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的高樓如同二戰后的大重建般平地而起。不管經過哪一條街,綠色的防護網與施工地嘈雜的撞擊聲先行一步刺激我的感官,這些還未竣工的建筑簡直可以作為城市的標志。煙塵肆意彌漫在空氣中,天空總是顯得蒼白無力。
偶爾一陣微風徐來,還要夾雜著數粒石子。和一只緩緩向我駛來的紙飛機。
它不偏不倚地一頭撞在我的眉心,墜機了。
我把飛機撿起來拆開,不出我所料的,這是類似漂流瓶般的東西。紙上用鉛筆娟秀地寫著一段文字:
“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
我環顧四周,在這片即將要拆遷的街道上,誰會將狄更斯的名言折成紙飛機扔下來呢?說不定他正看著我將飛機撿起,然后觀察我的反應。
可是這地方已經人去樓空,四處散落著殘垣斷瓦,遠處傳來爆破或是樓房倒塌的轟隆聲,根本就見不到任何活物存在的跡象。
但是細細聽去,我好像能聽到輕風摩擦著頭發的“嘶嘶”聲,隨著風從遠處緩緩而來。
進入辦公室里總是我最尷尬的一刻。我時常忘記敲門,一頭扎進教師辦公室,倏忽間,老師們都拉上了嘴巴的拉鏈,所有人停下手中的動作一齊盯著我忙完工作,直至離開。沉默將那空當填充得滿滿的,叫人喘不過氣。
我的大伯是這所學校的語文教師,他是個很有能力的人,我所能了解到的他也是個很有同情心,各方面都相當不錯的男人。他班級里的大多數學生包括我,都很喜歡他。我記得他身上尤為特別的某股氣質,在你開口坦白自己的錯誤之前,他的表情就好像在說:我相信你。
“試卷數好了沒?我們班的試卷有限,你發給需要聽我的課的人。”大伯小聲對我說。
“我知道。”
“給宋雨霏發一份。”他特別強調。
“哦。”
這個叫宋雨霏的女孩,即使我不想關注她也難。
在我發卷子的過程中她一直緊盯著我手中的試卷,可是發到她時她又把頭低了下去。
大伯的語文課下課之前我都在思索晚上放學后的娛樂活動,看著大伯轉身離開的背影,恐怕到了辦公室又是一陣唏噓。因為那個女孩。
“宋雨霏,把你的卷子和我換換吧。”坐在宋雨霏后面的女生把卷子遞到宋雨霏眼前說“我這張不小心被水給打濕了。”
宋雨霏看了看自己桌上的試卷又看了看眼前濕漉漉的廢紙,遲疑的點了點頭。
“給~謝謝!”那女生熱情的道了謝。
宋雨霏微笑著小聲地回了句不客氣。
接著她在座位上好像坐立不安,更像是不知所措的樣子,一會兒她就站起身往教室外走去。
這女孩也不是長得不漂亮,我只是不喜歡她現在的笑容。明眼人就能夠一眼看出笑容里的虛假之處,除此之外她和人聊天時所散發的信息便是:我只想盡快說完然后離開。論誰也無法和她閑聊。
“看吧,果然有問題。”付碧瑩在我同桌的座位上坐下,很自然的靠過來。“我敢說要是跟著她的話,她絕對去了老師辦公室。難道她不知道李老師關于這事兒已經麻煩纏身了嗎。”
付碧瑩是我的女朋友,她今天穿了一件輕飄飄的短裙過來,大腿拼命往我這邊靠。
“師生戀?”
“對啊。”
“我大伯倒是沒什么壓力吧。”我想了想他平常的狀態,嘻嘻哈哈的傻笑不像是有壓力的樣子。
突然間,兩個在教室里瘋鬧的男生撞到了宋雨霏的桌子,擺在桌上的書和試卷全都灑到了地上。從走廊經過的學生們視之為無物地踏過去,在書上留下一排排形狀各異,尺碼大小不同的黑腳印,像是犯罪現場的鞋模取證。
“為什么她就這么討厭我們,不想和我們說話呢?”付碧瑩假裝深沉地嘆了口氣。
“誰知道,反正不關我的事。”我說。
令人訝異的是,當我伯父正處于刀尖浪口時宋雨霏還真的在眾目睽睽之下跑到辦公室和伯父在一起。盡管他們之間的談話無非是學習內容,確實沒什么好在意的,但是在這個極度緊張的時期,宋雨霏任何小小的動作都會在學校內掀起一股口水浪。更何況她去辦公室的頻率是每一堂課下課,固執地,執著地,不懈地踏進辦公室。我無法理解她在想什么,但就結果來看,伯父的升職決定肯定是要取消了。
某一天我回家時忘記打招呼,我看見大人們圍著一張圓桌坐在客廳中間。除了奶奶之外的女人都站在各自男人的身后,他們都盯著伯父。我站在走廊上偷聽他們的話題。
“真是荒謬。”這是伯父的聲音。“老師輔導學生又能怎么樣,我說你們這些人哪有這么多好懷疑的?還說什么…什么師生戀!荒唐!”
“大哥,無風不起浪,不管這件事情的本質是怎么樣的。”是我爸故意壓低聲音在說話“既然有這樣的謠言傳出,你就少和那孩子接觸點。我家孩子也在你班,這些謠言讓他聽見他會怎么想?”
“我憑什么和她少接觸點,她犯錯了還是我犯錯了?不可理喻!”伯父一拍桌子起身就走。爺爺吼了聲站住,但是伯父頭也沒回。
我正想著如何解釋我在這里,沒想到伯父走過來摔門而出,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也省得我說謊。
黃昏的小區是我散步的首選,天氣也不算太熱,天空中掛著火紅的火燒云,迎面走來的老頭子和老太太們面容寧靜而祥和,腳下的鵝卵石小道剛被小區物業打掃干凈,走在上面實在愜意至極。
向太陽落下的西方看去,我可以看得到學校的樓頂,現在是星期天的黃昏,學校空無一人,樓頂上巨大的紅色沉思者塑像孤零零地矗立在那。它以不可一世的姿態托著下巴俯瞰街道。
偶爾有微風撩撥我的頭發,我閉著眼睛享受風拂過面頰的感覺。
——嘶嘶。
是風摩擦頭發的聲音。
睜開眼就看見不遠處有個小黑點晃悠悠地向這里移動,速度不快,但是相當的平穩,有好幾次我以為它要跌落進城市的懷抱,但是它又被一陣風托起。
是紙飛機。
它從我頭頂上方三米的空中滑過,到了我這里它的飛行距離快要到達極限了,我覺得我可以抓住它。我跟著晃悠悠的飛機走動,忽然間一陣叛逆的大風吹過來。紙飛機顫顫巍巍的在天空轉了個圈,往小區的樹叢里扎去。我一心盯著飛機沒注意腳下,結果摔了個狗啃泥。
這樣就找不到了。但是這次我看清楚了——這只紙飛機的樣子,它的材料完全就和那天戳中我眉心的飛機一模一樣。
難以置信,那一天它飛越了十多條街道準確地向我發動攻擊。
從飛機飛來的方向看,它恐怕是從學校頂樓向我這邊滑落吧。難道是沉思者向我傳達的某種信號?
好奇心驅使著我在黃昏中走進學校的天臺。
通往天臺的樓梯少有人上去過,連清潔工也懶得打掃。扶手上盡是灰塵,角落結滿了蜘蛛網。我躡手躡腳地推開生滿銹的鐵門,在火燒云下的沉思者雕像靜默而且嚴肅,它坐在石頭上,腦袋朝向在天臺邊緣的女孩。
女孩扶在防護欄邊,背對著我,頭發的邊緣勾上了紅色的邊線。清風撩動她的頭發,我自覺的屏蔽了在高處所聽到的施工地嘈雜的噪音,嘶嘶的聲音原來就是從這里傳過來的。
不用說,僅僅是看背影我就明確的知道是宋雨霏。
可能是聽到開門時的聲音,她正要回過頭來,我趕緊三步兩腳的從樓梯上跳下。從天臺倉皇的逃走了。
幾個月后家庭里發生了一件大事兒——大伯的兒子死了。我們為他辦了葬禮然后守靈。
所謂的葬禮不過是買了幾個花圈,放完了鞭炮,然后一家人都聚在醫院的守靈室里坐著聊天。還沒到凌晨三點,親戚都睡著了一大半,只有我和大伯醒著。
他站在表哥的靈樞前,直愣愣的看著里面的衣服。
我走過去想要安慰他。
“警察已經破案了。那四個人全都被抓到了。”大伯看著靈樞先開口對我說。
“他們一定是死刑吧,殺人償命。”
“我的律師告訴我他們一定是死刑。”
“恩。”
“我覺得悲傷。”大伯摸了摸發際線退到天靈蓋的腦袋。
“我知道。我可以體會。”
“不僅僅是失去了我唯一的兒子。”
我盯著他的臉,在知道自己孩子死亡的十幾天里,他的臉上布滿了皺紋,發際線以驚人的速度在后退,現在我見到的大伯已經和以前的大伯大不相同。
“我有些搞不明白。我兒子是個很好的孩子,我努力把他教育成社會上的精英分子,讓道德和正義驅使他在這個社會上活下去。可是有些人讓我感到困惑。他不過是在開車時擦到了對方的車門,對方車里的四個男人就提著刀下來將我兒子砍死。”
那些人追著表哥跑了二十分鐘,他身中數十刀,最后在大街上死去。他們一直跑過了三條街,卻沒有人在看見這一幕后報警。
“我搞不懂社會發生了什么變化。我以前從來看不到這種事情的發生。”大伯說“我感覺困惑,他們說他們知道在殺人后一定會被抓住,但是他們還是這樣做了。而且我所教育的學生們似乎在以這種人為榜樣,即使孩子們知道這是不對的。每當我想到這里,我就感覺,力不從心。”
他舔了舔嘴唇,在說力不從心這個詞時仿佛全身虛脫一般。
“大概我是跟不上時代的潮流才不能夠理解孩子們的想法。”
守靈室慘白的燈光穩定地打在地板磚上。
“這是潮流。”我說“如果身邊的男孩們都去參與暴力斗爭,他們又有什么理由不去這么做?一股潮流足夠強大時會扭轉道德的界限。”
“我要離開武漢,我不再想當老師了。”
我有些在意他離開武漢后宋雨霏會怎么辦,但是在這種時候終究是沒問出口。
大伯疲憊的在椅子上睡著了,表哥的尸體應大伯的要求提前火化,他不想看到縫縫補補的尸體,何況表哥的腦袋差點被削掉一半。
我一人站在表哥的靈樞前,里面只有他擺得整整齊齊的衣服。只是盯著衣服靜靜的看著,我就覺得它隨時都有可能鼓起來。
大伯離開學校后,謠言便消停了。那以后沒有人提起過宋雨霏和大伯的“師生戀”。但是宋雨霏在班級里的情況卻不見好轉。我有些明白為什么她要每堂課下課去伯父那里了。
這天天氣陰沉,是秋老虎下山后的典型天氣。烏云一層疊一層,不讓一點陽光溜進城市。那個家伙被人打了,這是我所知道的起因。他是我們班外號大嘴的女生的男朋友,是個小癟三,我曾經調侃他是“嘴夫”。他是個勢利的人,沒有什么真本事。
下課后他進來教室找大嘴,也就是坐在宋雨霏后面的女孩兒,他大大方方的在宋雨霏的座位上坐下,宋雨霏剛從衛生間回來就看見嘴夫坐在她的座位上,她如果不坐在座位上就沒地方可去了。于是宋雨霏不知所措的站在座位旁邊。
“你站在這兒干嘛呀?”嘴夫一臉不爽的問宋雨霏。
“拿…東西。”宋雨霏小聲的說。
“那你快拿呀!”
宋雨霏從桌子上拿走一本紅色的筆記本,里面的紙張恐怕就是疊飛機用的。
“喲,這是日記嗎?”大嘴問宋雨霏。
“不算是吧,應該是類似格言收集冊之類的東西…”
“給我看看。”大嘴毫不客氣的向宋雨霏伸出手。
就在宋雨霏還在矛盾要不要給出去時,嘴夫一把搶過來隨手翻了一面大聲讀出來:
“第一:待人要微笑,不管什么情況,不要把不好的表情掛在臉上!
第二:多幫助別人,這是獲得友情的最好方式!
第三:人的本性是人心向善,對人要保留判斷意見!
第四……”
宋雨霏條件反射似的一把搶過筆記本,嘴夫似乎就在等這個機會,將宋雨霏桌上的摞得高高的教科書一把掀翻在地。
“你老幾啊你!看看你還就反應這么大,給你點陽光就燦爛了是吧!?”
嘴夫逼近宋雨霏,胸脯就快要貼上宋雨霏的頭。宋雨霏把筆記本抱在胸前,閉上眼。
“媽的,還真不想和你這種人計較!”嘴夫說完后帶著大嘴揚長而去。班上靜默無聲。
宋雨霏站在走道上仍然閉著眼,低著頭一動不動。兩個男生走過來對她說:
“你擋道了。”
宋雨霏回座位上坐下。
他們踏著書本走了過去,回頭不忘看看宋雨霏的表情。她的表情越是痛苦,他們就越是開心。
我走到她座位的前方要過去,可是被書本擋住了過道。宋雨霏抬起頭保持笑容的看著我說:
“這些書都是不用的,你先過去吧,我等會兒再清理…”
我聽從她的意見大步流星的走過去,然后出教室去做我應該去做的事。
本來是應該這樣,明哲保身才是我應該做的事。我不是英雄,無法去幫助每一個人。
但是我卻在此時彎下腰把她的書都撿起來放回桌上。不知道背后有多少視線,不知道現在宋雨霏在想些什么,我什么也不去關注,只是有東西在驅使我這么去做,但絕不是我的思想。
我聽到身旁有輕微的抽泣聲。我明白就只能到此為止了。
很高興她在那之后找到了訣竅,她的存在感一步步變低,班上的人不再這么關注她,拿她尋開心,拿她出氣。有時候我提起這個人付碧瑩還得想想。
“宋雨霏是誰?哦哦!我知道了。”
我想她肯定在享受這段時光,一個人的時光。紙飛機有時候還是會從我腦袋上經過,可我卻沒有一次追到過它,久而久之,也放棄了對紙飛機里面內容的好奇心。
“她這個人啊。”付碧瑩撓著腦袋說“又不喜歡和別人交流,又悶。難怪大家都不喜歡她,我也挺討厭她的,你那天還幫她撿書。你真是個有同情心的人。”
“不是她不想和其他人交流,是她害怕而且不會交流吧。變成這個樣子也不是她所喜歡的。”我說。
“你干嘛反駁我的意見,你不討厭她嗎?”
“你說說你討厭她的理由,她有哪點惹到你了?”
付碧瑩轉了轉眼珠“我就是不喜歡她這個人,你可要和我站在一邊!”
“我可不想當成全班公敵…不管怎么樣都不關我的事了。”我陪著付碧瑩逛街,這個話題在我們之間就算結束了。
往后的一段時間里,要不是因為宋雨霏死了,班級差點就把她給忘了。
據嫌疑人自己描述是這樣的。
宋雨霏在一個人回家的路上,這個家伙看上了她。他尾隨宋雨霏直到一條快要拆遷的小巷子里,他知道這里沒有監視裝備,于是沖出來按住宋雨霏撕扯她的衣服。宋雨霏很快就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她沒有反抗,而是直愣愣的盯著夜空,但是一會兒后她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開始拼命的掙脫嫌疑人,而且大聲呼救——這聲音其實不大,宋雨霏根本就沒有太大的力氣——嫌疑人慌了手腳,叫她住嘴。宋雨霏仍然在喊叫,于是情急之下他拿起地上的磚頭拍向宋雨霏的腦袋。誰知道這么一下宋雨霏就不動了。因為害怕,他又對宋雨霏進行了狠狠的攻擊。接著就要毀尸滅跡,他把宋雨霏的尸體肢解之后分不同的地方埋在山上。如果不是幾天來的大雨把手給沖了出來,又給野狗叼去了馬路上,宋雨霏的死誰也不會察覺到。
我把這事說給了大伯聽,大伯嘆了口氣說:
“是嗎,我知道了。”
那個嫌疑人據說是某名牌大學的大學生。想到這里,我也感到困惑,我能夠理解大伯的想法,卻是第一次切身的體會到這股令人哀傷的潮流。
但更多的感覺卻是某一份東西隨著宋雨霏的死被抽空了。我的身體現在是空蕩蕩的,腦袋感覺異常的輕。
晚間走在回家的路上。新開工的高層建筑頂層,工人們奮力地將錘子砸向鋼鐵,濺射出炙熱的紅色火花,火花在夜空下飛舞,還未落地前就失去了原有的顏色,冷卻在夜色中。
小區的環衛工人在掃一堆枯黃的梧桐樹葉,里面夾著一只紙飛機。
我跑過去將它撿起,險些就落在了下水道里。打開紙飛機,紙上用娟秀的筆跡寫著:
“這世界很美好,我們值得為它去奮斗。
所以每一天的早晨都是新的開始,我要好好努力,不能辜負了世界對我的期望。”
我緊緊攥著紙飛機,在馬路邊捂著臉緩緩蹲下。
我一定是愛上她了。
個人簡介:肖辰星,曾獲第十八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二等獎、全國青年自由寫作大賽三等獎、全國蜀江文學杯一等獎等二十余個獎項,廣州市青年作家協會簽約專業作家,LEA上海文學精英聯盟成員。數十篇作品發表在新概念文集以及各雜志、新媒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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