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親記(一)
我那年過半百的小姑姑把頭發都愁得半白半黃,又特意去街邊的理發店染得黑光油亮的。因為要給她那三十多歲的老兒子相親,這就不能不整得精神些。她的眉間近日來越來越多皺紋,臉上時不時露出些苦楚又無奈的神情,嘴巴時不時皺一皺,時時是一幅欲言又止的表情,特別是在兒子相親的時候。
在我們這座閉塞的小山城,最多像我大堂兄這樣的光棍。三十好幾的歲數,聽著一年一年的鞭炮聲,臉上的皺紋越來越多,心里越來越焦急,只好舔著臉參加一場又一場的相親,希望能從剩下的女子中找個四肢健全、口齒清晰、有自理能力的婦女。便不論對方家世如何,年紀幾何,品相如何,學問多少,這便能結成一對,只為繁衍后代計而已。
大堂兄現年三十三歲,雙親均已年過半百。因小時讀書不多,小學五年級畢業,只略識得幾個字而已,便只好從事泥瓦匠的工作。黃天日更曬,他又是個不愛惜自個兒的主兒,便由得天曬,從不戴草帽,曬得越發赤黃,讓他那本就不周正的五官更顯得不周正了。憑良心話講,要說大堂兄的五官也不至于很差,眼睛不大不小夠看了,眉毛有些劍眉的勢頭卻是短了些,鼻頭大大的,端居于高高的兩顴之間。可能是兩顴過高的緣故,大堂兄咧嘴一笑時,露出那口因為常年吸煙而發黃至于發黑的牙齒,吊著的笑顯得眼睛更小了,有些賊眉鼠眼的感覺。所以我很是害怕他這樣笑,幸而他不經常笑,我也就寬心許多,偏小姑姑要說他木頭似的,難怪討不到老婆。
說起來,大堂兄平生最發愁的事,該屬討老婆了。不僅大堂兄本人愁,小姑姑姑丈老兩口愁,大姑姑愁,我家愁,小叔叔家愁,就連那三姑六婆,七大嬸八大姨也是愁得不行。這也不是說大堂兄家人緣有多好,前述兩種是真的愁,后述幾種總就在愁之中又多了幾分八卦看戲的意味了。大堂兄依著小姑姑小姑丈半生又作包工頭又作泥水匠師傅的打拼,也是攢起了娶媳婦的家當的。先是一輛五菱宏光的面包車,后來變成了一輛銀灰色小轎車,兩幢二層農村小平房,這在我們這座并不富裕的小鄉村已經算的是中上。說出來那也是頗有些自豪的。然而,大堂兄的相親事業卻是一波三折,其跌宕曲折以至于到了頗可以為各位看客一看的地步。
初時 ,大堂兄也曾像許許多多的意氣風發的少年一般,出去闖蕩過。在我記憶的最初,大堂兄也算得上是“衣錦還鄉”,那時的他皮膚白皙,西裝革履,頗有些玉樹臨風的意思。雖是有小時我矮小的緣故,但是皮膚白皙西裝革履是不會錯的。也是因著這樣,小姑姑家當時并不很焦慮大堂兄討老婆的問題。
時間從大堂兄的皺紋里一一爬過,在他的臉上留下了溝壑,日頭一日日從他頭頂爬過,把他白皙的皮膚曬得越發赤黃,不知道什么時候吸上的煙,將他的牙齒也熏得黃黑。大概是27歲開始,小姑姑急了,愁上了大堂兄的婚事,于是便各處去托著七大姑八大姨,讓她們代為留意著,哪家姑娘合適,幫著介紹著。
這個合適,最初是很挑的。首先得要是生肖合得來的,大堂兄屬虎,必得跟屬豬的姑娘才合得來,別的生肖一概沒門兒。不僅僅是他兩人的生肖要合,最好也是要合家中各個成員生肖,即使做不到和家里人的生肖都合,那至少也不能相沖。這在小姑姑心里就有一個生肖盤,媒人說姑娘年齡時,小姑姑便在心里噼噼啪啪地算著,合不合她一下就算出來了。這可關乎著一家人以后能不能和睦相處,非常重要!最初的時候,便是這個原因,小姑姑對著許多未及見面的姑娘搖了頭。第二個合適,便是要身高合適。太矮的可不行,在這一點上堂兄與姑姑的意見是一致的。在最初一場的相親中,姑娘跟父母先是在媒人家里等候著,我那大堂兄前腳剛跨進媒人家的門檻,而后便驚呼“好矮!”邊說還邊搖頭,做著倒退的動作。這可就讓大家都十分尷尬,姑娘漲紅了臉,想是要哭的樣子,憋了十萬分委屈。姑娘的父母更是十二萬分忿忿,直言大堂兄既嫌他們姑娘矮,他們就帶回去養,不在這兒討人嫌了。就怎么也不肯在多說半句話,氣呼呼就走了。
此樁奇事很快就傳到了各位親朋好鄰耳中,大家一致對堂兄的做法搖了頭,以為其極其不懂事。大姑姑說這孩子忒不知禮數,小姑姑覺著既然覺得人家矮,只在心里嘀咕便好,說出來是頂壞事的。并就此樁事嘀咕了許多年份。我爸和小叔叔都表示身高說來并不是什么要緊項目,大堂兄應該去找鏡子自己看看自個兒的品貌先。
事已至此,前一段親事既已告吹,小姑姑便繼續托人各處照看著。辭歲鞭炮再次響起時候,便由我母親又經一相識的媒人再介紹了一家姑娘。這年大堂兄又長了一歲,已經28了,眼看著就要奔三了,小姑姑更著急了。這時就顧不上生肖合不合這種事了,但每次見姑娘還是會在心里掐著姑娘的年齡算她的生肖,雖找不著生肖合的,但是相沖的生肖是萬萬不可的。便因著生肖相沖,這樁相親之前又是推了好幾家姑娘。好容易找著生肖合適一點的,只是姑娘大了一歲,已經29了!小姑姑先是還有些猶豫,后經我母親說:“女大三抱金磚!姑娘大點沒甚的。”也就點頭準備相看了。
日子定在了大年十一,剛好是小姑姑家上丁的日子,大家都去小姑姑家上丁。小姑姑老家的上丁節最是熱鬧,大街上都是紅的黃的舞龍舞獅,踩著地上厚厚的紅色鞭炮渣末上來回于各個圍龍屋之間。街上此起彼伏的鞭炮聲讓這片土地在這一天里幾乎沒有安靜的時刻,燃燒的鞭炮使得各式高矮大小不一的農村建筑隱在迷霧里。即使到處彌漫著嗆人的火藥味兒也沒能阻止衣著光鮮的人們上街,他們兜里手里總有一把瓜子,來來回回各自談笑問好閑聊。于是地上的紅色鞭炮炮灰總是混雜著些紅色或黑色瓜子皮。
我以為選這一天來相親是極不明智的,這一天要是鬧出點笑話來,那保準,不出半小時人盡皆知,一小時后鄰居親戚便陸續都登門,一來問個究竟,二來做個批判,三來慰問當事人,四來借這個八卦大家好彼此聯絡感情。
一語成讖。這天那姑娘是和她鄰居婆婆來的,這就非常不尋常。一般正經姑娘相親都是和父母家人來的,這家來個鄰居婆婆,小姑姑心里犯起了嘀咕。大堂兄今天可是收拾得整齊的,雖說穿著拖鞋,那好歹也是一身整齊的灰色滾黑邊運動套裝,外套里邊是一件米色粗針高領毛衣。頭發也洗的干干爽爽,平日里蠟黃的臉因著剛才的宴席上喝了些家釀娘酒有了些許紅暈,只是那口煙熏黃牙依舊是讓人心里有些膈應。不過總體來說是齊整的,總不至于讓人笑話了去。那姑娘午飯后同她的鄰居婆婆到了,小姑姑一家人將他們迎上了二樓,我們這些個親戚就在一樓喝茶閑話。二樓上,瓜果點心一應俱全,香茗果汁一樣不少,還有48寸液晶大電視播放著電影影片,雪白的墻壁,大理石地磚,襯著紅木家具是分外好看的。小姑姑一家人與那鄰居婆婆寒暄幾句之后,就先下來了。二樓上就只剩大堂兄與那姑娘,這是相親的一般套路,不過我看著那姑娘一進門穿的一身黑,加上面上的幾分冷色,頗有些生人勿近的意思,就覺著這相親估計不是那么好對付。果不其然,她鄰居婆婆下來沒喝幾口茶,便提到了面花錢。
這下小姑姑內心警鈴大作,嘴巴皺了皺,艱難開口:“多少?”。那婆婆伸出五根短短粗粗的手指,并帶了個眼色。小姑姑眼神馬上移去一邊,嘴巴一撇,就是不耐煩地翻了眼,連帶遞了個眼色給我母親。
母親只好賣著笑,道:“面花錢是要,姑娘來一次也不容易,來先喝茶,喝喝茶”一邊說一邊斟茶,安頓了一圈茶之后。母親便說:“只是照規矩,也用不了這么許多!婆婆你說是不?”那鄰居婆婆端著手扭了扭肥胖并穿著厚棉襖的身子,旋進座位里邊。側過身子道:“我們,大老遠來一趟,就是車油錢你們總得給些吧!”
“車油錢?”小姑姑接茬“車油錢哪里就要這個數?!”
“這個數,我說已不算多啦!”鄰居婆婆說罷,“你們這個錢都出不起,那我的姑娘,自然也是給不起的。”
小姑姑霍地起身,轉身就走了出去。母親連忙跟上,還不忘回身擺手說:“吃茶吃茶。”
過了大概一盞茶的功夫,她們又回來了。小姑姑遠遠停下了,母親迎上來,說:“婆婆,您看這樣行不行?”
“別,”那婆婆一擺手,“您先說。”
“我們給姑娘個紅包,多少隨緣,成不?”母親說著拿出來一個紅包就往那鄰居婆婆那里塞。
“不成!”鄰居婆婆一把推掉,“我第一次聽到相親不給姑娘面花錢的,開眼了!”
“你不收?”小姑姑說著就上來搶下紅包,“那我就不給了!”
“這.....”鄰居婆婆還沒說完,那姑娘就從二樓快快地下來了,走到她鄰居婆婆邊上站定,就說:“時候不早了,婆婆我們先回去吧!”小姑姑也不攔,那婆婆還想再說什么,被那姑娘扯住,最后只開口把那個紅包又要了去。兩人就搭著叫來的三輪車走了。
后來大堂兄從二樓下來,小姑姑問他什么情況。他只說那姑娘不跟他說話,連名字也不肯透露!這下小姑姑更加堅定了,“這就是來騙財的!”并帶著數落了我母親:“這找的什么人,真是!”
母親頗有些不滿,又不好當場發作。果不其然,下午晚飯前小姑姑家里門庭若市,好不熱鬧,一圈人來來去去,小姑姑也只好一一對付,末了深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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