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白樂亭與馬文瑞見面后,伸手摸摸炕是冰的,又揭開鍋蓋見里面還剩些干苦菜和黑豆錢錢
1928年8月間,馬文瑞擔任了共青團綏德縣西區區委書記。
有一天,文瑞興沖沖地來到綏德城,準備到團縣委匯報請示工作。離開綏德半年多了,城里發生了很大變化。城門口布了崗哨,來往行人都要搜身檢查。城墻上,也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幟伴隨著槍刺的寒光,格外刺眼。平日繁華熱鬧的街市,變得冷冷清清。許多店鋪關閉了,有開業的,也只是膽顫心驚地開啟一兩扇鋪板,剛能擠進一個人去。街上不時地就有全副武裝巡邏的兵士列隊走過。幾十雙皮鞋踏在石板街上,發出的聲音,像警笛一樣,令人不寒而栗。街上行人很少。連野狗都知趣地夾著尾巴躲在角落里,輕易不敢露頭。整個綏德城就好像是井岳秀的一座兵營。不時地就見有人被五花大綁著從街上押過去。按照井岳秀的命令,綏德要在“清黨剿共”中給全陜北做出樣子。換句話說,就是要把共產黨鬧革命的策源地和中心區變成他井岳秀反革命的屠場。
目睹這一切,文瑞心情很沉重。他躲躲閃閃,好不容易找到秘密接頭的地點,卻沒見到要找的人。團縣委機關也許已經轉移了吧。他只得返回西區,暫時獨立開展工作。
綏德西區,包括苗家坪、周家一帶,是他熟悉的地方。農村中,有許多青年都認識他這個當年的高小學生領袖。在“黃云”肆虐的日子里,能回到故鄉一帶工作,他感到很親切,也很欣慰。這一次,人們見到的馬文瑞,外貌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剃了光頭,穿起農民的衣褲鞋襪,說話時也完全是一副受苦人的腔調。白天他悄悄躲在堡壘戶的草窯或貓在山野莊稼地里同團支書們研究工作;夜里就在光棍漢或長工住的有一股子汗腥味的窯炕上召集團員開會。別人開完了會,都各自回家睡了,他還興致勃勃,毫無倦意,便借著豆粒大的油燈光,讀一陣子《共產黨宣言》。這本薄薄的小冊子,他不知讀過多少遍。他覺得,在革命遭受挫折、斗爭處于低潮的時候,讀這本書,就像暗夜里走山路,眼前便亮起了一盞燈,心中便不孤獨,總能產生一種巨大的自信力。
就這樣,他整天忙著一個村子接著一個村子地下去開展工作。令他煩惱的是,有些團員政治覺悟太低,有的人組織上入了團,思想上其實還是一個落后保守的農民。有時,他同他們開會談心,說了老半天地主階級如何剝削農民的道理,人家聽著突然冒出一句話:“唉,受窮受苦,只怪咱命不好,不能怨人家財主。咱揭不開鍋時,還得求告人家接濟哩。”“這倒也是。”那位的論調竟然還有人附和。團區委書記聽了,氣得臉通紅,一時不知該怎么開導他們。還有的團員,敵人一來,干脆自首。對這樣的人,文瑞按照團章辦事,堅決主張把他們清除出團組織。這么開除了一些人后,西區團組織的人數當時看著少了,但成分純潔了,后來又培養、吸收一些優秀青年農民入團……
文瑞在沒有上級組織的指導下堅持獨立工作。較短時間內,綏德西區的團組織得到了鞏固發展,引起了中共綏德縣委的重視。
一天,馬文瑞來到中共綏德縣委所在的李銀家溝。他聽說上級新派來一位很有學問的縣委書記,叫白樂亭,公開身分是村平民小學的教書先生。
白樂亭又名白明善,文瑞早就聽說過他的豐富的革命經歷。他是綏師首屆畢業生。在校期間,就擔任進步刊物《陜北青年》主編。1924年加入共青團,來年轉為共產黨員。
他在綏德地區的木工、泥瓦工和其他手工業工人中搞過工人運動。后來去上海大學學習,一年后又被黨組織派往廣州黃埔軍校工作。回陜后曾在馮玉祥部隊搞過兵運,前不久參加了清澗暴動。白樂亭的到來,使馬文瑞很受鼓舞,在獨立開展工作的這一段日子里,他心中有許多話要向黨組織講。
眼下,這位端莊清瘦的縣委書記正親切地微笑著站在自己面前。他目光炯炯,讓人覺得仿佛可以洞察一切,穿透一切似的。面對這位比自己年長10多歲的上級,文瑞開始還有些拘謹。但是就在兩人見面握手的那一瞬間,文瑞突然意識到,自己遇到的這位上級是那樣地可親近而又可信賴。
十多天之后,當他們再次在文瑞所住的村子見面時,他們已經完全變成了相互熟悉的同志和忘年之交的朋友。這一回,是白樂亭專程來了解西區黨團工作情況的。
“文瑞同志,”從第一次見面開始,縣委書記總是這么親切地稱呼年輕的團區委書記。“十多天不見,你好像瘦了,但是更英俊了。我聽說咱陜北的苦菜和小米湯是一種高級補品。你大概一天兩頓吃的都是這東西,都快吃成標準‘綏德漢’了。”白樂亭說著自己先笑了。
文瑞也風趣地反唇相譏道:“我看你大概也是見天吃那東西吧。”
白樂亭聽得,笑著說:“唉呀,你言語不多,話可老結實哩。”文瑞忍不住也笑了。
土窯洞里充滿了歡樂溫暖的氣氛。
文瑞這才發現,十多天不見,白樂亭自己倒是瘦了許多。頭發顯得更長,兩頰有些塌陷,眼圈發暗,顯然是因為長時間睡眠不足所致。唯獨那雙大眼睛,依舊炯炯有神地透著精明和聰慧。總之,他因為消瘦,顯得更加清俊而英氣勃勃。文瑞知道,樂亭最近是在綏德西川一帶搞工人運動。他在三皇峁、馬蹄溝一帶的兩千多鹽工和掏炭工人中間秘密串聯,帶領他們同鹽場主和煤窯主及保護他們的反動警察作斗爭,并經過斗爭實踐的考驗,在工人中建立了黨團組織。
白樂亭與馬文瑞見面后,只字不提自己的情況。他一邊親熱地同文瑞拉話,一邊伸手摸摸炕,發現是冰的。又揭開鍋蓋看看,發現里面還剩了一些早上吃剩的干苦菜和黑豆錢錢飯。他用勺子舀起嘗一口,發現又苦又澀,便皺著眉頭說:“老吃這種東西怎么能行?連糜子窩窩也吃不上嗎?”
文瑞低著頭不說話。說真的,他已經好些日子沒有吃一口干糧了。干苦菜和豆錢,也要節約著吃。天旱,莊稼已經連續兩年歉收,今年的秋莊稼幾乎又是顆粒無收。加之團區委沒有經費,工作人員更沒有工資,口糧都得由自己家里背。文瑞家中當時已經困難到了吃糠咽菜的地步,他哪里還忍心從家里帶走糧食?每次回家取口糧,大哥大嫂總是讓他多背一點。但父親卻總是用一種鄙夷的目光瞅著他。他理解那目光的含意,那分明是說:“家里供你念了書,也不說尋個能掙錢的營生,一天穿著個爛皮襖,走村串鄉不曉做啥哩。”文瑞一瞅見父親那種目光,心里就很難過,也十分委屈。他也明白,憑自己的文化,到綏德城隨便哪個字號里當個管賬先生,一月少說也掙三五斗米。全家人也不至于吃糠咽菜,祖母的病也不至于因無錢醫治而耽擱了。可是,他立刻覺得自己的思想成問題。做生意求的是自己一家人的光景好,而鬧革命卻謀的是千千萬萬受苦人的好光景呀!想到此,他便在心中暗暗對父親說:“父親呀,請理解你的兒子吧,他不是有意不顧家,更不是胡鬧哩。總有一天,你會明白,你的兒子在做什么。”
“老是吃這東西可不行呀!”白樂亭嚴肅認真地說。隨即從衣兜里掏出一塊銀元,遞到文瑞手里。“拿去量點米吧,餓垮了身體,想革命也革不成了。”文瑞接過那枚尚留有白樂亭體溫的銀元,心中很受感動。就在這一刻,他深深體會到了那種也許是人世間最寶貴的革命同志之間的崇高情誼。他深知這種情感是遠比仁愛之情、血緣之情更寶貴更深厚。在這種情況下,任何客氣的推辭,任何表示感激的語言都是多余的。他暗暗下決心,要用加倍努力地工作,報答這種寶貴而難得的情誼。
白樂亭見文瑞沉默不語,深情地握住他的手語氣沉重地說:“我的好兄弟,你可要保重身體呀。看到了沒,在嚴酷的白色恐怖下,原先革命的同志,有的被捕,有的動搖,處境如此困難,斗爭又是這樣的復雜,隨時都有被捕、被殺的危險。像文瑞你,像馬明方、崔田民、崔田夫,像你們這些舍生忘死堅持革命斗爭的人們,我敬重你們這些同志。這真是嚴冬降臨后,方顯出松柏高潔呀!”
白樂亭的語言,像詩歌一樣動人。文瑞早聽表兄馮文江講過,白樂亭才華橫溢,詩文俱佳。他常常把革命的宣傳內容編寫成群眾喜聞樂見、淺顯易懂的詩歌傳播開去。清澗兵暴的《起義歌》就是他寫的,每個起義戰士都會唱。
文瑞聽了他方才一段動情的話很感動,紅著臉說:“我認準了跟著共產黨鬧革命這條路,不會再回頭了。”
“這一點,咱們想法一致。”
白樂亭說著,激動地由炕上站起來,面對窯窗外面的遠山,像是完全自言自語地發誓道:“老實說,陜北共產黨,丟下我一個,我還是同樣地干!革命是我今生選定的唯一的事業。獻身革命,我要做到死而后已。馬克思主義,是我靈魂的歸宿,最后的勝利是屬于我們的。”
文瑞完全被樂亭的情緒感染了,同樣興奮地說:“樂亭同志,我敬重你的誓言,我也要努力這樣去做。”
白樂亭突然轉過身來,很氣憤地說:“可有些人動搖了!你們團縣委的負責人怕的也逃跑了,致使團縣委工作癱瘓了。”
文瑞聽得,心中一驚。難怪那次到綏德去,找不到團縣委機關的同志。
“目前情況下,全縣各區仍然堅持開展團的工作的,據了解就你們西區這一片,其他地方都停頓下來了。”
文瑞感到問題嚴重,便問:“他們幾個躲到哪里去了?”
“不清楚。他們擅離職守,但全縣團的工作不能失去領導呀,馬文瑞同志。”縣委書記突然嚴肅認真地說,“在失去上級領導的情況下,你能夠堅持獨立工作,使西區團的組織得到鞏固和發展,在艱難困苦之中,表現了勇敢堅定的革命精神和對黨的事業的忠誠。我有個想法,想請你把團縣委書記這副擔子挑起來。”
文瑞聽得,有些為難。自己才參加實際工作不久,缺乏經驗,怕完不成任務。辜負樂亭的期望事小,影響了全縣工作問題可就大了。于是他也同樣嚴肅認真地說:“我目前還缺乏實際工作經驗,在區上工作更合適些。團縣委的領導工作,可否讓更有斗爭經驗的同志接替?”
白樂亭說:“這件事,隨后由組織研究作決定吧。”
不久,在中共綏德縣委指導下,召開了共產主義青年團綏德縣代表大會。年僅17歲的馬文瑞當選為共青團綏德縣委書記,同時由團轉黨(介紹人為白樂亭、周發源),兼任中共綏德縣委常委,成為綏德地區黨團工作的主要負責人之一。從此,他在中共陜北特委和綏德縣委書記白樂亭直接領導下開展工作。

忽培元,祖籍陜西大荔,1955年生于延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全國傳記文學創作與研究專家指導委員會委員、中國傳記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現任國務院參事。
主要作品有文學傳記:《蒼生三部曲——群山、長河、浩海》《耕耘者——修軍評傳》《百年糊涂——鄭板橋傳》《難忘的歷程——延安歲月回訪》《劉志丹將軍》《謝子長評傳》《閻紅彥將軍傳》等;長篇小說《雪祭》;中篇小說集《青春記事》《家風》,中短篇小說集《土炕情話》;散文集《延安記憶》《人生感悟》《大慶賦·鐵人銘》《地耳集》《生命藤》《京密河札記》《秦柏風骨》《山秀珍》《義耕堂筆記》;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和詩集《北斗》等。
《群山》《耕耘者——修軍評傳》分獲第一屆、第四屆中國傳記文學優秀作品獎(長篇);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獲中華鐵人文學獎。作品被譯成英文、俄文在國外出版。
反映當代生活的長篇小說力作《鄉村第一書記》,2018年12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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