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畏懼死亡。因為恐怖么?
群星璀璨的時空,每時每分每秒增添一顆新的星,在手觸不到的地方,俯瞰這人間的煙火。人們管人死了是“升天”。因著戰爭、天災、人禍、宿命……死亡成了一個極具復雜性的名詞,牢牢鑲嵌在生命的長河里,一個激靈,一記漩渦,吞噬掉一個個體連帶一段生命的時光。我們厭惡死亡,也敬畏死亡。
當死亡降臨時,就像《卡桑德拉大橋》里頭的感覺,火車正往危險的地方開,車里的人耳邊咣咣響——外面有人正把窗戶釘死。死亡,給人就是這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它是突如其來的,或者是蓄謀已久的,在你還沒有所察覺之前,就已經隱身在四周。偶然某一天,陰曹地府里,“時間到”,判官重重一抹,便是生死大簿大筆一記,死“嘩啦嘩啦”,伴著黑白無常的腳步光臨那個活生生的軀體。
一時間,陰森、窒息的感覺如濃云厚霧一般四處籠罩。嚎啕大哭的,捶胸頓足的,悔恨交加的,仰天長嘆的,幸災樂禍的,好奇不解的,謾罵著詛咒著的,呼天搶地的,在生與死交接的瞬間演繹著一出出人間悲喜劇……看破生死的,唱著“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的清高調子,高唱離去,留下一陣陣唏噓。
一、斯人已逝
第一次嗅到死亡的氣息,是在小學六年級臨近小升初的那個酷暑夏日。好久不見的爺爺,從醫院回到鄉下小屋。中藥味、燒香味、藥酒味縈繞不絕。那些歲月仍久久在我腦海中盤旋。某一天放學回家,踏著考試的沉重步伐推開大門,卸下書包,一股奇怪的靜寂撲面而來——不同尋常。不知何時,大抵于一炷香的時間里,嬸嬸悄悄走進來,附耳一句:你以后沒有爺爺叫了。突然,自己一直謹記的生死本體論在剎那間墜落崩塌,一個名字跟著一個名字,在一場風般的記憶里被時光吞噬撕咬,直至體無完膚……
一直以為,好人不會死,壞人才要死的,壞人死了如風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當然我錯了。神經還沒被連接上的時候,生與死的宿命便已像鐘擺一樣,指向了我家。當一種生命被另一種生命所宣判的死亡降臨時,沒有任何人能夠拒絕。
我沒有爺爺可叫了。
從此以后。
二、冷暖人間
晚上守夜,一豆燭火,影影綽綽,人罩在影里,燈影人影層層疊疊貼在墻壁上,叫分不清喧鬧、清寂與哀傷。
十二歲的瞳孔充斥著一片白,上香的磕頭的跪拜的,晃一身白的帽子,白的衣服,白的布幔還有那白的腰帶,哭聲罵聲嘆息聲在屋外盤旋,我把門檻和臺階的相對距離稱之為生死。我在門檻里,隔著生死兩重天靜靜看著我熟悉又陌生的親人。
夜很深了,目光不知不覺落在爺爺的軀體上。很多人看過了,在姑姑給爺爺穿壽衣的時候??墒俏也桓?。
爺爺的故事被一把把聲音串聯起來,只有框架。
說是在姑姑很小的時候離家工作去了,家里的出勤任務便落在了懷著孕的奶奶身上。聽姑姑們說,生產隊時代,奶奶挺著大肚子扛一百多斤的松樹,遷村子的時候挑家當,挑石頭蓋房子的任務也落在奶奶頭上。不可否認,在爺爺選擇前途無限的工作時,也順帶捎走了一段教育兒女的時光。于是,盡管姑姑們表現出傷心欲絕的樣子,也只是欲盡最后的、唯一的兒女職責義務。于我來說,僅存的記憶也只是零星一點,五六歲的時候扛過他的大腿,或是坐在大腿上當馬騎,最熟悉的畫面是一天爺爺給我買來兩塊面餅,劣質的,我掰開兩半看見連著條條“蜘蛛絲”,便跑到媽媽面前撒嬌,不曾想,媽媽罵了爺爺一頓,再后來,爺爺捎來了一個很好吃的面餅。這是童年印象很深的畫面,只知吃著爺爺的面餅,不知天高地厚咧著牙“吃吃”笑著。
心酸的感覺涌上心頭,我想,童年無忌的舉動其實是揮霍著父輩對小孩的關愛,也許,他是想彌補,來不及奉獻的父愛只好移植于他的后一代,只是那些心思,像宿命般永遠埋在塵埃下,填補時光參差無垠的縫隙。
席上的爺爺頭朝外,終于懂得了奶奶不讓我們頭朝外睡覺的原因。目光終于落在他的臉上,清晰的皺紋脈絡延綿不盡,幾粒黑斑點綴,營造出安詳的韻味,任何人卻能讀出飽經滄桑的氣息。他的雙手合十扣在一起,是冰冷的,沒有氣息,曾經我從這雙手接過甜滋滋的面餅。一席鋪展,旁邊的偌大的棺材,那是涂著大紅漆的棺材,深沉的,安安靜靜立在那里,仿佛超出了生命范疇,仿佛幾十年來是為了圍繞在這里,就像地球圍繞太陽公轉,把席上的爺爺迎上業已預定的軌道……
爸爸望過來,兩眼對接,我看到他布滿血腥紅絲的眼,那紅,與堂上的棺材相互交接,是期待賦予對方以意義嗎?這注定的結果,以永恒的默契定在爸爸的腦海上——無法改變的事實。
我想出聲,想呼喚,可是未張開嘴,沉重的氣息便有意無意堵住了喉嚨。也許,我永遠不再使用“爺爺”這個詞兒了。
三、唱盡繁華
翌日,走上生命的最后一程。
三十七度的溫熱漸漸消逝,人間煙火侵蝕的肌體,喝過孟婆的湯汁,生者與死者隔著陰陽界的橋梁,走向未知的世界。
目之所及,一片茫茫白色,白的帽子、衣服、腰帶,還有媽媽奶奶頭上盤纏的白繩線。隅隅一角處,堆放著旗幡,挽聯,花圈等,白紙黑墨揮灑盡先人光輝的人生,贊頌、感恩、哀悼伴著紛飛的紙錢,零落在爺爺最后的安身之處。鑼鼓聲不緊不慢敲擊,繁弦急管中一曲清唱是法師吹響的牛角號聲,悠遠、凄涼、陰森,絲絲縷縷沁人肺腑,小時無意聽到的聲音,如今竟在耳畔……火盤里燃著轟轟烈焰,“汽車、寶石、大屋、亭臺樓閣、麻將、煙斗”還有伴隨爺爺一輩子的“剪刀”,在嘶啞著,發出咿咿呀呀的叫聲,化為灰燼……
火光一簇一簇,照著掛滿淚痕的雙眸——疲倦、凄清、惶惑。夾雜祝福、保重以及一路走好之類的話語,四個遠房親戚抬那口棺材,一步一步抬上車,刺耳的鞭炮聲跟在后面,盡可能揮灑斯人最后的喧鬧輝煌。
想起白居易詩:門前冷落鞍馬稀。生之輝煌與死之靜寂相互映襯,想是欲給予佛禪哲理的生命真諦。
蕓蕓眾生也不過的宇宙之滄海一粟,渺小也。然而,短暫的一瞬也滲透著活著的神奇魅力,“呱呱落地”的一喊便是注定路慢慢而需其修遠兮,或忙著生,或忙著死。童年、少年、青年、壯年、中年和老年都是生命的流程,對任何階段的鄙棄或青睞,都是對于造物的大不敬,是膚淺而愚蠢的勢利。生活的剪刀啊,從來是按照自己的心思裁剪每一個人的命運,然而生命從來不是停滯不前的,畏懼或是蔑視死亡是不可取的,你有看到落日余暉的美麗嗎?你要無限眷戀晚霞映照下的生活??!
支撐著走到火葬場,青煙升起,奶奶身體觸地的一剎那,我終于聽見了人生落幕的聲音,清脆而擲地有聲。
文:黃惠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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