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娟,再讓我擠點奶水備著,我怕到時候他們應付不過來。”陸曉梅幾 乎是哀求著看了一眼陸娟,轉身走進西廂房。
大圩村婦女主任陸娟起身,跟著進了里屋:“曉梅妹子,你也別太擔心,那是個大戶人家,吃穿都不用愁,雖然沒有奶水,但用的都是最好的奶粉,保準小孩吃得白白胖胖的。”
西廂房光線有點暗,陸曉梅背著角落,沒開燈,除了窗戶透進一絲自然光外,陸娟幾乎看不見她的表情,湊近著把奶子看了個仔細,不由得說:“哎,是個好生養的胚子,奶水足,又好,要是放在以前……”
陸曉梅整理了一下衣服,從陰暗中出來,捋了捋劉海,左右看了看:“娟, 我再給先腳喂喂飽吧,等一會兒當心路上餓了。”
陸娟看了一眼窗外,轉身甩了一下手,說道:“好吧,也快點,時候不早了,別讓人等急了,說好的事情,抹了我們大圩的面子可不太好。”說完,帶上門到中屋坐下。
中屋里放著一張油膩的八仙桌,屋子的主人陸向前和大圩村村支書陸向根端坐在兩側,各自吸著煙看著屋外。這是一個最普通的南派房子,典型的三開間,中屋是吃飯、待客之用;西廂房是主人臥室;東廂房分成兩個隔間,一個是廚房,放置灶頭、水缸、煤爐等,另一個是大兒子陸文亮未來的房間,而現在暫時未儲藏柴火、農具及雜物的地方。過了半晌,陸向根掐滅了煙頭,抬頭看了看房頂,嘴里嘖了一聲,開腔道:“向前,找個時間,這房頂該補補了,你看這里……這里……這么粗的光柱子足見這洞可不小啊。”
“嗯!”陸向前吧嗒吧嗒地抽著悶煙,好不容易從鼻子里蹦出一個字,也抬頭好好地端詳了一下屋頂,毫無表情地將目光回到洞開的大門。
“我也是去外地開會的時候,偶然和他們的村支書說起這邊的情況,他就跟我推薦了舊埭那邊的沈家。”陸向根轉過來,擠出一絲笑容,提起興致來,說道,“說起那家人,你可能還記得,之前經常來,就是那個賣雞仔的,白白胖胖的,帶著濃濃的浦江口音,吆喝的時候好有節奏,一群小孩總是跟著取笑,他也不生氣,看起來性格挺好的。現在據說自己開了個養雞場,前一段又包了個水塘,養起鴨子來了,幾年下來,就成萬元戶了,就是一點遺憾,四十來歲的人,夫妻兩個還沒有子嗣。本來,農村人嘛,不是自己的,心頭總有點疙瘩,但人家思想可開放著呢,保準像待自己親生的一般。”
“這些之前早就說過了。”陸向前小聲說道,“遠倒是不遠……”
“對,對,你看我又炒冷飯了。”陸向根道,“不過有一點,人家提出來了,就是大家都要把這個當作永遠不要揭開蓋子的秘密,藏在心里,我們幾個人知道就行了。”
陸向前低著頭,摳著桌子上的油膩,沒有作答。
陸向根轉身看了一眼陸娟,抬手亮亮腕上的梅花牌手表。
02
沒等陸娟起身推門進去,陸曉梅抱著熟睡的陸先腳走了出來,紅紅的眼睛透出閃爍的眼神,轉而又一陣懊惱,抖抖索索道:“哎喲,你看我這記性,忘了把昨天晾的尿布收進來了,哎,你們稍等一下,我出去收一下,前些天我又把不能穿的舊衣服扯了一些尿布,包在一起,都拿過去,這么小的小孩子尿布要換勤一點,不然屁股就紅紅的不舒服,不過我們先腳還好了,都不哭的。”
將小孩放在陸娟懷里,陸曉梅拖著腳步往屋外慢悠悠地走去,也許是大門的木質門檻高了點,也許是她的腿抬得低了點,她的腳尖一下子蹭到了門檻上,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幸好手把著門框。陸曉梅轉頭,露出一絲抱歉的微笑。
“哎喲,你小心點。”陸娟忍不住叫了一聲。
屋外,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西風掠過,掀起地上干枯的稻草和樹葉,在地上盤旋一陣,滑落到一角。屋前的水杉倒是筆直高大,微風一吹便落葉繽紛,東南側方向,架在兩水杉中間的一根枯黃的竹竿上掛著一塊塊粗布尿布。陸曉梅徑直走過去,先用手在每塊尿布上試了一下干濕,一邊兀自點頭,收下來,一塊一塊對折,并且將尿布帶子一條一條掩在折子里,這樣用起來不會串,避免不熟悉的人一下子弄亂了。摞在懷里也是一大沓,她弓著身形,擋著西風,慢慢走進屋子:“干倒是干了,就是這天霜打露水,有毒,最好能在屋里晾一段時間,不然對小孩不好……”
“我說弟妹,時間不早了,該啟程了!”陸向根對著陸曉梅說話,但眼睛卻看著陸娟懷里正熟睡著的小孩,“尿布疊好,放在包裹里,到了他家,叮囑好再拿出來晾一晾就行了。這晚了,路上閑人多,難保落人口實。哎,娟,怎么不找個晚上呢,這大白天的。”
正端詳著懷中小孩的陸娟,抬頭掃了一眼屋里的人,低下頭說道:“人家也想看仔細點嘛。”
“那也是,那也是。”
“你看這小子,跟他爸一個模子出來的,給別人還真有點可惜。”
“說什么呢你?!對面人家和我們陸家一樣,可都是大戶。聽起來養雞養鴨的好像上不了臺面,但他們族里之前可出過達官貴人。這事應該是各取所需,滿足各方的需求,是萬全之策。”
“啪!咣當!”陸娟和陸向根的對話話音未落,廚房里傳出鍋碗瓢盆掉到地上的聲音。向前轉身沖進廚房,其他兩個也擠了進來,看到一鍋熱水灑在地上。陸曉梅跪在灶頭邊,有點精神恍惚,抹了一下眼睛,說道:這天入冬開始冷了,我想著剛才的奶放在保暖瓶里可能也有點涼了,煮了點開水溫一下,不想手一滑就掉地上了。我真是沒用,這點事情都做不好,先腳等一會兒要餓肚子了。”
“不會,你看,曉梅。小家伙睡得可香了,估計還沒醒來就有熱騰騰的高檔奶粉沖的奶水了。”陸娟抱著小孩,想要俯下身體給陸曉梅看。
“怎么那么不小心?”陸向前皺了一下眉頭,嘆了一口氣,轉身走出廚房。
陸曉梅幽幽地回頭看了一眼,蹲下撿起滾在角落里的水盆,起身經過陸娟的時候說道:“我們每個人的話都聽在他耳朵里,每個人的話他都能懂。”
廚房有點暗,陸娟疑惑地湊近看了看,聽了聽小孩的呼吸,搖了搖頭:“是睡著了。半歲不到的孩兒哪有這么精的?佯睡不太可能。向根,你看,曉梅說這小孩沒睡,我怎么看都不像呢。”說完,走到中屋,將孩子遞給陸向根看。
陸向根用手指掖下嘴邊的面部,揉了揉粉嫩的小臉蛋,朝著小孩的額頭“噓”地吹了一聲口哨。
兩個聲音幾乎同時響起,一個是小孩的咳嗽聲,小臉漲得紅紅的,眼睛仍沒有睜開,用手使勁揩了揩鼻子,另一個是陸娟的叫聲:“哎呀,小家伙撒尿了!”
“趕緊給我。”陸曉梅疾步過來,從陸娟懸空的手臂上接過小孩,扒開小棉被,看了看,“是尿了,剛才喝的奶有點多,尿就不斷。我到里屋去換一下。,’
“哎,你看,這小家伙還真是的,眼睛咕嚕咕嚕地轉著呢。”陸向前睜著眼睛,驚奇地呼道。
順著陸向前夾著香煙的手指方向,小棉被里的陸先腳微微睜著眼睛正看著她的母親,兩只手伸了出來,在空中劃拉著,陸娟撇嘴道:“是被你的煙味嗆著了吧?”
“你男人比我煙癮還大呢,你被他嘴里的煙味嗆過嗎?這分明是個小人精呀,你看,這小手劃拉著,這小腿歡騰的,簡直就是個勝利者。”陸向根咧著嘴驚嘆道。
陸娟紅著臉將信將疑,一臉落寞。
03
向北過了中塘塘口,穿過沈家門,就出了大圩村。向根拽了一把向前, 停了下來:“這種事情,女人家去比較好一點,我們男的就不要摻和了。”
一陣西北風吹來,掠過路邊的枯枝,發出“呼呼”的聲音,刮過陸向前的臉龐,增添了幾道干裂,他不免將頭縮進衣領里,香煙銜在嘴里,煙灰迷離著眼睛,插空搓了搓雙手,低著頭沒有說話,一個勁吧嗒吧嗒吸著煙。
“我們都是族內兄弟,你也不是不知道現在風聲緊得很,罰款罰工分那是小事,丟了飯碗那只能喝西北風了。再說了國家有困難,匹夫應有責。一個好啊,一個好啊,好好培養文亮就是了,這先腳我看也是人精。再說了, 對方家境好著呢,不愁吃,不愁穿的,像待親兒子一樣,多好啊。說的極端點,你們公婆兩個還可能給不了呢。”陸向根一只手搭在陸向前的肩膀上, 往回轉著方向,一邊深呼吸了一下,說道。
陸向前吸了最后一口煙,掐滅后狠狠丟在干涸的水溝里,順著陸向根的影子回去了。
這條主路算是寬的,四個人可以并排往前走。前些天淅淅瀝瀝的冬雨灑在路面上,到了晚上就結成冰,白天又融化成水,如此往復,過了好幾天, 路面上剩下了一些冰碴。兩邊的草根子上剛才還白白一層的凍霜已經化成露 水,偶爾跳在路人的鞋面上被帶走了。路的左邊有條干涸的水溝,半個身子那么深,岸上是善用資源的莊稼人種的一隴青菜,也許是走過的人多了,也許是肥料不足,一顆顆的,個頭都不是很大。也許莊稼人不在乎這個,在乎的是能多一點收成就多一點收成。相比起來,農田里自留小半畝的蔬菜地里的青菜可粗壯多了,鼓鼓的菜幫子猶如健美先生的肌肉,深綠色的菜葉上依 稀可以看到昨晚的白霜,天越冷,霜越厚,這青菜越“糯”。農家人最喜歡這樣的青菜,糖都不用放,吃起來就甜滋滋的,就如這新時代的新氣象。不過青菜長過了這茬,就開始抽芯,開花,菜也就不能做菜了。即使做成了也是硬邦邦的,難以下飯,就如那新氣象下的新政策。地里有成片的油菜,粗壯的桿子傲立在寒風中,表明未來的收成可期,成片的大麥綠油油的,與岸隴的枯草形成鮮明的對比。
“這家的麥子長得可真好。”穿著棉布鞋,極力避開路上風中小草上抖落下來的水珠,抱著小孩探頭繞過洼地的陸曉梅扭頭看了一眼田地,嘖嘖地說道。
“小心路滑。”肩上掛著包裹的陸娟輕輕拉了陸曉梅一把,“這些都是新品種,明年開春第一季中塘也會種上新種水稻,畝產能高一兩百斤呢。同樣的工分,每家還能多分到一些糧食……”
陸曉梅單手抱著小孩,騰出一只手拉了拉蓋著的小棉被,嘆了一口氣說 道:“我寧愿不要多的一份……”
“你說什么呢? ”陸娟將包裹換了個肩膀,壓低著嗓音吼了一下,“這可不是你一家的事情,道理早前就說明白了,關系到我們中塘,關系到大圩村,金橋鄉,甚至是我們縣,當然也關系到我們這些姓‘陸’的人!”
陸曉梅的臉被西北風吹得通紅、通紅的,長著凍瘡的手抹了一把鼻涕, 帶著哭腔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箭都上弦了,不得不發了。”陸娟快步超過陸曉梅,徑直往前走著,
沾滿泥水的皮鞋濺起一股股泥漿,甩在后腳跟上她也毫不理會。
陸曉梅快步跟了上去。
遠遠看去,裹著頭巾,穿著厚厚棉襖的陸曉梅與背著包裹,快步向前的陸娟亦步亦趨,好似婆婆抱著外孫,去追回賭氣回娘家的小媳婦。但事實上, 恰恰相反。
曠野中,除了西北風呼呼聲及陸曉梅不時的鼻涕聲,只有路過的沈家門幾戶人家墻角下竄出曬太陽的小狗有氣無力的叫聲。
04
兩個女人走了好一陣子,罕見地一直沉默著沒說話。這中間,陸曉梅疾步漸漸超過陸娟,頭上開始冒汗,扯掉了裹在頭上的頭巾,發間冒出一陣水汽。陸娟也年長不了幾歲,但已氣喘吁吁,無力再換肩膀來承受這越來越重的包裹,只好兩只手提著,晃晃悠悠。
前邊的一段路正好穿過一個小竹林,幾塊小石板看來就是供路人休息的。 要是往常,這大冷天,在這陰冷的地方,這冰冷石板,不是休息的好地方, 不過現在可管不了這些。陸娟一屁股坐了下來,伸手招呼著陸曉梅:“哎, 休息一會兒,年輕就是身體好,剛生完小孩,腿腳就這么靈活。在這里坐會, 坐會。”
陸曉梅從領先的距離退回,并排坐在石板上,從懷里托出小孩,撥開棉被, 看了看,露出笑臉,小聲說道:“寶寶,這里沒人了,睜開眼睛看看媽媽。”
棉被里的小孩剛還一副熟睡的樣子,這時卻扭動了一下身體,眼睛瞇開一條縫,好似被光亮閃了眼睛,也好似偷偷觀察這棉被外的世界,嘴里咕咕地發出輕輕的聲音。
“估計是餓了,他怎么就不哭呢?”陸娟一邊揉著小腿,一邊側過臉來, 看了看撅著小嘴的嬰兒。
“我也不知道,他很少哭。”陸曉梅用手點了點小孩的嘴唇,小孩伸出舌頭舔了舔,“我也很納悶,這小孩還在我肚子里的時候好像通靈性一般, 別人在場的時候,幾乎就不出聲,以前別人家的小孩尿了,拉了,餓了,都大哭大鬧,我們家的只有我們幾個人在的時候,他才會出聲,哭過,但也不多,哼哼哈哈,咿咿呀呀都是經常的。哦,寶寶,餓了吧?媽媽這就給你喝點奶。”
小孩使勁地靠著媽媽的胸口,一只手緊緊拽著媽媽的衣服,兩眼瞪得圓圓的,一會兒看看熟悉的媽媽,一會兒觀察著陌生的環境,小嘴用力地咣吸著。
陸曉梅將小棉被掩了掩,抬頭望著遠處,喃喃地好似自言自語一般:“乖寶寶,吃多點,沈家媽媽有牛奶,喝了保證長得白白胖胖,到時候媽媽都可能認不出來你了。”
轉而,陸曉梅又說道:“哎,阿娟,這些天我老做夢。有些我一醒來怎么也記不起來是什么,但感覺精神困乏,口干舌燥;有些依稀還能記得,好恐怖啊,晚上能醒來好多次。我記得有一個,我在路上走,我很餓,頭昏眼花的,天又黑,都不知道該往哪里走,正在猶豫間,一個趔趄滑到一個大坑里,可把我嚇了一跳,坑里全是血疙瘩,我心一緊往后退,抬頭也是一片漆黑,看不到上去的路……”
“做夢而已嘛,我的夢可和你不太一樣。”陸娟伸了一下懶腰,“現在我的夢里,每個家庭都能集中精力將小孩養的白白胖胖,優生優育嘛。到時候人人有的吃,人人有的穿,形勢一片大好。聽說這路還會修成和城里一樣 的,穿著棉布鞋都不濕的”
“以前都好多個也沒事,現在多一個都不行……那天,我還夢到過……” 陸曉梅剛張口,見陸娟板著面孔站了起來,就把已經在口邊的“夢境”收了 回去。
還沒到舊埭的沈家,陸娟就開始有點興奮,腳步也明顯輕靈了起來,遠遠就指著一套二層的三開間的樓房,說道:“看,快到了,就是那家,氣派吧?”
灰瓦白墻,相對于左右的平房矮屋,顯得有些特別。陸曉梅低著頭一直跟著陸娟屋后繞進小樓房,一樓大廳的左側除了樓梯間外還有個房間和廚房相連,是吃飯的地方,一干人,除了遠道而來的兩個女人,還有沈家兩口以及一個目光炯炯的老太太,寒暄之后圍著八仙桌坐下,一陣寒暄后,嗑瓜子的嗑瓜子,喝茶的喝茶,說笑的說笑。
陸曉梅感覺自己有點緊張,幾乎可以說是忐忑不安,但竟然不可名狀。 沈家男人以前見過,黑黑矮矮的,五短身材,飽經風霜的臉上滿是干裂的皺紋, 四十幾歲,看起來可能更老些,但總體上來說笑容可掬,一直咧著嘴笑,看來也是好好洗漱了一番,頭上發蠟清晰可見,藍灰色的中山裝也不是一般人家有的,只不過搭一雙白色的保暖鞋,從單個物件來說,現在都是這個鄉村的稀罕物,但組合在一起總有點不協調,只是看得出來用心了。他眼神里充滿了期待,想要湊進來看看小孩,卻好似猶豫不決,那神情其實在陸曉梅看來倒是比陸娟他們任何一個人都溫暖,無他而已,只是滿懷對生命的渴望和 期待。沈家女人已經沒有印象了,陸曉梅依稀記得以前沒有這么胖,經常在她男人后邊跟一步學一句“小雞了,小鴨子嘍”。男人的聲音往往高亢,尾音往往拖得很長,女人開始的時候可能不是很好意思,聲音又小又短,對生意有作用的,只是在給賣家的時候小雞小鴨的數數,后來越久她好像越無所顧忌,聲音甚至蓋過了自己的男人。今天的女人滿臉富態,嶄新的棉衣棉鞋,自從遠道而來的兩個女人進屋后,整個人處于不穩定卻極力想要克制的狀態,就如噴泉上頂著的那一個皮球,噴泉的水不停往上涌,支撐著皮球不往下掉,同時皮球在水花上顛簸竄動。她臉上堆著微笑,手卻不知道往哪里放,在男人眼神的鼓勵下,湊近陸曉梅想要去看看小孩,陸曉梅自然反射般地往后撤了一下,空氣里充滿了尷尬,這其中包括了所有人。 沈家女人也沒有生氣,只是抿了抿嘴,笑了笑,退回到桌邊,喝了一口茶, 看了看陸娟。
“曉梅,給嫂子看看小孩嘛。”陸娟開腔了。
這幾乎是“推了一把”沈家女人,她迫不及待地上前一步,悄聲說道: “讓我抱抱。”轉而在這瞬間,在陸曉梅耳邊說道,“我之前也懷上過三個, 第一個不小心掉了,后邊幾個習慣性流產,現在這個年齡再也懷不上了,但每一個我都能感覺到他們的存在。”
陸曉梅原來緊抱著的雙手松了一下,孩子過到沈家女人手里。孩子在她懷里,顯得有些僵硬,換了好幾把手才看起來舒服了一點。
陸曉梅緊緊盯著小棉被里的小孩。
“你看這小嘴,多可愛!”沈家女人挺著身體,雙手托著小孩,眼神里充滿了亮光,“這小孩心神可穩當了。我們幾個人這么鬧,他睡得還這么熟, 好,好,好!”
“小孩醒著呢。”陸曉梅低下頭,小聲說道,“路上喝完奶后睡了一會兒。”
“是嗎?”沈家女人幾乎將頭探進小棉被里,仔細瞧了瞧,搖了搖頭, 直到小孩眼睛骨碌碌轉了幾下,打了噴嚏,急急忙忙將棉被掩上,交給旁邊的老太太。
老太太白花花的頭發梳成舊時的發髻,紋絲不亂,滿臉的皺紋透著白晳。 她利索地抱過嬰兒,轉身出了廂房,上樓了。
05
陸曉梅知道,這是給小孩找個暖和的地方,看看身上是否有殘疾、硬傷等不妥之處,小孩沒有,所以她也就沒什么擔心的。
“要不是我們曉梅已經有了文亮,多要不符合國家政策,我們都舍不得這小孩。”陸娟打破這凝固在空氣里的沉默,“我們都是遵紀守法的農民, 國家的政策就是國家的政策,違反不得,我們要為子孫考慮。現在就代表我們生產大隊,我們村,我們陸家將他托付給你們了,你們要將他好好撫養長大丨”
“一定,一定!”
“那是必然,必然丨”
沈家兩口子點頭如搗蒜一般。
“沈家大哥、大嫂也都不是花架子,不會舌頭上滾繡花球。你看這產業, 萬元戶,算是政府時常說的先富起來一群。我們也是在前店后村考察了好久, 才選中了大哥大嫂,不但條件好,人好,小孩的生辰八字也合。你看看,曉梅,現在是皆大歡喜,不用擔心了。”陸娟嘴里嗑著瓜子,一邊說著。
一會兒,上樓的老太撐著腿走下來,朝著沈家夫婦點了點頭。
沈家女人隨即起身,從旁邊櫥柜的抽屜里,拿出三個紅包,一個塞給了老太,老太寒暄幾句即刻出了門,另外兩個拿在手里,走到陸姓女人前,笑著說:“阿娟說的是,這廂看來,我們也算前世有緣,新一年新氣象,這紅包算是隨喜,隨喜。”
陸娟咧著嘴,熟練地將紅包插進棉衣兜里。
陸曉梅漲紅了臉,極力克制著自己,幾乎是有點生氣,哆嗦著說道:“心領了,但我不是賣兒子。阿娟,這錢,你也不能收,也不能收!”說完,從陸娟口袋里抽出還沒焐熱的紅包,一起塞回沈家女人的手里。
沈家女人嚇了一跳,額頭滲出一絲汗珠,手哆嗦的不知如何是好。一直喝茶的男人倒是起了身:“孩子親娘說得對,媳婦,將錢收起來,我們都是實在人,只要情意在,什么都好說。”
“只是以后,這……”沈家女人面露難色,看了看男人,又看了看陸娟。 “他們明白的,也會做到的。”沈家男人看了看陸娟,意味深長地說道。 “對,對,大哥說得對。”陸娟站起來,整了整衣服,“那我們就回去了。”
陸曉梅倒有點猝不及防,猶豫地站起來,手指使勁圈著頭巾,趨步上前 道:“大姐,可能他要喝奶了,我想再喂他一次……”
未及說完,陸娟將陸曉梅連拽帶拉,出了沈家,“好了,好了,你留的奶足可以喝上一陣了,再說了,人家專程從浦江買了好些奶粉,營養比人奶還好,你放心好了。我們回去吧。”
“我就是還想看看……”陸曉梅幾乎是哭喪著臉。
“你到底有完沒完了?!”陸娟甩了一下陸曉梅的手,壓低嗓子厲聲道, “現在皆大歡喜,你橫豎又來伸出個枝枝蔓蔓的,要不是你,我才懶得管!” 陸曉梅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追著陸娟。
鄉下人的生活本來就是比較簡單。男人承擔著地里的重活,女人家里內外細致的活也干得井井有條,這亙古不變的規律已經成了一條大家墨守成規的鐵律。只是陸向前家這段時間突然變得異樣的安靜,男人有時候無名之火一股腦兒噴發出來,陸文亮掉了幾顆飯粒在桌上被數落的一文不值,女人有時候沒頭沒腦地將割草的鐮刀落在地里,等回到家才發覺,小孩子也受了感染,對著村里的小狗一陣追打,引得鄰居過來興師問罪。
不過這鄉村也越來越不平靜了,有路子的人越來越多,間或著有人來找男人,問去不去浦江給泥水大師傅打小工,問去不去給新建的輪窯廠挑泥。 慢慢地女人要有生意了,從新建的花布廠拿來桌布勾花邊,一張能有五分錢進賬,從燈廠拿一閃一閃的小花燈裝,一串也能有幾分錢,積少成多也是一 份收成。
06
當然,晚上的農村依舊安靜異常,偶爾的犬吠以及遠處大河中輪船的汽笛聲反襯了夜晚的寧靜。陸向前剛拿了熱水壺在腳盆里調好水,正要往下伸 腳,電燈就暗了。
“斷電了,我去點。”陸曉梅習慣性地拿起桌子上的火柴,點上煤油燈, 頃刻間,黑乎乎的房間里灑滿了光亮,兩個大大的背影印在墻上。
陸向前燙著腳,伸了個懶腰,說道:“這些天你去哪里了?”
“沒去哪里啊。”陸曉梅眼神閃爍著,低下頭,彎著腰試了試自己腳盆里的水溫,“就在油菜地里,麥地里割草來著。”
陸向前嘆了口氣:“你也不用騙我了,今天阿娟來找過我了,沈家人好幾次見你在人家村里徘徊,也不說一句話,像個陰鬼一樣的,瘆不瘆人哪。” “哪有?”陸曉梅沒抬頭,坐在床沿俯身搓著自己的腳,“我耳邊老是聽見我們家小孩的哭聲,開始的時候聲音很小,后來越來越大,我是忍不住跟著聲音走,不知不覺就走到了舊埭那邊……哎,我最近老是做夢。前天晚上,我夢里還聽到了哭聲,我就出門找找,天上真的是很多星星,一眨一眨的,漂亮得很。不知道走了多久,天氣越來越冷,也越來越暗,心理感覺有點害怕,往下一看發現看不到腳,看不到路。再抬頭一看,天上剛才還一閃 一閃的星星都變成了一雙雙眨巴眨巴的眼睛,那些眼睛可好看了,晶瑩剔透的,沒有雜質的,我一時高興,往前跑了兩步,突然間,這些眼睛透出恐懼, 透出絕望,一雙一雙都變成紅色,血紅血紅的,眼神也越來越淡,好多都像沒有油的等一樣熄滅了。我看見了有一雙眼睛,一直盯著我,盯著我,我看著好熟悉的樣子,可怎么也記不起來哪里見過,便往前去辨認,可是我往前 一步他就后退一步,我每走一步,那眼睛的血色就更濃,光芒卻越暗淡,直到我再也不敢往前挪動腳步。 ”
陸向前遲疑了一下,用抹布擦著腳,說道:“就是個夢而已。”
“有些夢我還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有些夢就很清晰。那天就夢見我們家小孩在沈家那邊天天哭,天天哭,奶粉也不吃,就喊媽媽。還有一次我夢見路上有個小伙子,我一看就是我們小孩,但是他見我就如陌生人一般, 我上前要去招呼,他竟然跑開了……我怕他以后長大了認不得我們了,我就想去看看,看一眼就行了。”
“哎,當時不就說好了嗎?兩家不能來往了,人家認不得你也是正常的, 不要像個祥林嫂一樣絮絮叨叨的。你看這房子,快要看到星星了,過些時候要修一修,不然雨季一來就麻煩了,別想那么多,他在那里會很好的。”陸向前皺了一下眉頭,說道。
第二天一大早,陸曉梅去麥地里割草,遠遠的陸娟招呼著過來。
“向前昨晚都跟我說了,我都知道,你不用說了。”陸曉梅頭也沒有轉過去,繼續自己手里的活。
“我哪是那種嚼老舌頭的人吶。”陸娟笑盈盈地一腳踩在干涸的溝里, 屁股坐在隴上,說道,“我跟你說,沒帶過小孩的還是經驗不足。有一次沈家媳婦找到我說小孩天天睡覺,連逗一逗的機會都沒有,問我小孩是不是得 了嗜睡癥,要去醫院看看,你說這人是不是很好笑?更加搞笑的是還有一次, 我聽說他們總覺得很奇怪,小孩從來不出聲的,幾乎連哭聲都聽不到,懷疑是不是啞巴,就悄悄地揪了一下,誰知道下手有點重,小孩哭個不停,哄都哄不好,又怕別人聽見,幾乎把自己嚇哭了。真是笑死人了!”
陸曉梅“嚯”的一下站了起來,拎起籃子就往家跑去……
陸娟只看到她眼圈紅紅的,知道壞了,想要站起來,可惜腳麻了,坐在隴上拍著大腿,招手喊道:“曉梅,你要去哪里?我還沒說完呢,你聽我說!” 只聽見西北風呼啦呼啦地吹過,像刀割一樣,扒開枯草的根部露出一點新芽,可惜很少人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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