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閻綱(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原副會長、著名作家、文學評論家):謝諸位的厚意。
《群山——馬文瑞與西北革命》讀后甚喜,比我預想的還要厚重。那天(1996年12月3日)人民大會堂的會上,老同志們那樣稱贊這部作品,足以見得您對于馬文瑞同志自“紅”之日起至離開延安前擔任西北局常委和西北局黨校校長這一歷史時期的記述已被歷史所認同,而且事態的發展、人物的行止、性格的演變、歷史的氛圍、時代的氣息、地域的特點等等水乳交融,將陜北當時紅火世事藝術的再現;活靈活現,娓娓動聽。磚頭厚的一大本,沉甸甸的,堪稱長篇傳記文學佳作。
誰讓您本來就是位妙筆生花的傳記文學作家呢!
三年辛苦非同尋常,培元同志,向您表示祝賀!
傳記文學創作的成敗在于真實性與文學性的能否統一。這是最高標準,但是真實性與文學性本身又有各自的標準,這方面往往被論者忽略或者簡單化。例如真實性,什么是傳記文學的真實性?什么是歷史真實以及歷史真實中的人物真實(傳主的真實)、個性真實、人性真實?什么是歷史真實與歷史評價的深刻結合?你說真實我說不真實;你說本質我說表象;你說全面我說片面;你說是新觀點我說已陳舊過時;你說應該以史帶論我說必須以論帶史;你說六經注我說我注六經;你說是多數人的看法,歷史教科書上的看法,我說不是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改革開放以來的新思想、新觀點、新評價。“你說你公道,我說我公道,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女起解》老解差的話)你說你真實,我說我真實,真實不真實,傳記文學作家(何妨、理當)好為人師。
人物的真實即人物的是非功過。
不可是非顛倒,不可夸大縮小,不可隱惡揚善為賢者諱,不可隱善揚惡過苛于古人或詆毀于今人。
原載于《群山》評論集——《群山回響》
《長篇傳記文學的佳作》之第一部分
第50章:到了瓦窯堡,馬文瑞才知自己是被抓較遲的。剛松了綁,就又被戴上十多斤重的土制腳鐐
被抓的人們,一路押解步行,到達甘泉縣城附近,早已口干舌燥,人困馬乏,卻沒有一口水喝,也不得停下來休息。繩索捆綁著的身子早已麻木,兩條腿機械盲目地朝前邁進,心胸中裝著一大堆問號。
甘泉城里尚被白軍占著。城外有紅軍部隊正在周圍攻城。頭頂上不時有敵人的飛機轟炸掃射。炸彈就在身前身后轟然炸裂,充滿火藥味的濃濃的硝煙嗆得人咳嗽不止。呼嘯著的流彈像受驚的麻雀一樣從頭頂、身邊飛掠而過。馬文瑞真擔心會傷了同行的同志們。奇怪的是并沒有一個人受傷。隊伍終于穿過了炮火連天的戰區。
黃昏時分,他們這支不倫不類的隊伍繞過敵軍占據的甘泉城,拐進朝北的一條小川。正走著,馬文瑞由眼前的小洞,看見由南邊的一條小路上過來幾個人也押著被抓的人,“犯人”頭上也套著同樣的黑帽筒子,他便明白是怎么回事。果然,一會兒,兩支隊伍會合到一起,誰也不說什么,繼續悶頭朝北走。
當晚,這支奇怪的隊伍在甘泉北邊一個叫稻草鋪的村子過夜。黑暗中,抓來的“犯人”才被除去頭上的帽套,分別關進幾孔窯洞里。窯里不許點燈,黑咕隆咚像大張著口要吞噬一切的怪物。馬文瑞和另外一個人被強推進一孔窯里,立即聞到一股霉漚的氣味兒。隨即,窯門嘩啦一陣響,鎖上了。起初,窯里的陳設是什么也看不見,只隱約瞅得見小窗外的山影和一小塊天空中的星星在忽閃著。腳下胡亂丟著些谷草,霉漚味兒大約是由那谷草上散發出的。兩個人誰也不說什么,各人就地蹲坐下去,默默地癱在谷草上,緩歇著已經僵硬麻木的腿。過了好一陣兒,漸漸能相互看得清臉的輪廓。馬文瑞覺得同窯的這一位似乎有些面熟,正想著卻聽那位壓低嗓門問:“這不是馬文瑞?你怎么也在這里!”聲音好耳熟,馬文瑞往前湊著身子,正要搭腔,那邊又說:“我是張仲良。”“張仲良?你不是在南地區中宜縣擔任蘇維埃主席嗎?”“唉,聽說把你們這些負責人都抓了,開始對我們下手了。”
黑夜里,兩個“犯人”湊在一起小聲地拉著話,互相都急切地希望從對方那里得到更多的消息。但到頭來誰也說不清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兩人便背靠著背,不再說話。窯里再度陷入了沉默。窗外天邊的星光,此刻消失得無影無蹤,大約被烏云遮住了。兩人的心間也像眼前一樣,完全是一片漆黑。黑暗中,人的感覺顯得特別靈敏。深夜的嚴寒使得被麻繩緊勒著的雙臂開始鉆心地疼。繩索就像刀刃一樣,直往由麻木變得有了知覺的肉里割進去,使人連一刻也難忍耐。兩人的身子便不由自主地依靠得更緊,仿佛這樣可以由對方身上得到一種寬慰和解脫。然而,兩人很快便發現,這辦法并不能絲毫減輕繩索勒捆的痛苦。馬文瑞死死地咬牙忍著。不忍又有什么辦法呢?從早上被捆打的那一刻起,他一直這么忍耐著。他下決心再不向那些失去理智的人們講什么道理,也不乞求什么。在這貌似突如其來、其實也有一定精神準備的變故面前,他很理智也很鎮定。到了后半夜,他們仍然疼痛得難以入睡。張仲良終于忍耐不住,咬牙切齒地夾帶著哭聲說:“文瑞,胳膊疼得受不了啦,你給我松一松綁。”馬文瑞沒說什么,扭頭望了望窗外,只有風吹著那棵不知名的樹葉子沙沙響著,崗哨的腳步聲聽不見了。估計已經到了后半夜。于是他回轉身子,低下頭去,摸黑用牙齒咬著繩頭,好容易替張仲良把綁松開。不料綁一松,并不能立即消除痛苦,反而比捆著更疼——那些因捆扎而麻木的毛細血管突然充血,恢復知覺,簡直比刀割還疼。難怪張仲良咬牙呻吟著,倒在谷草上打滾。馬文瑞起初有些害怕,過了一會兒,張仲良鎮定下來,吃力地爬到馬文瑞這邊,動手為他松綁。兩人偷著互相松了綁,倒在谷草上睡了一小會兒。雞剛叫,怕崗哨發現,就又把繩子相互捆束到身上去。
第二天一早,照例戴著黑帽子上路。一直走了兩天,到達安定瓦窯堡。以戴季英為局長的保衛局把抓來的人都分別關押在這里,審理處置。
到了瓦窯堡,馬文瑞才知自己是被抓較遲的。他一到那里,剛松了綁,就又被戴上十多斤重的土制腳鐐,關入一孔較大的平房。這房子原先是一戶財東開辦的店鋪,名叫“匯川通”。眼下只留門,封了窗,墻上有一個一尺見方的小口透氣。房中黑糊糊關押著幾十號人。狹窄的土炕上,用磚頭壘出許多矮墻,每人一格,僅能坐臥。雖是隆冬季節,氣味也很污濁。馬文瑞剛進房,就聽見幾個人幾乎同時喊道:“馬文瑞也來了!”雖然都是些老戰友,但他一時看不清。想走過去,腳下絆著鐐鏈,很不自由。“馬文瑞,這里有個空位子,你就睡這兒吧。”這回,他聽清了,說話的人是老紅一支隊的高朗亭。他慢慢朝那個聲音走去,見高朗亭又黑又瘦,頭發胡子老長,衣服又臟又破,雙腳也同自己一樣戴著腳鐐,心想,好端端一個人,竟被折磨成這個樣子。他正替高朗亭難過,高朗亭咧開雪白的牙齒笑著說:“這磚巷子里睡覺可不好受,睡到半夜想翻身了,你得向門外的哨兵報告,得到準許再翻,不然,鐵鐐一響,他進來要拿刀背子砍人!”高朗亭說得很風趣,把眾人都逗樂了。一個難友說:“咱們這等于是人埋了還沒死,瞪著眼窩活受罪哩。”這句俏皮話,卻沒有引起笑聲。馬文瑞會心地搖搖頭,此刻他的確不知道該說什么,只不過原先那種孤獨的感覺倒是沒有了。他敢斷定,這些被抓的人,都是好同志。“好人為啥會遭這罪?”正這么想著,卻見一個人拖著腳鐐走過來。此人個子較高,胡子頭發也像高朗亭,茅草一樣亂蓬蓬豎在頭上臉上。本來就大的一雙眼睛因眼眶深陷而顯得更大。瞅了足有兩三秒鐘,馬文瑞才認出張秀山。突然之間,兩雙顫抖著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心中縱有千言萬語,一時也說不出來,只得化作說不清是憤懣還是委屈的淚水,奪眶而出。在極其復雜的心境下沉默了片刻,馬文瑞輕聲問:“老劉怎么樣?”“早抓起來了,”張秀山氣惱地說。“咱陜甘邊大部分負責人都被抓起來了。劉志丹、習仲勛、劉景范、蔡子偉、張文舟、李啟明……”“果然是這樣,老劉他們現在怎樣?”“聽說也被關押在瓦窯堡,哎,文瑞,你知道張邦英怎么樣?是不是也被抓了?”“不知道,我在甘泉碰見他們把張仲良也抓來了。”“張仲良?他們連縣一級負責人也不放過?!”張秀山控制不住自己的大嗓門了。這句失控的話,顯然被窯里的“犯人”們全聽到了,大家一齊把吃驚的眼睛對著他倆。高朗亭說:“你兩個坐下來慢慢拉,操心看守聽見,保衛局長戴季英又要掄著鞭子打人了!”
張秀山正在氣頭上,一邊蹲下身,嘴里還罵道:“什么保衛局長,完全是法西斯那一套!”他的葭縣本腔,無意間給他的憤怒增添了幾分幽默。
這時候,只聽門鎖一陣響,門開處,看守把頭伸進窯門說:“開飯!”隨即進來一個做飯的老漢,手里提著兩只冒著熱氣的木桶,一聲不哼,把桶往房腳地上一蹾,便轉身退出去了。房門立即又被鎖上。奇怪的是一看見飯桶,大家并沒有一個人顯出高興的樣子。有人原先本來坐著,見送飯的來了,反倒唉聲嘆氣地躺進磚格子里去了。趕了一天路,馬文瑞早餓了,見有熱飯可吃,心里總覺得有點欣慰。這時,只見黃子文走上前去,用鐵勺敲著桶沿子說:“哎,開飯了,你們怎不積極?吃飯不積極,思想有問題嘛!快來。”仍然不見有人動。張秀山說:“飯不吃不行,把咱餓死,有人才高興哩。”說著端起一只粗瓷碗,呼啦呼啦地拖著鐵鐐走過去,對黃子文說:“馬文瑞剛來,多打點菜吧。”人們這才開始懶洋洋地往飯桶跟前挪動。
馬文瑞接過張秀山遞給他的飯菜,肚子餓得也顧不得客氣,端起就要吃,卻被一股撲鼻而來的霉漚味兒嗆得直閉氣,這才看清那米飯是用存放多年的漚谷米做的。所謂的“菜”,也只不過是幾片發黑的干土豆葉子之類煮的湯,這在早先,是農民用來喂豬的東西。難怪大伙對吃“飯”毫無興趣,“這種東西,怎么下咽呢?”馬文瑞硬著頭皮,抄起一塊黏糊糊的米飯,填進嘴里,一股難聞的氣味兒,逼得他嚼也不嚼就匆忙咽下去了。這樣過了幾天,他才明白,即使這樣的飯食,每人也只給一點兒,根本吃不飽。有時連那寶貝“干菜湯”也沒有,只好硬著頭皮嚼霉米飯。由于營養嚴重缺乏,每個人都被折磨得面黃肌瘦,皮包骨頭,加之蓬頭垢面,個個失了形,熟人見了面,都有些認不出來。這樣的日子實在難熬。馬文瑞每天用指甲在頭下枕著的磚上畫一條細線,等畫出七條線的時候,卻感覺像過了好久好久的日子。

忽培元,祖籍陜西大荔,1955年生于延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全國傳記文學創作與研究專家指導委員會委員、中國傳記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散文學會理事、中國紅色文化研究會副會長、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中國作家書畫院副院長。現任國務院參事。
主要作品有文學傳記:《蒼生三部曲——群山、長河、浩海》《耕耘者——修軍評傳》《百年糊涂——鄭板橋傳》《難忘的歷程——延安歲月回訪》《劉志丹將軍》《謝子長評傳》《閻紅彥將軍傳》等;長篇小說《雪祭》《神湖》《老村》《鄉村第一書記》;中篇小說集《青春記事》《家風》,中短篇小說集《土炕情話》;散文集《延安記憶》《人生感悟》《毛頭柳記》《大慶賦·鐵人銘》《地耳集》《生命藤》《京密河札記》《秦柏風骨》《山秀珍》《義耕堂筆記》;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和詩集《北斗》《開悟集》等。
《群山》《耕耘者——修軍評傳》分獲第一屆、第四屆中國傳記文學優秀作品獎(長篇);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獲中華鐵人文學獎。作品被譯成英文、俄文在國外出版。反映當代生活的長篇小說力作《鄉村第一書記》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已改編成同名電視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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