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可以爬上去拍照嗎?”朋友站在二層陽臺,邊指著身旁屋頂上泛紅的瓦片,邊向我發問。
“不行的喔。這些老屋的瓦長期沒換,一天天風吹雨打,一百多斤的成年人站上去不太安全……”我邊在腦海中搜刮殘存的見識邊組織語言回應,老屋房頂上的黑瓦片被夕陽灑上紅光。
老屋本該作為景區的打卡點而存在。小紅書的光影變幻吸引我和朋友慕名乘車前往。朋友說,這里的風景適合攝影。朋友的故事在城里發光發熱,老屋這類意象或許只能成為他詩中日常的點綴吧。我癡癡地看著這屋頂的瓦片,瓦片也無言地凝視著我,仿佛回到四歲時在天井嬉戲的那個下午。
“我奶奶家的舊屋,從前也這般顏色。”
紅與黑可謂老屋瓦片的經典配色。這兩種配色以時間為場域,彼此博弈消長,爭先恐后地成為記憶的顏色。記得小時候過年回舊屋住,房頂的瓦片還微泛紅光。隨著年歲的增長,黑色逐漸占據上風,直到我高中畢業,那一年發生了一件關涉舊屋的大事:新屋建成。至此舊屋徹底廢棄、半拆除,成為殘磚敗瓦。而那僅剩的瓦片,已是黑里透紅。小時候的村落大多是磚瓦平房,磚塊的紅和瓦片的黑構成了整座村落建筑調色板的基本色彩。自我有記憶開始,就有一個大膽的猜想:彩虹有七種顏色,赤橙黃綠青藍紫。那么世上的屋子應該都會有紅與黑兩種顏色。當然,當我把這個想法告訴奶奶后,她笑著帶我去最近的鎮上逛市場。那天我在羞愧與開心中度過,羞愧的是我的猜想被鎮子上的房屋完全推翻,開心的是我又有機會吃上徐福記的酥心糖了。

紅與黑也是炭火的顏色。記憶里每一個在鄉村度過的冬天,都有賴炭火的幫助。竹條制成的火籠是我們那里的農村人過冬必備“神器”。我們知道,南方的冷是濕冷,寒風徹骨。有時更是冷雨飄落,令人瑟瑟發抖。這時候小巧精致狀如糖罐的火籠便派上用場。它內置陶盆,外編竹篾,竹篾上方留有小口供陶盆收集火炭,開口上方由四根竹條交織成提手,可以隨身攜帶。平常奶奶在老屋廚房的柴火灶中燒火做飯,飯后爺爺奶奶將多余的炭火用鉗子夾出來放進一個個火籠中,然后把充滿暖意的火籠遞給我。我就這樣邊迅速地給自己的雙腳和雙手有條不紊地換班取暖,邊聽著爺爺奶奶烤火交談看電視,說著笑著哭著度過一個又一個冬天的夜晚。有時候,我會專注地看著火籠中木炭顏色的變化,探索里面的現象如何給我和爺爺奶奶帶來奇妙的熱量。只見籠中的木炭由黑變紅再變黑、變灰、變成粉末,炭的使命完成,自己的輪回也將開始循環。“爝火燃回春浩浩,洪爐照破夜沉沉。”如今的我回憶起這般往事,不禁吟出這句課本上的古詩。在電熱毯、電暖器已經廣泛普及的今天,火籠也許已被藏之名山焚之成灰隱于當世了吧。但鄉愁總有自己的顏色。
紅與黑還是爐灶的顏色。不夸張地說,看到爐灶,農村孩子就像看到了飯菜的香味。雖然早已添置電磁爐,至今奶奶家的新屋仍保有柴火灶。逢年過節,無論是客人來訪還是親朋聚會,家里不論男女長幼,都會爭先在柴火灶上露一手,展現自己的精湛廚藝和獨特菜式。在眾多菜式中,我尤其喜歡柴火灶的小炒豆腐與蠔油生菜。豆腐充分吸收了鍋上的油水與柴火的香氣,表皮煎至恰到好處的金黃,令豆腐本身外脆里嫩;生菜的爽脆與蠔油的著色相得益彰,色澤賣相完全不輸于任何一家飯店。此時配上農家家養雞湯,再備兩杯小酒,農家的晚飯就這樣簡簡單單又一餐。我經常主動請纓執行燒火望火的任務,因為這是打發無聊的好辦法。看著爐中木柴在火紅中逐漸發黑,感覺時間也隨之慢慢流逝。使用許久的爐灶也是內壁俱黑,曾幾何時里面也是紅磚。一次次的紅黑轉換,伴隨著餐桌上的歡聲笑語,也讓我譜寫一首首味覺奏鳴曲。如今看葛亮老師的《燕食記》,每每想起自己在灶旁望火等待飯菜上桌的時光。
紅與黑更是故鄉的顏色。紅是泥土的顏色,我曾經與伙伴們打趣著往地面挖坑,然后往坑里倒水,觀察泥土被水浸濕的變化。有一次我越挖越起勁,把泥土表層的黃棕色給刨干凈了,看到底下深層的泥土變成紅色,如同剛燒制出來的磚塊一樣紅。我繼續下鏟,發現越挖越紅,于是點到為止。后來看到大車碾壓村里的泥路時,車轍痕跡也是深紅色。初中學習地理課后才知道,南方的土壤本來就是紅色的。如今鄉村已經大變樣,泥路也成為歷史,被水泥路和瀝青公路取代。夜晚也有路燈照耀,村莊越來越有光彩。黑是農民的顏色。爺爺奶奶退休后在鄉下務農,時常頂著太陽下地種菜、收菜,油麥、芥菜、青椒、百香果、火龍果……爺爺奶奶的臉逐漸曬成古銅一般的黃黑,但家里的菜譜和飯后水果一天天地豐盛。黑色是農民辛勞奮斗的勛章,也是農事活動編年史的印記,更是我“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的源泉。
我想說,紅與黑從司湯達的筆端解放,成為鄉愁的顏色。曾經的我讀著托馬斯·沃爾夫《天使望故鄉》的名句“無處可找,你就是你自己的世界”,毅然決然地離開山村邁向城市。可逢年過節的夢與幻想,讓我意識到我的世界不能沒有故鄉。故鄉是游子心中的麥加、耶路撒冷。鄉愁如處處可見的那一抹紅與黑,在游子眼中徐徐展開,訴說著遠村墟煙,訴說著不如歸去。而鄉愁在每一個游子的眼里,都會有自己的顏色。
“吶,你知道紅與黑嗎?”
“知道啊,司湯達的名作。”
“不不不,是那種,農村老屋常見的顏色……”
“不知道哦。”
“害,”我笑著跟朋友打趣,“老屋飛入外來雁,雞同鴨講眼碌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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