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王巨才(中國作家協會黨組副書記,著名作家)這是一部大作。一首氣象萬千、恢宏激越的世紀交響曲。
思想意蘊的博大與厚重自不待言。此外,在藝術上進行了難能可貴的成功探索。突出的是恰當處理了人物與時代、個人與群體及紀實性與文學性的關系。作品通過馬文瑞等老一輩革命家出生入死、艱苦卓絕的斗爭生涯,逼真地再現了三四十年代波瀾壯闊、風云激蕩的時代風貌,喚起人們對火紅年代的向往和崇高人生的追求;引發對革命必然性與歷史主動性等重要哲學命題的深入思考。作品在著重描寫馬文瑞同志人生歷程、精神境界和奮斗業績的同時,也濃墨重彩地刻畫了劉志丹、謝子長、閻紅彥等和許多仍然健在的革命先輩的英雄群像,使人們更加深刻地認識到黨的事業其所以屢經挫折而立不敗的力量所在;對“領袖是一個集團”等經典定義有了形象而生動的理解。作品文字洗練,富于激情;語言鮮活,意趣盎然;對事件的記述把握得體,分寸感強;對人物的描摹細致入微,形神俱備,西北特別是陜北方言土語的老到運用,民情習俗的熟練鋪陳,自然風光的大筆渲染,都有效地突現了地域特色,增強了真實感和吸引力;其中不少精彩的篇章令人靈犀相通,擊節贊嘆。
所有這些,都為革命傳記文學的寫作提供了有益的啟示,積累了值得借鑒的經驗。
作品在貫徹黨的十四屆六中全會之際問世,無論對帶動反映時代主旋律的文學創作,還是加強社會思想道德建設,都有不可低估的意義。
原載于《群山》評論集——《群山回響》
《<群山>筆記——代序》
第41章:劉志丹展讀密信,完全同意與文瑞的意見,也認為是個打擊敵人、發展紅軍的好機會
陜北定邊,安邊、靖邊一帶,屬黃土高原與毛烏素大沙漠的銜接過渡地帶。沙丘連綿,人煙稀少,地處曠野,實乃偏遠蠻荒之地。但由于是甘、寧、陜、內蒙古交界處,軍事地理位置顯得十分重要。歷代兵家必爭,統治者多以重兵扼守。其戰略地位之重要,由地名中的“定”、“安”、“靖”三字便可見得。
馬文瑞長途跋涉來到三邊,設法找到打入谷連舫旅的同志們。其中有共產黨員薛毓瑞、張宗孝、楊彩霦、薛振昌、師發直、姬正業、王治岐、李登瀛、趙福祥、劉毅民等。這些同志,多數是他在安定任縣委書記時就認識的,有些還在他直接領導下工作過。因此,大家見面后,都顯得十分親熱。同志們聽說陜北特委派人來領導兵運工作,都很高興。馬文瑞認為,以往兵運工作歸于失敗的原因之一,就是軍隊的同志沒有同地方黨建立密切聯系,孤立無援,很難成功。
為了避免以往的失誤,馬文瑞沒有住在軍營,而是住在附近的老百姓家里。他并不以軍人的身分打入敵軍,卻有效地領導著兵運工作。在他指導下,首先在敵軍中秘密建立黨團支部,指定薛毓瑞、王治岐、師發直為負責人,又設法同當地地方黨取得聯系。像苗從式、杜嗣堯等,即為地方黨員,也參與軍隊中的兵運工作。這樣,便把兵運工作和地方黨的活動聯系起來,有計劃有步驟地秘密開展工作。與此同時,馬文瑞還注意同軍隊中的中上層軍官建立聯系。譬如在該旅任參謀主任的楊國棟,原先曾擔任中共陜北特委書記,眼下脫黨了。經過巧妙接觸,馬文瑞發現他仍然同情革命,便在不失原則的前提下,努力團結他,通過他來了解掌握許多情況。經過一段時間努力,馬文瑞對谷連舫旅的情況大體弄清了,得知谷連舫本人原本并不是行伍出身,只是個跑買賣的商人,因為和楊虎城個人關系好,才得此一職。軍中之事主要由各團處置。該騎兵旅共有三個團。第一團團長段佑庵,第二團團長張廷芝,第三團團長張廷祥。這二張本是戶家弟兄,家住吳起鎮附近的金佛坪,是地方上的惡棍強人。馬文瑞經和同志們研究,決定把工作重點放在三團張廷祥部。這是因為除神木來的王治岐等少數幾個同志在一團、二團外,安定來的十多位同志都在張廷祥團。并確定一切行動都在馬文瑞和黨團支部的領導下秘密進行。
當時段佑庵部駐定邊,張廷芝部駐安邊,張廷祥部駐靖邊檸條梁一帶。馬文瑞除各處奔走外,多數情況下住檸條梁指導工作。
1934年三四月間,孫殿英部攻打寧夏。孫部是國民黨的雜牌軍,約有四五萬兵。蔣介石排除異己,命其開至西北屯墾。到了寧夏地區,孫殿英想打下寧夏稱王。由于兵力不足,便派人來三邊聯絡。當時孫殿英部有共產黨員南漢辰、葛紀運等在活動。孫殿英部派來的兩個人中,艾稚卿是共產黨員,劉天民雖不是黨員,但同情革命。他們的目的是聯絡谷連舫部和孫殿英部聯合攻打寧夏,同時要找紅26軍,希望也與孫殿英部秘密合作。為此,艾稚卿找到過去便相識的楊國棟。
這天,楊國棟找到馬文瑞說:“孫殿英部派人來了,想找紅軍,你看能不能同他們見面談談?”
馬文瑞心想這是一件好事,便表示同意。
當晚,楊國棟領著一個穿著長袍的人來見馬文瑞,這人即是艾稚卿。談話中得知他的父親早些年曾在綏德當過縣長。
艾稚卿說:“孫老殿為了打寧夏,想同咱們紅軍聯系。”
馬文瑞說:“想聯系可以,一個辦法是你們自己去找,另一個辦法是我想辦法找。”
艾稚卿說:“我找也行,你得告訴我們路線。”
馬文瑞想了想說:“你自己去,行走不便,很難找到。還是由我給劉志丹寫封信,派人去聯絡。”
艾稚卿表示同意。
當晚,馬文瑞伏在房東的小炕桌上,以黨內書寫密信的方式寫道:
志丹同志:
米脂相別,不覺已數年,甚念。我受陜北特委派遣來三邊谷連舫部搞兵運。適逢孫殿英部派人來,想同紅26軍合作打寧夏。我以為此舉有利于利用矛盾,各個擊破,亦可乘機擴大紅軍,補充給養,促進兵運工作。請你接信后,考慮可否派人來三邊見我,以便同孫部來人取得聯系。
順致
革命敬禮!
馬文瑞
這封用毛筆蘸著米汁寫在黃裱紙上的密信,等到干了,便任何痕跡也不留在紙上。收信人接信后,把紙在火上一烤,字跡便顯示出來。
信寫好后,馬文瑞派兩位由神木來的農民(一個姓劉,一個姓高)去送信,并安頓說:“此信事關重大,望你們務必送到。”
兩位忠實的信使晝夜兼程趕到南梁,見到紅軍指揮員劉志丹。劉志丹展讀后,完全同意馬文瑞的意見,也認為是個打擊敵人、發展紅軍的好機會,立即派曹士榮(保安人)為代表赴三邊同馬文瑞接頭。
三邊這面,馬文瑞派出信使,立等劉志丹派人來聯絡,等來等去不見人來,心中很焦急。不料,曹士榮奉命出了南梁,路過保安時,上旦八寨子探家,被敵人發覺,逮捕殺害。還有個說法是曹士榮到了三邊,找不到馬文瑞,才返回保安的旦八寨子。反正是這邊等了好久,終沒見劉志丹派來的人。直到孫殿英打寧夏失敗退了兵,也沒見南梁有人來聯絡。后來,馬文瑞到南梁見到劉志丹談起此事,劉志丹說:“曹士榮是動搖了,才上的旦八寨子,不然他不會犧牲。”看來,這個人很可能根本沒到三邊找馬文瑞。
孫殿英失敗退兵之后不久,楊虎城命令谷連舫旅開進西安整編。這個情況來得突然,將馬文瑞他們原定的工作部署完全打亂了。當下舉行起義,把隊伍拉出來顯然是不成熟的。這種情況下,馬文瑞完全可以離開三邊,返回特委。但他考慮到谷連舫旅中有那么多黨員同志,也有相當一些經過做工作思想趨于進步的兵士。如果他一走,前一段的努力便付諸東流。隨軍開拔,又是兇多吉少。最后,他還是下決心跟隨部隊去西安,打算到了西安后,設法找到當地黨組織,做一交代,以便繼續開展工作,自己則可返回陜北特委。
于是部隊一開拔,馬文瑞就跟著走。塞外邊關的五六月間,清晨太陽尚未出山,寒氣逼人。路邊曠野一片霜白,人畜呵出的氣,也像內地的冬天一樣發白。部隊穿著棉衣行軍,也不覺得燥熱。到中午,烈日當頂,又曬得人焦渴難耐。當地諺語云:“早穿皮襖午穿紗,晚上抱住火爐吃西瓜。”
部隊每天天不亮就要出發,沿長城線朝西南行進。一路上凈是明沙堿灘,往往走大半天也見不到一戶人家,甚至看不到一棵樹、一叢草、一片小水洼。加之多日天旱無雨,大風吹揚起官道上的黃塵,遮天蔽日,落得人滿臉滿身。塵土和著汗水變成了一層泥巴,伸手在臉上一搓,便是一堆泥卷。無論兵士官長,個個都變成了土神爺、泥猴子。除了眼睛是黑的牙是白的,全身都是黃的。就這樣,部隊的灰色軍衣被沉沉的黃塵裹著,遠遠望去,像一團霧騰騰的黃云,在高原上滾動著。馬文瑞和十多名黨團員以及幾十名已經開始傾向革命的士兵,被這黃云裹著朝西南方向漫移過去。部隊行軍的第一階段是由三邊到甘肅慶陽,其間有千里之遙,要穿越茫茫無際的鄂爾多斯高原,躍過蜿蜒的長城線,翻越綿綿子午嶺。
這是一支騎兵,大部分人騎著馬行軍,速度可想而知。好在道路崎嶇,有些路段騎兵也得拉馬步行。馬文瑞沒有馬,憑著兩條腿同谷連舫的“馬隊”展開了一場曠目持久遙遙無盡的“馬拉松”賽跑。起初,他是隨薛毓瑞連行走的。每天拂曉,部隊尚未開拔,他就搶先出發了。晚上等他趕到宿營地,人家早已睡著了。很難想象,他孤獨一人,是怎樣邁開雙腳,一步一步由那漫漫長途上行進過來的。開始一兩天,是勁頭十足,快步如飛,堅信自己的雙腿是經歷過千錘百煉的。他并沒想過,人的腳板再硬,也比不過釘著鐵掌的馬蹄。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催著自己跟上,跟上。三四天后,腳掌上打起許多血泡,一著地就鉆心地疼。他便坐下來用路邊的檸條刺兒挑泡放血,然后咬緊牙關,繼續上路。到五六天以后,雙腿腫起來了,像灌了鉛一樣沉。
這天拂曉,當東方天際剛剛透出微弱的亮光時,馬文瑞便習慣性地一躍從蜷縮著的荒草窩中驚坐起來。他使勁用雙手揉著困倦不堪的眼睛。這才感覺自己的雙腿完全失去了知覺。他用手摸摸脹滿了褲管的浮腫的雙腿,就像摸著兩段倒在地上的樹樁。他用拳頭使勁搗一搗膝蓋,也不覺得有什么感覺。他想動一動露在張了口的破鞋子外面的腳趾,起先竟然也沒有辦到。他頓時急得冒了一身冷汗。這該怎么辦呢?他茫然四顧,周圍依然是荒山曠野的黑暗與死寂。沒有一戶人家,甚至連一只鳥一個別的什么活物也不曾發現。由于雙腿腫得厲害,昨日他沒有趕上隊伍的宿營地。有一陣子上山,他幾乎是手腳并用著爬過來的。好幾天沒吃上一頓熱飯了。野菜嚼糠炒面,把他的嘴和喉嚨完全抗爛了。想喊一聲也沒有力氣,甚至發不出聲音。這時候,遠遠地傳來幾聲烏鴉的叫聲,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很可能再也站不起來,永遠留在這空無一人的荒山曠野。他突然覺得有些悲傷,覺得很思念親人,思念已經不在人世的母親和祖母,恍惚中覺得她們在朝自己招手。這是過去從未出現過的幻覺。他又突然想起無定河畔英勇就義的六烈士,覺得他們正并排站立在前面那道在晨曦里顯現出輪廓的山梁上,頓時覺得身上又有了力氣,掙扎著竟然站立了起來。這時,天色已亮,遠遠看到有青白的灶煙升起來,才知隊伍就在前面,于是他拼命拉扯著雙腿往前挪。
正午的太陽很毒。每走一步,都得咬緊牙關,付出全身的努力。看到路邊有一片陰涼,他多么想坐下來歇一小會兒呀。但他警告自己,不能停下來,不能停。他明白,一旦坐下來,自己會沒有力氣爬起來。堅持,只有堅持才是勝利。在最后兩三天里,一到宿營地,他連東西也不想吃,就躺倒了。過度的勞累,連續不斷的精神疲憊,使得睡眠已經無法恢復他的體力。每天,從一躺下直至第二天出發,他都處于昏睡狀態。噩夢不斷,痛苦不已。多虧部隊中的同志們用熱水替他燙腳敷腿,才使他在第二天不至于站不起來。那些日子,他覺得從未有過的艱苦,覺得自己很可能支持不下去,時常走著走著,就會眼冒金花,或是眼前漆黑一片,雙腿打顫,幾乎要昏倒。但他頭腦很清醒,就是死,也要站著死,不能倒下。一路上,也多虧了老百姓的救助。他翻山越嶺走了十多天,終于追上在甘肅慶陽城駐扎下來短期休整的隊伍。
這次長途急行軍,給馬文瑞留下了終生腿疾。“文化大革命”期間,造反派說馬文瑞是“反黨分子”,派人到西北地區調查,企圖羅織罪名。當派去的人坐著汽車經過了這一段路,了解了這一段不平凡的經歷,很吃驚,也很感動,回來逢人便說:“就憑馬部長為了搞兵運跟著敵人騎兵由三邊走到慶陽的行動,也看得出他是豁出命來干革命的。”1994年秋天,筆者實地采訪,曾帶足干糧、飲水,驅車由靖邊經陜西定邊、寧夏鹽池、甘肅環縣去慶陽,千里之遙一路所見,荒原茫茫,溝壑綿綿。敵人的騎兵經過了這一段行軍,也還要休整,可見其艱辛。簡直想象不來,馬文瑞當初在沒有后勤保障,甚至沒有最起碼的給養,沒有任何交通工具的情況下,只身一人是怎樣從這漫漫長途上掙扎過來的。

忽培元,祖籍陜西大荔,1955年生于延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全國傳記文學創作與研究專家指導委員會委員、中國傳記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散文學會理事、中國紅色文化研究會副會長、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中國作家書畫院副院長。現任國務院參事。
主要作品有文學傳記:《蒼生三部曲——群山、長河、浩海》《耕耘者——修軍評傳》《百年糊涂——鄭板橋傳》《難忘的歷程——延安歲月回訪》《劉志丹將軍》《謝子長評傳》《閻紅彥將軍傳》等;長篇小說《雪祭》《神湖》《老村》《鄉村第一書記》;中篇小說集《青春記事》《家風》,中短篇小說集《土炕情話》;散文集《延安記憶》《人生感悟》《毛頭柳記》《大慶賦·鐵人銘》《地耳集》《生命藤》《京密河札記》《秦柏風骨》《山秀珍》《義耕堂筆記》;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和詩集《北斗》《開悟集》等。
《群山》《耕耘者——修軍評傳》分獲第一屆、第四屆中國傳記文學優秀作品獎(長篇);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獲中華鐵人文學獎。作品被譯成英文、俄文在國外出版。反映當代生活的長篇小說力作《鄉村第一書記》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已改編成同名電視劇。










網友評論僅供其表達個人看法,并不表明本站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