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亦飄零久
“孤獨這兩個字拆開來看,有孩童,有瓜果,有小犬,有蚊蠅,足以撐起一個盛夏傍晚間的巷子口,人情味十足。人間繁華多笑語,唯我空余兩鬢風。熱鬧都與你無關,這就叫孤獨。”
——林語堂
一個人將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是很凄涼的。
雖然來時是獨自一人,但當我還是個猩紅的發皺的巴掌大的嬰兒時,我睜開眼,見到環繞著我的愛。
那個時期大人們對嬰兒的性別是有所期望的,不知道我的到來讓多少人失望,又讓多少人滿懷期望,我從不敢去細究。長大之后我常對很多事表現出漠不關心的樣子,很多時候是害怕關心的后果我承受不起。
我總說自己是辛苦長大的小孩。
“當你開始感到孤獨時,你的童年就結束了。”
所以我的童年結束得很早,因為孤獨在我的人生階段中,到訪得太早。說不清是哪個原因,某一天我騎著小自行車到學校門前那一片稀疏的桉樹林里停下時,看見斑駁樹影落在那個漂亮的男孩兒身上,除了他以外的眾人一哄而散。
我不識好歹地走下去,男孩兒木然望著我,那是他一貫的神情。其他人譏笑閃躲,嗤之以鼻。
我停下來,忽然就發現原來不知何時開始我已經是一個人了。
再長大一點之后,知道了一個更確切的詞匯:孤立。
我曾經花費很多力氣去觸摸那個男孩兒,十幾歲的人生中我以能站在他身旁為驕傲。那個瘦小干癟的男孩兒實在是寂寞得可憐,總囈語著人們聽不懂的話,一雙剪水眸瞪得如同剛面世的羊羔,綴著少年特有的淚水、無助與可憐。
因為無助,寂寞的男孩兒變成了木然的男孩兒。
他不再試圖用人們聽不懂的話去與人交流,不再試圖靠近任何一個手持硬物的人類,不再試圖睜開眼睛,讓世間的冷漠發覺他眼里赤誠熱烈的天真。
但他還是會笑的。
在他發覺我能夠聽懂他的話時,在他看到我抓著鉛筆畫出一個并不像他卻明顯是他的人形時,在他發覺我總是算錯方程式,瞪著大眼睛看眼前凝成水滴的墨汁掉下來時。
但他失去了眼睛。
再慢慢長大,我從小朋友變成那種亮亮烈烈,一眼看去像是把三五天當一生過的女孩兒。歷經過不大不小的擁有和失去之后,發覺人生是一段不斷走向孤獨的路程,越走越寂寞,越走越荒涼。
我最終沒能成為他的女孩兒,因為少年時期的時差不同,他早慧而我很晚才醒悟。但我近乎偏執地認為他其實比我更加孤獨,盡管他畢生信奉努力,畢生追求理想,十四五歲就成了小城人們心里的神話。
但是我始終覺得我比他富有,盡管我從不知道他在只身上路的旅途中過得怎么樣。
但他一定比我寂寞。
從人們作鳥獸散的桉樹林開始,他的背影便比我落寞。
他天生是形單影只的。因為是他親手創造了神話。
二十年,那片光影落在我心上,灼傷的疤痕留了二十年。
“我是由什么組成的?”
早前人們喜歡用AI讓數據庫拼湊自己的組成成分,用俗氣的名字拼湊出三行程式般的詩,他們形容這三行詩為“浪漫”。
為什么浪漫?
因為AI平日太冰冷,只要展現出一絲一毫的人情味,便稱得上是風雅附庸中難尋的浪漫。何況人們總會對寫詩的人抱有深情,何況這是免費為人們寫詩的機器人。
我曾以為一顆心臟一副軀體便能組成我,但AI說不是。
我是由什么組成的?
AI說,是燃盡的煤渣,是深夜的咳嗽,是失效的黃色膠囊,是涼風特意撕碎又不帶走的半片黃葉,是無盡頭的海面上,被艦艇遺棄的孤舟。
萬籟寂靜。
我倏忽醒來,睜眼看向手心,發白地握著的,已汗濕成團的。
那個男孩兒的骨灰。
長大后我開始期望被孤立,期望被眾人所遺忘,期望不再有那樣一個不會說人類語言的男孩眼神木然卻又帶著笑容地望著我。
我在邊緣掙扎,嘶聲吶喊又怕被人發覺,嚎啕大哭又怕無人安慰。我不再期望被救贖,卻又將一切押在另一個嘴角血液干涸、卻還露出牙齒大笑的女孩兒身上。
她也許寂寞。也許不寂寞。
我是攀在懸崖壁邊的殘絮,用盡全力扯住她灰白的長發,企圖借由千根發絲救我不名一文的性命。
但她沒有救我。
她說“我們”,是和世人嬉笑怒罵,連成一片的“我們”。
我忽然就發覺,原來并不是所有寂寞都需要排遣,不是所有孤獨都需要救贖。人與人之間的緣分著實太淺,他與她是一個圈,她與他又是一個圈,無法彎曲成弧的人,一生都是緣分之外的邊緣黑線。
被攥在充滿汗液的手心里時我突然恍惚地想起,多年前男孩兒在堆滿夏風的午后,教我讀的那個詞匯。
“飄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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