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7月1日,踏上K356次的火車,樂言這次是真的離開這個城市了。透過玻璃窗,七月的廣州大雨傾盆,車上的他忽然很想見到某些人。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浮現在腦海里。肖濛并不是一個很出眾的女孩。在軍訓期間,敢于展示優美舞姿甜美歌喉的美女不少。肖濛似乎既不可愛又不美麗,也不漂亮。她給人印象最深的應該是軍訓場內外那一臉的冷漠和沉默。
樂言還記得最后一晚聯歡整個連的人都唱呀鬧呀。肖濛雙手抱住膝蓋,坐在最后一圈。肖濛的孤寂與整個班級的歡樂一直是格格不入的。樂言悄悄從前面退坐到肖濛身邊,肖濛側臉看見了他,就把資料夾還給他。他發現他的資料夾原本破舊的地方被補好了。他道謝,可肖濛依舊是抿一下嘴,道句“不用”就轉過頭不說話。他聽到她的皮膚發出寂寞的聲音,還有蝕骨的寒冷。她的眼睛暗黑如同夜色下的潮水。如天鵝般柔軟的身子被帶有宿命意味的蒼白的月光包籠著,原本蒼白的臉愈發得慘白。
跟肖濛說話是件很痛苦的事情,肖濛的話總是冷漠有理而不失禮節,但樂言自此后,卻總在休息時找她說話,或在結束訓練后留住她要她陪著去吃飯。可是,每次他總被班上的其他女生圍住,肖濛就在這時悄無聲息地避開了。于是他讓肖濛負責在訓練后幫他拿放在一邊的資料夾。這樣一來,肖濛就不得不最后離開。如果后來樂言沒有坦言相告,肖濛是怎么也想不到,這位她眼中的長輩會這樣耍小計謀。
樂言想起一談到肖濛自己,肖濛就避而不說,眸子深處那一閃一滅的隱約光亮令他想起在細細長長的房間盡頭搖曳不定的小小的燭光。在她瞳仁深處,地下冰河般硬邦邦冷冰冰陰森森的空間:那里唯有沉默,吸入所有的聲響而再不容其浮出的沉默。樂言感到在她冷漠的外表下潛伏著某種溫情和脆弱——如同藏貓貓的小孩子,盡管躲在深處卻又希求著遲早被人發現。當他從她的同舍友以及兼班老師那里粗略地了解到肖濛家境的貧寒和她本人的節儉,他想起肖濛訓練時那副認真較勁的模樣,他很是心疼這個女孩子。他很想幫助她。
“你不要那么遵守紀律行嗎?這樣你很累的。”“要外緊內松。”這樣的話樂言在最后的日子里不斷地灌輸給肖濛,肖濛只是不吭聲。于是樂言很擔心她:“這樣重的訓練量,又不好好休息,遲早會垮的。”在訓練場上,他一直關注她。有一次,肖濛在休息時突然倒著走著,他一慌,上前用手托住她的天鵝般柔軟的身子,唯恐她暈倒。肖濛轉過頭,一臉詫異。他意識到自己多心了。但樂言還是不敢大意。有天晚上,兩百人的方陣訓練中,他一眼看到肖濛的眼睛是閉上的,身子有些搖晃,他呵令她出列,很嚴厲地責怪她沒好好休息,肖濛一聲不吭地站著挨訓。樂言看著肖濛蒼白憔悴的臉蛋,像鴿子般嬌弱的身子,雙眸惺忪的疲累,他內心卻心疼不已。
軍訓結束后是十一黃金周,他記得打電話問過肖濛的行蹤,“5號回校吧。”肖濛隨口應著。于是5號那天晚上他陸陸續續地打了五六個電話到肖濛的宿舍,可是沒有人接。他擔心肖濛是否出事,但肖濛沒給他其他的聯系方式,打給那群孩子問問顯得唐突,而且肖濛是不喜歡他這樣做的,他內心矛盾極了。
雨腳密布,點點往事,滴到樂言的心田里,這時他猛然發現,肖濛內心有著一些絕望陰暗的東西,他是無法像陽光一樣地照亮她的。自己似乎一直在“好心做壞事”。肖濛好像是一個被不斷揉搓著的傷口,永遠愈合不了。
樂言很喜歡照相。而肖濛總躲開鏡頭。他最后想找她的相片留念卻怎樣也找不到。樂言曾經問她為什么不喜歡照相,“照相多好啊,記錄人生的每一段路程,等到將來了你可以慢慢回味。”肖濛在最后才告訴他她不愿依靠相片去提醒自己去記住某些人某些事。樂言不想做一葉浮萍,可是穿上軍裝,踏進軍營,注定四海為家, 浮飄不定。從東海之濱到嶺南羊城,其間的奔波磨礪和經歷,冷暖自知,何處可憩?這個女孩很冷漠,言語苛刻。他想起她幾次很貼心的提醒,語調雖說冷冷的,還有她看他的眼神,總讓樂言莫名感到心暖。樂言想起現在放在身上那塊淺綠色的手絹,是那天訓練結束肖濛把資料夾遞還時,順手給他的,“放心,是新的。”樂言有點驚訝,但他很快明白這個女孩僅僅是細心而已,沒有其他意思。肖濛又如何能想得到,在樂言的家鄉山東甄城,手絹是青年男女的定情信物。樂言接過手絹笑著道謝,就讓這個美麗的歧義永駐心頭吧。
樂言很想告訴肖濛,肖濛永遠是他最疼愛的小妹妹,有關她的記憶已經打包帶上歸途了,她的眼睛、氣息、聲音……模糊而溫柔,提醒著他在南方的夏秋季節所遇見的一場沉淪的情感。
(五)
肖濛無力地掛斷電話。她蜷縮著身子,胃又開始痛。肖濛突然醒悟到其實胃痛是位特忠實的朋友,總是在她傷痛時不辭辛勞地陪她痛苦到天亮,而那些她為之痛苦的人又有誰為她心痛過一絲半毫呢?
不是她不愿意說,樂言對她的好,她很清楚,可是樂言對她越好,她腦海里江少游的身影越清晰。她想起過去江少游放學后有時給她補習化學的情形;想起演話劇時自己的手因劇情需要敲擊重物,只有江少游發現她的手紅腫,幫她找了個替代品做敲擊用;想起班上女生說她是“刺猬”難以接近,江少游依舊把她當朋友;想起演話劇勞累時,江少游在身旁大唱“其實你不懂我的心”;想起自己受欺負時他寧可犧牲自己的形象來維護她……可是,為什么人們幾句話就讓他離我而去呢?“人言可畏”這四個字壓得肖濛很痛苦。歷史總是驚人地重復著,樂言對她特別的關注,早就引起不少女生私下的議論:不解、羨慕、嫉妒。她害怕,怕這些謠言會傷害關心她的人。于是她盡量躲避樂言。友情為什么不能簡簡單單呢?憂愁太多,思念太苦,胃才會如此疼痛。當胃整宿整宿地痛時,肖濛才意識到有些情感藏得太深太深。肖濛懶得下去取藥。藥吃著吃著也無效了。就像那些曾經說過的誓言,隨著時間的流逝,隨著自己脾性的不時發作,也失去了耐性,開始怠工。開始明白有些人的誓言如同失效的藥片,褪去醫療的外衣,僅剩下苦澀。肖濛告訴自己:從小到大,大家都說你堅強,那么就該堅強下去。所以我能安靜地在圖書館看書看到抬起頭來四周空無一人而自己仍傻傻地呆坐在原地。所以我會默許你無聲的絕交,然后沒有笑容、沒有眼淚地過日子。所以我會堅強到面對眾人的狂歡時,獨自在角落里安靜地微笑。有首詩說:靠近你,等于靠近痛苦/遠離你,等于遠離幸福。那么,痛苦與幸福都不可兼得,快樂與不快樂也是一樣的,我何必去勉強自己去融入他人當中呢?反正沒造成什么傷害。可這一切,少游、樂言明白嗎?
“樂言,請不要再充當什么救世主了。你沒辦法拯救我,而我也無須被救。你無須勉強我與他人一樣。如果你無法確信你有能力讓我融入集體時,請不要單憑你一時的沖動盲目地把我從我自己的世界里拉出來。讓我處于那種既融不入他人又回不到過去的兩難狀態當中。你能明白,上不了天,下不了地的感覺嗎?我知道你不知道,而我卻在你身上明白屈原“欲遠集而無所止兮”的悲劇與恐慌。
于是,你再美好的言辭,我只會收藏起來,卻永遠不會相信。只因它曾經帶給我的那一絲絲的欣慰,盡管是虛假也讓我感恩吧。
真的,肖濛已經能去面對,去容忍,去裝傻,去祝福。難道還不夠堅強嗎? ”肖濛心里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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