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藏區我沒有見到真正的馬。我是指野馬。還未抵達川西,我就已十分向往這種充滿野性的、純粹的生命。進入四川的藏區之后,整日在高原上行車。這時我常盼望公路一側的草地盡頭突然出現一大群野馬,并因我們這些來自“文明世界”的異類的冒犯而開始狂奔以示不滿。揚起地上的塵土、草葉,舞動它們的鬃毛以及靈魂,讓天地為之變色,讓我們為之戰栗。最好是狂奔著穿過公路,逼停我們的汽車,任由它們耀武揚威地經過,使我從敬畏中得到洗禮。遺憾的是一路上只見到無數的家養牦牛,并沒有什么馬匹。倒是獲悉游覽稻城亞丁的時候可以騎馬,心中多少保留了一點希望。到達亞丁村后,大家馬上趕往離村不遠的景區。景點主要沿一條山溝分布,風景固然很美,但路途較遠且小徑頗為崎嶇,故安排了騎馬上山的服務。一見馬隊大失所望——這些只是家養的騾馬。但見馬群中并無好馬,姑且隨便騎一匹代步。牽馬的是一個年輕的藏族馬夫。印象中的藏民應該是一副康巴漢子的打扮,應該不怒而威,應該淳樸天然,應該具有野馬一樣的靈魂。眼前這個藏族小伙卻反戴著一頂鴨舌帽,披著旅游區統一的馬甲,嘴里叼著煙。一見面他就滿臉堆笑地把我扶上馬。接著一邊牽馬前行,一邊和氣地用普通話問我來自何處。我隱約聽見周圍別的馬夫也在對他們的客人說同樣的話。景區部門似乎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走著走著,身下的騾子卻把腳步越放越慢。路邊出現一小股水流,騾馬忽然轉過頭,湊上去飲水。馬夫便用力把馬頭拉回來,牽著韁繩往前走。“它渴了,讓它喝幾口吧。”我說。“它永遠也喝不飽。”馬夫嘟囔著,但終究放任騾子去喝水了。騾子喝了幾口水,又伸過頭去吃草。馬夫這次直接把韁繩拉起就走,騾馬被硬生生地牽走了。我可以感覺到我那匹騾馬的疲憊。它并不強壯,卻載著人爬如此之陡的山坡。它搖搖晃晃。它蹄子的每一次顫抖都能傳到我的身上,傳到我的心中。于是我的身體跟著顫抖,心也跟著顫抖。顫抖形成了共振。在共振中我發現:騾子的祖先是馬,野馬。健壯的野馬也曾在草原上馳騁,也曾經自由,也曾經高傲。但現在被我騎乘的是騾子,逆來順受的騾子。它繼承了它祖先的一部分,卻遺失了另一部分。如今它在我身下,被另一個遺失了某些東西的人牽著前行。馬夫有心幫我取樂,忽然猛地抽打騾馬。騾馬于是快跑幾步,然后在馬夫的牽扯下恢復原速。若換作你的祖先,怎么會受了鞭笞才懂得奔跑?若換作你的祖先,怎么會容忍我騎在它的背上?為什么不干脆把我顛下來?!我猛夾馬腹,騾馬沒有任何反應。下山時我沒有騎馬。有些同伴騎馬返回,我卻只是步行,走過那匹騾馬所走過的一切。回到亞丁村,發現騎馬的同伴還沒有回來。又等了好久才見到他們。原來他們跟山上的馬夫定下價錢,約定讓騾馬把大家送回村中。但眾馬夫在半路停下,讓我的同伴們自己步行回去,錢卻按原價照收不誤。同伴們原想理論,奈何藏民馬夫不依不饒,毫無道理可講,只得作罷。因此誤了時間。終究沒有看見野馬。只是當我閉上眼時,黑暗里會幻化出一匹野馬。它站立起來,穿上藏裝長袍,在草地上自在地奔跑。忽然,野馬脫下藏裝,披上馬甲,反戴一頂鴨舌帽,并點上一支煙。煙霧裊裊,戴鴨舌帽的野馬變成騾子,漸行漸遠,消失在煙霧中。【2006年8月1日】編者按:喜歡旅游,喜歡在游歷中感悟。 編輯——孤海一舟2007-11-3
2007-10-31 22:33:44
作者:李元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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