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 聲
1
伊婷猶如驚弓之鳥,她不敢貿然在美國添置房產,只是不停遷徙,差不多走遍了地圖上打圈的那些城市。她完全失去了往日的風采,白發叢生,皺紋驟起。
夜幕降臨。
上官衡坐在30幾層高的大酒店套房臨窗沙發上,默默看著窗外璀璨的萬家燈火。伊婷扶著他的肩膀挨窗而坐,輕聲道:“上官,看來該找個落腳點了。”
他拉過她一只手放在膝蓋上輕撫,道:“是啊,我們這樣亡命天涯真不是法子。可在這里買房子,活錢變成死錢,萬一有人發現你的身份,麻煩就大了。”
她低頭不語。她感激他不顧一切想方設法隨她奔波,為她解難。她也看出了他的煩惱,知道他是在為自己著想,內疚不已,覺得是自己連累了他。
她伸手攬住他的手臂,把頭靠上肩膀,柔情道:“咱們到西部買套房子落腳吧,那里較偏僻,沒人會注意我的,國內不是也有很多人外逃嗎?”
上官衡撫了一下她的頭發:“這么長時間漂泊,咱們的錢已花去不少。買房子還湊合,但還有以后的生活費,就捉襟見肘了。咱們年齡也不小了,很難找到一份合適的工作,讓你去餐廳‘洗大銀’(洗碗)我也舍不得。我看啊,咱們不如搏一搏,先去一趟拉斯維加斯賭一把,然后再到西部落腳。”
聽這么一說,伊婷心里打了個激靈:是啊,不知我的自由在何時終結,既然如此,咱還是試一下運氣吧。這么多次跟他下場子,他都是逢賭必贏十拿九穩的,這次也就靠他了。
“好,就這么定了!”伊婷下定決心。
拉斯維加斯的夜晚處處五光十色。
伊婷與上官衡在賭場配套酒店訂好了房間,便從銀行取了一大筆現鈔,鎖進房間的保險柜。保險柜用的是掌紋密碼,開啟時須把她的手掌按到鎖上核對掌紋,再擰動密碼盤,方可打開。
這天晚上,上官衡的心情開朗多了。他吩咐酒店服務生拿來一瓶1876年的拿破侖白蘭地,還有一對紅燭。
他親自動手,把酒店房間布置得十分溫馨。
兩人洗漱完畢,上官衡點燃紅燭,把電燈關上。他把倒有白蘭地的高腳杯遞給伊婷,眼神里萬般柔情:“阿婷,祝咱倆剛才小試鋒芒旗開得勝,來!”他微笑著做了個交杯狀。
“你說得對極了,明天是個好日子,咱們再來大點的,準賺!”眼波閃閃的她伸出了手,他瀟灑地把手繞過她的手臂,舉起杯中的酒。
伊婷掃視一圈紅燭映照下新房般的房間,望著這個酷似荊惟力的男人,她的心醉了。使她最動心的是他的浪漫與瀟灑,這點荊惟力和邵援朝遠遠不及。
“呀,他還是那么愛我!”她心潮激蕩,灰白的臉上即時泛起幸福的紅暈,高擎酒杯,雙雙喝干杯中的酒。幾杯下肚,兩人興奮莫名,又拿出美國地圖,商量著下一步的出行計劃。
提起賭錢伊婷就十分興奮,她眼里閃泛著亮光:“上官,你的手氣好。明天的豪賭最好能贏它個幾千萬,以后咱們就不愁吃穿了。”
“沒錯!”他撤去地圖,給她的杯子添上酒,興奮道:“到時咱們就去西雅圖買套海邊別墅,就在那里落地生根。美國這么多地區,我還是比較喜歡西雅圖。你說呢?”他的眼神依然充滿柔情,帶著激情,磁性的男中音直讓她臉熱心跳。
“嗯。”她竟如少女般溫順。紅燭下,她暈紅的臉龐和傳情的眼睛凸現年輕時的美媚。上官衡一把抱起她走進內室,把她拋進兩米寬的雙人床,兩人極度亢奮。
第二天早上,伊婷醒來,閉著眼睛問道:“上官,幾點了?是不是該起來了?”
沒有回答。
“怎么睡得那么死?”她邊笑邊推推身旁,卻摸了個空,“呼”一下翻身坐起來。
四周靜悄悄,她獨自睡在床上,上官衡的衣物背包都不見了。她光著身子跳起來,第一時間跑去看保險柜。柜門已被打開,里面空空如也!媽呀!他肯定是在自己開鎖時偷看了密碼,然后在白蘭地放了安眠藥,待自己熟睡后盜款而去!
倏然天旋地轉,一下癱坐到地毯上。待她醒過來,她瞥見了餐桌上有張紙條。她腳步踉蹌地走過去,上面是幾行十分熟悉的字。
阿婷:
我走了!時至今日,我再也忍受不了這種漂泊的生活,我只能對你說句對不起了。你銀行的帳上多少還有點存款,可我現在連一點錢都沒有了,所以我把保險柜里的錢借走了,等我把錢賺回來,我一定加倍奉還給你。
愛你的上官
……
2
荊鴻在遮天蔽日的膠林中徘徊。
回到家后,重溫親情的溫暖,他得到一絲慰藉。然而,寂靜的山林,單調的生活,卻使他日復一日感到煩悶。回來幾個月了,由于戶口仍在南州,農場已沒他的編制。他也不屑于場部安排他當臨時干部,便終日無所事事到處閑逛。阿爸阿媽阿公小妹等人擔心他一時間承受不了,總是小心翼翼照看他、安慰他。然,經歷過大喜大悲的他已不是走出南州前的鴻兒了,他時時回憶起跟著伊婷的那些燈紅酒綠的生活。
他想起伊婷,想起王娜,想起繁華的都市和優雅的衣著,想起刻骨銘心的初戀。以往的一切每天都縈繞在心頭揮之不去,使他心痛不已:人都說條條大路通北京,可我走的條條都是‘倔頭巷’。唉,我再不可能有出頭之日了,可就這樣終老山林,我不甘心啊!如是天天荒山野嶺刀耕火種的,不累死也會悶死。回南州!“回”南州?!那里并不屬于我啊。南州雖好,卻非我久留之地。怎么辦,怎么辦……
荊鴻抱著腦袋苦思冥想,卻沒有任何結果。于是一天比一天沉默,一天比一天郁悶。見兒子如此頹喪,阿爸阿媽除了嘆氣,卻想不出丁點兒辦法。終于有一天,荊鴻失蹤了。在兒子的房間里,俞蘭找到了他的遺書:
阿爸阿媽:
再見了,孩兒對不起你們!我嘗試了很久,可我的心怎么也回不了從前。我真希望我還是以前的我,小時候的我,從未離開過農場和家的我。
告訴小蓮,安心教書,千萬不要奢望做城里人,那里沒有我們的立足之地。
永別了!來世我還做你們的兒子
……
抱著哭得暈過去的俞蘭,荊惟力心如刀絞。他悔不當初想方設法讓兒子去南州。兒子說得很對,那里沒有我們的立足之地。
“隊長,隊長!”門外響起副隊長急促的呼喊聲,并不顧一切沖進門:“阿鴻,他,他……”
“阿鴻?!”俞蘭驟然清醒過來。
荊惟力緊緊抓住來人的手:“他在哪里?”
“我看見他站在山崖上……”
荊惟力和俞蘭跟著副隊長跌跌撞撞沖出去。他們來到山崖,已沒有了荊鴻的身影。只見崖旁的草叢有片踏過的痕跡,荊棘上掛著一小塊最熟悉不過的襯衣布料。俞蘭大喊一聲,又暈了過去。荊惟力已顧不得妻子,他請跟隨的人們幫忙扶她回家,招呼幾個男人隨他攀繩子下崖。
荊惟力發瘋似的尋覓著兒子,只聽得有人大喊:“隊長快來,阿鴻在這里!”
荊鴻靜靜地躺在厚厚的草叢里,身子下面壓著一支斷裂的松樹枝,眼睛緊緊閉著。荊惟力撲過去一把抱起兒子:“鴻兒,鴻兒!是阿爸錯了,不該讓你去南州。兒啊,可你不該……”已然說不下去,老淚縱橫,渾身顫抖。
看到年青英俊的荊鴻就這樣走了,周圍的人無不傷心落淚。
副隊長是個退伍軍人,他鎮定地上前用中指放在荊鴻的鼻口試了試,喊道:“隊長,還有氣!”很明顯,是松枝和草叢救了荊鴻一命。副隊長向人們一揮手:“來啊,快幫忙,送醫院!”
一言驚醒夢中人,人們連忙揩去淚水,七手八腳拉起荊惟力:“隊長,阿鴻還活著,快把他送醫院!”
荊惟力隨著眾人把兒子送到場部醫院。
俞蘭坐在荊鴻的床邊,不住地撫摸兒子的頭和臉,哽咽道:“鴻兒,都怪阿媽,阿媽真不該讓你去南州。鴻兒,你能原諒阿媽嗎?”
自與地獄之門擦肩而過,荊鴻有如脫胎換骨。他緊拉著媽媽的手道:“阿媽,我怎能怪你們呢?怪只怪我太懦弱,也太自私了,只到著自己,忘了身邊還有你們,還有同學朋友。我真混!”他為阿媽擦去臉上的淚滴,給了她一個由衷的微笑:“阿爸,阿媽,你們放心吧,我不會再干傻事了。我會為我的生命負責,更要為給我生命的你們負責。這個家才是我的真正的歸宿。”
焦慮萬分的俞大海和荊惟力終于放下心來,俞蘭卻一把抱住兒子,大哭起來。
經歷便是寶貴的財富,場部為此給荊鴻在發展部安排了一個職位。他一反以往的柔弱性格,認真地大干起來。
俞大海被這次變故震撼不已,他向兒孫們宣布:再苦再窮,只有這里才是屬于我們的。從今往后,家里的任何人不準離開這個生活了幾十年的地方!
俞大海的莊嚴宣言發布沒多久,形勢發生了巨大變化。就在橡膠園的外面,開發區的征地開始了……
3
絲絲細雨飄向十九世紀未新興的城市拉斯維加斯,美侖美奐、流光溢彩的娛樂場和大酒店被揮灑得莊嚴肅穆,象蒙上神秘色彩。
灰暗的云層漸漸散去,本就潔凈的街道被雨水清洗一番,顯得更加亮麗。雨過天青,天空分外的藍,幾片潔白的云彩舍不得遠去,停泊在鮮亮的空中。藍天在寬敞筆直的馬路延伸,一直通向遠處。街上行人開始走動,幽靜的街道平添幾分生氣。
一雙破舊的女式皮鞋“啪嗒啪嗒”沿著雨后的街道行走。變了色的米黃色西裝褲腿被打濕了一片,皺巴的西裝上衣被滴得滿是水印。這是個年近五旬的女人,頭發已經發白,臉色發灰,眼神暗淡無光。
她就是伊婷。與以往風采奕奕的她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
……自從上官衡離開后,伊婷好像是經歷了一個輪回,躺在酒店的床上幾天沒出門。
她傷心:從來自以為聰明的自己,卻“聰明反被聰明誤”,人到中年栽了,栽得不明不白!“我不甘心啊,怎么就這樣輸了呢?”
她懊悔:多好的丈夫,多好的兒子,多好的家啊,竟然被自己舍棄了!“要是時光能倒流,我一定和他們過安穩日子。可竟到現在才想起他們!”
她怨憤:命運為何這么不濟,那些比自己貪得多的領導都活得好好的,唯獨自己頭頭遇著黑!“老天爺,你為什么這么不公平啊?!”
她痛恨:自己覺得可以托付終身的男人竟然是個不可托付之人,騙了她的情,騙了她的錢,還騙了她的貞節,竟然被騙了這么多年!
“真蠢啊,他把我賣了,我還追著幫他講價!”她時而哭時而嚷,直哭得頭昏眼花、聲嘶力竭。這一哭,足足哭了大半天。
嚎啕痛哭之后,她的腦子好像渾濁了,也好像這一刻最為清醒。她不斷回憶著自己走過的路,回憶著以前的人和事。
最后,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唉,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也怨不得別人,總以為自己已經“飛上枝頭變鳳凰”,誰知……
要是自己早聽邵援朝的話,要是自己不受利誘,要是……我也不會走到這一步……
驀地,她仿佛自己大徹大悟了。愛、恨、情、愁不斷揪扯著她的心,象被揪出了鮮血。
“我,我要回家!援朝,你好嗎?我的兒子,媽媽真想你啊!”伊婷已近干涸的淚水又滴了下來,腦海里反復冒出了邵援朝和兒子明明的音容笑貌。
“可我能回去嗎?”伊婷好像自問自答道:“不行啊,回去后援朝和兒子能原諒我嗎?即使他們原諒我,就象上官衡說的,等待我的只有槍斃,說不定還會連累他們……”她不斷地敲打著著腦袋:“我該怎么辦?我該怎么辦?”
……
“天哪,有誰來幫幫我?我要回家!”伊婷仍然拖著那雙破舊的皮鞋,不斷喃喃著,沉重的雙腳向著遠方一晃一晃走去。
那是一個美麗的人工湖泊。夕陽如血,把滿天云霞染得通紅通紅。彩霞把微波蕩漾的湖水襯托得五彩繽紛,格外奪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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