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6年的夏天,注定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季節,陰霾始終籠罩著這座城市,雷聲也不間斷地在城市的上空中轟鳴,久不見太陽。這年的雨水似乎特別多,校園的地面經常水積成河,走在校道上必須挽起褲子才能避免浸濕褲腳。又是一樹鳳凰花開的季節,火紅的顏色,就像是熊熊的火光,像極了涅槃的鳳凰,仿佛在竭盡全力地釋放自己,又仿佛在尋求得到生命的解脫。它們一簇又一簇地掛在樹上,像噴射出來的火焰一樣旺盛,卻不知再美的花都不堪風雨的侵襲,幾輪雷雨過后,它們逐漸散落一地,氣息奄奄,任人踐踏。
殘花的落敗很容易讓人傷感,但比起一個生命的消逝,這又算得了什么呢。這時候的劉禺,還不知道跟他朝夕相處的室友黃森,靈魂已經隨風而去,生命的篇章被徹底地畫上了句號。
2016年6月3號這天,像往常一樣,每個畢業生不是在新就任的工作崗位上忙得焦頭爛額,就是在各個招聘會上四處奔波,畢業在即,新生活帶給他們的是雙重的壓力。當然,也有些幸運兒,此刻正在盡情地享受著各地的風光和美食,他們已經拿到了滿意的OFFER,但公司不需要他們馬上到位上崗,于是他們帶著輕松的心情踏上了畢業旅程。劉禺就是這些幸運兒的代表之一。他正帶著女友許玥玥在麗江的客棧里愜意地喝著咖啡,閑聊之際也漸漸規劃起兩人的未來。2016年對于他們來說無疑是一個幸運的年份,他輕輕松松就應聘到一家外企公司的公關部,這是對他能力的肯定,更給兩人的感情起了定海神針。而許玥玥考上了本市的公務員,在父母的幫助下,又調到了國稅部門。前途一片光明的他們,對未來滿懷憧憬,畢業對于他們毫無壓力可言,他們只想在畢業季的尾巴上,盡情地享受完這短暫的時光,為自己的青春留下最珍貴的記憶。如果上天待所有人都一樣眷顧的話,那么他也不會在三天后返回宿舍時看到驚人的一幕,也不會在往后的無數個日夜里腦海中反復浮現出黃森因痛苦而猙獰的面孔。
雨還在淅瀝瀝地下著,宿舍樓下早已經被圍得水泄不通。警車和救護車靜靜地躺在大馬路上,法醫和警察臉上肅穆的神情,學校領導及輔導員錯愕而悲痛的臉,還有各種好奇的眼光,勾勒成一張巨大的黑白照片,是那個夏天里劉禺最深刻的記憶。劉禺始終不相信黃森會以這種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他找不到黃森自殺的征兆,仔細想來,卻記不起自己最后一次跟他說過話是什么時候,甚至記不起生前最后一次見到他時是什么表情。直到這一天,劉禺才發現黃森的社交軟件狀態已經三個多月沒有更新過了,也就是說,原來在大四開學的這段時間以來,黃森都沒有主動敞開過心扉,將自己的想法和狀況告知外界,更不曾展示過自殺念頭的蛛絲馬跡。那么,是什么時候他開始對生活絕望了呢?又是什么因素將他一步步推向了黑暗的深淵呢?
二、
2012年的9月份,黃森踏入了這所聞名于金融業界的二本院校,他對未來躊躇滿志,想通過四年的鍛造,最終找到一份滿意的工作。“滿意”最主要的含義是“高薪”,因為黃森認為,工作再苦再累也不要緊,只要工資足夠高,能夠讓家庭徹底擺脫貧困,讓媽媽過上幸福的生活,那就是值得的。這也是他之所以放棄另一所錄取分數更高的院校而來到F校的原因。
出身于農村單親家庭,想在大城市里立足是多么不容易,沒有強大的后盾,只能靠自己單槍匹馬、披荊斬棘來殺出一條血路,由此拼搏到一片江山。黃森很早就明白了這個道理,所以在大學的第一年,他就選擇了一種近乎苦行僧的生活,那就是刻苦學習。為了鞭策自己,他打算競選班上的學習委員,這樣既可以督促自己努力學習,也可以默默地為大家服務。可惜他并不能如愿。競選班干部那天,當班主任在講臺上動員同學們自主擔任班干部時,他剛想站起來,不料坐在他前面的女生卻比他先一步“倏地”站了起來。她邁著大步自信地走到了講臺上,長裙擺隨著她的步伐上下晃動著。“大家好,我叫周文瑤,我想競選的班干部是學習委員。我有信心能夠擔任好這個職務,原因有三,其一,高中我連任了三年的班長,策劃了十多次班級活動,帶領同學們多次獲得“優秀班集體”的稱號;其二,我能吃苦耐勞……”
周文瑤站在講臺上,面帶微笑,落落大方地介紹自己,額前的長發在教室的風扇吹動下不斷飄到臉上,每次都被她若無其事地輕輕撥到耳后。她的瞳孔明亮得像一汪清泉,眼里充滿堅定和熱情,臉上的微笑燦爛如花,口齒伶俐得讓人不容反駁。她的普通話是標準的,她的條理是清晰的,她的停頓是恰到好處的。黃森默默地看著她,心里的底氣突然消失了,如果自己競選,蹩腳的普通話會不會讓同學們暗自嘲笑?又該如何介紹自己呢?在過去的三年里,他沒有擔任過任何班干部,因為一心都在家庭和課外兼職上,他甚至連學習的時間都是有限的,又怎么會有時間去管理班級事務呢?
假如當年父親沒有出走,假如自己不是家庭的長子,假如從小生于城市長于城市,或許此刻的自己也能在講臺上侃侃而談吧?可是生活中遠沒有那么多假如。初二那年,父親到外地打工,并且一去不復返,從此家中只剩體弱的母親跟年幼的妹妹黃笑笑。當母親含淚告訴他們兄妹倆父親病逝他鄉時,黃森覺得自己的世界轟然倒塌了,他對沒有父親的感知全部源于電視劇,劇中那些缺失父愛的少年,在沒有父親的教導和督促下,越來越叛逆,最后變成了危害社會公共安全的不良青年。不過黃森對自己的憂慮很快被取代,因為母親在那段時間里情緒極度不穩定,她整夜失眠,并且變得不愿意出門,哪怕只是走到門口的院子里。妹妹不明白父親去世的含義,只是看到母親不搭理她,也經常無理取鬧,總是對著黃森大哭大鬧。這時黃森才真正接過家庭的擔子,他開始學習做飯,也跟著60多歲的奶奶到田里務農。父親去世使他們家的經濟來源徹底斷絕。父親健在時以做小生意來養家糊口,母親則在地里種些蔬菜,到了合適的時節就采摘到市場里面賣,雖然賺得不多,但也足夠一家人生活得其樂融融。而當這一切都不復存在時,黃森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黃森害怕被同學們知道父親去世的事實,于是在學校里逐漸變得沉默寡言,他總是踩點來上課,一下課就往家里跑,因為田里總是會有各種各樣的農活等待著他。這片菜地需要播種啦,那片玉米地需要鋤草啦,還有澆水,還有施肥,還有最后的采摘,以及拿到市場上販賣。農活總是干不完的,他家的地并不多,但是種的蔬菜種類不同,加上播種時間也不一樣,于是他的課余時間幾乎就全耗在了這片土地上。奶奶經常過來幫忙,她心疼自己的孫子,有時候會趕他回家,但是黃森執意要留在地里干活,因為他不忍心讓年邁的奶奶肩挑重水來澆菜。在奶奶的幫助下,他不僅學會了煮飯做菜、觀察莊稼、施肥澆水,也學會了在市場里叫賣自家的蔬菜。當時他們所用的稱還是人工稱,需要自己去調整砣的位置,使它跟商品保持同等的重量,讓秤得到平衡,由此來衡量出商品的重量。秤砣跟商品能夠通過調整而得到平衡,只是人與人之間,為何不能夠通過調整來獲得公平呢?幾年后的黃森,也許腦海中一直有這樣的想法,只是未等答案揭曉,青春的樂曲就戛然而止了。
誰會知道黃森內心的苦楚呢?他那么不起眼,黑黑的皮膚,小小的眼睛,雖然高卻瘦弱的身板,一語不發坐在座位上時,極其容易被當成書呆子。誰又知道他心中為了這個學習委員的職務而掀起的波瀾呢?他們只看得到美麗大方的周文瑤,只聽得到她甜美悅耳的聲音,卻怎么也聽不到黃森的心聲。他們用掌聲肯定了周文瑤,卻也擊碎了黃森小小的自尊心。她那么優秀,自己怎么比得上她呢?還是算了吧,黃森心想。
這種心理在后來的競選校學生會干部時再度出現。唯一不同的是黃森上去自我介紹了,他沒有當過任何班干部,只好將自己課外兼職的經歷說了出來,只可惜這段原本有特色的履歷在他結結巴巴的表述中并沒有得到面試官們的肯定,他們不耐煩的表情讓黃森更加緊張和窘迫,普通話也更加不流利,加上時間的限制,他講到一半時就被打斷了,只好倉促收尾。至于另一半,就成了他心中再也無法開口的痛楚。
其實也沒有什么特別之處,無非是高一開始他就在學校附近的大排檔里當服務生賺取生活費。母親的狀態逐漸恢復之后,重新操持起家務跟農活,妹妹也上了初中,黃森考進了市區里的重點高中,成為了寄宿生。因為成績優秀,學校免除了他的學費,使黃森解決了最大的問題,至于生活費,全靠他在大排檔里打工所獲,想到母親帶病還辛苦操持家務,他就非常節約,時常把打工的錢用來買營養品給母親,以及補貼給妹妹做生活費。這段時間的黃森,其實內心也是非常具有成就感的,因為他覺得不僅養活了自己,還反哺了家人。可是讓自己引以為豪的經歷,在作為面試官的師兄師姐眼里卻是不值得一提的,他們的不屑讓他感到異常難受,再看到其他人的表現,便覺得個個都是周文瑤。他們都是來自大城市,他們的經歷都是豐富多彩的,他們的精神面貌都是積極向上的,他們整體上都是優越感十足的。而自己,在這些人面前無疑是渺小而毫無分量的。
這兩次經歷給黃森帶來了心里陰影,使他難以在眾人面前開口說話,總是認為自己說出來的話會遭受嘲笑,包括他在以后的實習崗位面試中,也包括在找工作的面試過程里,只要跟面試官面對面時,他總能想起大學第一年的這兩次經歷,就像一個揮之不去的噩夢,這兩次經歷總是讓他在自我介紹講到一半時就突然卡住,大腦短路,并且這樣的情況一直得不到改變。黃興的內心也更加苦悶,剛剛上大學就受到了挫折,他便不再去參與這些組織和社團的面試,只想認真學習,用優異的成績來慰藉自己。
三、
劉禺是黃森認識的第一個同學,也是他四年來關系最好的室友。劉禺來學校比較早,他把行李收拾妥當之后,獨自包攬了整個宿舍的衛生工作,當黃森搬進宿舍時,劉禺也熱情地招呼他,替他擺放行李、掛上蚊帳。劉禺的熱心讓黃森深受感動,他也拿出家鄉的特產讓他品嘗,雖然包裝略簡陋,但是劉禺一點也不介意,他津津有味地吃起來,還跟黃森聊起了過往的生活,兩人的友誼就是這樣建立起來的。
相比于其他兩個室友陸子豪和李翌輝,劉禺似乎更懂得黃森,也許是因為他跟黃森相似的背景,同樣來源于小地方,同樣經受過貧困的洗禮。只不過劉禺比黃森更幸運,他的父母在相互攜手奮斗后,從落后的小農村搬到了城鎮里,讓兒子過上了更好的生活,同時也注重培養了劉禺陽光開朗的性格。使得劉禺跟黃森有許多共同語言,他能夠理解黃森所承受的苦,也在日常生活中對他照顧有加。比如當他獲知一些勤工儉學招聘信息時,總是第一時間告訴黃森;當其他兩個舍友提議四人一起去酒吧喝酒替自己慶生時,他也能替黃森著想讓他們換消費低一點的地方;當他知道黃森為了省錢舍不得吃肉時總是故意打多一份肉再分給他吃。劉禺用這種善解人意,一點一點地溫暖黃森的心,是他在孤單的四年里唯一的慰藉。
劉禺是無疑是孤獨的,他的家庭境況使他無法像常人一樣社交,別人在聚餐時,他在兼職,別人在爬山郊游時,他在學習。除了學習就是打工,這種日子跟他的高中生活并沒有什么不同,只不過換了時間地點而已。他是不善言辭的,有時候可能是因為自己的普通話里帶有口音,因此他也懶得主動開口跟別人交流。只有在宿舍時他才偶爾打開心扉,跟舍友們說起自己兼職的經歷。不過宿舍里能認真聽他講話的永遠只有劉禺一個,李翌輝沉迷于游戲世界了,耳朵里通常插著耳機,是聽不到黃森的吐槽的。作為一個游戲宅男,他的眼里永遠只有虛擬世界里的人物,現實生活中的人他也是極少關心的,特別是像黃森這種看起來苦大仇深的人。除非黃森自己主動跟他傾訴,不然他是不會理別人的私事的。但是即使是沉迷于游戲里的李翌輝,最后都考上了本市一所重點院校的研究生,這實在是讓黃森感到不可思議。不過李翌輝雖然沒有黃森的刻苦,也沒有劉禺的積極,但他跟陸子豪一樣,腦袋機靈。他們很少去上課,但考起試來一點也不含糊,該拿的分一點也沒少掉。恰恰是他這種人對黃森來說是最具有威脅性的。他們不像黃森那么勤奮刻苦,但他們考試的成績,平時做的作業也不比黃森差多少,是那種不發力還好,一發力就會馬上超越黃森的人。這可能也跟他們的學習方式有關,他們拋棄掉課堂上的知識,但是會在課外自主學習加倍補回來。可惜黃森永遠學不會這一點,成長的經驗告訴他,只要跟緊老師的步伐,就一定能夠有所收獲。但他卻不知道,有時候課堂上老師傳授的知識,已經跟社會上所需要的人才脫節。而這一點,大概是他在社會上屢屢碰壁最主要的原因吧!
而陸子豪,因為極少在宿舍,他跟黃森的交集是最少的,他是本地人,又忙著自己的“事業”,有時候一個月才回一次宿舍,彼此的交流并不多。他家境富裕,多才多藝,擅長吉他、架子鼓等樂器,開學剛不久就組建了自己的樂隊,時常為樂隊忙進忙出。另外,他對攝影分外著迷,大一下半年開始玩攝影,不斷更新攝影設備,大二就在學校跟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搗鼓出了一個小團隊,專門跟拍畢業照以及拍攝各種藝術照,大四沒畢業就已經在校外成立了自己的獨立工作室。從小養尊處優的他,經常無法理解黃森的行為。宿舍四人在一起打球時,他看到其他人穿的不是耐克就是阿迪達斯,只有黃森踩著略舊的普通板鞋。他就會問黃森,怎么不給自己買雙高質量的球鞋。黃森感到有點窘迫,他知道粗心的陸子豪壓根不知道自己家里的情況,只能苦笑了一下。還好劉禺會幫他解圍,巧妙地維護了他的自尊心。黃森說不羨慕陸子豪是假的,單是鞋架上的那些名牌已經夠他瞠目結舌了。陸子豪總共有七雙球鞋,每天一雙,總是不重復,他只穿阿迪達斯和耐克兩個牌子,但是款式全是不同的。黃森想到這里,也只能是把問題歸結到“命運”這一話題上。人與人之間終究是不同的,有人嘗盡了甜頭,就有人吃遍了苦頭。有些人與生俱來就擁有的東西,另一些人得竭盡全力后天奮斗才能獲得。命運的巨輪駛向哪里也早早被安排好,受到上天眷顧的人即使閉著眼睛,也能將船準確地開到對岸,而不受命運待見的人,卻只能走一步算一步,隨波逐流,礁石在海底靜候著,未來到充滿變數,稍不留神就可能船沉大海,全軍覆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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