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伯父退休了,他老了。
據我父親說,伯父中年的時候就開始謝頂了,而且,這可不是一般的謝頂。你略略看上去,他與我們偉大的毛主席相去無幾。——由此不難得知,我伯父擁有一顆偉人的頭顱。
后來,又因為這顆偉人的頭顱,我伯父又得了一個響當當的名號:李有米!這是廣州電視臺熱播喜劇的一個主人公,小氣而吝嗇。可伯父完全不以這個名號為恥,反而無時無刻為此而沾沾自喜。不過,要不是我父親津津樂道地提起,我難以由此而聯想到我們偉大的毛主席及李有米。因為他現在的光境和和父親所述的大不一樣了,他的頭發又白又稀了,相當珍貴。風一吹,還真擔心它一根也不留。我不知我為什么總會夢見大沙漠,那里也像這樣,簡直寸草不生,想尋著根枯萎的荊棘是多么奢侈的事。
剃頭佬阿來曾和我們說過他的苦惱:
他每次要我給他理發,我都無從下手。那可真是考驗技術的時候。首先,你得突出他這頭有理過,不然他不樂意。可是同時,你總不能讓他成了光頭。哈哈……
阿來說得來勁,又學著我伯父的口吻說,剪短點,剪短點,咳,不怕,就剪短些,懶得三兩天又要剪一回……
我們不由得笑了。阿來后來又接著說,你阿伯這兩年已甚少理發了,頭發差不多都掉光了。但他命好呀。你瞧,他退休在家,逍遙地拿著退休金,天天逗著孫子樂,兒子出外闖世界去,也不用他愁什么,呵,美好的生活。
阿來說這話的時候正在為我剃頭。我覺得自己非常委屈。別家的孩子讀四五年級的時候,都向家里要錢到小鎮的發廊屋去了,可我還得由這個挨家挨戶的無牌剃頭佬擺弄。但是,當我聽到美好的生活這詞兒的時候,忽然莫名其妙的喜歡上了這個老頭兒。我不知為何特別著迷他那從“狗嘴”里吐出的“象牙”。那時他似乎有點揶揄的成分,但欣羨之情溢于言表。當然,我正在被他擺弄著,我并不能看到他的表情。這也有可能是我的臆造。
我花了很多時間,去琢磨阿來的話。后來我得出的結論是這樣的:要過上美好的生活,必須得退休在家,有退休金拿,還得有孫子抱,自己啥也不愁。
這個結論讓我非常沮喪,因為我父母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當他們老了,只能靠我來贍養。換言之,他們沒有退休金,別指望有美好的生活。
這一結論還可以由開雜貨鋪的狗子的話得證。
你伯父過得可滋潤了,嘿,領著退休金,每天抱著孫子串串門,和別的老家伙侃侃大山,嘿,天天都有好酒菜下酒。哪像咱們,天天得苦干!
狗子夾著煙的手得意地晃動著,我卻非常不幸,坐他的面前,飽受煙灰和唾沫之苦。正因為如此,我對他的話及他的向往特別深刻。
可是這似乎又不大恰當。
在村里排行第二的二伯也是個退休在家的教師——不,嚴格地說是病休后再轉退休的。聽說他患上的是癌癥,不大清楚他得的是子宮癌還是咽喉癌,我又不是醫生,不能頭頭是道地說出它們的區別所在。而且當時我還很小,也不懂什么叫做化療。反正他去縣城的醫院回來,在家躺了半個月多,似乎又生龍活虎了。只有脖子上那塊又黑又丑的疤,還能夠證明他的確做過某種手術。
此后他就沒有去教書了,整天的村里晃悠。我聽媽媽說,得癌癥的人沒救了,很快就會乖乖翹脖子,我奶奶就是這樣死掉的。可二伯的情況非常可疑,他一直活得與常人無二,以至我父親時常咕嘟道,這老家伙怎么還沒死?
我并不關注二伯什么時候死掉。我納悶的只是二伯照樣也是有退休金有孫子,可怎么沒人說他也有著美好的生活。
2
堂姐夫只來過一次伯父家,如果說是光明正大地來的話。我記得清清楚楚,因為我沒有得到我應得的水槍,一直耿耿于懷。
那天我被母親差到山里去放牛了。要是我也在家的話,就會像表弟一樣領到一支可以射很遠的水槍了。我要母親賠償我的損失,可是父親一巴掌就把我給扇回了,并且此后我一直不敢再提及。堂弟以此來嘲笑我是個窩囊廢,我氣得差點把水槍毀了。
后來我一直像盼過年一樣盼望堂姐夫的再次光臨,但是他此后真的就沒來過,這就是我為什么沒有水槍的緣故。從這個意義上說,我開始像大家一樣對他抱有敵意了。
其實也不對。我想想之后,覺得怪我的伯父李有米才對。我在背后咒罵他那偉人的頭顱,越罵越氣。要是那天堂姐夫得到款待,估計就不會這樣了。
這全怪李有米。對,就怪他。
堂弟也同意我的觀點,并且在說這話的時候顯得憤憤不平。我難以分辨“這”指的是姐夫此后沒來過,還是我沒有得到水槍。也可能兼而有之。有一點毫無疑問,堂姐夫已經獲得堂弟的歡心。換言之,一支廉價的玩具水槍就可以收買一個小朋友。因為這樣想,有時我很鄙視堂弟。后來才知道,這就是所謂的“吃不到的葡萄是酸的”。
按照堂弟的描述,堂姐夫來伯父家的情形大概是這樣的。
星期天上午十點多的時候,堂姐夫提著三只公雞及大袋大袋的糖果,騎著一輛紅色的摩托車風風火火地趕到伯父家。堂弟說他老遠就看出那人是誰了。他說堂姐夫有一頭亂蓬蓬的長發,特別好認。從這里不難看出,之前堂姐夫偷偷地來找堂姐的時候是給堂弟看到了。
至此我想堂弟并不能正確區分公雞與閹雞。用我母親的話說就是:傻瓜,送公雞給人的?——也就是說,我們這里明顯沒有送公雞給別人的習俗。三只這個數量倒是正確的,因為堂姐夫得同時給李有米的兩個兄弟送,包括我父親,還有叔父。
堂弟每每向我炫耀,當時他并不曉得有水槍可圖,最初的目的只是去蹭糖果。不過他一進門就給伯父臭罵了。
誰叫你來了?你不羞呀?滾出去,哼哼……
堂弟用手指著我的額頭,學著伯父的口吻罵我。末了忍不住又嘟嚷,那個李有米,人家又沒招惹他!
不過堂弟被趕出來后也沒走遠。他看見鄰近的三爺蹭上門來,然后忙著殺雞待客。堂弟在門口爬上那紅色的摩托車,煞有介事地扭著油門,好像真的在馬路上飛馳一樣。伯父提著酒瓶從里面出來,看見此景揚起手作打人狀:看你又搗別人的車!然后又換了種語氣,要堂弟到村口狗子的雜貨鋪去打酒。關鍵就在打酒回來時,堂姐夫摸著他的頭問他叫什么名字,然后便塞給他水槍。
我覺得非常委屈。我也替伯父打過不少回酒,可從沒得到過什么獎賞。偏偏在我放牛的時候,堂弟得到了我夢寐以求的水槍,還有打酒剩下的兩毛錢。
說到此,我發覺堂弟忽略了很多的問題。他一點也沒提及伯父是如何接待堂姐夫的。被我問急了,他就堅持說伯父就是不和他說話,單把他干掠在一旁,讓他尷尬不堪。他只好干笑著啜著茶,試圖主動地和伯父搭些話,但都失敗了,甚至把自己弄得更加難堪。不過三爺來后情形就好多了。也可能因為三爺在村里也不是什么有頭有臉的人物,所以他不是很介懷堂姐夫是什么人。他只是一個出了名的蹭飯者,誰家有客人來,他比誰都靈通。
三爺就無關痛癢地與堂姐夫扯著家常。在三爺不識時趣地問堂姐夫愛不愛抽煙時,伯父才瞪了一下眼,并大聲地咳嗽了一下。
3
老實說,我不大喜歡三爺。據我所知,他的大半生都是跟著牛屁股過的。忙季時節,他得甩著鞭趕著牛犁田。要是閑季,他就把牛趕到山野里,然后自己找個陰涼的地方,吸著自家種的旱煙,對著像我一樣的小家伙講一些下三流的軼事。他已經60多歲了,于是落得了一個“為老不尊”的壞名聲。
一到夏季,他總是裸著上身四處悠蕩。他的一身褶皺的皮早就干癟了,它們惡心地耷拉著,顯得瘦骨嶙峋。這讓我總是聯想到的一個叫臭皮囊的詞兒。有時,他也相當奇怪,不合時宜地穿著他大孫子的運動服,在鄰家的客人面前,照樣可以面無愧色地搭訕幾句。
有一次我和堂弟把他的孩子給惹哭了,他拿著掃把一邊氣急敗壞的罵,一邊氣喘吁吁地追了我們九條街。你娘的,看我抓到你們不扭斷你耳朵……我和堂弟遠遠地朝面做鬼臉,把他氣得半死。可第二天,他就忘記了昨天的事,繼續和我們說那些下流事。
談論人家是非也不一定只是女人的特長。三爺也非常善長這一點。在放牛的時候,他會高談闊論村中誰誰的母親嫁過來時就大肚子了,所以誰誰的生父親不是他現在的爸爸。怕我們不相信,又指出說那男人之后還偷偷地來過很多次找某某。你看他那件棕紅色的衣服,還不是他生父送的?
最后三爺以一個猥瑣的笑作了結論:他娘就是一個賤×!
堂弟的嘴把不緊,他回去又跟叔母說,三爺說誰誰的媽媽是個賤×。結果可想而知,叔母把堂弟臭罵了一頓。人家說就由人家說,你學什么無舌!——小心嘴給人抽歪。叔母生氣的說。
基于這個經驗,三爺后來說我姐也是個賤×時,我們沒有傻到再和他們提起。
你姐才幾歲?二十不到吧?——就算是二十了,那也太早了,呵,你看,今快生孩子了。三爺這樣當著我們議論到我的堂姐,讓我很不自在。我擺弄著衣角咕嘟,關我什么事?她又不是我胞姐。說到了這個份上,我覺得自己特讓人惡心。
關于堂姐的事,我多少都有點了解。雖然在通常的情況下,伯父他們在提及這事的時候都會把我們趕出來,但我猜想個大概還是可以的。有一段時間,她讓我們三家人覺得丟盡了面子。伯父冷笑道,我從未見過咱們祖上出過這種人,爛貨!
我父親在咒罵二伯的情形也差不多:這老家伙,還沒見過有這種人的。哼,他怎么還不死!
在村中,我們這一房跟二伯這一房有疙瘩是公開的秘密。我父親總是咬牙切齒地說,這老家伙的心都長霉了,凈是想些陰毒的壞主意,村里很多事都辦不成,就是因為他從中搞破壞。你說這是多惹人恨呀!
對此,我半信半疑。有一點必須得承認,二伯確實有很多讓人討厭的地方。他喜歡捅人家的痛處,并且以此為樂。來自教師這一身份的優越感讓他愛上了嘲弄別人的家丑。
在狗子的大兒子的婚宴上,二伯惡毒地問我的李有米:你女兒孩子都生了一個了,什么時候你也擺擺酒席,把這一杯給大伙兒補回來?大伙頓時暴笑起來——可想而知,我伯父的臉有多難看。我敢說,他當時一定恨不得二伯立刻癌癥發作死掉。
雖然大家都在背后蜚短流長,但也知曉在伯父面前得忌諱這事。
堂弟看得多電視,給了二伯一個奸臣的稱號。他堅持說二伯就是秦檜,陰著臉笑的時候尤其神似。關于這一點我得佩服。我仔細觀察之后非常同意這個說法。首先,大奸臣秦檜笑的時候嘴巴會往一邊歪,顯得皮笑肉不笑,特別虛假。另外他的語速極慢,但每個字都是含沙射影的,同時又帶有一點假惺惺。我也覺得奸臣就該是這個形象。
當然,這有可能是我的偏見。要知道,我父親無時無刻不在詛咒著他,談論他的陰損。聽多了難免會認為他的確面目可憎。
4
我之所以很少提及我的堂兄,是因為他常不在家。我父親憑著年輕時淘金撈的錢,給他在小鎮上開了一個摩托車維修店。有時候你不得不佩服我父親的戰略目光。他說,在未來的幾年,咱們農村很快就會普及這種喝汽油的東西。大家有目共睹,現在誰家沒有一輛這樣的破東西。由我父親的正確預言,我得出另一個結論:有著偉人頭顱的兄弟同樣也不會簡單。
有一次父親甚至還透露說,這也是為我設計的一條后路。要是將來我書念得不好,就跟著堂兄學修車,這樣至少也有一門可以糊口的手藝。可對于這樣的苦心我嗤之以鼻。我私下里對堂兄說,臟死了,我才不干這個!——打死也不干!
從這個意義上說,我父親的不足之處在于沒有考慮當事人的意愿及能力。也就是說,他所作的安排忽略了一些重要的因素,而且這些因素還可能是致命的。
據我所知,堂兄還沒成過什么事呢。他在小鎮上搞了三年,最后終于把維修店搞垮了。那天灰溜溜地回來,扔下一個箱子,對父親說就剩下這個了。父親一腳踢翻那箱子,里面的鉗子,扳手之類的工具全都倒了出來。
你這個小雜種!
當著伯父的面,父親也罵得毫不留情面。我遠遠地看著,怕父親遷怒于我。
整個維修店賠賠出去后,還是無法抵消堂兄的賭債。伯父把多年省吃儉用下來的棺材本拿了出來。堂弟給我形容道,有這么厚,全是100塊一張的。堂弟說的時候還用手比劃著。但我認為他的話相當可疑。按照他的說法,那沓鈔票足有二十來萬。二十萬在那時算得上是個富翁了,你打死我也不相信伯父有那么多的錢。退一步來說,即便伯父有那么多的錢,也別指望他會拿出來。他可是大名鼎鼎的李有米呀,掏他的腰包不是要他的命嗎?
堂兄拿了伯父的一筆錢倒是可以肯定的,因為后來有人提起堂兄的婚事,伯父一直是這樣放話:我不管他死活了,他自己把這錢給敗完了,我可不操他娶媳婦這份心了。
二伯少不了一番冷嘲熱諷,小鎮人多雜亂,還是回家耕田好,咱們就是這種命……二伯說這話的時候顯得十分同情。
我父親回來就指著堂兄罵,你聽聽那老家伙說什么來著?——他在笑你呢!你不臊的嗎?
雜貨店的狗子也常常為堂兄惋惜。他跟我說,要是當年堂兄肯踏實地干,現在肯定比鄰村的阿旺還好,在小鎮上買一幢房子絕對不在話下。不過我認為狗子這種假設顯得無謂,要假設不如假設天上掉下金子來得干脆。
對于這件事,我和堂弟最大的損失就是失去了冰淇淋的機會。在堂兄修車的那三年,我時常和堂弟徒步殺到小鎮去,然后向堂兄討錢花,想起來就覺得愜意。堂兄好就好在可以縱容我們,并且不到我父親那里投訴。
為了冰淇淋,堂弟建議堂兄再去賭一把,把店給贏回來。父親聽到后,就放了狠話:誰再賭就把手也砍掉!
我雖然從不沾這東西,但還是被嚇了一跳。有股寒意從手腕冒上來。這是在教訓堂兄,但同時又在敬告我和堂弟。不過后來堂兄還是死性不改,而他兩只手照樣健在。
有時我會懷疑堂兄是故意把店搞垮的。倒閉不久,他就收拾行李奔向大城市去了。伯父雖然不怎么反對,但我父親的意思是買一輛拖拉機回來讓他耕田,他說要他嘗試一下被烈日暴曬的滋味。不過堂兄的去意非常堅決。伯父不動聲色地問,去哪?——廣州。——做什么?——打工。
兩父子就用這樣簡潔的語句對話。我的李有米終于無話可說。他瞧瞧行李,只好把頭歪到一邊說,哼!翅膀硬了……
5
據我所知,輪到堂姐的時候,伯父和伯母兩人是巴不得她也跑到大城市去的。
伯父說,找一間好的廠,進去之后安心工作,也算是有一份穩定的收入。我卻不以為然,雖然近來村里大部分年輕人都跑到外面的世界了,并且回來時都是滿臉風光,腰包鼓脹。當然,這不是說我反對堂姐外出,相反,我和堂弟天天都在恨這個。狗子的大兒子就是在外邊混的,他過年時帶回了很多我們沒見過的玩具。有一輛紅色的分節火車,我和堂弟圖謀已久,但始終沒能成功地從他小侄子的手中騙過來。
但堂姐若真的去打工的話,我和堂弟也不一定有所裨益。就堂兄而言,他去了廣州三年都沒回來過,甚至連個問候的電話也從沒有過。我二姨媽問起時,有米叔無比惱火。他說,我當他是死了,就當沒生過這個兒子。
堂兄的口碑相當之壞。其他小伙子回來不時會捎回一些關于他的消息。木匠的侄子說,你哥好吃懶做,每份工作總干得不長。待他掙到一些小錢,他就會把工作辭了,然后把錢花光,再找另一份工。有時更壞,他干脆什么都不干,卻死皮賴臉地到處向熟人借錢過日子。他借的數目也不大,都是幾十來塊,大家也不好意思向他討還。結果惹得大伙見他就像見了鬼一樣。我認為這是一個悖論,毛主席居然生出鬼子來了。
木匠的侄子毫不掩飾他的厭惡:我借了幾次錢之后,當口當面就叫他以后不要來找我了。——他自己不過日子,可人家還得過呀!
但這絲毫不影響堂姐的出師。我父親顯然也沒多大的異議。他只是囑咐道,到外面打工和在家不一樣,你得勤快些,而且要咽得下氣……
父親心情好的時候就向我夸耀他自己。他時常說的是他的眼光很準,從不會看錯人。雖然這個結論無法求證,但關于堂姐那一回,他倒是說對了。不到三個月,她又從廣州跑了回來。她噘著嘴說,那肥豬老板壞得要死,人家做的分毫不差,他卻到處挑毛病找渣,亂扣人家工錢——你說,這誰受得了?
這不過是堂姐的一面之詞。后來我有幸聽到伯母和其他人閑聊時說,哪里像她說的那樣?——怕辛苦!阿來大女告訴我呀,她去到廣州后人生地不熟,大哭了一場。開工兩天,手都磨出血泡來,她嫌苦嫌累又嫌悶,她哪能受得了這個?我早就說了,離家在外,哪能那么自在……結果,你看,熬了幾個月呀?
我看到伯母說得頭頭是道,好像她也曾到過那些地方去謀生過。堂弟把她那句“我早就說了”當作口頭禪,招得伯母一陣嗔怪:這小家伙,就喜歡搗蛋!
讓我與堂弟耿耿于懷的是,堂姐沒有捎回我們寄以厚望的玩具。她幾乎是空手而歸的。伯父甚至說她連車費也掙不到,回來時還向別人借了錢。不過后來伯父又幸災樂禍地說,那也不壞,至少讓她嘗到了滋味。外面的世界哪有那么簡單?嘿嘿……
可憐我和堂弟看著兩手空空的堂姐,相當絕望!
這時我父親又放馬后炮了:你哥你姐都是一路貨色,好吃懶做——最好是啥也不干就有飯開的那種!你瞧呀,大手大腳的,干一行嫌一行。要是沒有伯父領著一份小工資,都不知道日子會怎么過。那個生癌癥的老家伙一直在陰著臉笑,你們不知羞,不知死活。遲早有一天,這家得給你們敗盡,那時你在村里說句話,看看誰還會理你。哼,你們呀,不知死活……
我察覺到這個人稱的變化,不過這關我什么事,居然把我也牽扯進去,好像我也會是這樣一個沒出息的土包子,凈干這些沒出息的事。
母親倒是把話說得明確:你姐確實太懶怠,沒一個山里的姑娘是像她那樣的。和她去田間忙農活,她卻一整天坐在一旁,你喊她,她連屁股也不挪一下。有一次上山砍柴更奇怪,在回來的路上,無故把一擔柴扔下山谷,發起脾氣來:擔,擔,擔……擔你娘去!——看看周圍,有誰是她這性子的?
6
伯父和父母吵的那場架鬧得全村的人都知道。我聞訊趕去看熱鬧時,三爺赤著上身坐在自家的門階上,笑著朝我努努嘴,說,你阿伯又吵了。
不用他神秘兮兮地告訴我。就算是聾子,老遠也可以聽到。
……我都說了,要不在家,老老實實地種田;要不去大墟打工。現在你看成了什么樣子?啊,到小鎮去!當個發廊妹!給人家洗頭!——還和志周這種人搭上了!……哼哼,這下還不掛彩?
不消說,這李有米一定是又把氣遷怒于伯母了。他就是這副德性,呵,我與堂弟可是見識多了。從這個意義上說,伯母比我們見得更多。但那天她倒沒有像往常一樣把它咽下去。她可能是壓抑得太久了,扯開嗓門兒和伯父叫起板。
現在你怪我?這女兒你沒有份兒?是我自己生的?是我讓她去小鎮的?啊?現在你倒來怪我!……伯母一邊嚷一邊把手中的笠帽摔在一旁,估計她是剛去哪里忙回來的。天氣這么熱,難怪她也那么惱火。辛苦回來還得受氣,好沒道理。
這堵得我的李有米一陣語塞。我看見他氣急敗壞的甩著頭發。那可憐巴巴的頭發在風中抖動,很讓人操心。我想不合時宜的提醒他要愛護頭發。要知道,我們那里可沒有霸王洗發水出售,而且霸王于他也不一定管用。
父親提過,二伯這號人就愛把事情搞砸,然后才站出來,充當和事佬。他可不管人家死活,他怕的只是沒人知道他的偉大。像這種人,死光了天下才能太平。
我總是搞不明白,就這么一個小山村,還有什么事是好勾心斗角的。我說這個時父親馬上就駁斥我,說我懂個屁,說我還沒長大。我承認我當時還沒長大,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說我懂個屁就太過分了。我嘟著嘴,不敢茍同父親的斥責。
二伯當時的確就是這樣做的。他說,你們兩個都別吵了,啊,有啥用呢?——現在她成這個樣子,咱們村都蒙羞了,我們不怪你們沒管教好……啊,你們就一人少一句……
二伯說得甕聲甕氣,讓人聽起來相當不舒服。我估計我的李有米比吃了一只死老鼠還難受,不然到最后就不會拿我們小孩子出氣了:出去出去!都滾出去……你這幫小雜種,有啥好看的……
有人說很難想象,像我伯父這樣有文化的人居然罵起臟話來。不過后來大家顯然都忘了。他們在說,看吶,嘿,你阿伯多有福。呵,美好的生活。
關于我們被趕跑的事,堂弟滿腹牢騷。他嘟著嘴說我又礙他,老拿我們開涮。我覺得堂弟非常可笑。從這個覺悟程度上來說,我顯然不只是懂個屁的水平。不過我后來又犯了個大錯,居然向父親追問堂姐的事。結果被他狠狠瞪了一下,說,小毛孩問那么多!從這句話我總結出父親的語病。他總是由正確的前提衍生出不恰當的推論。即便我是小孩子,但如何就把一個問題稱之為多?但后來我干脆啥也不問時,又白挨他的一翻奚落:你不傻吧?不懂也不問?你聽聽看,我怎么做都是錯的。
除了那場架之外,堂姐的事跡得以廣泛傳播,絕對有賴于三爺的大力宣傳。我和他一起去放牛時,他扇動幾下他那兩撇讓人惡心的八字須,時不時朝我噴幾口煙,然后摸著大腿,眨著眼說,你姐恨不得嫁呀。嘿,她想當發廊妹,嘿,壓根就上希望可以亂搞。——可不是,和志周搞上了。志周可壞了,他老爸有錢又怎么樣?他自己都不理這個兒子了。吸毒呀,你看他上次偷偷來找你姐時,多瘦呀——跟猴子沒啥兩樣。那臉啊,都沒血色的,像鬼!
三爺的大腿有個黑色的癤,他一邊說一邊饒有興趣地擠弄。末了,那手伸過來想按住我的頭,以能湊到我耳際說話。我非常厭惡地摔開他的手,他卻滿不在乎,壓低聲邪笑著說:前幾天晚上,有人看到你姐和志周鉆進玉米地里去了,嘿嘿……
我雖然不了解鉆到玉米地又會怎么樣,但從三爺那樣子就知道,這一定是件可恥而又下流的事。我只好移動了一下,來掩飾我的忐忑不安。
7
三年后的秋天,堂兄灰溜溜地回來了。他穿的是一身泛白的牛仔服,腳上穿的是一雙黑色而皺巴巴的皮鞋。手上只有那么一個小便包,估計除了幾件寒酸的衣服之外,也找不到什么好吃的東西來。
讓我吃驚的是他的樣子。可能是我這三年來長高了緣故,我覺得他比以前瘦小得多了。他的臉色是蠟黃的,上面還長滿了雀斑。不過最惹人注意是還是他的頭發。他開始過早地露出禿頭的傾向來了,兩邊的頭發都往額頭梳,更突顯其寸草不生。我堂弟倒是懂得從遺傳學的角度來解釋說,咱有米叔是毛主席,那咱哥也照樣是毛主席。堂弟這句話常常使我肅然起敬,因為他小小年紀就懂得了借代的手法。毛主席成了禿頭的代名詞。
父親倒是這樣說的:才幾歲?看上去比我還老。熬夜嘛,我敢說,一定是熬得太多了。他能有什么正經事兒?哼,瞧他現在咋了,比我還老……
正是由于這個原因,伯父自己打了自己嘴巴,開始為堂兄的婚事操起心來。伯母更緊張,她時常嘮叨道,你不趁早娶個女人回來,以后誰還嫁你?你要是想打光棍,那你就繼續浪蕩下去……
堂兄可不是有耐性的人,給吵煩了就說,行了行了,你還愁我沒老婆?哼,都不知有多少人嚷著要跟我過日子。所謂知子莫若父,有米叔可是看透了堂兄的把戲。他在旁冷笑,呵,你行!——那么多又不見你帶一個回來?凈會吹牛皮……
伯父說得也著實不留情面。不過根據我和堂弟所知,堂兄真的還沒有和誰家女兒鬧過緋聞呢。顯然,他并不是這方面的老手。我父親為此曾傳授他一些要領:對女孩子得主動,要懂得摸透她們的心思。她們推卻的時候不一定就是拒絕,往往嘴上說的與心里想的不一樣,你得察顏觀色嘛。你不要板著臉那么悶嘛,風趣一點,和她們說說笑,嘿,吹牛皮你都會了,還會栽在這個份上?有時候你要多點問候人家,她們是不會覺得煩的,相反,還認為你非常關心她,是吧?
我在旁偷師,覺得父親真是個他媽的情圣。我禁不住暗暗流汗。要是父親再年輕幾歲,我豈不是得打光棍?你知道這么多年了,還偶爾會聽到母親提起某個她稱之為狐貍精的人。父親好心情的時候也會得意地說,要不是那時爺爺逼他那么早結婚,都不知道我將會在哪了。我媽可一點也沒有當他夫人的機會。這時我的母親嗔笑,一把年紀了還不知羞?知你風流了,可怎不見你再多娶兩個回來?那時我倒樂得清閑,不用再一大早起來為你們做飯,大冷天還洗這么一大盆衣服。
后來我無比懷念這個畫面。用剃頭佬阿來的話說,美好的生活。雖然這與他的標準相去甚遠,但我不知為什么老把這詞與這個場景聯系起來。
話又說回來,堂兄對父親的話倒是唯唯諾諾,言聽計從。但問題在于那些話總是從他左耳進去,不到三兩天又從右耳跑出來了。對此父親也相當無奈:人家議論他,他一聲不發,大家以為他記在心了,誰曉得他回過頭還是那德性。哼,我是看透了,爛泥扶不上壁呀。
可是說起別人他又顯得頭頭是道,一點也不像個傻子。伯父同意父親的這一個說法,伯父說,他沒事干,議論起他妹,把自己說得可偉大了。他說他要不是為了這個妹,早在廣州發大財了。嘿嘿,他說自己回來是要管教這個妹。伯父說到這里稍停了一下,然后又突然把頭轉過來,擲地有聲地地說:你并為曉得,他其實是混不下了,不得已跑回來,虧他說得那么好聽。
在小鎮上混了幾年,堂兄的收獲僅僅是認識了一些小混混。他評論志周時說,這家伙哪里是可交的?打架,勒索,賭錢,吸毒,有哪樣他是不干的?至此伯父忍不住譏諷,你也有臉提人家賭錢?——呵,我想李米叔還為墊錢這事耿耿于懷。
堂姐是怎么和志周好的大家并不知道。我私下覺得堂姐并沒有干什么出格的事。不就是和志周一起開著摩托車出去嘛。什么?堂姐在后面還摟著人家的腰?——那也沒什么,堂弟就常常不知死活地摟我,而且還要命地把鼻涕往我衣服上蹭。
她又犯著三爺,三爺卻這樣說:你姐是個賤×!
8
有兩個星期,堂姐沒有去小鎮,伯父也沒有去上課。我無意問了一句伯父,結果伯父像父親一樣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如出一轍的說,小毛孩問那么多!
他與父親說:她脾氣可不小,噘著嘴板著臉,一聲也不發。任你怎樣喚,她也不理你。一整天要不像佛一樣坐在電視旁,一動也不動或者一股勁拼命按遙控;要不就呆在房間里,也不知道她在干啥。要是餓了自己拿起碗筷,只知道把東西往口里塞。哼,她那個樣子呀,那個讓人惱火呀……
不消說,又是個議論堂姐了。我看見父親遞根煙上去,又替伯父點著,然后胸有成竹地說,回到家就不到她作主,我們想怎么治她就怎么治。
我終于明白堂姐原來是給軟禁了。怪不得前幾天被父親載回時,她一臉不爽。堂弟討好地過去喚了聲姐姐,卻碰得一鼻子灰。堂姐發起脾氣來,罵道,姐姐姐,姐你老娘去!她眼睛和鼻子都是紅的,肯定是哭過了。三爺說,給你阿爸給揪回來了。你阿爸可兇著呢,她能不哭?他說這話時堂弟偷偷地往他頭上撒碎草,差點就給三爺抓到。
堂弟的調皮在村里是鼎鼎有名的。人家教孩子時就說,你別和他搭上了!
阿青家的瓦屋頂破了好多洞,九娘的籬笆失火,我家的破窗簾,還有每每摔得稀巴爛的茶具,都是堂弟的杰作。村里孩子們丟失了的玩具,大都可以在他那里找得到,包括彈弓,魚鉤,刀片,木塊,甚至還有女孩子的發夾。有一次我去參觀他的戰利品時,赫然發現自己失蹤多年的玉石鏈墜也在其中。他卻毫不慌張,還大言不慚的說,是你的嗎?……那就給你咯……
一次他神秘兮兮地拉著我到擱閑的豬圈,扒開混亂的稻草,從里面挖出一輛我們夢寐以求的紅色分節火車來。我雙眼頓時發亮,驚訝地問他是怎么弄到的。他完全沒必要地湊到我耳旁說,狗子的孫子玩著玩著就忘了拿回去。然后又唱起歌謠來:撿到不為賊,千人贖不了。
不過在關鍵時刻,堂弟這種德性也會大有用場。伯父和父親授權給堂弟,要他隨時偵察堂姐的動靜,
去,你去瞧瞧,看看她在干些什么。伯父揮揮手示意堂弟執行任務。我著急地問我可以干什么,結果得到的是父親兇巴巴的回答:你干什么?——你去放牛!還不去?晚了三爺可不等你。
我再一次覺得委屈。像堂弟那樣躲在門后偷看,誰不會呢?可為何偏偏得我去放牛?
由此你也不難想像我堂姐的情況是多么嚴重。為了把電話鎖起來,伯父特意叫木匠做了一個裝電話的木盒子。要是沒有鑰匙的話,你只能接聽而無法打出去。可是木匠的技術明顯不過關。沒多久,堂弟就打報告說堂姐在打電話。她用一根筷子插進去,輕而易舉地撥通了電話。伯父馬上趕回去試了一次之后,決定因噎廢食,把電話足足停了兩個月。
但堂姐無時不在打主意。就在第三個星期,即伯父不得不又回學校上課那一周,堂弟老遠就喊:不好啦,不好啦!姐跑了,她往山的那邊跑了……
父親扔下手中的活兒,二話沒說就沖了出去。叔父則馬上打電話給伯父,告訴他事態的發展,并讓他表態一下如何處置。不過父親才沒空理這套。
我和堂弟跟著父親追出門口,看見堂姐已經跑到了山口了。堂弟說,她借故說到狗子的雜貨鋪買東西,結果就那么一會就不見了。父親沒閑暇聽堂弟在那里解釋,他像獵人一樣,身手敏捷地從稻田穿過去,嘴里還咬牙切齒地說,想去小鎮?門都沒有!賤貨,看我追上不揍死你……
叔父又想到了我的堂兄。堂弟簡潔地說:賭錢了。
伯母尖著聲哭叫:我作了什么孽呀,凈生你們這種壞東西?我到底作了什么孽呀……爛貨,爛貨,有誰像你們這們不要臉的?……
9
父親沒有食言,那一次堂姐確實被揍得相當慘。她出門時穿的是拖鞋,所以跑得不快,而且還因此絆了很多跤,父親很快就追上了。
父親說,堂姐把拖鞋向他扔來,罵道,關你什么事,又不是你生的,要是多管閑事?可是父親并不吃這一套,他機靈地躲過了飛來的拖鞋,一把跳過去揪住她的頭發,伸手給她就是一個響亮的耳光,末了又問:是不是真不關我事?你這賤種,辱沒了咱家門楣,還說不關我事。說完又賞了她一掌。堂姐慘叫一聲,臉上又多了五個鮮紅的指印,被父親拖回來時我看得夠清楚了。
當時她頭發蓬亂,滿嘴是血,衣服破得不成樣子。尤其是那兩條無法辨認的褲腿,讓我想起鄰村祠堂吃泥巴的瘋子,他穿的就是這樣的褲子。
按父親的說法,她的拖鞋是扔掉的。不過回來時她確實是赤著腳的,而且顯然也給山上的石頭或是荊棘的什么刮傷了,走起路來還一拐一拐的。她邊哭邊罵父親,父親則以藤條作回應。伯母尖聲叫道,你打死她呀!干脆就打死她!
我無法確定伯母是怨恨把她女兒折磨成這樣子,還是真的要求父親好好去教訓她。我想父親的話很對,女人往往口是心非,自己要摸透她們的心思才行。
堂姐好幾次想轉過身來把父親撞翻,以奪路而逃。不過都沒成功。父親說他像抓小雞一樣輕而易舉,揪住她的頭發只管往后拽,她除了叫痛之外,一點辦法也沒有。他相當惱火地說,按他年輕時的性子,堂姐多半被揍到半死。這話我倒是一直堅信無比,因為我屁股有過類似的遭遇。所以在堂姐被拖回來里時,堂弟在掩著嘴笑,我卻嚇得哭了。
二伯在旁說,你們家上頭條了,看來。
在陽光下面,我看到二伯那塊又黑又丑的疤,像一灘發霉的狗屎涂到上面一樣。父親本來就氣壞了,二伯說出這樣沒水平的話,是他自己撞到刀口上。父親躥到他跟前,指著他鼻梁破口就罵,我尊稱你為二哥是因為你年紀比我大。但要是你這樣為老不尊,還在此說風涼話的話,我馬上就把你按在這泥地上,你信不信?
二伯嚇得連退兩步,臉色瞬時變了。
父親已經等了很久了,這次終于給他逮著機會了,把這個老家伙痛罵了一頓。這事之后,他見到我父親就得往別處避。要是到某某家串門,碰巧撞到一塊了,他馬上就紅著臉借故離開。
伯父回來時,堂姐已經被關在房子了。看熱鬧的大伙早給遣散了,只有叔母和我母親在廳里安慰著伯母。堂姐在房子里也不知是什么情況,她沒開燈,也沒有聲響。伯父氣急敗壞地嚷,你死了沒有呀?啊?死了沒……給我出來,我今天要治死你!
伯母哭著沖出來:這女不是你生的?——你狠就打死她,往死里打!對,把她打死算了,我看著礙眼,全都打死算了……
父親與叔父把他架住,讓這個火燒心頭的有米叔冷靜下來。大家好不容易才坐了下來,可伯母不住地哭,惹得伯父差點又與她吵嘴。
等氣都消得差不多了,父親開始承認自己下手是有點重,所以后來說要打電話叫醫生過來看一下。因為伯父的電話停了,所以父親讓叔父回家打。伯父賭氣說讓她死,讓她痛,別叫醫生。我從廳門縫看到了有著偉人頭顱的伯父,氣急敗壞地踱著步。我不知道毛主席當年有沒有給日本鬼子氣到嗷嗷直叫。我想到這里不禁吃了一驚:堂姐怎么也變成了鬼子?
醫生來時天已經全黑了,父親把我趕回家。母親后來跟我說這情形時,說堂姐就像鬼一樣坐在黑暗的房子里,頭發披散著,手足則血跡斑斑。連醫生進來時看到一雙發亮的眼睛也嚇了一跳。給她把脈,給她敷藥,她倒是不吭聲,任由擺布。
在把脈時醫生略微皺了一下眉頭。母親向人炫耀說,她當時馬上便知是什么回事了。都說有人看到他們鉆進了玉米地,能有什么好事兒?呵,結果怎么了?…——快當媽媽了……
10
志周,即我的堂姐夫,在堂姐的肚子還不是鼓得很明顯時把她接回去住了。我說接也不一定恰當,因為姐夫是否來到伯父家接我都不敢肯定。沒有任何儀式表明堂姐已經是他的人了,最粗略的婚禮也沒有。甚至在堂姐走后的幾個星期,我才得知這事情。
聘禮是父親出馬敲定的,我一直無法得知具體的數目,但可以肯定的是這筆錢大致都抵在堂兄的婚事上。我的嫂子是姨媽介紹的,她人長不怎么樣,個子與堂兄剛相襯。
姨媽說,她瞧上的是她的勤勞樸素。她說這是為堂兄著想,要不堂兄這懶漢以后準得挨餓。但堂兄并不大滿意,不過當他支支吾吾說攤派時,被我父親瞪了一下就識趣地閉嘴了。父親說,你嫌棄就自己去找,有本事別讓我們操這個心。
之前也有很多人向伯父提過堂兄的八字,看看與別的姑娘是否合得來。堂兄總是隨便掃一眼就開始數落姑娘們的不是。剃頭佬也熱心地提過,未果。他打趣說,想做你的親戚真難。
父親倒是很快學精了。他得出一個結論:民主是害人的。由他這樣挑,那得挑到什么時候?我們還不是你爺爺拿主意的,照樣這樣過日子,嘿嘿。
我覺得這話不一定對,但堂兄成了家之后和他媳婦也沒什么疙瘩。在不到二年的時間里,他們就為伯父生了一個男孩。伯父樂開花了,那些少得可憐的銀發也煥發出少有的光彩。
他的教齡早就夠了。在嫂子懷孕的時候,他開始申請退休。伯母笑他說,恨抱孫恨狂了。伯父也不理,他只是通過各種關系,日夜為退休一事奮斗。他對教育局有諸多不滿,不過最后一次還是讓他如愿以償了。在嫂子產前,他終于獲得了像二伯一樣的權利,從講壇上退了下來。
我估計,孩子生下來之后的日子是有米叔最快活的時光。在孩子只是兩三個月的時候,他幾乎天天抱著他挨家挨戶地串門,就怕人不曉得他有一個肥胖的小孫子。他和堂弟想碰一下也不行。不過他顯然不太善于帶小孩子,因為他一拉屎或者拉尿,就把他弄得手忙腳亂。這時他通常以一個老年人不可能達到的速度,飛奔回到家里把孫子扔給伯母。伯母有時實在忙到騰不出手來,就惱火地責怪,你給他換就行了,干嘛一定得扔給我?你沒看見人家正忙著?伯父呵呵一笑,只管把孫子往她手上推。
讓二伯恨得牙癢癢的是我堂姐生的也是男孩子。二伯的兒媳可不夠爭氣,給他下了一個女兒,而且長得還有點丑樣,這導致二伯常常和他的兒媳平白無故地吵了起來。從這個意義上說,他肯定是在忌妒伯父晚年的命好。
堂姐后來也常回來,而且通常帶著她的兒子。伯父的態度也慢慢地好起來了。聽說姐夫的父親已經病死了,酒樓也很快就垮掉了。不過他總算是把毒戒了,先前的毒也不見在他兒子身上有什么壞作用。現在兩夫婦在小鎮開了個大排檔,我父親打趣說堂姐也算是個老板娘了,命比誰都好。不過姐夫此后一直不肯來作客。
后來阿來就這樣羨慕地說,美好的生活。不過,他很快就死掉了,可能是和我說了這句話的三個月后。村里的人還不太相信呢。人們問起阿來怎么兩個月都沒來咱們村剃頭,難道發財了?另一個知情人的說,呵,早下黃土了,你還不知道?
阿來的死讓我著實高興了一陣。我終于有一個正當的理由,要求父親掏錢讓我到小鎮的發廊去剪頭發。不過后來沒人再在我面前提起那個詞兒,在后來的后來,我幾乎要把它忘了。
很多年以后,我從遠方回來。堂弟帶我到我們曾經的院子,挖起了一個快朽壞了的木箱子。我看見了曾經我們夢寐以求的紅色分節火車。我不由得笑了,哦,那些生活,暴露無遺。
征文:大學(專)組
【編輯按】
紀實的風格其實對語言的要求更加嚴格。像作者說的,這樣的文字,將文學功底暴露無遺。有些阿來的味道。
編輯——呼呼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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