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新月似鉤。深秋的山風輕輕掠過,帶有幾分寒意。
伊婷穿著薄薄的短袖襯衣,快步鉆進生產隊后山的小叢林。月亮照著她高挑的身子,輕盈瀟灑。她的腳步很輕,但滿地落葉仍被踢得沙沙作響,驚醒了叢林中的鳥兒,噼啪噼啪幾下,把原本既緊張又害怕的她嚇了一大跳。要不是怕有人發現行蹤,她準會高聲尖叫。她只得放慢腳步,好不容易走到一片向陽的小草坡,她輕拍了兩下巴掌。
不遠處傳來鷓鴣的啼聲,她的心一陣激動:“‘石頭’早來了!”
“阿婷!”一個高大健碩的身影跳到她面前,雙手抓住她圓潤的手臂,俊朗的雙目流瀉的熱烈直逼得她臉上發燙。
伊婷羞澀地低下頭,烏黑的短發蓋住臉頰,微微上翹的大眼睛低垂。隨即抬起眼,流光四溢,長長的睫毛輕輕抖動,臉上隨即閃出圓圓的小酒渦。月光撒在她的身上,透視出薄襯衣里高聳的巍顫顫的乳房。
荊惟力深情地注視著伊婷,已然眼熱心跳。猛然間閃過“政治學徒”那垂涎欲滴的小眼睛,雙手不經意抓得伊婷肩膀發痛。
一陣山風掠過,伊婷輕抖一下。荊惟力連忙脫下外衣,披到她的肩上,身上只穿了件印有“建設海南”的背心,露出亞熱帶烈日曬出的棕黑膚色、結實壯碩的胸肌。她羞澀的臉上泛起一片紅暈,一股暖流旋即涌入心田。她把衣擺拉到胸前,眼神滿含愛意。
兩人手拉手在坡上漫步。
萬籟俱寂。
“石頭,怎么又不說話了?”她撒嬌地推推他,眼神帶著俏皮:“怪不得女知青給你起這花名,真的是三棒子打不出一個屁。”說完便咯咯輕笑。荊惟力伸手一把摟過她親了親:“你不就喜歡這塊‘石頭’嘛。”
兩人手拉手在小道上漫步。伊婷歪著腦袋覷了荊惟力一眼,只見他腳步輕盈,臉上露出不多見的青春亮麗,越發顯得英俊,一掃以往那種木訥萎靡的神情。伊婷的心不覺一顫,猛然憶起阿力訴說身世時的那種悲涼無助的神情……
……我媽年輕時很漂亮,奶奶說她象“狐貍精”。五歲那年,媽嫌家里太窮,扔下我和妹妹跟別人跑到香港去了。我爸把妹送了人,從此什么事都不管,天天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家就打我,說我拖累他,打完倒頭就睡。有一天,他喝醉倒在馬路上,再也沒起來……
伊婷清楚記得,阿力訴說時的聲音帶著顫聲。她緊緊偎依著他,用手掌輕輕為他揩去流到臉頰的淚,他把她的手拉到胸前,她明顯感到他的心在微微顫抖。
……奶奶拖著有病的身子到街上撿瓶瓶罐罐和紙皮,拿到收購站賣了養活我們倆。別人見了,就喊奶奶垃圾婆,喊我垃圾兒,同學們都不愿意和我玩耍。放學回到家,到處都冷冷清清,我除了干家務就只有看書,慢慢的就變成了一個“強巴”……
破碎的家庭釀就荊惟力沉默寡言幾近啞巴的性格。和伊婷對上象之后,他變開朗了,也把枯燥乏味的生活、超體能的原始勞動拋諸腦后,這次竟然“幽”了一次“默”……
伊婷一不留神,腳下一滑,被荊惟力一把托住,順勢擁入懷里。伊婷“咯咯”一笑,猛然間被一塊硬硬的東西壓痛了胸脯,不由自主“哎呀”了一聲,把荊惟力輕輕推開:問道:“啥東西啊?”
“咳!”荊惟力猛拍一下自己的腦袋:“瞧我這記性!阿婷,我有件東西要送給你。”他從她披著的上衣口袋拿出個用手帕包裹的小包,放進她手心。
伊婷輕輕打開手帕。
手帕里是個古老的首飾盒。發黃的絲綢墊上放著個黃燦燦亮晃晃的金戒指,上面鏤著一朵叫不出名的小花,小小的瓣,細細的枝,精雕細琢,非常精致逼真。
“哇呀,真好看!”伊婷舉起戒指對著月光東照照西瞧瞧愛不釋手,再試著套上無名指,又取出來看看。
他欣賞地看著她孩子般的動作。他愛她的天真和小鳥依人般柔情。
“你一個大男人,怎么會有這么資產的東西?”她笑問道。
“是奶奶病重時交與我的。這是她的嫁妝,也是傳家寶,連媽媽也舍不得給。她本想親手送給孫媳婦,可惜等不及了。”他邊說邊深深嘆了口氣:“奶奶最疼我了,要不是因為爸媽,她不會這么早離開人世。”
伊婷安慰地撫著他的臉問:“阿力,你還恨你的爸媽嗎?”
“我以前真的恨他們,至少奶奶是被他們間接害死的,也讓我沒有了別的孩子那樣的童年。不過,時間已經過去那么久了,也無所謂恨不恨,說到底他們是自己的親生父母。現在有了你,我感謝上蒼,更不會把以前的事放在心里。我現在滿腦子只想和你建立一個穩定的家,我們同甘共苦,再苦再難我也不怕。”
他把她摟過來,取過戒指戴在她的無名指上,深情道:“這是我們的訂婚戒指。喜歡嗎?”
她飛看他一眼,撫著戒指回道:“是你送的我都喜歡。”隨即又沖他做個鬼臉:“不過,要是被別人看見,會批評我小資產的。說不定隊里還會掀起一場政治運動吶!”
看著伊婷那嫵媚的臉,荊惟力心情激蕩,一股熱流直往上涌,他撫了一下她的臉:“你把它藏起來,有空時拿出來看看,見它如見我。”
伊婷的臉上流瀉出幸福。驀地,她臉色一變:“阿力,你跟我好,不怕‘政治學徒’報復你嗎?”聲音里透出無限憂慮。
他伸出粗壯的臂膀,聲音里透出威嚴:“他?! 哼,他還敢!”
她嫣然。
兩人十指緊扣,沿著小道漫步在迷蒙的月色中。忽地,路旁響起一陣“沙沙”的響聲,伊婷“啊”一下撲進荊惟力懷里。他緊摟著她,輕拍著她的背,在她耳旁連連安慰:“別怕,別怕,有我在這里。”強有力的臂膀有種實實在在的安全感,她從心底感到驕傲:我再也不怕了,這個溫暖的懷抱,一定會永遠呵護我的!
驚恐過去,她輕輕脫離他的雙臂。
“還沒忘掉那件事?”荊惟力的聲音充滿溫情。見伊婷抿著嘴垂下眼簾,又道:“都過去那么久了,以后別再想那事了,啊?”他的口氣竟象哄孩子般。
她慰然,深情地挽過他的手臂,道:“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的,更不會忘記你,要不是你,我早就……”
他一把捂住她的嘴:“別再提了,希望你能盡快從這個陰影里走出來。”
前面是一片芭蕉林。
荊惟力猛然停下,吩咐伊婷:“別走開,在這里等我。”便疾步走進蕉林,用掖在褲腰的砍刀麻利地砍下兩大片芭蕉葉,拖回鋪在草地上,用粗壯的手臂一把抱起伊婷,把她放到碩大的芭蕉葉上。
“阿力,”看著他溫情的舉動,她緊靠著他,不無擔心地問:“你不會離開我吧?”
“傻瓜,怎么會呢!”他捧起她的臉蛋,用筆直的鼻梁碰碰小巧的鼻子,撅起棱角分明的嘴親她的眼睛和酒渦。
伊婷撒嬌似的輕輕推了他一下:“告訴我,從今以后,你會不會為我不顧一切?”
“會,會的!”他莊重地點點頭:“只是你要答應我,別離開我。”她明顯感覺到他的身子在輕輕顫抖。
她點著他的鼻子嬉笑道:“除非是你變心了。書上說,女孩子最忘不了初戀,男人卻見一個愛一個。”
“怪不得要焚書坑儒!”
伊婷幾乎為荊惟力的再次幽默擊掌,她托起他的手笑嚷道:“你要向黨向祖國向毛主席宣誓,保證一輩子對我好,不對其他女孩子好。”
“噓!”他用食指示意了一下。
伊婷掃視周邊一圈,調皮地伸了一下舌頭。
荊惟力坐直身子,五指并攏攥成拳頭:“我宣誓:我保證一輩子對伊婷一個人好,不看其他女孩子一眼。”
伊婷咯咯笑了起來,把他的手放在自己隆起的胸脯上。如羞似嗔的嬌態,微顫高聳的酥胸,荊惟力的眼神已充滿渴望和迫不及待,呼吸加速不能自已。他一把抱起她狂吻,她被吻得渾身發熱。他把她放倒,抖著手要解她的衣服扣子。
伊婷明顯感到下身被壓得生痛,象被涼水猛頭一澆,激蕩的心忽地害怕起來,霎那間想起小時候碰見的可怕一幕:
放學回家經過相鄰巷子,正碰上酒鬼鄧六叔回家,他一把將六嬸從屋外拉入里屋。六嬸拼命甩開,卻敵不過高大的六叔。伊婷為六嬸擔心,悄悄跟了過去。只見六叔把六嬸壓在上面,狠勁扒去她的褲子。六嬸拼命掙扎,大罵道:“你這死酒鬼,門還沒關吶!”六叔喘著粗氣:“關什么門,誰愛看誰看去!”六嬸躺在床上“嗷嗷”大叫……
伊婷被嚇得腿腳發軟,好不容易才逃離了。連續幾個晚上,她都做同一個噩夢……
伊婷掙扎著使勁推開荊惟力,輕聲嚷道:“阿力,別這樣,別這樣……”她怕極了,隊里那地主女兒挺著大肚子被批斗的情形慘不忍睹。
荊惟力喘著氣,用力抱住伊婷,不顧一切在她臉上、脖子、裸露的胸脯上狂吻。她感到窒息,腦子幾成空白:“不,不要……”
可語言已成多余。
又驚又怕中,一種從未有過的亢奮使伊婷渾身酥軟,隨即性熱起來。她忘卻矜持、羞澀和害怕,緊緊地摟住他的脖子……
2
伊婷拖著步子向生產隊走去。打南州回來,她的心緒極差,腦子一團混亂。阿力、媽媽,還有那個邵援朝,交替涌現。
又想起探親前收到的那些“家書”:
……你不是老說要想辦法離開海南那個鬼地方嗎?機會來了!有個軍隊的干部托三叔公家的蓮表姨介紹對象,表姨拿你的照片給那個人看,他很喜歡,很想見見你本人,接信后盡快回來……
……馬上給我回來,別再跟我提什么阿力!蹲了幾年山旮旯,還不怕嗎?你哥是個男人,沒法子,你是女孩子,可以回來嫁人。總不至于為那個什么“阿力”耽誤自己的終身吧……
……那個軍人是個參謀,他的父親還是個大官,有辦法幫你把戶口搞回南州。如果他們答應這頭婚事,那就是你的造化,也是我們全家的福氣……
最后的那封信左下方另有幾行字:
姐:
對不起!那些信都是媽逼著我寫的,寫完還要念給她聽。我不知道怎么說才好,你自己拿主意吧。
小妹
……
執教鞭的爸爸英年早逝,媽很早就是家里的主心骨。家里窮得叮當響,幾兄妹自小卻很乖巧,從不拂她的意。好不容易把幾兄妹拉扯大,哥哥和她又要下鄉,媽的頭發幾乎一下子全白了。
一封封家書如十二道“金牌”,攪得伊婷心煩意亂。她不敢告訴荊惟力,也不回信,只一味拖延。見她總是心神不寧的模樣,荊惟力不斷追問她,她只笑笑:“沒事。”她清楚,這種事絕對不能告訴他!
他知道她的性子,不敢過于追問。
“……你要是不回來,我就和你斷絕母女關系!”
收到“最后通牒”,伊婷不得不回去“探親”了。
伊婷懶洋洋的半躺在床上,頭發凌亂,身上的衣服皺巴巴。她的手上拿了本最為流行的《金光大道》,與其說是看書,不如說在糟蹋紙張,書頁好些已被翻爛。
媽告訴她,那個參謀今天來家吃晚飯。一整天她都忐忑不安:見?不見?見他?還是不見?“鋼鐵長城”長啥樣?高大,威猛?
腦海里現出國產戰斗片中她最為喜愛的的軍人形象:他究竟像《戰火中的青春》的雷振林,還是《紅色娘子軍》的洪常青?抑或《林海雪原》的少劍波?若果真象他們那般俊朗,我該怎么辦?與他來往,還是……
忽而臉上一陣飛紅,竟不好意思起來:其實見見面也無所謂呀,不做對象也可交個朋友嘛。她把書緊緊捂在胸前,癡癡笑了。
這間約7平方的房間屬伊婷和小妹伊然所有。伊婷下鄉后,這里便是小妹的小天地,平時不怎么收拾,總被媽嘮叨。
媽一大早就把姐倆轟起來,逼著把房間收拾整齊,好接待客人。吃過午飯,媽便催促伊婷梳洗,又讓她換上家里最為貴重的紅格子上衣。然后便是無聊的等待,又靠在椅子上胡思亂想。
伊然待在房里陪著姐。伊然比姐姐伊婷小好幾歲,由于出生時缺乏營養,身子很單薄。只有那雙與伊婷一般美麗的大眼睛看得出她將來肯定也是個漂亮姑娘。
伊然不時覷著心神不寧的姐姐,不禁為她擔心起來。
窗外,夕陽輝映,晚霞把天邊染得通紅,映照著伊婷的俏臉。
這時聽得外面響起了一個帶磁性的男中音:“阿姨您好!敬禮!”
“噯!噯!”回答的話音里充滿笑意。接著便傳來媽興奮的大嗓門:“阿婷,出來呀,快出來!”
伊婷臉上一陣發燙,把書往桌上一扔,旋即從床上跳將起來。
只見媽小跑般走進房間,頭發上還沾著小片菜葉子,雙手往圍裙一擦,濕漉漉的手一把將伊婷拉出門。小妹伊然屁顛屁顛地跟在后面。
走到小客廳,媽停了下來:“來,認識認識,這是邵參謀。”
“阿姨,喊我援朝吧。”邵援朝尊敬地向伊婷媽說道。
“噯,好,好。”媽連聲應著,笑眼瞇成一條縫,繼續道:“小妹,快喊援朝哥。”
“援朝哥你好!”伊然順從地喊了一聲。
“你好!”邵援朝微笑地向伊然點了點頭,然后轉眼看著伊婷,不禁呆住了。
呀,真是聞名不如見面,她比照片上的還漂亮!亞熱帶陽光雖把姑娘的臉蛋曬得微黑,卻掩蓋不住她的秀麗:粉嫩臉龐,水汪汪的丹鳳眼,小巧鼻子;紅紅的薄嘴唇輕輕一抿,便露出一對深深的笑渦;臉色微慍,卻別有一番味道,好一個天然的古典美。“眾里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我心目中的人就是她了!
邵援朝全身發燙,額頭滲出絲絲汗水。他駭然:何以自己腦海中竟有這般小資情調?然,除此之外,誰能找出更加恰如其分的形容?
伊婷忍住羞澀抬頭打量邵援朝,臉上的紅暈隨即消失殆盡。
他中等個子,偏黑稍瘦,上身一件白襯衣,下穿軍褲,短平頭發,四方臉,圓圓的鼻頭有點發紅,只有那雙橫放寬寬額頭下的不大的眼睛透出一些睿智。說他是軍人,卻缺少陽剛之氣,說是文弱書生(蓮表姨贊他高中時被稱為“才子”),又是軍人打扮。
她大感失望:哼,還以為這個姓邵的會像電影里的軍人形象那樣,誰知道長成這個樣子!遂低頭不語。
“廳里吵雜,進房間說話吧。”媽說著,不由分說一手拉過一個走進房間:“你們聊吧。”媽意味深長地看了他們一眼,把房門關嚴,又回廚房張羅。
伊婷被邵援朝的視線逼得渾身不自在,低頭抿嘴不做聲。
“我,我叫邵援朝,在南州邊防站工作。你,好嗎?”他忽地囁嚅起來。
此次相親伊婷雖迫于媽的淫威,卻有一睹軍人風姿的沖動。可面前的“鋼鐵長城”卻不象個男子漢,更不象軍人,看哪兒哪不順眼。她反身躉坐椅上,眼睛朝下,好似不曾聽見問話。
邵援朝這時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呆立門邊,卻相對無言。
少頃,媽走進房間,看到氣氛有點僵,便背對邵援朝不斷向伊婷使眼色,見不為所動,又咬牙切齒地推了伊婷一下。邵援朝見狀,便笑了笑,對伊婷媽道:“阿姨,讓我幫您打下手吧。”半推著她走進廚房。伊婷如釋重負,干脆躲在房里。
“援朝啊,你們家里誰主廚啊!”伊婷媽見邵援朝在廚房里熟練的打著下手,有點驚奇。邵援朝這會兒輕松多了,答道:“以前是媽媽做,媽去世后我們平時在食堂吃,節假日或空閑時就由我做。我爸年紀大了,食堂的東西不合口,所以我會變著花樣做些小菜給他下酒。”
聽了邵援朝的話,伊婷媽很感慨:這么孝順的年輕人現在已很難找了,要是他喜歡阿婷的話,那是她的福氣!不管阿婷如何反叛,這門親無論如何我也要訂下來!媽越想越對伊婷來氣,扯開嗓門對伊然喊道:“小妹,喊你姐出來幫忙,就要開飯了!”邵援朝連忙笑道:“沒事的阿姨,還是讓我來吧。”
飯桌上破天荒擺了好幾道菜肴,香味直把小妹伊然逗得口水拼命往外冒。直到媽拿起筷子夾菜給邵援朝了,她才敢拿起碗筷。
邵援朝很想和伊婷搭話,但見她一聲不吭只是低頭扒飯,也不敢造次。媽氣哼哼瞪著伊婷,不斷示意她開口,她卻假裝沒看見。媽沒法子,不斷地往邵援朝的碗里夾菜:“援朝,吃啊,別客氣,這個菜很好吃,還是你做的呢。”邵援朝不好意思地笑笑,他知道伊婷媽的用意。
媽使盡了渾身解數,伊婷仍然一聲不吭。小妹伊然見狀,急忙往碗里夾了幾筷子菜,到隔壁同學家吃去了。
邵援朝的飯碗已被肉啊菜的覆蓋了,他無從下口,竟手忙腳亂,不小心嗆了一口,差點把飯噴進菜盤。見他的狼狽樣,伊婷忍不住“撲哧”一聲。
邵援朝慌亂中朝伊婷斜眼一瞥,更加心笙搖蕩:“呀,她笑起來更好看!”他幾乎不能自已,向她的坐處瞟了又瞟,也不知這頓吃了什么,吃飽沒有。
媽把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暗自高興,又惱恨女兒不識趣:等會兒看我怎么收拾你!
夜風已起。邵援朝心里雖百般不舍,卻不得不起身告辭。
“阿婷,援朝頭一次來家,你送送他吧。”媽笑著對伊婷道,語氣中帶著恨鐵不成鋼的味道。
伊婷一聲不吭扭身走開。媽氣極,卻不便發作,只得賠笑伴著邵援朝,一直把他送到街口。邵援朝伸手攔住了還要往前送的伊婷媽,又立正行了個軍禮:“阿姨再見!您請回吧。”媽只好止步,躬躬腰道:“呵,呵,你走好啊。”直到他走遠了,媽才返身回家。
伊婷伊然見媽那烏云壓城般的臉色,不禁駭然:天啊,暴風雨來了!
果不然,媽一進門就指著伊婷的鼻子大罵:“你以為你是誰,千金小姐嗎?一腳牛屎的知青妹,你在人家面前擺什么譜?真是不知好歹!人家老爺子有權有勢,看得起你已經很不錯。錯過機會,你會后悔一輩子!告訴你,如果下次還這樣,我決不輕饒你 ……”
伊婷淚如雨注:“媽,你就不為女兒著想?瞧他那模樣,能接受他嗎?”
媽一跳二丈高:“別以為你很‘磬香’,就因為他長得‘那模樣’才會看上你,有錢有勢有權有樣的會要你這么個知青妹?!”
“可我和阿力已相愛幾年,相互了解,我不會把感情轉移到他人身上……”伊婷不敢抬頭望媽,聲音幾近喃喃自語。媽依舊不依不饒,喊叫道:“啥叫感情?我和你死鬼阿爸盲婚啞嫁,照樣養下你們幾個,你們不都好好的嗎?”
伊婷雖然膽怯,仍忍不住頂撞了媽一句:“你不懂!我絕對不會和阿力分手!何況他還救過我的命。不是他,我早沒了,這樣做是恩將仇報。”
媽氣極,上前撾了她一巴掌,大嚷道:“混帳!居然敢罵我恩將仇報!我把你養大,卻跟我作對,你才是恩將仇報。不要和我講什么屁道理,我不聽。你要再和那個什么‘阿力’來往,就不要回家,我和你斷絕母女關系,你死在大山里我也不看一眼!”
伊婷跪在媽面前慟哭失聲:“媽,求求你,就成全我們吧!”伊然上前要拉姐起來,淌著淚剛“媽”一聲,被媽罵了回去:“住口,滾回房去!”伊然嚇得連忙退到一邊。 伊婷再不敢反駁氣紅眼的媽,跪在地上用手捂住發腫的臉,眼淚透過指縫大滴大滴往下淌。
媽罵累了,坐下來喘氣。伊然悄悄拉一下姐的衣擺,伊婷才拖著發麻的腿走回房間,她往枕頭一趴,哭了個昏天黑地,嘴里反復呢喃:“阿力,你這次能救我嗎?你告訴我,我該怎么辦哪?”
“姐,姐!”伊然輕搖著伊婷的肩膀,她怕姐受刺激過度,又不知如何安慰她,只能在旁邊陪著掉淚。
3
山道彎彎。
崎嶇的山道兩旁開滿了紅色紫色星星點點的野花,那一條被喚作“清溪”的小河流潺潺而過,直向生產隊方向淌去。象極畫家筆下的世外桃源。
伊婷恍如道行高深的出家人,不受凡間誘惑。她腳步異常沉重:怎么向阿力交代?相愛兩三年了,相互間一顰一笑都心領神會,且兩人已私訂終身,突然說分手,于心何忍?再說,是阿力兩次救了我,這樣做怎么對得起他?想到要和一個沒有感覺的人結婚生孩子,更是感到惡心。
倒是鷓鴣的啼聲把她驚住了:“阿力!阿力來了?!”又是兩三聲鳥啼,繼而撲朔飛上晴空。她先是失望,又覺得自己可笑:連信都沒給他寫,他怎能知道自己幾時回隊?
不遠處“唰”一聲響,草叢隨即抖動幾下。伊婷猛然間象被閃電擊中,雕塑般定住。又閃過魂飛魄散的一幕,她嘴巴抖動,大喊道:“阿力,救我!”
山道沒有任何反應!
“不能坐以待斃!”她扯過靠山叢林的樹枝,狠命擄了幾下,葉子“唰唰”往下掉。雙手雖緊握光禿禿的樹枝,前行的腿卻不住發抖。少頃,四周恢復寂靜,她的心也漸漸平復下來。
“阿婷!”忽如其來的喊聲使伊婷驚恐得驟然跳起。
啊,不,是阿力的聲音!看到再熟悉不過的身影,她的心一陣顫動,淚眼閃閃,她把樹枝一扔,猛撲過去:“阿力,你怎么在這兒?”雙腿仍在顫抖。
“我猜你這幾天會回來,收工便繞個彎從這兒走。嘿,還真叫我碰上了。”
想到阿力天天繞那么遠的道來這里等她,伊婷的心又一陣顫動,更是抱緊了他。良久,他放開她,聲音帶著歉意:“瞧我身上臟的。”
荊惟力伸手拿過伊婷的行李袋,見上面有血跡,他急問:“發生什么事了?!”
“沒事,剛才擄樹枝擄的。”
他拿起她的手,用衣襟輕輕擦去她手上的血跡,心疼道:“千萬別再神經過敏了,那件事不忘,對你的精神真的很不利。”
伊婷感動得眼淚差點掉下來。
荊惟力見她的手只是脫了點皮,幫她處理好了,便把行李往肩上一扔,邊走邊問:“家里好吧?”
“還那樣。”一提起家里,伊婷便不敢看他的眼睛。
“媽身體好嗎?”
“還可以。”還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敷衍。
他剎住“車”,轉身關切地問:“阿婷,你怎么啦?”
“我累了。”為證明說的是真話,她把聲音放得軟軟的。
是啊,兩三天的回程,是太累了。“趕緊回隊里歇歇去。”他抓過她的挎包往脖子上一掛,趕在前面開路,不時回身攙扶她一下。
走到女知青宿舍門口,荊惟力把行李交給伊婷,說了句:“先躺一會兒,晚上老地方見。”便興沖沖回宿舍去了。
姐妹們嘰嘰喳喳迅速圍過來。有的“嘖嘖”轉著看伊婷穿的碎花上衣,有的索性搶過她的行李包搜查糖果餅干,內褲衛生巾也給翻出扔到床上。“地毯式”搜索后,一個姑娘拿出一包水果糖揚起大喊:“瞧啊,水果糖!”姑娘們一哄而上圍著就搶,把那姑娘“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
“這幫瘋子!”伊婷把“翻不了身”的姑娘“救”起來,瞅著她們直笑,一時忘卻了煩惱。
“慢著慢著,別搶完了,留一些給阿力。”有個小胖姑娘邊往嘴里扔糖果邊調倜。另一女孩使勁一拍小胖姑娘的屁股:“你心疼啥呀,阿婷還沒發話吶。”
“要留給阿力嗎,阿婷?”站在伊婷旁邊的姑娘趕緊往嘴里扔進糖,嘴巴便鼓鼓囔囔說不清晰。伊婷紅著臉搖搖頭,眾人嘩然:“放心吧,阿婷留著吶!”眾姑娘大笑不已。
“鐺!鐺!”遠處傳來幾聲清脆的鐘聲。
“噢,開飯了!”姑娘們一個個興奮地跳將起來。“阿婷,走啊,一起吃飯去,吃完再收拾吧。”“你們先去吃吧,我不餓。”伊婷笑著揮了揮手。“別管她了,她在南州吃飽了肥豬肉,已經吃不慣我們的醬油淘飯了。”姑娘們拿起飯碗筷子嘻嘻哈哈你追我趕,熱鬧的宿舍瞬即悄然無聲。
伊婷懶懶地收拾丟得滿世界的行李,又隨手把東西全扔在一堆,心煩意亂的她知道一時無法定下心做事,干脆什么都不搞,只看著從小挎包里拿出的留給荊惟力的糖果餅干。忽地奔向破舊的衣箱,從箱子最里層拿出鏤花金戒指戴在無名指上,又取下來撫摩。
難忘的一幕涌現腦海……
4
小鬧鐘叮鈴鈴響起來,時針正好指向三點整。
伊婷伸伸懶腰坐起,使勁揉揉眼睛,拿過火柴點上床邊的小煤油燈。怕影響宿舍里其他不用早起的同伴們,她用紙把燈圍成弧形,使昏黃的燈光只射向那張俊美的臉蛋。她對著小鏡子左照右顧,不由自主地搖了搖頭:“呀,可惜了這張臉!”
她的心里確實很不是滋味:在這個“廣闊天地”都“作為”兩三年了,何時才是個頭啊,究竟幾時才能離開這鬼地方?媽說過她會盡量幫我想辦法,可她一個家庭婦女,又能想出啥辦法?唉,不管如何,只要能離開,啥辦法都行,哪怕是嫁個80歲的老頭,只要能幫我把戶口搞回南州就行!
盡管天上地下云里霧里的想象著調回南州的情景,伊婷仍不忘用梳子攏幾下頭發,拽拽衣擺,然后穿上背帶工作服,點亮膠燈,拿起工具與同伴們一起出門了。岔道口,伊婷與同伴們“分道揚鑣”,走向自己負責包干的橡膠林。又行了約莫半個多小時的盤山小路,終于到達橡膠林邊。
諾大的膠林“對影成二人”。
不經意環視一下,天地渾沌間漆黑一片,帽上的膠燈噴出淡藍色火光,一閃一閃,膠樹的影子忽長忽短,象煞四周鬼影憧憧。她心里猛抽一下,倒吸一口冷氣:“我的媽耶!”她趕緊收回視線,放下膠桶,取出磨利的膠刀,“嚓嚓嚓”手腳麻利割了起來。
樹位與樹位間僅幾米寬,她邊走邊用圍裙擦膠杯,走到下一棵膠樹,膠杯已抹干凈,往圈著膠樹的鐵線上一擱,又“嚓嚓嚓”割開了。蝴蝶般在樹位間穿梭,如此這般不斷重復。膠刀下,薄薄的樹皮“咝咝”吐出。
晨曦剛露,這片膠林已割完。伊婷撩起圍裙擦了把汗,坐下來靠著樹桿打盹。
“啾啾”的鳥鳴聲把伊婷喚醒。清晨的陽光透過樹葉,灑進排列整齊的膠林,似萬道金光,飛鳥的翅膀直把金線搧向地面。遠處,傳來老牛拉破車的“咿呀”聲,趕車人悠揚的“哦嗬啷”在山間回旋。
“哇呀,大山里也有美的時候。”伊婷緊繃的心已然松弛下來。她依依不舍地收回視線,拍拍屁股上的草末,提了膠桶收膠水。乳白的膠水漸漸倒滿兩個膠桶。“哈,我今天的收獲還真不錯!”她好象渾身是勁,便挑起膠桶下山。
擔挑在肩膀上輕輕晃悠,雙手一前一后扶著膠桶的繩子,伊婷輕盈地走在山道上。少傾,把擔挑一轉,挑子換到左肩,輕輕顛了顛,看穩妥了,又繼續下山。遠遠望去,沐浴在朝霞中的美麗身段象極傳說中的田螺姑娘。
前面好象有東西橫擋在小道上。
“哎呀,寨子上的牛車又把木料落在路中了,還不知有多重,能不能把它挪開。”伊婷不滿地叨咕一聲,心里卻有些納悶:真是的,這木頭如此細小彎曲,能作什么用途?她漫不經心地放下膠桶,準備移去比手臂粗不了多少的木料。剛觸到樹身,她卻發現滑滑的不對勁。
遲了!只覺“呼”一下掃過一條軟軟的粗大的繩子,捆住她的腰,原來“樹干”竟是條大蟒蛇!
“啊!”她尖叫一聲,忽覺呼吸困難,隨即昏倒在地。
凄厲的喊聲還在山間環繞,一個健碩的男青年已跳將過來,拿起擔挑朝蛇頭一陣猛打。蟒蛇被打惱了,松開伊婷向他沖去。男青年往路旁順勢一滾,瞬即跳將起來,左右環顧了一下,麻利地捧過一塊山石,狠狠砸在蛇頭上。蟒蛇慢慢停止蠕動。
男青年用衣袖擦了擦滿頭汗水,猛然想起躺在地上仍在昏迷的人,急忙跑過去。“啊,伊婷!”
俊俏的臉蛋昏迷中仍“睡美人”般無以倫比。怪不得男知青背地里喊她“驕傲的公主”,當然,這么資產的綽號只能小范圍傳播。
聽說隊里幾個男知青在暗地里為她較勁,可她一個也沒正眼瞧,說是她一門心思只想著回南州。還聽說縣里剛下放的“政治學徒”有事沒事總找她“談話”,說是動員她入黨。鬼才信!自打那“政治學徒”被提拔副隊長之后,更是三天兩頭找她做“思想工作”,那些男知青見狀,便都知難而退。
此時,男青年又用袖子擦了把汗,便忍住激動的心蹲下身子把伊婷抱起,輕聲喊道:“伊婷,伊婷!”沒有任何反應。他于是把她背起,徑直往山下走去。
伊婷仿佛坐在一條缺了漿的小船上,晃晃蕩蕩向海上飄去。晃啊,晃啊,卻又似伏在一個結實有力富有彈性的東西上。“我在哪兒啊?”她好不容易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被人背著。她掙扎著要下地,男青年輕輕把她放下,扶她站穩了。
“阿力,是你!”原來是隊上的知青荊惟力,一起從南州來的。
荊惟力很內向,女知青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石頭”。有人說他是孤兒,有個刻薄的人還說連他本人也不知誰是爹娘,還背地里給他起了個綽號叫“野種”。這個綽號簡直比判了死刑還難受,可荊惟力不作任何解釋,知青們更覺他的身世是個謎。“驕傲的公主”從未與荊惟力打過交道,人們的傳言使她幾乎把這個一起來的男知青給忽略了。
見伊婷頭腦已經清醒,荊惟力烏黑的眸子閃著亮,雖仍沉默寡言,卻帶著女孩般的羞澀,與“英雄救美”時判若兩人。伊婷好不容易想起剛才的事,腿直發軟。她已顧不及證實他是否“野種”,抓緊他的手臂顫抖道:“阿力,謝謝你,謝謝你!嚇死我了。那,那東西呢?”
“死了!”確實是擲地有聲的“石頭”。
一顆懸著的心放下了,伊婷的眼神不自覺的露出光彩,臉色因激動而泛紅,臉上跳出兩個深深的酒渦,顯出少女的嫵媚。第一次近距離與“公主”接觸,第一次近距離欣賞到她的美,荊惟力的心在顫動。可他不知該對她說什么。
蒲一回過神,伊婷開始正眼打量荊惟力:鼻子筆挺,棱角分明的嘴巴透出一種男子漢的魅力,一字濃眉下,烏黑的雙眸流露出不知所措的眼神,更加使人過目難忘。“呀,‘石頭’竟是這般英俊!”見他也在定定注視自己,她抿著嘴低下頭。
他們一起返回遇險的山道。
遠遠見到那條死了的蟒蛇,伊婷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反身緊緊拉住荊惟力的手臂,躲到他身后。荊惟力安慰似的輕拍一下伊婷的肩膀:“在這里等我。”話音未落,已跑過去扯起死蛇尾巴甩下山崖。陽光輝映下,他的姿勢顯得那么矯健、英勇,堪比《英雄兒女》中的王成大喊“向我開炮!”的畫面。伊婷的心不經意猛跳幾下。
回到原處,伊婷發現膠桶已被打翻,原本滿滿的膠水所剩無幾。她呆住了,不禁淚水盈眶:“啊,我回去怎么交差啊?”荊惟力見狀轉身離去。“阿力……”她一愣,心道:“真真是塊石頭!”
少傾,荊惟力挑著自己的膠桶返回,把膠水往她的桶里倒上一半。“你,你這是 ……”她明白了,水瀅瀅的淚眼感激地看著他。他莞爾一笑,挑起膠桶大踏步往山下走去,她緊緊跟在后面。
望著荊惟力的背影,伊婷的心在顫動,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
5
回首往事,伊婷恨不得馬上找到荊惟力,對他說:“阿力,我們登記吧,結了婚什么煩惱都沒了。”忽地,耳旁又響起邵援朝的聲音:“你要是和我結了婚,不出一個月我爸就能把你的戶口搞回南州來。”眼前又現出媽滿是皺紋的淚眼,比咆哮的模樣更可怕:“阿婷,算我求你了,嫁給援朝吧。他人雖長得不怎樣,但是個好人,能托付終身。媽老了,這個家,還有哥哥和小妹也都指望你了。聽媽的話,別再和那個什么‘阿力’來往了,山溝溝里可不是人呆的地方!”
忽覺一陣惡心。
她猛跑到屋外,仿佛胃也吐出來了。用手背擦去嘴邊的黃水,伊婷按著發酸的腰走回床邊,腦袋昏昏然:怎么辦吶?再拿不定主意,肚子很快就會凸起來。那是在臨離開南州時發現的。想起婆娘們對挺著肚子的“地主女”指指戳戳,她不寒而慄。
“總得有個了斷啊。”伊婷到井邊擦了把臉,然后腳步沉重地朝“老地方”走去。
“阿婷!”荊惟力悄悄走到伊婷背后,一把抱起她就地轉了個圈,嚇得她驚叫起來。
他穿了件伊婷上次探親時為他買的新襯衣,破天荒用皮帶束進的確良藍布褲,十分俊朗瀟灑。伊婷的眼神旋即放出亮光。
“你回南州的這段日子,我真是難捱極了,膠水挑子也覺得特別沉。阿婷,你回來了,咱們又可以一起上山勞動了……”他吻著她的丹鳳眼,喃喃地訴說別情,摟著她的雙臂因激動而顫抖。
她癡癡地望著他,有如欣賞寶物似的:還是閃泛亮光的漆黑眸子,筆挺的鼻子,起棱起角的嘴巴,卻越發顯得英俊了。相愛這么久,她好象從未象今晚那樣迷戀他、愛他。她的身子在顫栗,伏在他的肩膀上抽泣起來,身子開始劇烈抖動。
“阿婷,你……”他慌了起來,急切地搖晃她的肩,眼里滿是慌亂和關切。“我 ……”伊婷欲言又止,轉身雙手捂住臉,慟哭轉為抽泣。荊惟力不敢再問,掰過伊婷的肩膀,讓她伏在自己胸前,遂不停用手撫著她的背。抽泣聲慢慢停了下來,她輕輕掙脫開他的臂膀。
“阿婷,究竟出了什么事?!”忽地閃過“政治學徒”野獸般的紅眼,荊惟力急了:“是不是他又欺負你了?!” 她轉過身,抱著樹桿又慟哭起來。
象是證實了自己的想法,荊惟力臉色突變,緊握雙拳,大喊一聲:“混蛋!”一把拉過她的手轉身就要往隊部方向走去。伊婷一把拉住他,連聲道:“別,不是他。”“那是誰?”他詫然。“誰也不是……”
嗚咽了片刻,她才哽咽道:“阿力,我們要分手了。” 荊惟力的臉一下全白了,他一把扶著樹干穩住身子:“為啥?!”“我媽要我回南州,找個部隊當官的幫忙搞戶口,那個人同意了,條件是…和他…結婚。”
“你不會聽你媽的,對吧?”那種幾近絕望的眼神使伊婷感到害怕:“你說呀!”他雙手使勁搖著她的臂膀:“這么說你是答應了?”
“可你說我該怎么辦?媽的旨意誰敢違抗?還有,呆在這窮山溝一輩子,子孫后代會怨恨我們的。”她要當機立斷,可不能腳踏兩只船。記得邵援朝對她說:“我很喜歡你,不在乎你曾經和那個姓荊的是朋友(媽真可恨,連這些都告訴他!),我爸很快就會幫你把戶口搞回來,但你不能過河拆橋。”眼神斬釘截鐵:“我可以幫你把戶口轉回來,也可以把你的戶口退回去!”
……
荊惟力緊緊抓住伊婷的手,象是馬上就會消失。他心痛之至:沒能被“政治學徒”棒打鴛鴦,現在卻要倒在“鋼鐵長城”腳下!
見他失魂落魄的模樣,伊婷的心象被膠刀狠狠剜去一塊……
被荊惟力救下的當天,這事就被女知青們傳得沸沸揚揚。幾個“知難而退”的男同胞還不約而同前去女宿舍問候她安慰她。她十分感激這些異性“天涯淪落人”,知青之間的感情也因此比以前更加融洽了。盡管如此,林段依然很分散,伊婷仍然戰戰兢兢在遇險的山道上來回上工。
日復一日。
遠遠瞅著荊惟力健碩的身影,她好像心里有了支撐點,只奇怪為何總是那么巧合。
又是一個百無聊賴的星期天。伊婷沿著隊部后面的小道走上靜靜的小山坡。這里景色很美,春夏時節山花爛漫,綠草茵茵,她常和幾個要好的姐妹來這里打滾。
今天她只能獨自漫步。同伴們進縣城了,她身上有點不爽,沒同行。正自徘徊,卻碰上“政治學徒”,他已從隊部的窗口窺到她上山。
在一片綠草地上,“政治學徒”拉住她:“伊婷同志,咱們坐下談談吧。”
“不了,站著說吧。”
他尷尬一笑:“也好。嗯,我們隊領導都聽說了你遇險的情況。你能夠戰勝蟒蛇那么強大的敵人,說明你有堅強的革命意志。我代表全隊貧下中農祝賀你,也代表隊領導表揚你。”口吻和眼神隨即流露出無限的關切和愛護:“為了你的安全起見,我已多次提議隊長調整你的工作。他終于被我說動了,過兩天就會把你調回生產班,你的包干林段換個男知青。”
伊婷感動不已:呀,這符隊長人挺好的嘛,女同胞們對他的評價也太刻薄了。經歷那么多次“談話”,她還是第一次覺得這位副隊長可敬,盡管所有的女知青包括自己一直對他沒有任何好感。她于是感激道:“感謝符隊長和組織上對我的關心。”
甜美的微笑閃電般撩動了“政治學徒”渴望已久的心:“阿婷……”他望望四周一片寂靜,除了幾聲鷓鴣的啼聲,遂一把抓住她的手,喘著氣道:“你的政治覺悟很高。我希望你能夠成為我的革命伴侶,咱們一起把革命進行到底。”革命樣板戲的臺詞也沒如此豪邁。
“符隊長……”霎那間的變化驚得伊婷聲音發抖腳發軟,卻不得不掙脫他,答道:“我的思想覺悟與貧下中農相比還有很大差距,我要好好向你學習。晚上我們哲學小組討論《資本論》,還請你為我們作報告。再見!”
剛要閃身離去,他伸手攬她入懷,一雙小眼睛野獸般閃著光:“阿婷,我很喜歡你,我要娶你!”便低頭強吻。
“放手!我喊了!”她掙扎著,卻怎么也敵不過略顯滾圓的臂膊。
“喊吧,不會有人聽見的。”
“你不怕隊長知道嗎?”伊婷邊掙扎邊嚷道。她知道“政治學徒”在隊里從來只怕隊長一個人。
“隊長就要換人了,那些調來的新隊長不熟悉情況,還不得聽我的?”
“符隊長,你可是個隊領導啊!”
“領導也是人……”“政治學徒”已氣喘吁吁。
伊婷更慌了,可怎么也甩不開,便狠狠咬了一口他的肩膀。“啊!”他痛得大喊一聲:“你竟敢咬我。好,我就不客氣了!”說著,便使上了狠勁。伊婷漸占下風,衣服扣子被扯去兩顆,露出凝脂般的雙乳。“政治學徒”喘著粗氣,獸性大發,把伊婷按倒在地。危急間掠過一個健碩的身影,沒等“政治學徒”反應過來,已被一拳打得眼睛發黑。
“阿力!”伊婷撲了過去,抱著他大哭。“別怕,我在這兒!”他緊緊摟住她顫抖的身子。
“政治學徒”扶著地面爬起來,捂住紅腫的臉指著荊惟力吼道:“你這沒爹沒娘的野種,走著瞧!還有你,小妖精,”氣急敗壞吼道:“別指望調回生產班!”荊惟力剛要沖過去,被伊婷緊緊拉住:“阿力,別……”看到荊惟力那雙憤怒得噴火的眼睛,“政治學徒”轉身一磕一碰地跑掉了。
荊惟力脫下外衣披上伊婷幾乎裸露的身子。“阿力,你又一次救了我!”伊婷邊抽泣邊感激地對荊惟力道。他沒吭聲,緊緊地抱住她仍在顫抖的身子,直到她緩了過來。伊婷把被扯開的衣服穿好。荊惟力見她的衣服扣子已被扯掉,便把自己的外衣給她穿上,然后扶著她慢慢走下山坡。
“阿力,你怎么會在這兒?”伊婷用感激的眼光注視著荊惟力,不解地問道。這兩三年來,這個小山坡已經布滿了伊婷和同伴們的歡笑和腳跡,可從未見過荊惟力或者其他男知青的身影。
“就你相信這個色狼……”荊惟力猛然收口,稍停片刻,又道:“我打算來這坡上采些金銀花的,剛好聽到你的喊聲。”
她十分慶幸這個“剛好”,不然……仍然濕潤的丹鳳眼已然脈脈含情,長長的睫毛扇動了幾下:“阿力,這段時間上山割膠,我總想起那件事,要不是你在附近,我嚇都嚇死了。”
荊惟力沒有回應,只微微一笑。他的表情證實了伊婷的猜想,她陡然涌起一股暖意,不禁把身子靠了過去,挽住了他的手臂。“阿婷,”他頓了頓,見她鼓勵的眼神,終于道:“以后割完膠,我們一起回隊?”她的臉頰蘋果般紅了起來,羞澀地點了點頭。
第二天,荊惟力被“政治學徒”安排增加一個林段……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荊惟力因痛苦而被扭曲的臉淌著淚。
伊婷如萬箭穿心: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時。他這眼淚是為我流的呀!想起他兩次解救自己的情景,想起兩年多來的朝夕相處,想起柔情蜜意山盟海誓。阿力,我又怎么忍心離開你?可你理解我的苦衷嗎?我是被逼得走投無路了。驀然記起肚里的孩子,又哭得渾身發軟。
他緊摟著她,喃喃道:“阿婷,我在這世上只有你一個親人了,你就是我的一切,我不能沒有你。你要離開,我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別離棄我,我會一輩子愛你,一輩子保護你。你,信我嗎?”
“我信,我信!”第一次聽到“石頭”這番赤裸裸的表白,她更傷心了。
一陣反胃,她使勁推開他,走到一旁嘔吐起來。他被她嚇壞了,邊為她撫背邊焦慮地問道:“阿婷,怎么啦?你怎么啦?”伊婷吐得雙腿發軟,便靠在他身上,取出手絹擦擦嘴巴:“沒,沒什么。”
“不對,肯定有事!告訴我,你是不是有什么病了?”一把扯過她:“走,咱們現在就去衛生所。”
見他如此緊張,她只好招了:“傻瓜,我……有了。”“有了?”荊惟力愣了一下,忽而歡喜若狂地抓住她的手:“真的 ?!我要當爸爸了?”他“嗵”一下跪下,伏在她肚子上傾聽,輕嚷道:“兒子,這是我的兒子。”又站起來手舞足蹈:“阿婷,太好了!太好了!哎,咱們來給兒子起個名吧……唔,就叫……對,就叫荊鴻!盼望他長大后象鴻鵠那樣飛回南州。”
伊婷暫時忘卻了煩惱,嗔道:“你怎么肯定是個兒子?”“我敢肯定!反正不是兒子就是女兒!”伊婷忍不住“噗哧”一笑。“女兒也很好啊,長大了像你那么漂亮。”荊惟力繼續道,遂又撫摩她的肚子:“幾個月了?”“一個多月吧。”她不無羞澀。
“來,找個好點的地方坐下,別累著了。”荊惟力說著,輕輕抱起伊婷,走到一片柔軟的草地,再輕輕放下,然后坐到她身旁溫情道:“阿婷,咱們都別亂想了,孩子都有了,況且我們早已過了登記的年齡,咱們結婚吧。”
伊婷低頭沉吟著:“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我豁出去了!”這么一想,伊婷便順從地點了點頭。荊惟力小心地看著伊婷的面部表情,又道:“咱們明天就打結婚報告,隊里一批準,咱們就去鎮上登記,好嗎?”她又點了點頭。他激動得緊摟著她,用嘴唇擦著她臉上的淚,在她的各個部位狂吻。她癱軟在草地上,任由他親熱。
她終于徹底的把那個姓邵的拋諸腦后,荊惟力和未出生的孩子已完全占據她的心……
6
結婚報告卻被“政治學徒”拿到手中。
這么久了,“政治學徒”一直忘不了伊婷那雙會說話的丹鳳眼、躍躍跳動的笑渦。想起那半裸的凝脂般的雙乳,他更是欲火焚心不能自已。每一想到這,他就狠勁掐自己的大腿,大腿上的肌肉已被掐得又青又淤。
看到荊惟力和伊婷的結婚報告,他妒火中燒,恨不得把它一把撕碎。苦想半天,他把結婚報告往抽屜狠狠一扔,大喊道:“這是我最后的機會了!”于是,“政治學徒”派人把荊惟力喊去隊部。
迎面墻上有條紅油漆語錄:“與天奮斗,其樂無窮;與地奮斗,其樂無窮;與人奮斗,其樂無窮。”
“政治學徒”臉上沒有任何要“與人奮斗”的表情,這時的他熱情如火,小眼睛已然瞇成一條縫:“阿力,坐,坐啊!”瘦削的臉上更是擠出一小堆肉,露出了被水煙袋熏黃的大板牙。
“什么事?”荊惟力的聲音冷冷的。
“政治學徒”卻表現出“不與之一般見識”的表情,他嘿嘿干笑了兩聲:“阿力啊,隊里有一項革命工作要交給你!場部領導決定支援附近人民公社的水利建設,要求各生產隊派出政治覺悟過得硬的人。經過隊領導的研究,我們隊決定派你去,你可是隊里最得力的骨干力量啊,哈哈!你趕緊回宿舍收拾一下,下午就到場部報到。”
“你……”荊惟力知道他又在想法報復了,但爭辯無用,便道:“要去多久?我馬上要結婚了。”
“結婚?嗬,恭喜恭喜!”“政治學徒”向荊惟力伸出手作握手狀,見荊惟力別過臉,遂訕笑道:“不礙事,不就十天八天的時間嘛。”
“好吧。”荊惟力道:“我服從組織分配。不過,你先把我們的結婚報告批了我再走。”“結婚報告?”“政治學徒”拍了拍腦門:“啊,噢,瞧我這記性!申請表在隊長那兒吧?這種事非得隊長審批的。不過,這事就包在我身上,等隊長回來我馬上去找他。”“隊長在哪兒?我自己去找。”“他進縣城了,明天下午才能回來。放心吧,他一回來我就馬上給你辦妥!阿力啊,你是個革命青年,咱們要以革命工作為重,對吧?”
隊長不在,“政治學徒”便是隊里的“權威”,沒有商量余地。百般無奈的荊惟力只好返回知青宿舍。他反復叮囑大劉:“大劉,我不在的這段時間,你可一定要幫我關照關照伊婷。”“你就放心吧。”大劉取笑道:“就這么幾天都等不了嗎?”荊惟力被大劉笑得不好意思起來:“什么呀,我只是不放心而已。”
伊婷送荊惟力到路口,荊惟力緊緊抱住她,好像一放手她就會消失似的。她的淚水終于控制不住流了下來。她雙手不停地撫摸著他的臉,不斷喃喃道:“阿力,千萬小心,我和孩子等你回來。”
荊惟力為她揩著腮邊的淚滴,千叮萬囑道:“阿婷,別擔心,我會小心的。這幾天我的右眼皮在跳,我總是放心不下你。所以,你千萬要小心,沒事不要離開宿舍,防止那混蛋找你麻煩。如有什么事的話就去找大劉,他會照顧你的。安心等我回來,一回來咱們馬上去登記。啊?”伊婷順從地點著頭,淚珠子卻仍不停地淌著,仿佛她一松手,他便立即消失。
千叮萬囑后,荊惟力還是不放心地上路了。
天色越來越黑沉,遠處傳來幾聲悶雷。一陣大風掠過,攪得滿世界飛沙走石。
荊惟力終于趕在雷雨前回到隊里。扔下行李包,他迫不及待地用毛巾擦了把臉,又從破舊的木箱里拿出一套干凈衣服,手忙腳亂換上,心里直嘀咕:“將近一個月沒見,阿婷和孩子不知怎樣了。”
“阿力,回來了?”大劉走進宿舍,攔住荊惟力問道:“上哪兒去?”荊惟力怕他笑話,不好意思地小聲答道:“去找阿婷。”
“等等!”大劉喊住了拔腿要跑的荊惟力,返身從枕頭下拿出個封得嚴嚴實實的信封,眼神有些躲閃:“這是阿婷臨走時讓我交給你的。”“臨走?去哪里?!”荊惟力的心猛地“撲通”一跳,顫聲問道。“回南州了。”大劉盡量措詞委婉:“她打了好幾次電話給你,可怎么也接不通。”“公社水庫那破電話讓那幫渾小子們弄壞了,那里簡直與世隔絕。到底是什么事?”荊惟力急急追問道。大劉低下頭拍拍荊惟力的肩膀道:“你看了信就知道了。”便離開了。
荊惟力滿腹狐疑拿起信封,上面熟悉的筆跡使他一陣心跳。抖著手撕開信口,竟把里面的信紙撕去一角。一張兩吋見方的小紙片從信封滑落地面,撿起來一看,啊,照片,他和她的結婚照!他好像放了一半心,忍不住在她的“小唇”上親了親。
他把照片掖到枕下,打開取出的兩張信紙一看,一張是那張結婚申請,上面卻沒有加蓋公章。他情知不妙,馬上打開那封信:
阿力:
對不起,我走了,回南州去了,再也不回來了。
“唰!”一道閃電掠過,映著荊惟力刷白的臉。他無力地癱坐床邊:“她到底走了!”少頃,他撿起滑落的信紙,已淚眼模糊。
原諒我吧,我不能和你結婚,不能害了你。
阿力,我們上當了!“政治學徒”要你去水庫,是有目的的。
那天上山勞動,收工時我一陣惡心嘔吐,被那混蛋看見了。他攔住我,把我拉到路旁,假惺惺地問我是不是胃病又犯了?要我先休息一會兒。待我吐完,人們都過去了。那混蛋便開始訓斥我不懂廉恥未婚先孕,十足的資產階級作風。隨后,他話題一轉,威脅我說,他是絕對不會讓我和你結婚的,就算我把野種生下來,也永遠不會有好日子過。他又逼我嫁給他,說不答應就拉我到場部,讓我挺著大肚子游街批斗。直拖到人們走遠了,他就象野獸一樣撲向我……
等大劉放工不見我,急忙上山找我時,那混蛋已經走了,臨走前還說有空會再找我。是大劉送我回的隊……
阿力,我真的好害怕,每晚都做噩夢,更怕上山又遇到那混蛋。這些日子我天天躲在宿舍裝病,不敢外出,可那混蛋還不時竄進宿舍……
我盼望你的電話,又怕你來電話,不知該怎么跟你說。
昨天媽來電報,說我的戶口可以轉回南州了,叫我盡快回去結婚。阿力,這是唯一的解決辦法,我只能走這條路,不然真的會害了你……
紙片霎時間千斤重,荊惟力全然拿不動了:
阿力,我是個弱女子,無法報仇,也不愿連累你,只能選擇逃避。更何況,我已不是個貞潔之身,真的無顏面對你啊!
阿力,你就當我死了吧。要真有來生,下輩子我一定嫁給你,一定……
還有,這件事千萬別告訴隊長,我不想讓隊里的人知道我懷孕和被污辱的事,這樣你更會被人看不起。
“阿婷”的簽名已然看不清楚,荊惟力把信紙揉成一團,往床上一扔,猛地站起來:“混蛋,我殺了你!”他發瘋般跑到門邊,拿起鋤頭就往外沖。
大劉料到荊惟力會如此,一直站在不遠處留意著他,見狀大喊了一聲:“阿力,冷靜點,你不能……”上去搶他手里的鋤頭。其他男知青也不約而同沖上去抱住他,把鋤頭搶下。
大雨滂沱。
荊惟力一腳高一腳低在泥濘山道上狂奔,嘴里不停地喊:“阿婷,你回來!”“孩子,我的孩子!”一聲炸雷,他仿佛被炸醒,已到了他與伊婷無數次約會的“老地方”。
這是一片向陽的坡地,坡下長著稀疏的馬尾松,坡上一片野杜鵑。到了夏日,紅色、粉色、紫色的杜鵑花漫山遍野,煞是好看。坡上還有塊草坪,綠草如茵。這里布滿了他倆的足跡,撒下過無數的甜言蜜語。事過境遷,此地已成傷心地,過往的幸福已然成煙,一如眼前這片白茫茫的雨幕。
又一陣悶雷隆隆滾過。
荊惟力往泥濘上一跪,雙手高高伸上天空,向天大喊:“老天爺,你在替我鳴不平嗎?我上輩子究竟做錯什么,為何讓我一人承受所有的苦難!”滾滾雷鳴象是作答,卻又沒有任何答案。
早已聲嘶力竭, 他踉蹌著站起來,無力靠向樹干,順樹干滑坐地面,任憑淚水沿臉頰往下淌。忽地,他捂住臉大慟起來。夜空把哭聲傳向天際,帶著痛心、凄切。
一件雨衣輕輕披到身上,耳旁響起熟悉的聲音:“阿力,咱們回吧。”他渾身一顫,象抓住了救命草:“大劉,大劉,我該怎么辦?”大劉顧不得被抓痛的手臂,聲音帶著歉意:“阿力,都怪我,我沒有照顧好阿婷,是我對不起你。”
“不……不能怪你……”
“阿力啊,事已至此,多想也無用,以后你的路還很長,別搞壞了身體。”
荊惟力雙手死命搖著大劉:“我們說好了回來就登記結婚,卻被那混蛋騙了。大劉,大劉,我要報仇!為阿婷,為我們的孩子!大劉……你知道嗎?我們的孩子,連名字……都起好了……”
大劉摟著他的肩膀:“阿力,我十分清楚你的感受。但你是個男子漢,一定要挺住。‘政治學徒’是隊干部,如果抓不到他的把柄,你是斗不過他的。聽我一句話,大丈夫報仇十年不晚。回去吧。”
大劉把癱軟的荊惟力架上肩膀,把他強行拖回生產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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