭武九姓之一。在唐帝國以西,有若干個諸如康國、曹國和安國等粟特人建立的小國,來中原經商的當地人都會以國名為姓。粟特人善經商,積極從事貿易,幾乎壟斷了唐帝國和西域諸國的陸上商路。他們把西域的金銀、香料、藥材、奴婢、牲畜、器皿和首飾運到中原,又把中原特有的絲綢運到西域販賣,賺取差價。
那少女看到錢文忠望向自己,隨即像一只受驚的小動物般躲到老者身后。老者用健壯的身軀擋在前面,回答道:“正是。”
“父親,”少女哽咽道,“我太累了,實在走不動了。”說著她便癱坐在地上。少女凍得發抖,好像就準備死在這里似的。她的父親想要抱起她,可是他年紀太大,身體也太弱了。
“將軍,”安而壽語帶悲傷,“如今我們就是個累贅。請你們繼續行軍吧,別管我們父女了。”
錢文忠思量片刻,向身邊的士兵下了一道命令。幾個人出發了。不久,他們抱著一些砍下的樹枝回來,然后用這些樹枝做成了一副擔架。錢文忠讓士兵把少女輕輕抬到擔架上,脫下王難得賞賜的狐裘披在她身上。
他高聲問道:“這個姑娘快要凍死了,誰愿意抬她走?”
士兵們聚攏過來,紛紛自告奮勇。
就這樣,少女被包裹在溫暖的狐裘里,舒適地躺在擔架上,四個壯實的大唐士兵把她抬了起來,就像本朝過去的武后一般,被眾人簇擁在中央。隊伍又繼續前進。一個異族少女,如今就像御駕親征的女皇一般,使士兵們深受鼓舞,步伐更有力,更堅定。
約莫走了半個時辰,眾人終于來到了森林的邊緣。然而,此時從不遠處卻傳來了喚醒所有人恐怖記憶的聲音——馬蹄聲。錢文忠立即舉手示意士兵們隱蔽起來,不要輕舉妄動。在森林外面的平原中央,一個巨大的黑影在奔跑,就像是一個令人不可思議的鬼怪,先是像蛇一樣伸得老長,接著突然縮成一團;時而橫沖直撞,時而靜止不動,然后又繼續狂奔,反復不停。
那游蕩的怪物猛然向這邊移近,原來是十二個吐蕃騎兵在黑夜中迷失了方向,一個尾隨一個疾馳過來。等到吐蕃人逐漸接近森林,只聽得呼哨連連、腳步雜沓,從森林里驀地沖出了一眾黑壓壓的身影,一字排開地呈現在眼前。吐蕃騎兵驚訝地發現,這些人皆彎弓搭箭,手里的牛筋弓弦都已經拉得吱吱作響,閃爍著寒光的箭鏃冷冷地睥睨著他們,在雪地的反光中猶如一顆顆寒星閃動,蓄勢待發。
“放!”隨著錢文忠一聲令下,百余支弩箭呼嘯而下,一時間箭如飛蝗,亂射而去。那十二個吐蕃騎兵連同坐騎未及反應就被射倒在地。逝者流出的鮮血浸透了四周的白雪,染紅了大地。
“我是來自大唐的錢文忠。如果你們死得不甘心,盡管化成厲鬼來找我好了。”看著雪地上的敵軍殘骸,錢文忠冷冷地丟下這句話,為這場充滿血腥戰斗畫下句號。
眾人在森林邊緣俯身等待了好一會兒,確認絕對安全了之后才繼續行軍。他們在這個名叫安而壽的粟特商人的帶路下向著目的地緩緩前進。
走了大約三四里后,眾人看到前方突然出現了一座用凍土臨時搭建的簡陋土城,高約丈余的城墻上建有木造角樓,由弓箭手負責警戒和防守。土城的轅門上懸滿了敵兵的首級,這些散亂著頭發的頭顱全都張著嘴,眼神空洞,因為失去生命而萎縮的臉龐上布滿白霜,看上去既詭異又可怖。在轅門之后高高懸著一桿大纛,旗幟在朔風中怒放,仿如活物,旗面上醒目地繡著本朝的國號——唐。
角樓上的弓箭手發現了錢文忠等人,高聲吆喝起來。不久,一小隊全副武裝的唐軍騎兵自轅門魚貫而出,轉眼間便將他們圍住。對方的領隊策馬來回踱步,打量著他們:“你們是什么人?”積雪掩蓋了戰馬的啼聲。
“我們是王難得將軍手下的先頭部隊,奉命前來支援。”錢文忠回答。
錢文忠拿出王難得給他的信件,“這是王將軍的親筆書信。”
那領隊踢馬向前,自鞘里拔出長劍,劍尖平放向前指著錢文忠。錢文忠把信件小心翼翼地放在劍身。那領隊收回劍接過信件,語氣稍有緩和:“我現在去通報,你們在這里等一下。”
于是眾人便開始等待。雪已經停止飄落。寒風掃蕩著烏云,而在他們身后,云層上方,無數星星在閃爍。大約過了一炷香的時間,一位身裹玄色披風的監軍出來迎接他們。那監軍看了看擔架,問上面抬著什么人時,錢文忠卻驀然發現那少女此時臉色比雪還蒼白,雙唇早已凍得發青。他心中一驚,連忙伸手去摸她臉頰,著手處肌膚上一片冰冷,再探她鼻息,只覺呼吸若有若無,極是微弱,儼然已在死亡邊緣徘徊。
這時安而壽也察覺到異樣了,慟哭道:“我的寶貝女兒啊!快叫檢校病兒官過來呀!”
眾人把少女圍在中央,神色緊張地看著她。
錢文忠把少女抱在懷里,一邊伸手輕輕揉搓她的人中穴,一邊讓人從營帳取來一碗熱湯,用匙羹舀了,慢慢喂入她的口中。約莫過了一盞茶時分,少女嚶嚀一聲,緩緩睜開眼來,氣若游絲地問:“將軍,我們到了么?”
看到少女醒過來了,士兵們欣喜若狂,紛紛敲打著兵器喝彩。這一刻,他們就像是取得戰場上的勝利一般高興。不久,王難得帶領的援軍也到了。雖說剛經過一夜的行軍,但錢文忠也沒有歇著。他一直忙到半夜,既要讓士兵拿著斧子到森林里砍伐木材以備晚上取暖,又要安排后勤給戰馬和馱馬喂食草料和清水,等到完成將軍交代的種種任務,已是深夜。
土城里暮色蒼茫,寒星點點。作為主帥的皇甫惟明讓離開故鄉戍邊已有多年的士兵盡情吃喝,盡情喧鬧。雖然大戰在即,但軍中并沒有籠罩著不安的氣氛。相反,有不少士兵們都喝醉了,精神非常亢奮。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等到士兵們吃飽喝足以后,皇甫惟明下令:“不要讓士兵們進入營舍,就讓他們睡在外面。”錢文忠知道,他是有意讓身上仍帶有沙場上血腥氣的士兵保持精神上的緊張。
大戰在即,錢文忠毫無睡意。他爬上角樓,只見外面的世界一團漆黑,幽暗的穹蒼下充斥著刺骨的寒意。角樓上有一個架在木桿子上的火盆,里面燃燒著熊熊大火。在朔風的攪動下,不斷地搖曳著朦朧的橙光。此時此刻,萬籟俱寂,唯獨火焰燃燒的噼啪作響以及寒風的呼嘯。
一夜無言。不知過了多久,黎明終于破曉,天邊盡頭慢慢褪成為灰。第二天迎來的早晨就像是褐色的黃昏。錢文忠看到天空積滿了翻卷的烏云,遠方的地平線上,山脈隱隱約約地浮現出其雄渾的陰影,一片接一片,森寒而灰白,讓人感到龐大、冰冷、寂寞而荒涼。
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
嗚嗚嗚……
突然,遠方響起一陣仿佛野獸咆哮的號角聲,與此同時,錢文忠在城墻上遙遙望見己方的斥候疾馳而來。
“在數里之外發現敵軍蹤影,正向著這里移動。”來者在城下高聲通報。
話音未落,只聽到不遠處響起了悶雷般的馬蹄聲,連大地也為之震動。錢文忠看到地平線上漫起一陣白色煙塵,猶如雪崩一樣。少頃,數百名騎兵和數千名步兵組成的吐蕃大軍分為左中右三路,風卷殘云般向著這邊直撲而來。
“弓箭手準備!”王難得吼道,“瞄準敵軍騎兵,聽我口令發射,絕不準先動。誰浪費一支箭,就給我跳下去撿,聽明白了嗎?”
“諾!”唐軍齊聲應道。
吐蕃騎兵漸漸逼近,邊進邊射,但精準度欠缺,并沒有命中多少個唐軍。
“拉弓。”待得那些吐蕃騎兵即將進入唐軍強弓的射程范圍,王難得下令。城墻和角樓上的唐軍紛紛引弓搭箭,瞄準城下進犯的敵軍。
咚咚咚……
結霜的戰鼓發出低沉的節奏。
敵軍漸行漸近。
正是此時!
“放!”王難得一聲令下,幾百支羽箭發出嘶嘶聲,鋪天蓋地的陰影宛如飛蝗,好像插著翅膀的毒蛇般飛向敵軍。敵軍陣型最前端的第一波騎兵隨即被紛紛射得人仰馬翻,血肉模糊。一時間,地動山搖的慘叫聲與喊殺聲混合著軍馬的悲嘶鋪天蓋地。倒下的戰馬絆倒了其后奔馳而至的騎兵,有些沖在最前的騎兵倒地后并沒有馬上死去,卻被從后而至的友軍無情踐踏,被踩得血肉模糊。但由于敵軍人數眾多,雖然唐軍射倒第一波的騎兵攻勢,但其后的步兵還是前仆后繼地補充上來,對轅門發出強攻。
一波又一波的敵軍洶涌而至,卻像洪水一樣被城墻攔下,只能徒勞無功地在城下空轉。土城墻雖然矮小,但對付缺乏攻城器械的敵軍已經綽綽有余。
“為——了——大——唐!”這一喊聲響徹戰場。
唐軍的弓箭手們站在城墻上向敵人傾瀉著飛矢,射出的箭鏃如暴雨般紛紛落下,一浪接一浪地吞噬著來犯士兵的生命。錢文忠看到城下已經變成了人間地獄:尸橫遍野,幾乎沒有任何站立著的生物,到處都彌漫著刺鼻的血腥。在轅門兩側的城墻前,人和馬的尸體覆滿了每一寸地面。然而吐蕃人的統帥并不怎么在乎他們的士兵做了什么,或有多少傷亡:他們的目的只在測試防御的力量,并讓唐軍疲于應戰。攻打轅門,才是他們真正的目標。他們知道,木造大門是整道城墻上最弱的一環。
皇甫惟明將自己手下的兵力分成若干股,分批輪換出擊,既可不斷消耗敵方戰力,又可使己方免于過度疲勞。吐蕃軍幾次三番一鼓作氣沖破轅門,無奈每次都被頑強抵抗的唐軍驅散。戰事一直持續到黃昏,吐蕃人的攻勢終于顯露出疲態,他們的前軍損失殆盡,已潰不成軍。撤退的號角聲在敵軍陣中響起,隨后他們便像退潮的洪水般一下子從戰場消失了。戰斗就這樣以不可思議的方式結束了。昏黃的夕陽下,鋪滿殘骸的雪原上處處都是一副郁暗的神色。
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
當晚,經過兩日兩夜的行軍和戰斗,錢文忠只覺精疲力竭,倒在營舍里的一捆麥秸上正要入睡,將軍卻派人來找他。他來到將軍的營帳,只見皇甫惟明、王難得正在和他之前遇到的那個粟特老者談話。
錢文忠剛走進營帳,王難得便對著那老者笑吟吟地道:“安大人,這就是您剛才和我談到的那個年輕人,我手下的一名優秀將領。”他微笑著,壓低了聲音又補充道,“我們大唐的優秀將領。”然后他又轉身朝著驚訝的待在那里不知所措的錢文忠介紹道:“這位是涼州安氏的安大人,是當今圣上和貴妃最為寵信的安祿山大人的族人。”
當年高祖皇帝李淵在晉陽舉兵爭奪天下時,涼州軍閥李軌割據一方,自立為帝。當地的粟特豪族安興貴和弟弟安修仁秘密聯合當地各族胡人攻打李軌。戰敗的李軌被安興貴送到長安伏誅。李淵因此授予安興貴右武候大將軍、上柱國、涼國公,安修仁為左武候大將軍、申國公。自此,安氏家族便雄踞涼州,他們族人有的在政治上依附大唐皇室,成為達官顯貴,世受大唐恩祿;有的則無意出仕,通過經商富甲一方。
安而壽向錢文忠拱手行禮,說:“錢將軍,您救了我女兒的命,我只有一個辦法可以感謝您……如若小女不蒙嫌棄的話……”
一年以后,在位于鄯州的隴右都督府,錢文忠迎娶了一位出身粟特族的安氏姑娘。婚后,他轉投自己妻子的同族——河西節度使安思順麾下的幕府。
數年以后,安史之亂爆發。
戰爭爆發后,安思順因為是安祿山的同族,因此被朝廷罷免了其節度使的職位,改封為戶部尚書。后被帝國里另一員著名的蕃將哥舒翰誣陷他私通叛軍,含冤被殺。安思順死后,錢文忠帶著家人投靠同樣出身涼州安氏,但已公開和安祿山決裂,并改名為李抱玉的安重璋。在李抱玉麾下,錢文忠協助太尉李光弼固守河陽、收復懷州,為中興大唐立下赫赫戰功。錢文忠也因功被后來登基繼承大統的肅宗皇帝提拔為節度副使,終成帝國的棟梁之臣。
萬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畫圖麒麟閣,入朝明光宮。
【作者簡介】
禤忠義,廣東廣州人,廣州市青年作家協會會員。熱愛文學,熱愛歷史,擅長歷史類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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