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望栽田,小孩盼過年。”真的,小時候就盼著過年。倒不是說過年只是有好吃好喝,才讓小孩們惦記,當然這也有一點。那個時候,國家剛解放不久,還比較貧窮,物資匱乏,有些食品只有過年才按人頭供應一點,有的東西還要半夜起來排隊才能買得到。平時吃飯只有水菜、蘿卜、辣椒和腌菜、豆腐乳之類,雖然父親是宰豬賣肉的,也很難想到吃一塊肉,最好的時候最多也只有兩三塊豬骨頭炆水菜、蘿卜。
盼過年,也就是盼一種氣氛,盼著熱鬧,盼著和親人的歡喜團聚。尤其是孩子們在這段時間里“孩童之言,百無禁忌”,可以放開話事,放開吃放開玩。進入臘月中旬,人們就陸陸續續忙起來了,那個時候買東西沒有現在這么方便,一張紙都要到街上來買,鄉下山里上街辦年貨的人結伴成群,絡繹不絕,碰上物資交流大會更是人擠人。真是“假忙三十夜”,家家戶戶在忙,大人小孩在忙,錢多錢少的都在忙。“聞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好在那時窮富差別不大,都忙得均勻忙得快活。大人們忙著打麻糍、做年粑;殺豬宰雞腌臘肉;熬糖釀酒磨豆腐。孩子們則忙著踢毽子、打鉻子躉、香扒子躉。那時候,我們家人多,煮飯的鍋灶大,加上母親各種嫻熟的技能,所以我們家就成了臨時加工作坊,天天有事做。最有趣味的是結芝麻糖。芝麻糖有爆花糖、凍米糖,過年通常都是結爆花糖,到了結糖的日子,結糖的人就自備工具自帶行頭來到家里。五六個人多則十幾個人,白天打爆花、炒芝麻、抖爆花灰,這還是前期準備工作。晚上吃過晚飯就來結,先熬米糖,米糖熬到了一定火候就下爆花芝麻,由三四個人用鍋鏟拌勻再趁熱裝到特制的糖盒子里壓平,蓋上兩三層布,由一個大個子背上一個人或兩個人上去踩平踩結實,這時我和二哥都爭著爬上踩糖人的背上 ,讓他們駝著我們踩糖,享受一下這短暫的快活。踩結實了就倒出來切,“嚓嚓嚓嚓”幾把刀同時搶著趁熱切成一小塊一小塊,這個時候,我們就吃那些切出來的糖碎碎子。每晚都有結到十一二點鐘,甚至更晚。連續幾個晚上,忙而不亂,緊張有序。還有一項重頭工作就是做年粑。做年粑最費事的是輾粉,那年月沒有機粉機、粉碎機,做年粑的米粉是用石輾壓的。上街出村的地方有兩乘眾人公用的石輾,一下半年就沒有停歇過,輾谷、輾熬糖的甘蔗,到了臘月幾乎是日以繼夜不停地“機”粑粉。年粑是家家戶戶要做的,需要用輾的人要先把洗好的米運到石輾那邊排隊,有的排隊需要排一天一夜,越到后面就越忙,排隊就越來越緊。什么時候輪到你了,白天就白天,半夜就半夜,就趕快牽牛過去,石輾是用牛拉的。我們家通常是父親或是大嫂把米倒進輾槽內操平,然后由我和二哥在哪里趕牛,還要不定時地用扁擔把石槽內的米粉操動一下,有時母親怕我們疲勞打瞌睡也時不時地去看看,換我們下來休息,她自己邁著小尖腳跟在牛后面趕著。別人家有的人趕牛時,不跟在牛后面走,而是像坐車一樣坐在輾架上,也由牛拉著走。母親不允許我們這樣,她說牛已經很累了,人再坐上去更增加了牛的負擔,因此我和二哥始終堅持走著趕牛。一般一槽米需要個把小時。輾好了粉以后就都是大人們的事,蒸粉、杵粉、成粑,通常也是左鄰右舍、親朋好友打伙完成的。
臘月二十三日是送司命老子灶王爺上天的日子,灶王爺這一天晚上要上天去向玉皇大帝回報工作,要好好為他送行,請他老人家“上天奏善事,下地保平安”。晚飯后,在灶臺上擺上茶、水酒和糖果之類,再點上香燈、燒幾張貼金的黃表紙、放一掛百子編的爆竹。送走灶王爺后就可以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大動干戈的打掃衛生,清除揚塵,曬床洗被子、打掃清理牛欄豬圈。所以二十四日是打掃衛生的一天。二十六日是小年,此后就天天都是年,七粑八麻九魚十肉,爆竹聲雷公聲陸陸續續不絕于耳,空氣中充溢著濃濃的爆竹硫磺硝煙味,年的氣氛越來越濃,辦年貨買年畫的人熙熙攘攘。到了大年卅這一天下午,街上的人才漸漸少了,慢慢基本上看不見什么人,都一心一意在家里弄吃的,準備年夜飯了。
我們家以前都是租住別人家的房子,所以過年怎么也熱鬧不起來,從一九五八年春節起是在自己新做的房子里過年,雖然房子小一點,住的緊一點,但是熱鬧的氣氛就是不一樣。每年的除夕這一天,母親和大嫂,在廳后廚房炆神福頭、煮魚、燉雞、磨藕,雞是昨天就殺好的,除夕當天是不能殺雞的。燒、炒、炸、蒸,十八般烹調技藝,一年到頭也就是今天大施展一下。二哥和我在父親的指點下,清理香幾、燈架子和果盒(這兩樣東西都是好幾代以前的老祖宗傳下來的老古董,可惜‘文革’中被毀,不然我們家也有點老資本咯!)準備明天(明年)正月初一早上接天地菩薩用的。接下來二哥寫對聯,貼對聯,我幫著忙,然后我們倆把屋里屋外前前后后統統再打掃一遍,再跟著父親小跑步似的到后面祖墳山上點過祖墳燈,回到家里已是酉時時分,街上開始響起了完年的爆竹聲,父親把臘燭香燈點著了,滿屋里照得通紅。然后從廚房里端出煮熟了的神福頭擺在香幾正中,祭神明祭祖宗,然后又端回廚房把它切成小塊再擺上餐桌,接著其他菜也陸續地端上來了,大盤大缽擺滿了一張大八仙桌。里里外外的事都忙熨貼了,放過大雷公爆竹,關上門開始吃團年飯完年。一家老小圍著桌子坐下來,先喝甜米酒,再喝鲇魚羮。爹爹重復著每年這個時候說的一句話“你們吃,多吃點,如常彼下(平時)你們不可這樣吃,今天你們揀自己喜歡的放開量吃。”嗨,今天這個肚子還真不爭氣,老早就飽了。吃過完年飯,老爹爹摸了摸頭高興地笑著說;“嘿嘿,又賺到了一年!”全家人都圍坐一起吃甘蔗,辭歲,守歲,聽父母親講那過去的事,到后來我當兵的前兩年就是大侄女敏兒唱歌、跳舞,二哥拉二胡伴奏,一家人歡歡樂樂,熱熱鬧鬧。堂前一支通宵臘燭一直在燃著,灶膛內罯著星星點點的柴炭火,“三十夜晚的火,元宵夜晚的燈”是不能熄的。門外河邊、街上,歌聲、嘻笑聲、追逐喧鬧聲,還有不時地響起爆竹聲。守歲守到深夜,放過封門爆竹睡覺。
其實睡覺是睡不著的,封門爆竹剛響過不久,就有人打響了開門爆竹。半夜子時一過,隔河兩岸就陸陸續續傳來雷公爆竹聲,此伏彼起接連不斷。我跟著二哥差不多五點鐘起床,按著爹爹布置的程序進行著,擺上果盒,燒開水,泡好茶和酒,點亮香燈臘燭,先放小爆竹,打開大門再放大雷公爆竹,接天地菩薩的儀式就算告一段落。然后我們也加入到川流不息的人流中,從河邊涌到街上,從上街涌到下街,一路上“拜年拜年”聲不絕于耳,“來來來,進我家來喝茶吃糖啊!”家家戶戶都有這樣熱情歡快的邀請。等到吃過面條米餃子(那時我們南方還不作興吃水餃子)還有一件事要做的是村子里如果有年前故去的老人,還要去拜位置年。然后到巳時時分又打一掛爆竹,這是“開駕”,家里可以掃地、干活了。這時街上河邊的人就更多了,各種的花燈也出來了,推車燈、船燈、蚌殼燈,一路載歌載舞,耍獅子的跳上跳下,打串堂的出東家進西家,一茬未了又來一茬,笑聲、叫聲、鑼鼓聲、鞭炮聲,聲如潮涌一陣接一陣。這一天大人、孩子、男人、女人盡情地歡笑盡情地玩樂。晚上照例是演戲,社委會里汽燈高掛,鼓樂喧天,人頭攢動。雖然是業余的斗攏班子,但唱念做打也不比專業演員差多少,大多是折子戲,如黃鶴樓、蘆花蕩、別窯、回窯、打龍蓬、打嚴嵩、女幫子、九件衣、徐策跑城,有時也演出過大的整本戲如滿堂福、七姐下凡、節孝圖、穆桂英掛帥等。年年這些人,年年這些戲,都是原人演原戲,真是歷演不衰,久看不厭。我每次都要看到鑼鼓朝天,演員們卸了妝才悻悻而去。現在想起來真佩服這些參加演戲的人,既沒有報酬又沒有飯吃,連個點心都沒有吃,他們圖什么?還不就是為了一個熱鬧,為了讓大家高興。
初二起,忙著拜年走親戚,先拜外婆、母舅的年。母舅為大,這個禮不能錯的。從我們家到外婆家有十二三里路程,大哥二哥四弟和我,后來侄兒女們大了,也跟著一路去。一路走去,同路拜年的人漸漸多了,一路走一路說說笑笑好不熱鬧。到了外婆家,那歡喜熱鬧的場面真夠讓人回味的,一進門屁股還沒坐定,就接二連三地端來了香噴噴的酒糟熱騰騰的面條、粉皮,幾位舅媽和表嫂們煮的點心粉皮,味道那真叫絕,吃了還想吃。吃過點心顧不上吃飯(吃飽了點心也不用吃飯),我們又趕著去姨娘家看小老弟,兄弟見面又是一番歡喜不必細說。后幾天還要到姑姑、姐姐和別的親戚家,然后還有老朋老友老同學,都要去走一走,看一看。
嗨,這都是半個多世紀前的事了。那些歡樂的場面,那種人與人之間的親情、友情、和諧的情景只能是作為回憶罷了。
作于201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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