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抱起她時,許七夜感到出奇地輕,似乎所有的傷害與憂郁一點點地蠶食了她的體重。肖濛的頭往里靠著。他清晰得看到她皮膚上的毛細血管。
他還記得在高中時,每逢假期不上課,他總花一下午的時間待在音樂室彈鋼琴。鋼琴室外面很幽靜,有棵很高很高的樹。不知道什么時候她發現有個女孩坐在樹下。許七夜從未發現這棵樹很大,或許是女孩的身子太弱小。一到夏日,樹木長得郁郁蔥蔥,在那龐大的樹蔭下,那個女孩就那樣安靜地坐著,大大的本子就攤在雙膝上,一直在寫著畫著。
不久,他認出那個女孩就是同班的肖濛。
在外貌上,肖濛真的不出眾,一個既不嫵媚也不嫻雅的女孩,如此沉默無聞的女孩,許七夜只是奇怪為什么自己無法忽視她的存在。“或許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個特殊。”許七夜這樣對自己說。
肖濛當然不知道那時段常常聽到的鋼琴曲是出自許七夜的手。她很喜歡待在那棵大樹下,因為走到校園深處的人很少,這里成為她藏起自己的好地方。肖濛自認不懂音樂,但不知道從何時,只要聽到那優美動人的鋼琴曲,她發現她置身的這片樹蔭似乎在霎時成為一片變幻著色彩開滿各色各異花朵的湖面,隨著午后的旋律一張一合,像浪潮一樣一卷一舒。
在許七夜看來,肖濛身上似乎有種靜止的傻。她和班上江少游的關系似乎很好。江少游是個很愛玩很好動的人,女生緣超好。他愛捉弄肖濛。肖濛不像有些被捉弄的女孩那樣和江少游吵著鬧著。她就那樣抿著嘴坐著不說話。有時江少游玩笑開太大了,肖濛也就不理他,坐在教室里看她的書,反倒是她的同桌看不下去,捶著江少游的桌子吵著要江少游向肖濛道歉。
江少游有時總和兩三個女生同時一塊說笑,但對著肖濛,哪怕四周還有誰在,他都只和肖濛一個人說話。
許七夜經常看到江少游放學離開教室時,如果發現肖濛還沒走,就會走到她身邊:“喂,我走了。”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有一次放學后,肖濛還在和班上的同學圍在一起談論著什么,原本踏出教室的江少游折了回來,走到肖濛邊,將頭湊近肖濛耳邊:“我走了。”說完轉身走了。肖濛轉過臉,天真地看著江少游的背景,覺得有些異樣,叫住他。“干嗎?”江少游不耐煩地問著,但腳卻立即站住了。“站住別動。”肖濛跑上去幫他把書包的拉鏈拉好,江少游一動不動的。“好了,再見!”說完,肖濛跑回人群中。江少游也不回頭地了離開。但只有許七夜看到,江少游走出教室的神情有些復雜的。
許七夜不喜歡江少游那樣的男生,但他無法否認他羨慕江少游和肖濛之間的感情,給他一種坦蕩和清澈的感覺。對他來說最美的一幅圖應該是那次放學后,對了,就是那樣柔和的金色陽光散落在教室里。江少游那一整天的臉色很不好看。許七夜相信肖濛是察覺得到的,但肖濛好像并沒有去過問,也沒和他說過話。江少游那天放學后也奇跡般地沒立馬離開教室,像在等待著什么,又像什么都沒在等。兩人就這樣,前后排安靜地坐著。肖濛戴著耳機聽著音樂,在翻閱著桌面上的一本書。好久,江少游起身收拾書包,背上書包,正要轉身,肖濛轉過頭,朝他點頭示意,江少游像往常那樣探過身,手肘撐著著桌面,而肖濛也往后靠著書桌,將書捧起來,指著書上的什么給江少游看,臉上滿是期待的神色。江少游看后,笑了,起身朝肖濛擺擺手離開。肖濛臉上露出很純真的笑容,然后點頭,轉身,繼續看書。就像什么事情都沒發生過。許七夜一直不清楚,肖濛究竟給江少游看了什么,像是魔咒一樣讓江少游的心情在一瞬間起了變化。
兩個人的關系變僵似乎是在高一后半期。似乎沒什么征兆。后來許七夜細細地想,可能與那件事多少有點關系。
那天肖濛下午放學后沒來舞蹈室畫畫,他估計她臨時有事。所以彈完琴準備叫上四維一塊回家。下樓時聽見聲響,奇怪,藝術樓這邊很少有人出入的。快到在樓梯口時,他聽見了江少游和伊諾的聲音。他停住腳步,伊諾似乎在請求著什么,江少游只是拒絕。許七夜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聽見江少游用如此冷的語氣在說話:“我是來找肖濛的。”說完很堅決地走了。只剩下伊諾站住那里,全身禁不住輕顫著。隔天班上開始關于江少游和肖濛的謠言。其實之前也發生過類似的事情,只是兩人都像不知道一樣沒反應,但這次感覺不一樣,許七夜分明感受到一種沉沉的黑暗壓了下來。江少游和肖濛開始避著對方。江少游也不再開肖濛的玩笑。肖濛要不一下課就不在教室里,要不就趴在桌面上,看情形她既像在睡,又像在哭,或許更恰當地說,她像死了。
坐在飛機上,外面的云層翻滾著,像浪潮一般。許七夜不由得想起那多少個充滿魔法的午后:樹蔭下光斑點點,就像泛著小小漣漪的湖面,開滿奇幻的花朵,風一吹,光線變動,那些花瓣變得如同玻璃一般透明而脆弱。宛似大教堂中羅可可式的彩繪玻璃,肖濛就像坐在湖面上,白皙的臉被湖光勾勒得忽明忽暗,但不變的是那雙平和的眼睛。肖濛就像玻璃那般易碎,可是那雙眼睛中的靜默和平讓他出奇地感到心靈平靜,似乎十多年來能給他這種平靜的只有肖濛了。“只要能遠遠看著你就好……”
(九)
來到大學城,抬頭望天。肖濛一片茫然,分不清是什么時候。肖濛宛如一只柔弱的蝴蝶,突然闖入異鄉的世界,分不清氣味,迷失方向。肖濛覺得內心像出現一條裂縫。汩汩而流的血染紅了胸前純白的玫瑰。只能剜肉補瘡般地以往事來填補心靈精神上的空虛。但沒想到,愈補傷痕裂得愈大,愈擴大愈要自欺欺人地用往事填補,似乎稍微放慢步驟就會逼得自己發瘋,殊不知自己早就發瘋了。
她心里很明白和江少游的友情裂縫是永遠彌補不了。
“卸下軍裝等于卸下重負,但我卻背上對您淡淡的思念。你現在在哪呢?”肖濛自言自語。如果心也有厚度,那么堆積到現在的思念想必已經高聳云端了,只是如此的高度會蒙受缺氧窒息的折磨。
幾天后,肖濛接到一個電話,是沈四維打來的。肖濛有些吃驚,這位高材生從未與她有任何交情。沈四維的嗓音很沉,他說先不要問他是怎樣得知她宿舍的號碼,此刻,他有極重要的東西要交給她。肖濛依約來到沈四維所說的Z大。
沈四維推了一下眼鏡架,把一封信遞給肖濛:“阿七叫我給你的。”肖濛打開信,發現許七夜的字剛勁有力。
肖濛:
認識你的日子不算長。但回想起來卻如三月的春雨那般綿長。曾經有種錯覺,覺得你是我茫茫的人生行路上一方清新的水澤。幾次想忘世,卻又在山窮水盡處悄然相遇,其實僅是錯覺。算來只是一種不舍。我知道,這方水澤是不會伴我同行的,上帝曾經將我的手置于你的手中,可是我從來都不是你最大的分享者,不,從來都不是分享者。你內心中豐溢的一切從未傾倒入我的杯中。除了四維,只有你看我的眼神是真誠的。我很想成為你的朋友,可你卻從未發現我。是啊,又有誰會愿意和人們所說的不良少年交朋友。可我并沒有做什么壞事。我怕你不能像四維那樣承受輿論的壓力。肖濛,你知道什么是愛嗎?很有趣,漢語中說愛“上”了一個人,英語中卻說“fall”in love with。一個是“上升”,一個是“墜落”。愛究竟是“上升”還是“墜落”?但認識你我堅信是“上升”。愿快樂!許七夜留字
“還有這個。”沈四維從挎包里掏出一樣東西來,“阿七他家老頭子要阿七到國外去讀書,他這次專跑來大學城是想和你告別。”東西是用一塊白色的手絹包著的。肖濛伸出雙手接住,是她當年的那塊手絹,接過手,她觸到一片冰冷。
“我和他從小認識,他只是曾經為了救一個女生和那群混混惹上了,就被人傳壞話。他和他家老頭子關系不好,索性就借這件事裝壞到底。”
肖濛哆嗦著手打開手帕,是一把做工極為精細的銀色口琴。沈四維笑得很難看,像是在哭:“他竟然舍得把這個送你。好好珍惜,他吹得很好聽,當年他一直在音樂室里吹給你聽,還和我一路偷偷護送你回家……他不回來了。你是唯一能讓他下決心戒煙并記得那么久的女孩。”
淚水悄無聲息地滑落,肖濛哭泣得像個孩子。原來許七夜和她都像孩子一樣渴望著溫存。她渴望著江少游的溫暖,而七夜渴望著她的溫暖。他們各自窖藏了多年的情感如酒,不敢輕易開啟,不是吝嗇,而是怕品酒的人不懂,不懂酒的香、不懂酒的醇、不懂酒的味、不懂酒的醉。怕品酒者無法從自己的眼波中那一抹朦朧中看出令人心痛的清醒,無法從醉酒者香甜的雙唇中舔到那一絲難言的苦澀和憂郁。
大群大群的白色云層急速地掠過這個城市孤獨的上空。肖濛霎時覺得天旋地轉,過去不同的鏡頭被打碎了,不同的時間碎片好像都在這里遇到瓶頸,怎么也流不過去。那么多破碎的時光感情一下子涌塞住,被埋藏在一起不停地發酵……原來,一葉浮萍不是她可以停泊的地方,憂郁的海水也終將會流過心頭,只是這陪伴了她多年的夜晚,是不是也被她錯過了?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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