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向陽河的水早上無聲地向東流去,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又回流。這樣尋常往復,自始至終都沒有改變,只有水的顏色從原來的青色,慢慢變成青黑色。甚至某些枯水季節,完全變成黑色,有時候帶著泡沫的黑水汩汩地翻騰。東西走向的向陽河與南北走向的青龍河交匯,形成這個集市,叫作青陽匯。青龍河已經填埋,不復存在,青陽匯依舊,只不過隨著鄉政府的搬遷,金橋中學的入駐,已經由原來的政治、經濟中心,變成所謂的教育中心。南北通途的金橋鄉唯一一條省道替代了青龍河與向陽河交叉,金橋中學就是在這個交叉口,剩下的幾個其他交叉口就交給早市、幾家商店,后來開了幾家發廊,最近家庭作坊起家的工廠日漸壯大,倉庫的貨物已經攤到了大馬路上。國道上,來往的行人日漸匆忙,有的趕著下地,有的趕著去工廠,有的趕著去談生意。慢慢地行人鉆進了鄉村巴士、小汽車里,看不見他們匆忙的神情,只感覺汽車馬達呼嘯的聲音……不知道是什么突然喚醒了鄉村的一切。一切都好像來不及把握,就突然變了,就突然從地下使勁地冒出來——大家的心跳都突然加速,每個人的心中都好似發了芽,完全抑制不住將你撐起,夠著眼前的,還要更遠的,踮起腳來,還想跳起來。隨之而來的是一座座平房突然消失了,一棟棟小洋房矗立起來,一片帶著一片,光著腳,帶著泥的鄉下人不再只是逢年過節置辦一些新衣裳,以增添對未來的期望。很多父母早已為自己的小孩花幾萬塊錢買了城鎮戶口,以圖跳出農門的身份——我有點不屑,也有點焦慮。
這座鄉村初級中學的學生也好像被這充滿野性、充滿肆無忌憚生長氣息的環境所熏陶,比他們的父輩顯得早熟,更顯得無拘無束。每天下班、放學的時候,我就能聞到空氣中散發的青澀的荷爾蒙的味道。校門口、石橋上、還未修好的圍墻口蹲著一群群的小年輕,相同的是嘴角留著毛茸茸的胡須,不同的是來源:有的就是本校逃課的,有的來自臨鎮的中學,有的間或在學校里注個冊,有的索性成為無業游民、社會閑散人員。他們有的盯著衣著光鮮,騎著嶄新自行車的低年級學生壓榨一點保護費,有的則是看著高年級的女同學,時刻想演繹一曲“有情人亡命天涯終成正果”的“癡心妄想悲歌”。打架、早戀、逃學、小偷小摸、小混混……吳玉根、戴美琳他們使用過各種各樣的方式來抑制學校上空雌雄荷爾蒙的不斷發酵,可惜徒勞。學校的小崽子們本來就不純,校外的野崽子越聚越多,成分也越來越復雜。各種青春的問題糾纏在一起,想用戒尺來解決,簡直是無稽之談——我本身也經歷過那個階段,那個年齡最大的階級敵人就是長輩,包括語重心長的父母、無能為力的爺爺奶奶、自以為是的老師。我猶如置身事外的觀望者,倒是有點小得意。每當此時竟然忘卻了那些小崽子們穿上了和我一樣的牛仔服,抽上和我一樣的大前門,也能像模像樣地推幾桿桌球。
當然這樣的年齡是極易出現分化的階段,比如大部分學生有“壞”的想 法,卻沒有“壞”的膽色,“觀望”變成了一種常態,也是這種常態倒使得學校的管理放松了些許戒備。這猶如潮起潮落一般,遇到高坡便繞行,見著凹地便往前。學校在正常教學外的插曲對我來說絕對比上課本身更加精彩,甚至出乎意料。
02
那幾乎是深秋初冬的一個早晨,露水打濕了路邊的小草,淡淡的霧氣彌漫在樹林里。這些天我早早地被馬路上轟隆隆而過的拖拉機和偶爾鳴叫著的汽車驚醒。現在的鄉村著實讓我煩躁,我也有點喪氣,因為在和陸先腳的斗爭中幾乎沒有占到任何的上風。不過在那次考試之后,陸先腳也已經很少到我的宿舍來叫我去上課,我也挺知趣的除了病休、事假、以外每天堅持上課。他的數學成績也一直在及格線以下徘徊,偶爾浮上來夠到了及格線,沒多久又沉了下去。而我上課遲到的幅度保持在十五到二十分鐘之間——我們保持著一種無法描述的默契。這種默契猶如兩條平行線,互相看透對方,卻不會主動伸手觸及對方的范圍。這種膠著也讓我感到無聊,直到這一天……
課間的幾分鐘美其名曰放松大腦,其實就是給大家一個上廁所的時間。學生的自制力有限,一感到尿急就著急,還不敢舉手示意,特別容易尿褲子。老師們的前列腺也需要每過一節課舒緩一下,不然可能突然出門上廁所。這在充滿壓抑和暗示的環境里往往會降低老師的威信——所以四十五分鐘一節課,課間休息十分鐘很有必要。事實上一個學校一個廁所是完全不夠用的,甚至成為搗亂秩序的導火索。
夏天水分可以從汗液里揮發,但冬天的渠道相對比較單一。所以這樣的情況下,無論男女廁所前都排著長隊。女生那邊緩慢而又有序地前進;男生這邊就不規則地前進著,不規則是因為總有人插隊,比如高年級的,愛耍橫的,不要臉的,等等。如果你不那么著急,能等等,或者屈服于淫威——恰巧,陸先腳能忍淫威,但抵不過膀胱的壓力。
陸先腳用手撥了一把似乎想要插進隊伍的邱曉軍,他已經幾乎看見了尿盆子了,同學“嘩啦啦”的尿尿聲更加激發了尿急的感覺,恐怕這時候誰來都要被撥走。如果這個時候邱曉軍能換個隊伍,或者找另外的空去插,可能還沒有后邊的事情,也許他也急或者他做慣了這樣的事情從未被“撥過”。他從旁邊側了一下,轉身看了一眼陸先腳,幾乎不敢相信,這個穿著土里吧唧,瘦小沉默的小同學竟然敢撥他。他重新想要插到隊伍中去,但又被陸先腳撥了一下。他看了看前后左右,別人抿著嘴憋笑的行為大大了刺激了他。
他猛地推了一把陸先腳,伸著脖子,仰著頭,吊著眼睛,扭著嘴角,一根手指戳著陸先腳的眉頭,說道:“干啥?!干啥?!知道我是誰嗎?小巴辣子的!再動小心我敲你!”
陸先腳冷不防,向后退了一步,看了一眼邱曉軍,沒有搭理,轉頭關注著隊伍的前進方向。
作為學校中的一類搗蛋分子,邱曉軍代表著那種遇弱則強,遇強則弱的小混混。行走“江湖”的本事主要是靠臉皮厚,明目張膽地耍賴,在家基本不干農活,在校基本不上學課,時間一長,坑蒙拐騙的皮毛功夫都會一點,在老師和家長之間周旋,吹吹口哨調戲一下女生。走路大搖大擺,好像很八面玲瓏,實則被所有人鄙夷,當然這種人比于小龍類的戰斗等級要高一個檔次。于小龍之類的充其量在班級里蠱惑蠱惑,走出教室就歇菜。而邱曉軍介于混學校和社會之間,當然前者多一點,有時候也混混社會。比如一局桌球打個一下午之類的,當然他們最擅長的就是欺負低年級的小同學。
“嘿!嘿!不搭理我?”邱曉軍好似夜貓子聞見了魚腥味,來了興致,一把揪住陸先腳的衣領,惡狠狠地說道,“你敢推我?!”
陸先腳漲紅了臉,使勁撩開了邱曉軍的手,沖向了廁所。
“他媽的,竟然敢走到我前邊!”邱曉軍上前并未抓到陸先腳,而是揪到了后邊一個同學的領子,一把將他甩了出去,上去占住了一個尿罐子,嘴里罵罵咧咧,左顧右盼地找著陸先腳……
邱曉軍午間休息的時候像一條獵狗一樣,一間教室一間教室窗口觀察著,但他沒有貿然出動。因為這樣的小混混可以糊弄老師,但從來不敢和老師硬來。
03
放學的鈴聲其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一種祥和:釋放自由的靈魂,抑或至少是讓幼小的心靈回歸家庭的懷抱。當然對于金橋中學的學生來說可不見得都是開心的事情。除了遙遠的歸途之外,可能路上還有些忐忑。
陸先腳整理著書包,不時地看著教室外邊。同學們逐漸散去,只剩下三兩輪到值日的同學擦黑板、潑水、掃地。教室前一排的停車棚幾乎全空了,自己那輛除了車鈴外渾身上下都響叮當的老爺車,斜靠在柱子旁邊。另一邊邱曉軍手上揮著一根鏈條鎖在那邊悠閑地打量著過往的同學。
陸先腳知道今天遇到找茬的了。不知道他現在是否對上午不讓邱曉軍插隊的行為心生后悔,但他還是堅持好像什么都沒有看見似的走向自己的自行車。
“叮叮。”剛鉆進車棚里,一根自行車氣門針就滾到了陸先腳的腳下。他看了一眼自行車,后輪已經完全癟了下去,氣門也不知去向,想來腳下這根晃來晃去的就是他后輪上的。陸先腳撿起捏在手里,把書包夾在后座上,開自行車鎖……這時,猛然聽見身后一聲,“他媽的,好像沒事一樣啊?你……”隨后一陣風涌過來,陸先腳一閃,這一腳踢在自行車三腳架的橫杠上,留下一坨污泥。
“嘿!我說,躲得還挺快的!我叫你躲!我叫你躲!我……”邱曉軍第一腳都沒沾到陸先腳的衣服,甚是懊惱不已,追著他在教室和停車棚之間的空地上跑,好不容易將要追上,正要抬腳的時候,陸先腳一個加速,又夠不著了。邱曉軍轉了兩圈,連對方的衣角都沒有碰到,嘴里一直罵罵咧咧的。放學經過的同學都繞道而行,看著他喪氣的樣子,轉頭笑個夠。
陸先腳在離他大概五六米遠的地方停下來,看著他,好像在想什么。邱曉軍也不敢貿然前進,以免到頭來無端耗費自己的體力,索性從地上撿起幾塊泥土,扒拉成小塊,朝陸先腳丟去。陸先腳并沒有閃躲(或者閃躲不及),中!邱曉軍怔了一下,似乎超出他的意料之外,隨即咧開嘴巴,笑了起來,手中幾塊泥巴又擊中了陸先腳。陸先腳沒有左右閃躲,只是用手護住了自己的臉,扭過身體,讓泥塊掉在手臂、大腿以及身體的側面,但當邱曉軍往前靠近的時候,他就隨即往后撤步以保持一個較為穩定的距離。
這樣一來,邱曉軍又感到無趣了,骨碌碌地轉著小眼睛,轉向陸先腳的自行車,從后座上抽出他的書包,對陸先腳晃了一晃,陸先腳往前走了一步,但沒再靠近。
邱曉軍瞇著眼睛,朝著陸先腳勾了勾手指,見沒什么動靜,便從書包里拿出書本懸在空中。
陸先腳一個箭步上前,接住了將要從邱曉軍手里滑落的那本書。而邱曉軍趁機將另一只手里的泥沙塞進了陸先腳的衣領里。冷不防聽見陸先腳“啊”地大叫一聲,一個膽顫將提在手里的書包丟進了旁邊的水溝里。邱曉軍撒腿就跑到遠處,還不斷回頭做著鬼臉。
04
陸先腳沒顧得上邱曉軍,將溝里的書包撈了上來,把書拿出來放在自行車的后座上,弄臟了的書包內外翻了個,抓在手里,眼睛里噴著火,在學校里搜索著邱曉軍。
這時的邱曉軍倒膽怯起來,預感到事情有點不妙,但表面上還壯著膽沒有退步,但看到陸先腳毫不猶豫地沖了上來的時候,不由自主地往樹林里邊跑。學校西邊是一片已經確定將要填平成學校操場的小樹林,好長時間沒有人去清理,樹枝橫長,荊棘叢生。邱曉軍像一只黃鼠狼一樣“嗖”地鉆了進去,左右閃躲著兩邊的枝葉以免打到臉上,同時不斷回頭看著后邊的情況。
陸先腳死死地咬住了目標的行動軌跡,穿梭在樹叢里,他弓著背,雙手扒開左右的樹葉和枝蔓,不斷地迫近著目標。
邱曉軍眼看著這情形,有點著急,但是逃跑本身就是像他這樣的小混混最擅長的技能,怎么輸給一個話都不會說的無名小卒呢?這不是毀了自己的一世英名嗎?邱曉軍轉身繞了個彎,鉆進了茂盛的叢林里藏了起來……
目標消失了,但一定就在前邊茂密的叢林里。陸先腳看著腳下東倒西歪的雜草更加確定,他從地上撿起硬石塊,往旁邊的草叢泥潭里丟,濺起一陣陣的泥漿,并發出“啪啪”令人心驚肉跳的聲音。
邱曉軍終于也挨不住了,在樹叢里大喊一聲:“別丟了,我在里邊!” 趁著這個間隙,從里邊蹦了出來,鉆出樹林,往西跑去。
往西是農田,這陣子他在筆直的田埂上像野兔一樣飛奔,兩邊是剛長起來的大麥。
不知道跑過了多少田埂,曠野上,邱曉軍已經有點岔氣,但他硬撐著,仰著脖子,喘著粗氣,挺著胸,兩只腳明顯越來越重。他不斷往后看著,不斷往后看著,越看越絕望,最后幾乎是哭喪著臉……
啪!邱曉軍腳一軟,在草皮上滑了一下,一只腳插到麥地的深溝里,一下子一個結結實實的嘴啃泥,摔倒在麥地里。他也聽到了后邊陸先腳沙沙的腳步聲,好幾次都想支起身體,往前跑,但他失敗了,索性坐了下來,將書包一甩,帶著哭腔叫道:“你他媽到底是誰?你想干什么?不就是放了一下輪胎的氣嗎?氣門也給你了,到門口小商店打一下不就得了?書包弄臟了,我也不是故意的!你至于嗎?你他媽的,至于嗎?天都黑了!從車棚追到樹林,從樹林攆到麥地,你到底想干啥?!”
05
呼哧呼哧,陸先腳已經追到,夕陽照在他的臉上,細細的汗珠泛著金光,手中抓著的書包,斜挎帶耷拉在地上。他沒有理會邱曉軍的哭天喊地,倒是像完成狩獵的小獅子,鎮定自若地看著癱倒在地上的獵物。邱曉軍驚慌地一只手撐著地,往后退著。
太陽幾乎沒有光芒,如一輪紅紅的圓盤般掛在遠方,幾片云飄過被映得通紅通紅的,夜幕一點點地拉上,大地頃刻間蒙上了一層灰蒙蒙的紗。陸先腳將書包上的泥土擦在路邊的小草上,臉上緊繃的神情慢慢釋然,嘴角上竟然掛著微笑,沒有理會側坐在地上一臉驚愕的邱曉軍,轉身離開……
第二天的情況我是親眼看見的:邱曉軍纏著紗布在張夢清那邊告了陸先腳一狀,本來應該沒人相信這個小痞子的,奈何他太知道如何在師長面前表演了,張夢清不得不相信陸先腳因插隊不成,懷恨在心,伺機報復,將他推倒在地導致一只手撐地的時候不小心挫傷,順便讓張夢清幫他請了幾天假。
要是在以前,張夢清見到我要么裝作沒看見,要么冷熱不均地呼和一下,這次卻向我發著牢騷:“哎,你說現在的學生都成什么樣了?這個陸先腳一聲不吭,看著老老實實,沒有想到也是惹是生非的主。這次和高年級的學生打架,上次和班上的同學互相掐得鼻青臉腫,這要是在以前,我早就將他們開除了……”
我明白了他這么容易聽信邱曉軍的話的另一個原因是陸先腳有打架的前科。我對這種八卦的熱衷程度超過了本職工作,對此我還打聽了一番,聽到了幾個不同的版本。
一種說法是自從上次我繳槍的時候陸先腳摔壞了于小龍的愛槍,于小龍便更加懷恨在心,使盡辦法來捉弄陸先腳,比如將他的課本亂涂亂畫,不但給“李白”畫一副眼鏡,還給“杜甫”畫了一個尿壺;比如將他自行車的輪胎扎破,不但沒氣了,還將釘子留在輪胎上示威;比如用圓規故意戳他,不但自己戳,還慫恿張海軍戳。陸先腳自始至終沒有理會,只是在眼鏡由近視的涂成墨鏡,將尿壺改成噴泉,輪胎破了就騎著鋼圈回去,圓規戳就帶上袖套……終于又一次在廁所里,陸先腳在正在撒尿的于小龍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腳。于小龍冷不防向前,頭撞在墻上,尿撒了一褲子,正要轉身腳卻被勾了一下,在廁所里摔了個狗啃屎。倆人出來后互相掐。
還有一種說法,我后來是從張海軍那邊聽來的,說是繳槍后,陸先腳的槍賠給了于小龍,他們幾個被我罰做值日生,結果幾乎就是陸先腳一個人在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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