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紅彤彤的夕陽徐徐西去,是五月的每個黃昏,這座城雀躍的時刻,仿佛余暉不曾有過什么遲暮的哀傷,牽動的目光一如細水長流。父親在世的時候,他喜歡拉著我的手去卓爾雍湖畔乘涼,自小我對看日落毫無激情可言,而他總能在沒有風花雪月的晚景上久久沉迷,有時候好奇地問他究竟有什么吸引的東西,他卻說只有身處其中方會明白——確實很不懂的。而我的姨娘也學了我父親那一套,常常吃完晚飯后一個人賞日去了,我曾在父親過世后的兩年里,注意過她的目光如落霞滿地般老態龍鐘,似乎是對往昔的苦苦執著而日積月累成這樣子。我曾用當年詢問父親的口吻試探她——而她也以幽約地語調道出了那句話——一模一樣的。
這是一座炎熱與寒冷交替上場起舞的城市。冬天的時候,我能令自己溫暖地過冬,而夏天卻只能郁熱沉悶地度日。我不喜歡這座處于干旱與半干旱地帶交錯的城市,它的地理要素很繁冗,而城的歷史短暫得像櫻桃的花瓣,一數就一清二楚。父親告訴過我他是第一批到這里定居的拓荒者。
1989年,我19歲,沒考上大學,也沒有過多的淚水,因為淚腺體諒了我的焦灼,它不想我一輩子眼瞳汪汪地過日子。那一年,仍然跟姨娘住在一起,她不放心我一個人在外面住,因而拒絕了我獨自找工作的請求,她說愿意養我一輩子。
第二年三月的到來,才改變了我六年來一成不變的生方式,她突然在春風微蕩的夜晚推開了房門,坐在床沿,凝視著我日漸消瘦的身影。我坐在著梳妝鏡前吹頭發。在滿房子的嘈雜聲里,她告訴我下個星期就要去見工啦。只是那聲音太細小,無法穿越擾人的嘈雜聲,如同她關愛我的方式無法逾越鋼軌的兩端——距離短卻永不交接。她異常平靜地把話重新說了一遍,她看見我將電風吹輕輕放在臺面,日光燈的白熾照得我很模糊,她憂心忡忡是怕我離開她左右。有時候我們真的很像很像雙依為命的母女。像以往一樣,她把話說完就開始離開,但今晚她卻意外聽見我嬌柔地叫了聲姨娘——那一聲姨娘里有太多地溫暖。她努力裝出一副淡如止水的樣子而又驚訝地問我:“魯怡,還有什么事嗎?”我毫無掩飾地指著床鋪道“今晚我們睡這吧!”她一笑而過了,她開始嗔怪我胡鬧。直到四天后的面試,她才綻放一絲微笑,她執意要陪我去,我為她撐傘一同步行到悅讀書店,我看見姨娘同一個癯瘦的老漢搭訕幾句后,他走過來拍了拍我的左肩,笑臉盈盈地說:“魯峪的女兒都長這么大了!”這句話讓我喜出望外,居然還有人記得魯峪就是我父親。我又隱約聽見他嘟嚕了好長一些話,不外乎是些拉拉家常和什么時候上班之類的話,可是我一句也沒聽進去。我只能用莫明其妙來形容自己怎樣得到第一份工作。這竟然與我父親有關。
23號是我工作的第五天,也是我離開姨娘獨處一室的紀念日。她贊成我搬到城西的弄堂里住是因為如此一來每天早上就不必急忙忙趕著去上班。而我竟不知所措。倏然害怕此刻的日落,沒有秋日的米蘭色。
現在是
從書店側門出來后便獨自回家,紀有棠外出辦差了。
她們在早上就相約好傍晚去體育中心的泳池消暑,而我婉拒了。我懼怕一池池的水,從1984年的春天開始。
我一直撐著傘穿過幾條街道,過了橋,就一路往閣樓而去,附近平淡無奇的建筑裸露在夕照咄咄逼人的氣勢之下,與橫穿城中心的漠煙河一樣死氣沉沉。它們的無精打采渲染了周圍十幾米:因為強光的緣故,我不敢抬頭過遠地注視遠方。過去我曾留戀在這條道路上一瞥遠方的動作——眺望城郊裊裊而起的炊煙,如若渺茫與現實的交壤,可是現在卻無能為力。淹沒于陽光的視線被灼傷的滋味并不好受,我害怕強光穿透眼瞳帶來眼淚。一刻鐘以后,我已然在家,剛從菜市場買回來的食物安然放在櫥柜旁,本想做好晚飯再去洗澡,無奈渾身難受,一天累積下來的污垢叫人難以忍受,便拿上睡衣徑直往浴室跑去。從花灑細流出來的自來水油然沸騰一般,是灼傷了的眼海流溢五月的漫長。水液緩緩從發尖淌下、從額頭滑至鼻梁再涌至腳趾,炎熱無比,肌膚泛著一小處一小處因燙傷而浮現的透紅,一摸額頭,燙手。從浴室出來便上床睡覺,頭發也顧不上擦干,連拉開窗簾的力氣也使不出,心想睡一宿便無大礙,不然明天姨娘來看見我這個樣子準會心疼死的。
這一夜睡得異常昏沉,仲夏的躁動、城市的嘈雜,在不見冷月的夜空下,一塊與風四處吹散,讓人一覺到天明,猶如死去活來。
在第二天的下午,我才迷迷糊糊地從夢魘中醒來,刺眼的陽光直射入惺忪的眼,即便拉上窗簾也不奏效。我再一次意識到這窗簾布無論如何得盡快換了,不然整個夏天一醒來就要面對灼痛。于是漫無目的地在家里唯一的樟木衣櫥里翻找合適的布料,結果在四點即將過去的時候,找著了一段黑幔,這是我在三月中旬拿到裁縫店給紀有棠做一件長褲用剩的,所幸當時沒有丟棄而是放在柜底收好。
磨磨蹭蹭了好長一會,總算把窗幔給換了,房間在拉上窗簾的那刻黑茫茫一片,陰森森的。
可是,室溫依然高居不下。
整個臥室本來就不寬敞,明明空間有限,身處其中卻感覺伸出的手很遙遠,大概是視覺洧惑吧。
我張開四肢倒臥在床上。人一旦乏力,見到床之類的可供酣睡的物體,自然慣性的像我這樣。而我的潛意識里只感覺到累和肚子餓,黑眼珠滯留迷糊的倦意。
第二次醒來后便發現自己在打點滴,四周是病床以及零散的人影。
姨娘在床邊看護著。她發現我醒過來后喃喃了幾句,她說我高燒不退已經昏睡一個晝夜了。
紀有棠不久后從外面買回熟食,他們目不轉睛看著我一小勺一小勺地把稀粥喝完,他說我昨天比這粥更燙手。我不知道他是否想告訴我現在頭發蓬松的樣子嚇壞她了,還是因為別的,而后來紀有棠跟我說我昏迷的時候卷縮得像只沒了媽的小鹿在守望雪野的一方,在企盼什么似的。
當我追問他為什么不是沒了爸的小鹿時,他微笑著搖頭。
其實記憶并不眷戀那些刻意追求夢境之人,我也用這種理由欺瞞自己。
我已不止百次千次地回憶父親帶我回到芳草萋萋的魯村尋找雨的界線,可是再如何思憶也好,夢醒了會很心傷。
上午我就退燒了,他們來接我出院,在辦理手續時,我趁姨娘不在意,用左胳肘輕輕碰了幾下紀有棠,他蠻識相地把頭靠過來,似乎知道我要說什么。
我問他我怎么來到這里的。
他一副正經的模樣:
“除了姨娘還會有誰呀,大前天我接到廠里電話才急忙忙趕回來,一到醫院,就看見姨娘神色慌張地守護在你左右。”
他接著又給我講述姨娘這些天來如何悉心照料我的情景。聽了這些我的心不酸才怪。
他察覺我偷偷側望她的背影時的眼神飄忽不定,便順手摟住我,嗅著我的發香小聲喁喁了些話,只是我一句也沒聽進去,我在想,短短的一瞬能做些什么呢?
一瞬可以回顧一個人的一生,我回想起許多個關于她的日子。
她像一塊鈷玻璃,穿透她的目光才知道外表的淡漠多么孤寂。
盡管當時我感覺到眼角噙著晶瑩剔透的淚光在一閃一爍,我沒當面流露出來,很多時候大家彼此為對方沉默并非一種傷害。
生病的三天時間里,頭昏腦脹全身乏力,睡醒后精神異常恍惚,仿佛合上眼,一切都變得虛無。之前只會一味抱怨工作的乏味,以為除此外什么都妙不可言,自經歷這種日子外的生活后,才發覺當初的可笑。不管如何設法逃避,哀愁的身影總是長長的鋪滿一地,在水畔在林間在大鐘的頂端,很美又很傻,找不到盡頭。連最好的畫師也未必能栩栩如生的臨摹,氣息總是難以捕捉。
月末的一天,從城郊回來,太陽不算太毒,頭頂上竟有幾群零落的浮云,像放牧人手握悠揚的竹笛在戲逐年少的夢境。我聽到莊稼哀號遍野。
已然龜裂的土地如同巖塊一樣堅硬,一滴露珠直線下落便頃刻灰飛煙滅。這種狀況在下了幾場驟雨后有所舒緩。可是旱情依舊。
倏然記憶起卓爾雍湖的波光粼粼,它在春日的余暉里,極像嫵媚的女子。每年的這個時候,風溫柔吹落如同湛藍的稚笑,三四個少年的生命在她嬌澀的懷抱掙扎幾下后看不到夏天的到來,而祭拜亡靈的紙錢香火遍散兩岸,生命已然不再。
現在的卓爾雍湖幾盡干涸,河道越來越狹小。我手之舞之蹈之歡之呼之之余,陡然惦記起殘存在湖中的生命,如果他們幸存,我揣測他們仍久會悠然保持著過去的習性。沒有過多的憂慮,找塊林蔭遙望藍空,未曾不是堅忍的表現。
從湖畔路過,偶然看見幾群小鳥逾越自己的視野,想必是從身后的梭梭林叢里飛竄出來的吧,它們逃亡的背影不可隱晦地流露出許多慍色,是對梭梭林這種永遠只會固守一方的植物產生抱怨。想象它們漸漸遠去,沒來由地哂笑幾下,正如人們淡忘了第一批拓荒這個城市的英雄。
陽光依舊明媚,起伏的柏油馬路四處洋溢陣陣熱浪,是焦慮的呼喊也是枯燥的頹靡。
在呼喊與頹靡繼續的時候,剛才的鳥群狼狽地往回飛,它們逃亡的驚慌暗示遠方的天際陡然阻隔了它們,如同淅淅瀝瀝的雨在前方歡歌漫舞。
我聽到雨聲,飄來的,像風那么大,一片片亂七八糟的唰唰聲,如同梭梭林腳下流動的沙丘作響。
身上的衣服沒有被打濕,柏油馬路的地面找不到雨的痕跡。
倏然,有種莫名的興奮引領我踩著車飛快地朝太陽回家的那個方向飛去。我知道西邊的天空下著雨,非一般地,它們此刻正絲毫無掩飾的飄揚在那邊陽光明媚的大地上,它遺忘了這座傷痕累累的城市。
此刻,蒸騰的熱氣一瀉千里,清風習習,空氣彌漫糜爛的氣息,仿佛那么多個夏日是一現的曇花,而現在輕飏的血液奔流到海。我的身體急劇升溫,體內的激動無法用言語名狀,我深信堅持向前,一定找到現實與企望交接的那段弧線……
父親又回到了我的左右。
驟雨幾乎是在無息的狀況下消退,我趕到了那里,與幾個淋了雨而自認晦氣的行人擦肩而過,內心油然而生失落。
“喂,這雨大么?”我問剛才那個彪形大漢。
“喂,風不大吧?”我再問他。
他就這樣不理不睬地扛著東西繼續趕路。走了。一路過去的地面干巴巴的。
面對此景,似乎只能用無緣來開脫自己,明明奇異的雨界線近在咫尺,卻無法站在雨的弧線上伸出左右手,感受現實與企望,而最終以一種陌生的印象叮嚀自己——得不到始終最美。
當我再次顧盼的時候,柏油馬路熱浪四溢。
梭梭林以守護者的姿態閃爍著串串雨珠,沉浸在無邊無際的寧靜之中,渾濁的氣息已然從眼前繚繞開來,一個傷心的少婦沮喪地推著車一步步遠去,緩緩地,她長長的背影極像風雨飄搖的孤島。
第二章
寧莊是南方丘陵地區一座古色濃郁的小鎮。鎮上遍布清朝后期遺留下來的古屋,在春季的陰雨綿綿里,常與空蒙的雨飄然對視,蒼老的體態不可逃避地趨之毀滅,但是很少有人惦記起這也是一筆價值不菲的財物!
春末的寧莊陰雨綿綿,從窗戶探出的手幾乎感覺不到風雨飄搖。天空陰霾,冗長得像瓦藍的夏日般郁悶。魯村就是這樣子橫躺在山前,靜默了一個多世紀。
這一年的最后一場春雨在一列火車悠長的行駛中黯然結束。那個絲毫沒有華麗篇章的日子,月臺上的人群投出憂傷的目光,他們使用各種各樣的語句來叮嚀即將遠行的親人,宛若遙遙無期,直到火車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被草青色淹沒的軌道之上,那些呼喚親人名字的各種各樣的聲音飄蕩滿空。可是它終將充耳不聞,它終將在長鳴后呼呼遠去,分百次千次地嘆息。只是不知來年的最后一場春雨,惦記住這些遠行的拓荒者么?這是一趟開往大西北的列車。
他坐在硬座上,雙目緊閉,顯得筋疲力盡,車身仍在顫抖不已。嚴重超載的火車已經艱難地行駛了兩個晝夜。自出發以來就未曾止息過的喧嘩,此時此刻也鴉鵲無聲了,倦容是他們最維妙的刻畫。車廂里轉瞬即逝的仍舊是幾盡枯敗的樹影,污跡斑斑的車窗仍舊精沛地響個不停,這一切令他惶恐不安。
回想母親得知他決意前往大西北的一幕,他矛盾重重。他聽見堅忍的她號啕的哭聲,連續幾個晝夜幾乎沒有止息過,后來竟嗚嗚咽咽。
這些如同陰霾的哭泣令他如坐針氈,當初以為母親哭過了就萬事好商量的念頭,在她面前無計可施。看著她日漸消瘦,而后來竟臥在病榻上,他時至十年后仍然深感愧疚。母親因這場病,常年氣喘。但他決意如此,以致在那個陰雨綿綿的早上,他試圖心平氣和地向母親說清楚事情原委,以求得到她的諒解與支持,那么此旅總算無憾。
他特意把煎好的藥小心翼翼端到她面前,她發現他的前臂殘留點點污跡,是被逸出來的薪火熏黑的。
“媽,用藥了。”
而傷心欲絕的母親將碗推倒在地,掉落了一顆悔疚之心,漬在蔓延的苦藥之中。冷若冰霜的她警告他一去就不要回來。
他無言以對,他明白最后的希望化為泡影了,他除了無奈仍然是無奈。潮濕的房間頃刻彌漫了混合著泥土的藥味,夾七雜八,吸進的氣幾盡窒息。
而在此后兩個小時里,他細心地將老屋修葺了一番,某些地方因年久失修而常年空洞,他便找來木塊將其堵塞,他還拜托鄰里照看他的母親。諸如此類的一些瑣屑,他盡量安排好。
中午慢慢臨近,和暖的陽光鋪開了召喚的旗幟,招展而又心酸。他本想不辭而別,但終將還是向她做了最后的辭別,他誠惶誠恐來到她面前,平緩說道:
“我會常寫信回家報平安的,你好好保重。”
然后他瞞著她偷偷背上行囊,徒步到城里唯一的火車站,與墾荒的隊伍集合。
母親是聽到他錘木的鈍響斷定他心意已決,所以在他艱難說出那句話后,她的情緒波幅不大,她也已經斷定這兩天將是母子離別的日子,但沒料到,他走得如此倉促,連一句叮嚀的話語也顧不上說。
而在此后幾年,他每每回憶此事,都會黯然傷神,他永遠銘記離開故鄉的那天,暮色來得很晚,伸頭出窗外,狂風吹亂了頭發,眼眸藏在青春繁盛的幾絲凌亂的青發里。凝望著自己熟悉的城市,倏然感到陌生。
1965年的初夏,拓荒的英雄們踏上了榆城的土地。他們一行是下了火車后由榆城來的一名干部帶路才來到此的。步行半日的焦渴是路途的遙遠,衣衫被汗水浸透,大伙腹誹不已。只是每個人努力裝出一副淡然的神態,因為他們相信支援大西北的信念在蒼松之間綿亙百里。
行走在魯峪身旁的一個小伙子,瞥見榆城的荒涼后嘟噥不已,怕是擔心沒命活著回去。
“組長,我們呆在這要多久?”
“一年半載吧。”
“一年半載總比十年八年要強,你說是不是,組長。”
“說不準一輩子。”魯峪長嗟了一聲。
隊伍從城郊緩緩走來,并不像想象中那般逶迤,他們總共才有一百來人,隊形懶散得不像樣。
踏上這片沙漠上少有的幾個綠洲后不久,突如其來的歡呼如同排山倒海的巨浪驚悚了他們。這可是榆城歷史上第一批拓荒人數最多的隊伍。
他們都看見那個瘦削的干部把隊長顏和介紹給了一個五十出頭的大漢,之后他們熱烈握手,再之后就是熱情擁抱。他們三個人邊走邊唾沫四濺,喋喋不休形同闊別的故友。
那些恣意的笑談聲加速了隊伍的竊竊私語,種種揣測在紛紛醞釀,而事實上他們素未謀面。過了不久,卓爾雍湖躍然于眼簾,他們大聲歡呼,大伙都想沖過去暢游一番,可走近一看,不禁大失所望:
湖水并非海天一色,焦黃得令人生畏,偌大的湖,涉足水中央也淹不過膝蓋。略微正視烈日,正徐徐西落。
浩蕩的隊伍在廣場前停止了前進,顏和隊長示意大家原地坐下,而他則與八名干部在前排站著。
那個五十出頭的硬漢堅持要顏和發言幾句動員一下士氣,但他推來推去不肯登臺,他說幾千只眼睛盯著他比他媽的夜行軍還辛苦。他一一點著自己所知道的名字,結果無人愿意上去說幾句,也無人自告奮勇。當他點到魯峪的名字時,魯峪說叫紀北林上去準行,他斯文有理是大伙眾所周知的。此話一出,大伙一起吆喝著紀北林的名字,聲音一波大過一波。結果紀北林被大伙推推揉揉走上了主席臺,與那位步態從容的硬漢一起坐在中間。
他激動地道:
“我董某人也是帶過兵的人,知道行軍的辛苦疲憊,所以早已安排食宿,為我們這些遠道而來的同志接風洗塵了!”
他的話是如此短促,來自南方的拓荒者們個個目瞪口呆,因為他們早已習慣了開長篇大論的會議啦!
三天后,魯峪與紀北林在叢簇的梭梭林里轉悠時回憶起此事,他說紀北林你心中有太多的傷心往事。
他們親眼看見紀北林是耷拉著腦袋步履遲疑走上主席臺發言的,在眾人目光中央,他坐立不安,像剛懂世事的幼童呼喚著別人的援助。魯峪當時后悔自己的輕率令紀北林陷入困窘。
他在董小川發完言后的幾十秒內攥緊拳頭,連站起來時雙腿也變得僵硬。在一旁的董小川于心不忍,于是柔和地叫了聲同志。紀北林似乎沒聽到而毫無反應,他只感到面前的人山人海消失在自己的視域里,兩耳只剩下心顫之聲。正當董小川欲風趣地幫他解圍時,只見紀北林在幼時一片膽小如鼠的斥責聲中猛然回到現實,他鼓足勇氣,努了努嘴,擠出了幾個字:
“來榆城,我們幸福!”
臺下鴉鵲無聲。只有掠過卓爾雍湖的晚風在颼颼扣響。
紀北林又想起1954年的夏天,一個風卷殘云的午后,他與從小玩到大的張顏結伴去攀爬城郊的郁南山。五個看似無憂的少年穿梭在枯葉滿地的竹林里,他們奔跑的時候,枯敗的聲響響徹云際。在他們呼啦啦的吶喊之時,林中的鳥雀在四處逃散。
張顏突然靜止在竹樹環合的空地上,尾隨的四個少年看見他得意洋洋的從褲兜里緩緩取出一把年久的彈弓,這曾經是這一帶的小孩們渴望擁有的,但時過境遷啦。張顏右手迅速從地面抄起一顆石子,努力裝出自己是神槍手的樣子,在環視四周之后,突然靜止在一個方向,迅猛架好發射的姿勢,在幾只云雀從眼前消失后,他攻其不備地颼一聲把子彈射了出去。
紀北林從一群驚弓之鳥中發現了一只受傷的黃鶯,他立刻向張顏呼喊:
“張顏,去追,我們把它烤了。”
他們并沒有紀北林形象中那樣浩蕩地朝著北邊而去,他感到他們看了看張顏后瞟了自己一眼,以嘲笑的目光排斥自己。
張顏的捧腹大笑引發了這個午后竹林中最大規模的笑聲,他意猶未盡地搭著紀北林的肩:
“你去追呀,要是紀北林能追到,我認你當老大。”
他斂起了稚笑,臉上刻畫著無地自容的窘態。
日暮漸漸來臨,四個與紀北林格格不入的少年撇下他結伴下山去了,空留他在林中抽噎。他蹲在樹下,感受夕照穿透重重疊疊的枝葉灑落在地面的傷痕。
他倏然聽到臺下一處掌聲在歡呼,就在自己不遠的前方,烏黑的頭發在發亮,孩子般無邪的笑靨吸引了他,也注定了紀北林對他一生的牽掛,宛如冗長地目光錯綜成煩擾的同心結,唯有難以言喻的相視、唯有風雨同舟的處身設地為對方,才會注定在一條直線上迎面聚首。紀北林與魯峪的友誼在十九年后陰陽相隔,那個春天的一切只能用突如其來去形容。噩耗幾乎令哽咽的紀北林隨魯峪而去。
魯峪的掌聲引起了一浪浪巨響。
顏和隊長對著大伙說道:“紀北林在咬文嚼字呀,真他媽的不愧是知青呀。”
紀北林面對著人情洶涌的情景豁然心滿意足,這種失落升格到快慰的過程,重又使他回顧那個樹影斑駁的黃昏。
他獨自走出竹林的途中,發現了張顏在東張西望,一副驚慌的模樣。他喜顏逐開,奔跑上去摟住曾經處處令自己難堪的張顏。他心存感激是因為他惦記自己獨處林中的安危。張顏看到他抱緊自己時,微微感覺到雙方的距離陡然降到零,仿佛舉手間就能觸摸到紀北林所有的世界,于是他放棄了找回彈弓的念頭,與紀北林一起搭著肩歡笑著下山。
榆城的居民隔三叉五地參加形形色色的匯報大會,熱情衰減的程度從解放之初的水泄不通到一年前的寥寥無幾,人們厭煩了一開就是幾個小時的群眾大會,乏味又不切實際。可是現在卻人山人海。這種狀況的改變是董小川當選縣長后開始的,大凡他主持的會議,像他的作風一樣簡短扼要。此次榆城修建水庫的最終定案也是他大力倡導的碩果。所以榆城的居民歡天喜地迎接這批拓荒英雄的到來,并非事出偶然,他們在這片備受干旱威脅的綠洲上,太渴望擁有一座水利工程了。然而三年后的大動蕩里,董小川被一群戴紅袖章的少年折磨的死去活來,每天參加這個那個批斗大會,有時一站就是大半天,形容枯槁,卻無人敢站出來為這位愛民如子的昔日好縣長說一句公道話,人們目睹他被拳打腳踢的慘狀而默默不語,猶如弱不禁風的孤島在風雨中飄搖。
一切都安頓下來了。
身處榆城的第十二個白晝,拒絕住進招待所的顏和與他所有的戰友們開始在施工地搭建臨時大棚。他說:“我們吃同一鍋飯睡同一張床。”
十二天的插戶生活沒有辛楚、陌生與委屈,熱情質樸的居民友善地接待他們。魯峪每次見到榆城人的憨笑,就莫明其妙想起那一排排白楊,在逆境痛苦艱難的威脅下,以笑的方式活著。當十二個夜幕如期而去,魯紀二人如同兩小無猜的稚童,他們相互包容、無隔閡的促膝長談,他們的過去為彼此所感知,即便當初互不知道對方的存在。以海闊天空的憧憬,串聯十二個夜幕的溫暖。
一切塵埃落定。
1966年的仲夏,魯峪沒有寄出第六封家書,他把寫好的信箋撕碎后埋在樹下,母親沒有來過只言片語。他想她的眼睛衰老了,信上的字跡對她而言很模糊。事實上,他的母親未有五十歲,他辭別她的那個陰雨綿綿的早上,倏然從她的一片怒斥聲中微微察覺衰老正一步步眷戀她的纖細長辮。
他在六月的第三個禮拜發了封電報,異常簡短。此后,他發現這是目前與她聯絡最快捷的方式,幾個字就報了平安。
11月那天,米蘭的秋,瑟瑟的風,從魯峪藏青的棉襖穿過,又穿回來。凜冽在蔓延。他站在那棟二層樓的門前打算離開時,一個女子吸引了他的目光。那僅僅是心顫而已。魯峪此刻感到自己喜歡上了她。萍水相逢。
次年六月,夏在糜爛,羅曼蒂克的氣息第二次在他心扉盛開,那個高高在上的太陽依舊。行走在烈日下,整個人會熔掉。偶爾有一兩個傍晚熱得并不那么出奇,卻出奇聽見幾聲秦腔,厚鈍略帶嘶啞。細心聽之,料想是納涼的老人興致突來而哼唱幾句罷了,但這種聲音格外清響,竟能有幾絲涼意。
魯峪拿著新近寫的一首詩給紀北林看,他深知這些詩不能暴露于陽光之下,所以在這個月光溶溶的仲夏之夜,他與紀北林在路邊的微光下,相互站著,沉默良久。很多時候,他們無言以對。紀北林是惟一能夠讀懂那些詩中意象蘊含著什么的人,只是他很難觸撫到一些隱晦的情景,比如現在,他窺到愛情蠢動的跡象:
仰望
因不期而遇
因抬起了眸
即便此刻已寂靜
依然從記憶晦暗
憧憬,如若陌路?
注定聚首
注定音啞
那輪廓
一如在水一方
一如走向風?
桔黃燈暈里閃閃爍爍
像碎了的這斑白的樂章
如是悄悄與未幾
和著凄婉與闌珊
弦斷,何處幽?
月朦朧,月沉寂。他們躺在樹下,看稀疏的星。星的影閃爍不已。
魯峪在今夜數次提及那一面之緣的女子,他反復向紀北林傾訴她雍容的氣息飄揚在暮春的卓爾雍湖,如海,如絲。他說他默默愛上了她。
紀北林對此段一廂情愿的愛情沉默不語了幾天,他狐疑地問:
“峪,她知道你么?”
魯峪微笑著搖首,輕輕地,沒有過多的話語,因為事實如此。魯峪的隱晦如同他詩中的象征一樣苦澀。他說躍動的情愫是沒有張力的結局,明晃晃地炫人。
“她早晚知道有我,你信嗎,北林。”
八個月前的一個黃昏,紀北林與魯峪一同離開食堂,斯時秋蟲啾鳴。紀北林執意想一個人去卓爾雍湖靜靜地散步,便與他在路口分道而去。魯峪走了一段路后猛然回首,他看到紀北林模糊的背影消失在余暉里,他想起了自己多個月來彼此沒有長談過啦。
魯峪有意識的來到城南一棟剛粉刷不久的房子,石灰的余味尚在空氣里流溢,潔白的顏色高懸著安謐,撫慰整個夏天的躁動。他此刻在思索電報的內容。
他想起了第一封給母親的電報,簡短得令人心寒——兒無恙母保重。這一次他想把身邊所有發生的事告訴她,因為他知道作為一位母親是多么期望兒子過得好好的。
他漫無目的在附近轉悠。余暉里裝有滿滿的幸福。
他款款向前,一株不為他所知的花兒與他擦肩而過——五彩的顏色開始了斑斕,與此同時——左側擦身而過一位女子。他抬起了眸,不期而遇了,他久久期望。
當位置微妙的錯位,記憶殘留依稀的夢季,愛情、絕望和彷徨盈滿海一樣深的無奈。
他深呼吸她掠過的氣息,一種不勝冷風嬌澀的氣息,如梅花的逸香,淡淡而雍容。
1967年的夏末,顏和讓人把魯峪叫到縣政府后院的住處。
“有事嗎,隊長?”
顏和夾著卷煙,見到魯峪憨實的樣子,不禁哈笑了一會,魯峪也沒來由的跟著傻笑了幾下。
“魯峪呀,老實交待你有對象沒有?”
“不瞞隊長,我都27的人啦,光棍一個。”
顏和又沒來由笑了,他的笑聲樂不可支,而他無論如何是不會知道此刻魯峪心里思念的那人。
“組織上決定給你介紹對象呀。”
他“啊”了很長一聲:“隊長又他媽的開我玩笑了。”
“你他媽的,我說是就是,我蒙你有好處嗎!”
在此后不久,魯峪知道組織上給他介紹的是縣長之女董瑜湘。
兩個月后的那個密林幽深的仲夏之夜,魯紀二人談起此事,他對紀北林說自己思念的仍然是那位隱晦的姑娘。此前,董瑜湘與他還沒有正式見過面。
顏和隊長終于帶著魯峪去拜訪董小川了。
他們再次偶遇了。那時,董瑜湘在院子里與幾個姑娘一起排練國慶演出的舞蹈。她們手中兩條紅綾左飄右舞,像拓展的萋草在搖曳。
顏和指著她們的身影說:“那就是了。”
魯峪在四個陌生的背影里惶惑異常,他不知道將來可能與他過一輩子的是哪一位,可是他卻一瞥而過。他不知道此刻一個徐緩的弧線在萬綠叢中。
是一位大媽的喊叫她名字的聲音引起他的注意,當董瑜湘緩緩走出人群時,彌散了240天的雍容氣息再度重現,她的倩影、她的眼眸,萬綠中他邂逅了她這滴晶瑩透亮的白露。
他們的正式交往是從秋天開始的。魯峪在給母親的電報中如是說。
米蘭的秋,楓葉似火,晚霞浸染了浪漫。董瑜湘常與他去看幸福滿滿的日落,她說秋不是絕望的夢季。魯峪喜歡與她坐在一起,面向夕陽,訴說往事,心傷了就一起沉默。他們都不約而同認為這種愉悅只有身處其中全心全意地感知才會油然而生。
這樣的戀愛方式維持到春節左右便戛然而止。她的父親被批倒后送進了看守所關押,家里其他成員則被強送勞動改造。顏和跟魯峪因與董家交往甚密被調離榆城。當一年后魯峪回到榆城時,在武斗的街頭,她抱著他號啕大哭,像風雨飄搖的孤島。
第三章
與父親一起度過的時光幸福滿滿,我對他的追憶從十二歲開始便苦苦留戀。他的音容笑貌跟我常常手握的那張舊照片截然不同,我感到他當時照相的局促,以致現在找不到他右臉的笑窩。以前他抱住我的時候,我喜歡把頭仰得高高地,看他下巴的胡茬閃閃的樣子,接著四處尋找那淺淺的凹下去的笑容,然后才是無限的澄藍的天空。
他總是這樣反反復復對我說——在家里只要有空閑就靠著背椅閉上眼睛小聲說話;我分明聽出他對自己年少的那段時光充滿回憶,美好而又地久天長。
“魯怡呀魯怡。”他常常這樣叫。
“你會愛上魯村的田園風光。一定會愛上的。魯村的鄉土最美。”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臉頰恬靜,顯出一種溫柔的稚氣。他害怕我認為他在說謊,因而他用一段長長的句子引發我的遐想。
“我是在那長大成人的,我父親在那過完一生,我們祖祖輩輩在那片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你大概聽不懂這話的意思,不過不要緊,你早晚會知道的。我現在只希望你記好記牢,你和我都屬于那里,我們的故鄉在魯村,在寬廣美麗的南方,一座叫寧的小鎮。你的奶奶至今還生活在魯村一間老屋里,一個人挺孤獨的,她都快六十三歲了,我這輩子無論如何也得帶你回去讓她看看她唯一的孫女多么可愛。”
“我給你說說魯村是怎樣的。”
“魯村背靠著一條叫雨的大江,流水清洌、靜影沉碧。夏天雨季沒有來臨前,村里像你這么大的小孩都偷偷溜下雨江玩水嬉戲,他們的笑聲就像岸邊竹林的知了,響天震地。雨江的南岸是一水繞綠的景象,廣闊的平原井然有序地分布著無邊無際的田疇,白生生、金燦燦的一片。”
其實,父親向來有說不完的話對我說,盡管他知道我能聽懂的只有很少很少一部分。
他在我十歲那年的暑假,得意洋洋地拎著竹簍,右手撫摸著我的劉海道:現在我就帶你去探望你奶奶。那時已經知道了祖母常常是一位滿臉慈愛的頭發花白的老人。這是老師講的那些童話給我最初的印象。
父親的話使我興高采烈地跟著他坐老遠的火車顛簸回老家,我們在擁擠的火車上等待兩天時間的流逝。在火車固有的噪音終日陪伴下,乘客都倦容滿面。我每次張開雙眼都看見父親在閉目養神,或者說他睡著了,呼吸一翕一合。我呢,只要腦子清醒,通常趴在擋風玻璃上面吹氣,可是任憑拇指怎樣用力也劃不出一個字,我只好把頭貼緊窗,癡癡看著外面的景物接連不斷的從眼前滑過。鐵軌兩旁的樹影弄得我目眩,加上玻璃的震動,弄得頭很痛,有暈車的跡象,火車轟隆地響,我不知不覺睡著了,偎依著他,隱約聽到雞鳴聲。
一個年僅十歲的小女孩在他父親的懷中,忘記了自己熟睡了多次與多次從朦朧中醒來。在這種只有等待的時間里,父親輕輕叫醒了我,他興奮地說我們終于踏上故鄉的土地了。在南方的一個城市,我們轉乘了兩個多小時的汽車,父親才說到家了。
他問我有什么感覺。
“軟柔柔的,”我說。這片土地給我最初的感覺就是這樣。
父親笑道:“你踩著了一堆稻草。”他顯得極為高興,他沖著我笑,那個會凹下去的笑容。
我感到這個地方對我而言很陌生,因為父親不斷地脫口而出一些我不知道的地名以及那些很陌生的事物。這種感覺是全新的。
就在這個給我全新感覺的地方,我的祖母,一位看起來兇巴巴的老婆婆令我全身悚懼。而且她對闊別的兒子歸來顯得并不怎樣開心,一如平常地過著她的生活(姨娘在父親去世后告訴我,父親背井離鄉的那天發生的事情)。對于突然出現在眼前的兒子,帶著自己唯一的孫女歸來,她顯得老淚縱橫,不過這是背地里的事,我見過她掉淚的時候,從破損的墻壁散落的光線也在為她顫抖。
我記得她對我笑了,是父親準備帶我回榆城那幾天。
父親已經告訴鄰里四天后我們將離去,可能是祖母從別人口中知道這個消息,她趁著父親把我留在家的機會,拄著拐杖來到我身旁,用一種柔美的目光刺探我:
“你叫魯怡,是嗎!”
我呆頭呆腦地唔了幾聲表示我就是魯怡,她唯一的孫女。
她的聲調明顯有著不安:“你母親為什么——不跟你們一起回來!”
就在她停頓的那刻,敏感脆弱的我第一次思索我母親在哪里?
我睜大眼睛的神態向她暗示了我無法回答她。
這時,祖母變得不高興了,她兇巴巴地嘟嚕著指著我在說謊。
我那時實在太年幼了,經受不住她無緣無故的冤枉,一下子就哭了。
這個脾氣古怪的女人大概也知道從一個小孩口中套不出什么來,不哼一聲就走開了,留下我在屋里越哭越兇。
父親應該是當天下午知道了此事,他在屋里長坐了一段時間后什么也不說。也許是怕我太傷心,他安慰了我:
“我可愛的小魯怡如果再哭下去,她的眼睛就變成大海了。”
他的話重新喚醒我的陌生之感,我看見汪洋大海眨著湛藍的眼睛,流淌的淚水將我圍困在孤島上,風雨飄搖,哭聲號啕。
于是他什么也不說了,他緩緩牽起我的手,一起走出了滄桑的老屋,把靜謐的魯村拋在腦后,陌生的路人一個接個在眼前消失,風輕靈地吹落,我不知道此刻父親到底想怎么樣。最后我們穿過一片清脆的竹林,他以久別的口吻說:“我們到了。”
從家門口徑直往前走,浩蕩的雨江就會出現。
我們在雨江前久久眺望,我的歡躍更甚于父親。因為雨江與他平常描述的一摸一樣,有著溫柔起伏的曲線,譜寫著世上流水淙淙的聲韻,靜影沉碧的閃爍,安睡千年的瀲滟,一如既往地細水長流,不需要擁簇的聲勢。
我之所以雀躍是因為父親沒有騙取我對他的膜拜之心。
此刻,成群的鳥雀穿過了雨江的天空,它們從修長的竹林竄出來又一閃而過,獨留清脆之音懸掛半空,伴著水的湍湍,予人霧氣乍起之感。
一邊癡癡望著水波粼粼的湖面一邊聽著父親愉悅的歡笑,我感覺到他的聲音源自雨江,一樣的動聽、一樣的溫柔。
“爸,這是雨江吧,你常念著的大江。”
“那遠遠的是什么呀,爸?”
“好像是山,好大好大的山。”
我樂呵呵地大聲呼喊,我跺著腳驚呼。
在我的一片歡呼聲中,水面有時隱時現的腦袋,他們一個又一個地亮出水面又一個個地消失。還沒等我張口問,他迫不及待告訴我他小時候也像他們一樣。
“爸爸會鳧水嗎?”
“爸像你這般大的時候就已經征服雨江了,那時候一群人經常比賽游到對岸再游回來。”
他的話并沒有引起我的歆羨,我一直在想山那邊有什么。
“山那邊是什么?”
“是山,一座崔嵬的山。”
“有特別嗎?”
“據說有個傳說。其實每座山都擁有屬于自己的神話。”
“傳說?神話?”這些內容令我不禁對他產生敬佩:“傳說什么呀?”
“傳說一個雨季,雨江變得咆哮奔騰,它的怒氣淹沒了魯村,它的眼淚在寧鎮泛濫成災,沃野千里的莊稼滿目瘡痍,人們的哀號久久不能止息。”
“然后呢,難道沒有誰來救他們嗎?”
他頓了頓。
“一個像你這么大的小女孩出現了,不過她的頭發比你的長得多了,而且那是銀白色的頭發。”
“那么,她使用魔法把洪水退去了嗎?”
“不知道。她只是留下一句話便走了。她說她要繼續巡回之禮。”
“我想她留下的話一定是幸福滿滿的意思吧。”
父親似乎也陶醉在種種對往昔憧憬的回憶之中,過了很久他才想起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小女孩說,雨消失了,陽光照射出一道弧線,有緣人見到的話,所有的痛苦都被隔開,像你說得載滿幸福和歡笑。”
“爸,你見過了嗎?”
他想了想。
“老爸我見過一次,在你出世后,爸知道了雨的弧線是什么了。”
“哪見的?卓爾雍湖?”
“我忘了。”
“你快樂嗎?”
“很幸福很快樂。”
“要是我有緣見到,我也會像爸爸一樣開心,比紀叔叔帶來很好看的圖書還要高興。”
他心滿意足地笑了:“魯怡開心,爸也就開心。”
黃昏來時,雀子的叫聲越發低微,水面流溢晚霞的通紅。用最清澈的眼眸凝望暮色籠罩下的雨江和雨的傳說,我會在所有的美好里撿拾關于他崔嵬的身影,我倏地浸在愛的雨中,只有他出現了,否則我不會丟開緊握的雨傘,知道他的魂他的夢牽繞著我。
這天夜里,懷著一個美好的夢甜美地進入夢鄉。
睡夢中,感受不到夜的孤寂,感受不到夜里的風是悲涼的。
半夜的時候,我把身邊的父親驚醒了,是因為不知為什么會夢見她們:純銀色頭發的女孩結束了巡回之禮,被所有的人遺忘了的她雙眉緊蹙低聲悲泣,臉異樣的悲戚、漠然;賣火柴的小女孩在冰天雪地里思念她的祖母、企盼著溫暖,直到在不知不覺中安然離開人世。
我不知為何將她們與自己聯系起來。
我只知道當她們彼此同時落下最珍貴的東西時,我嘩得一聲驚醒了,殘留最后一刻的是一滴半干枯的淚、一根擦亮的火柴。
父親幾乎是隨著我的驚恐之聲而醒來的,他見我在床上端坐,立刻將燈拉亮,又找來一塊干凈的毛巾給我擦虛汗,他輕聲說:
“什么也別想,閉上眼,好好睡一覺啊。”
“不要怕,有爸在。”
我聽他的話,閉上眼數綿羊,可是越數越多。
在祖母家住的半個月里,日子過得飛快。自從知道雨界線,幾乎有事無事巴望著下雨,可是抬頭看見的是日復一日的萬里無云的藍空,似乎天上什么也沒有。當時那么急切渴望下雨,是因為有了雨我就能央著父親帶我上山尋找那道弧線,因為我從聽到這個傳說的那刻,已經深深依戀著它。
在魯村的最后兩天里,我那位年邁的祖母告訴我要回去上學了。她是瞇著眼睛,滿臉慈祥跟我說。盡管我萬分的不情愿離開,可是倔脾氣的我從來不想過與父親使性子。我暗戀南國的溫柔,那些鄉土的孩子三五成群結伴玩耍嬉戲總使我念念不忘。
起程的日子到了,我沒有舍不得雨江,沒有流露出留戀南方的感情,更沒有哭鼻子,我只是抱怨在半個月里老天為什么不下一次雨,不管看見不看見雨界線,只要噼里啪啦下一次就夠了,可是沒有。我父親可能到死也不知道他女兒當時的愿望竟會是這樣,而且又那么強烈。
我無法忘記這個在父親口中得來的傳說,甚至隱約感覺到它的存在是因為我。
開學兩天后的一次勞動課上,我發現有許多女孩將那一頭柔順的長長的秀發扎成了馬尾,她們做跳躍運動時,那些發絲也隨之活蹦亂跳、漂浮欲止,美麗極了。我神情專注地注視她們那一頭水一樣蠕動的青絲,又撫摸自己及肩的頭發,不禁垂下了頭。
課余時,我喊住了她們,企圖游說她們相信我故鄉魯村的雨江是何等媲美,繼而讓她們相信雨江的傳說。其實早在開學當日,我在講臺上以男孩子的高音講述雨界線作為暑假見聞時,坐在教室里同學都哈哈大笑,她們的笑聲把我擠在一個陰暗的角落,老師也站出來證明雨是沒有界線的,因為他自己沒見過。被我游說的女孩也像那天那樣捧腹大笑,她們問:
“你見過雨界線拉!”
我誠實回答了。
所有扎馬尾的女孩都異口同聲:
“沒見過就不要輕信。”
這一天我在學校里再也沒有跟誰說過話。不久以后的一次放學,平素與我最要好的扎馬尾女孩跟我說,叫我以后不要再跟她一起回家,于是我很懂世故似的獨自沿著馬路回去,盡管這個傍晚的火燒云紅彤彤的在天際燃燒。一路上,我想強忍著不聽使喚的淚水,可它還是像破了蛹的蝴蝶飛了出來,我只好停下腳步,從口袋拿出手絹把淚擦干,擦得手都快累垮了,那熟悉的街道低矮的房屋才出現在眼前,我迫不及待沖向那里,仿佛全世界惟獨家最溫暖,沒有嘲笑的聲音、沒有爾虞我詐的面孔。
我咚一聲把門關上,神色慌張地丟開書包跑到洗臉盤前,嘩啦啦的直往臉上潑水。父親見狀趕忙問我是不是哭過,我死也不承認,我強忍著浸過淚水的眼再潑上冰冷的水發出的一種不可名狀的疼痛。父親愣了一會回到廚房繼續做晚飯,整個屋子彌漫了歘拉聲和低泣聲,我一直聽著聽著,忽然間害怕了。
父親感到他的女兒今天很異常,他第二次問我給誰欺負了,受了氣要說出來才舒坦。
我沖他喊:“雨一定有界線。”
他先是一愣:“我知道。”
然后他“嗯”了一聲,仿佛諒解女兒此時此刻的心情,他不再追問,一直到吃晚飯以前,我都在胡思亂想,最后我決定忠誠于這些懵懂,因為父親從未騙我,最能說明這一點的是他被人救上岸躺在病榻上,任憑我哭天嚎地的,他也不理我,我就知道從此以往后他是不會再理我的了。
吃晚飯的時候,他給我講了個故事,我沒在意聽,他便不再講下去,我們一起沉默了很久。后來他說姨娘晚上會來,她要是知道你哭了肯定很心疼。而我在心里哭得更厲害。
第四章
1984年的春天,蒼穹沒有代表頹靡的幽藍,而往年的這個時候,從西邊吹來的黃風黃沙鋪天蓋地的情景卻足足遲了近一個月。三月的大太陽大月亮散發出來的光近似于嚴冬里三更半夜的深巷的偶然幾聲犬吠,莫明其妙叫人心寒。我第一次感到陽光跟月光一樣可怕,比生活在滿天沙塵暴的日子更令人生畏。這是我在那個醇謹敦厚的父親棄我而去后的日日夜夜切身體會。
他早已離去——早已離去,在卓爾雍湖畔那片安靜的近似于墻壁一樣的竹林前,在清風不復戲逐眷戀枝梢的蝴蝶時,再也不會有他與我并肩而行的身影。
童年時,父親為了獎勵我好好學習,他帶我來到卓爾雍湖泛舟。那是在下了一場大雨后我們才去的,湖水的水位特高,我問他水有多深,他說十來米吧,這可把我嚇了一大跳,我說會淹死十個我的,他笑了,要我緊緊攥住他的手,我因為害怕所以很聽他的話。
吃過了晚飯,父親突然想起許多天沒去漫步了,他問我去么,我說不去,他便一個人沿著余暉的道路來到卓爾雍湖納涼。
他的死訊,我是道聽途說來的。
他在湖畔安詳地轉悠。安詳地像一個老人。
他的目光從斜陽轉向了湖面,水波粼粼,泛著柔美的體態。
他倏然看見溺水的腦袋恐懼地掙扎。他還以為自己眼花,便馬上揉幾下眼,可見到的事實勿庸置疑。他飛快地沖到湖邊,躍進水中,像一道久遠地弧線,高懸天際。
他在救上第二個小孩時,莫名其妙地沉了,腳上像銬上什么似的,慘不忍睹。道聽途說者這般說。
他快死的時候,口張得大大地,像呼喊誰似的。目擊者洋洋得意地張揚。
他是突發心臟病才溺水死的。這是一個禮拜后晚報出現的一則新聞。
我恨死了那幾個冥頑不靈的小孩,他們的貪玩直接害死我父親;我恨死了卓爾雍湖的猙獰,它結束了我最愛的人;我恨透了那些看客,如果他們有誰上去幫我父親一把,事情就不會變得這樣;我恨死了那份晚報,為什么他們不把我父親壯烈的事跡大事表彰;我也恨我父親,他離開了我的視野帶走了我的歡笑和我的所有。
而等待的只有慟哭。是生命垂死的表情。
在將近一個月后的葬禮上,從魯村趕來的祖母風塵仆仆,她從下了火車便開始加倍放縱淚水,當見到睡在太平間的兒子遺體時,她幾乎昏厥倒地,她企圖以此改變不容改變的事實,只是回天乏術,反而因傷悲過度而形容更加枯槁,不得不由幾位大嬸攙扶到內堂休憩。用姨娘的話說:真怕她也跟著去。
我明白此時此刻如果不夠堅強,我將無法壓抑內心的傷悲,我會失去常態變得瘋瘋癲癲。為了不給熟睡在廳堂中央的父親丟人現眼,我在那些吵雜的嗩吶哀樂中慢吞吞斂起淚水,邊抽泣邊注視進進出出的陌生面孔。盡管他們與我父親有著這樣那樣的人際關系,而他們木然的神態將這層浮于水面的交情一覽無遺地刻畫在臉上,就連他們胸前的素菊也黯然凋零。
父親魯峪的遺體告別儀式并不隆重,偌大的殯儀館顯得冷冷清清,我卻能透過父親的遺像感覺到他已經心滿意足了,不然他不會分分秒秒對著我微笑。我不該對他有懷著愛的恨。
下午三點半左右,陸續有人趕來吊喪,粗略數了一下,有二十來人吧,我倒情愿寥寥幾人,要不然祖母年邁的哭聲跟姨娘痛不欲生的低泣,必然會被她們的竊竊私語淹沒。
第一個到來的是紀叔叔一家。其實近一個月來,紀叔叔給了我們很多照顧,此刻我又看見他潸然淚下,為他們情誼的生離死別!
“不哭的,給我滾蛋!”
我的憤然將他們嚇得直打顫,他們都出乎意外的感到春天的倒塌是因為我在捍衛父親。
父親下葬后的半夜里,祖母嘶啞地問我:“你母親在哪?”
睡在她旁邊的我像四年前那樣搖著頭表示我不知道。她的眼光暗淡了。她又問我,你姨娘是你母親什么人?我再次軟弱無力地搖著頭。她不再問下去了,她安詳地睡了。
第五章
對于這個沒有人相信的傳說我卻深信不疑,直到父親過世后住在城南的姨娘家上中學,我才找到了一個同樣相信雨有界線的人。
我在周圍同學的形象中待人漠然,極少與人接觸,看起來非常木訥的那種。他們無時無刻不在排斥我,覺得交上這么一個性格怪異的朋友是一種累贅。
一次課外活動的前兩三天,那位叫
可是那天我卻兩手空空出現,可能把這事忘了。我只好看著他們熱火朝天的勞動,自己蹲在田埂上,無聊的望著天,享受著陽光。
一個向來就在班上口若懸河的男生不知從何處弄來一個鋁桶遞給我,說:“你用著吧,下課給回我就是。”我點一下頭表示知道了,便不再理睬他。盡管我們從小就認識。
我和這個叫紀有棠的男孩一起回家,是在老師要求大家說出長大后的理想之后開始的。”
紀有棠聽到老師叫他的名字后站了起來,他干咳了一聲:
“我長大了要到水廠去上班。懂嗎,當水廠工人。”
“為什么?”老師的語調顯得驚奇。
“我喜歡。”為了證明剛才說得話是真的,他不再嘻哈哈了。
在課桌上佯裝睡覺的我聽到紀有棠的回答時,感到他的坦率,他不像那幫家伙立志搞原子彈那樣不切實際。我感覺到有種力量喚起逐漸淡忘的執著。
這堂課很漫長,盡管他們矢口否認,然而事實如此。當還有十幾人沒有機會說出理想時,我內心異常興奮,因為即使搜腸刮肚大半天也找不出自己將來希望做一番什么,幸好沒有輪到我發言!
下課的鈴聲是一塊銹跡斑斑的鐵筒與一個錘子敲撞而發出的清脆悅耳的聲音,這一系列的動作給這位年老的校工敲得有聲有色,而更多的時候,我心存感激的是那種聲音所蘊含的喻意。
“你等等再走,我們一起回家吧。”我走到他身旁。
然后連頭也不回就走去收拾書包,我故意放慢速度拖了幾分鐘。
紀有棠跟我一起走在馬路上,一句話也沒說。他走路慢吞吞的,走在前面的我感到他的局促不安,他的呼吸沒有像日午的陽光那樣平緩。這不是平常的他。
幾乎是快到了我們住的同一棟樓的附近,我才開了口:
“以后就這樣吧,一起上學放學,不是挺好嗎?”
他想也沒想就聳聳肩膀,異常高興的嗯了幾聲。
上到了二樓,他沒有馬上敲門,他在等我的腳步聲消失在樓道里,他顯然害怕他家里人起疑。
事實證明這個問題上,紀有棠表現得非常多慮。以后的許多天里,我常去他家玩,紀叔叔和嬸嬸他們極為高興,他們當著我的面對紀有棠說,你和魯怡一起上學放學是應該的。
然而那一天夜里紀有棠把自己關在房中,他在胡思亂想。他一直思索我今天的種種舉措在試圖傳達什么信息。他沾沾自喜,我對他的親近讓他感到喜出望外。
當他也像我一樣橫躺在冰冷的床上,大家同時睜開眼睛看著蚊帳發呆之時,我在密謀一個不可告人的計劃,一想到它的第一步就快實現了,冰冷的臉開始燃燒。
時間在我意料中有節奏地流逝,雖然每天我都日復一日地做著同一件事,卻沒有過枯燥的念頭,我甚至可以閉上眼說出和紀有棠走過的那段路上有什么。比如說在馬路拐彎處的醫院旁邊有個坑害我絆倒過一次,弄得左膝蓋殘留一塊疤痕,所以每當心不在焉路過,血的氣味喚醒我到了這里。
黃昏照樣的溫柔,風兒卻不甚理會這些風趣,風的涼意跟昨天、大前天和上個禮拜有著一模一樣的寒冷。在秋天即將冬天的時候,我與紀有棠一起上學放學近一個月了。我時時刻刻實現著那個隱晦的計劃。
可我萬萬想不到,這個溫暖的黃昏是一個轉捩點。
紀有棠像往常一樣等我。我倏然發現他的眼神在夕照下飄忽不定,但我顯然沒有先知的能力,根本沒想過這樣平淡的日子會出什么亂子。
他沒有小心眼女人般狡猾,他直截了當盯著我胖乎乎的臉:
“魯怡,帶你去個地方。”
我沒問他去哪里,如果問了,斷然不會跟他去露天廣場。
我們坐在廣場不同的臺階上,僅一步之遙。前方的大鐘響了十八下,一次比一次急促。
紀有棠愜意地欣賞紅彤彤的晚霞,我也跟著看,我說來得真是時候,此刻晚霞羽衣鮮艷無比,我想起了最愛吃的紅蘋果。
他聽了嗤地笑,笑得很燦爛——心里聽了舒暢。
他的話一度使我匱乏想象:
“這個只能看見天的廣場,你我各處一點,盤繞我們的是一圈圈的臺階,在夕照米黃色的外衣下,飄蕩你我的聲音。”
他一鳴驚人的話還在繼續:
“要是拍成電影鏡頭,一定吸引非常多觀眾,因為這畫面太美了。”
——六年后我們在影劇院觀看生平第一部愛情片,正好有這個鏡頭,不同地是里面連個人影也沒有,我卻哭成了淚人,因為一段悲壯的愛情就這樣結束。那時我剛過完二十一歲的生日。
“魯怡,你有點胖。”他猶豫了一會才說。
“從今往后叫你胖子算了。”他笑瞇瞇了。
我知道他老早就想這樣叫我,因為一次我將毽子踢到樹上,爬上去撿的時候,他笑話我會把樹壓扁的,而隨后他心驚肉顫地不停叫我小心。
我無意間問他為什么長大了要去水廠工作。
他沒有我預料地那樣站起來,而是他望著天際:
“很難說清楚,喜歡就行了。”
喜歡——這個詞無論遠近橫豎地看,全身上下彌散著一種惶惑。
“因為紀叔叔,所以喜歡水廠。”
“我爸反對我步他后塵。”他頓了頓:“沒有誰能左右我的決定。”
柔和的余光漸漸縮了回去,天邊的晚霞變得不再熟悉。但紀有棠一如既往地對我坦率使我堅信我們最終會站在一起。
我學著小女人般狡猾,步步為營實施醞釀已久的計劃。
當夜沒有月光,黑得看不清十步之外的景物,只有一盞昏暗的路燈,發出橘黃的燈光,一閃一爍。
起初還在彷徨的我不再為內心踟躕,我指著遠方輕聲道:
“想聽一個故事么,紀有棠?”
他沒作聲。
如果換了第三者一定以為他裝清高,不理會我的所問,但我知道,他的無聲無息表示著非常愿意聽這個故事。
我顯然缺乏編織謊言的能力:
“以前有個男孩相信一個女孩對他說雨有界線?”
“女孩相信雨界線會帶給她開朗的性格?”
“你是否覺得這個女孩很笨,居然相信虛無飄渺的傳說?”
當我以異常平緩的語調說完,我早有心理準備了,一旦遭他否定,從此往后不再理睬他,重新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去。
是他拍一下大腿的聲音消失了這種疑慮。他站了起來,歡快地說:
“雨是有界線的。”
“撒謊!”我大喊。
“我親眼所見。”
“在哪!”
“水廠附近。”
“說來聽聽。”
“讀小學的事了。那天下著小雨,現在想起大概跟毛毛細雨差不多,我因為剛病好,我媽怕我淋了雨又犯病,催我爸來學校接我。那天不知道是累還是撒嬌,我讓他背著。就在我們走到水廠的時候,我突然感到水廠那頭的陽光特刺眼,但很溫柔。雨粒粘在黑色的雨傘上,讓人感覺不到它的存在,一直走過了水廠,意外發現地面干巴巴的。這對于當時的我來說是一件值得恐慌的事情,我立刻呼喊我爸轉過身去……”
他頓了頓:“你猜我見到啥。”
我料想他會這么答我:走過的路,人們還撐著傘。
可我沒應他,讓他沾沾自喜后繼續給我娓娓道來。
“從水廠西頭開始,蒙蒙的雨被隔開了,像給一堵墻堵住似的。我在這頭感受陽光,而那頭是蒙蒙的世界。”
這種絢麗的景象一下子深深吸引了我。
“所以,你想當水廠工人,希望再遇見它!”
“嗯!”
我向他報以一種無邪的莞爾,并用食指不斷地在眼前比劃,表示剛才的每個字都烙在心里。
他重復了同樣的動作,表示他懂了那是什么意思。
征文:大學(專)組
編者點評:
小說的點睛之筆在于生動細膩的感情世界中把人間的愛恨描繪的淋漓盡致,非常不錯的文筆。
編輯——雨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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