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街雖然不大,就像一個瘦小的老人,看起來不起眼卻也有著值得令人炫耀的歷史,尤其令人津津樂道的是很早很早以前,這里曾經做過縣城,雖然是兩千多年的事,雖然已經不是兩千多年前縣城的面貌,但怎么說也抹不掉那一段歷史。雖然沒有城市里的街道那樣五光十色,光怪陸離,甚至有點寒酸,但畢竟也算是這一帶方圓幾十里地方的政治、文化、教育、經濟中心,商鋪林立,人流如潮,車水馬龍,熙熙攘攘。所以古縣渡昌江以北的村落,歷史以來都是把這里叫“街上”。不論是北邊的南莊、鄧家畈,或是寧家、胡家山下,還是西邊的華山里、石子上,或是東邊的熊家、鄭家,更遠一些的山里人,都把到這里來說成是“上街”——“我上街去買東西”、“今天我上街去辦事”、“你去哪里?”“我到街上去”。就是昌江以南的樅樹下、德八里、鐘家岸或是更遠的高源,也都把這里稱之為“河北街上”,這里說的“街上”就是今天的古北街。
古北街地處昌江中段,坐北朝南,臨江倚岸,是天然的中心地點,昌江里的夾洲和中洲(現名為昌洲)分立在東西兩頭;鏾雞灣和浦汀港兩條昌江小支流分別圍在古北街三五里遠的東西兩側蜿蜒向北;東邊的葵花嶺、西邊的煙波山分立在古北街的東西兩頭。環山銜水、交通便利的古北街,在水運為主要交通的歷史時期,是景德鎮到鄱陽、南昌的必經之地,這里民風淳樸,物阜民豐,景色宜人,南來北往的客商,絡繹不絕;東來西去、上鎮(景德鎮)下府(鄱陽鎮俗稱饒州府)穿梭般的船只都樂意在這里停留、過夜,補充給養,不盡的商機給小小的古北街帶來了勃勃生機的繁榮。
古北好歹也有大小兩條街,小的一條是橫街,大的一條是直街。橫街從昌江邊起向北到關門口,直街從東向西到武陽橋,與昌江并行,與橫街成丁字形。我想早時候的建筑確實很有條理,當時的地方政府辦事人員還是有點作為的,就連這樣的小村鎮建設都有著統一的規劃。兩條街雖然不長不寬不夠規模,但也都鋪設了長條麻石,麻石鋪成的街兩邊是鱗次櫛比、高低錯落的房屋商鋪。并且每隔一段距離都開辟了一條衖巷,四條衖巷也都鋪了麻石。每一條衖巷都有一條下水暗溝,南北的暗溝從地下穿過街道相接,天下雨時,積水從暗溝排出流入昌江,所以街道、衖巷始終很干凈。那個時候,即使是從暗溝出來的水也不是很臟的,孩童時期的我和小伙伴們曾經赤著雙腳冒著細雨在河邊的流水溝上“筑壩建閘”玩,當然,現在的孩子們是再也不會玩這種原始的游戲嘍。
商鋪比較集中在直街,分布比較勻,基本上是徽派建筑,青瓦白墻,高墻封閉,馬頭翹角。每家門店寬度都不會相差很大,有規模較大一點的商家也只允許增加長度,如安徽祁門籍的周老板和舒老板,他們商鋪從街邊延伸到河邊,前店堂后作坊。臨街的店首用長條紅石裝飾門面,門頭上雕刻著各家的字號:周家的是“恒裕”,舒家的是“怡心”,兩家都是做糕點,前面是店面,后面一大片是烘房作坊、磨坊,而且還養著拉磨的牛,前后有兩眼天井。還有幾家規模比較大的商店,如:河對岸那邊過來的裴老四的“裴同豐”、河對岸元梓巷李家過來的李國圓老板的“道生”、鄱陽楊祖清老板的“興隆”、撫州來的“細佬張”的“祥瑞”、本鄉人的“朱廣源”、“恒豐”、“吳三美”這幾家開的布匹、百貨商店,細佬張在船嘴上那邊還有一大油榨。本土的胡富生、胡水生開的是南北雜貨、生鮮水果店,胡富生家兼開屠宰,胡水生家兼磨豆腐,都是前店后作坊,他們兩家還有田地面積,是又經商又務農,所以他們的店舍還要大一些。南昌來的閔余海兄弟們經營的小百貨、雜貨門店也比較大。下街有一家銀匠店,老板是陳梓和的“陳記銀號”,也兼著磨豆腐,其兄陳清和和橫街上一家王姓人家各開著一家旅店(那個時候叫歇店),在各自的門首飄著一面小旗為記。還有前店后坊的“李正發煙莊”、“章金發煙店”都有各自很大的刨煙加工坊,而“劉記染布店”的院落又要大一些,染布店的店堂后面是大染房,里面有幾口大水缸、大鍋,還有大元寶形狀的碾布石,再后面就是撐滿了曬布竹篙的院子。四家中醫藥店分別是黃記“同心”、汪氏“仁和”、“范太和”和程振揚的“永生堂”。還有兩家皮匠店,老板都是豐城人,橫街上一家有吊腳樓的門店是黃老板的“義洪順”,下街的是劉老板,既是老板又是師傅,前店后廠,主要是加工銷售牛皮雨靴。那時候橡膠雨鞋沒有普及,解放初也只有極少數拿工資的人才穿橡膠雨鞋。而更多的人都是從皮匠店買他們加工的牛皮靴,這種靴子從鞋底到鞋筒全都是用牛皮做成后用桐油抹透曬干,鞋筒有一尺來高,鞋底釘有專門的鞋釘,防水、防滑,耐磨、經穿,比橡膠雨鞋經濟,老表們很實用,上世紀七十年代前在農村是很普遍的,到后來橡膠雨鞋在農村普及了,這種牛皮靴子就退出歷史舞臺了。此外還有不少比較小一點的無字號的店鋪和攤販。我父親帶著四叔五叔也曾經租鋪面開了一家號“三益”的屠宰店,不過,時間不長就關了。
解放后,古北街成了新政權古縣渡區(當時叫第四區)政府和古北鄉政府所在地,區、鄉政府辦公室放在下街河邊的兩幢有天井的大房子里,原是“吳三美”和“裴同豐”的兩家百貨店。接著的合作化運動、三大改造,有了國營合作社,就是后來的供銷合作社,那些小資本的私人商店、作坊有的被國家收購了,有的進入了股份的公私合營,合并另組成了幾個合作商店,“恒裕”成了生產資料門市部,“怡心”駐進了中國人民銀行古縣渡營業所,“道生”是國營商店的門市部,“朱廣源”做了供銷合作社。只有一家解放初期幾個人合伙開的飲食店,中間隨著經營性質的改變,門店的牌子也由最早的“和平飯館”先后改為“古北飲食業”、“古北飲食店”,經營油條、包子、面條、清湯,還有炒菜賣飯。一根油條、一個包子都是兩分錢,一碗帶澆頭的面條、一碗清湯也都是一角五分錢,后來就是兩角錢,一直延續到改革開放才徹底改制下崗。
1951年縣里面派來了一位西醫師,姓張名子偉,還有一位女護士是他的夫人張素貞,于是,古縣渡有了西醫診所,設在下街一位姓杜的人家里。張子偉醫師夫婦對人很和藹,看病仔細,醫技高明,很受百姓的歡迎。不久,吸收了胡永鑒來診所工作,經批準很快成立了古縣渡衛生所,于是他們三個人就成了古縣渡衛生所的創始人。到了1953年、1954年上面撥款在下街建造了一幢西式平房,這是古縣渡第一幢西式洋房子。張子偉醫生夫婦調回縣城,來了一位姓楊的當所長,不久又換了張桂苑中醫師當所長,胡永鑒也被調鄱陽縣委機關工作,上面又增調來了幾個醫務人員,功能擴大了,衛生所晉級為衛生院。以后稅務所、郵電所、都在街上安了家。同時還建起了一棟磚木結構人字梁、能容納幾千人的俱樂部,是古北高級合作社辦公的場所,所以又稱為“社委會”,更增添了熱鬧氣氛。到了五十年代中期,古北街的建設向西邊延伸過了武陽橋,向煙波山開發,糧管所、機米廠、榨油廠、綜合加工廠、食品站等單位,還有縣第三造船廠都落戶于此。到1963年,街面稍有拓寬,在1969年到1970年,拆除了街面上古老的長條麻石,稍微又增加了些許寬度,建成了帶有現代化氣息的水泥路面。
古北街最大的優點是她的容納性,古北原本是以農為主業的胡姓人氏的首先居住點,以后有了韓姓,又慢慢陸續接納了黃、吳、周、舒、劉、章、李、朱、楊、陳、閔、江······等外地來做生意的人,本地胡姓人氏和外姓人和諧相處,互容共存,使彈丸之地的古北街由單一的胡姓小社會發展成多姓氏雜居的大社會。多個姓氏的入居,帶來了不同地域的文化融入,起到了集思廣益的作用,給不大的古北街更增加了許多的繁榮氣息。早年的古北街雖然不大,但還是很繁華的。根據有的商鋪店面來看就可想而知那時的盛況。解放前,每到除夕晚上吃過團年飯之后,各家商號大門洞開,各家各戶的大紅燭燈光把整條街照得燈火通明,頭戴瓜皮帽,身穿各色的長袍馬褂的老板們,各帶著一二名伙計,撐著有各家商號姓氏的大紅燈籠引路,沿著大街一路你來我往,向各家各戶的同仁辭歲。第二天正月初一早晨接過天地菩薩以后,各家商號的老板又讓自己的少爺或是一名有點頭面的伙計手里拿著一疊拜年帖子挨家挨戶到各商號拜年。在除夕晚上的辭歲和春節早上的拜年時,在街上碰面了,相互之間兩手在胸前或是拱手或是作揖,嘴里連連說著:“辭歲辭歲”,“恭喜發財恭喜發財”,“拜年拜年”,“新年發財新年發財”,喜氣洋洋溢于街巷。解放后每年的元旦、春節和國慶節、五一節期間,每家商鋪店面和機關以及街頭巷尾都要用紅白布和松枝柏枝樟樹枝搭成拱形彩門,掛紅燈,貼標語,洋溢著濃濃的節日氣氛。商號的老板們都紛紛主動捐款籌資舉辦各種各樣的文藝活動,如推車燈、船燈、蚌殼燈、高蹺燈以及搭臺演唱饒河戲。最讓人回味的是春節,從正月初一到元宵節過后才休止,而大型的花缽燈、龍燈、橋板燈、泛河燈也都要綿延數日。而五月初五紀念屈原的端午節到五月十三紀念關羽的小端陽節期間的賽龍舟、搖鳳船、斗牛,又是一番轟轟烈烈。一年四季,花樣更新,熱鬧不斷,滿街的和氣、喜氣。還有每年都要舉辦一兩次物資交流(現在叫展銷會)又是幾天幾夜的演戲、耍燈,車水馬龍,摩肩接踵,熱鬧情景也不亞于過年。
如今,老家的那一條街,隨著時代的發展變遷,新潮流沖擊著人們的觀念,雖然街還是那么長,也還是那么寬,有了進步的是經濟味越來越濃重。街面上的門市擠擠挨挨,插針不進,五顏六色,琳瑯滿目,好像街都顯得有點逼仄了。又加上公路交通發達,昌江的水運基本處于停頓,江面上再也看不見風帆起舞,舟楫穿梭的熱鬧景象,由水路上鎮下府、南來北往的人流量已然全無,使得老家一條街也似乎有些顯得蒼老,風光不再,令我們這班年紀大一些的人總好像有點什么失落似的,這也許是我們不能與時俱進,時代感跟不上的緣故吧!而又令人欣慰的是在本世紀初,新一代幾屆鎮領導的努力,原先的橫街通過拆遷加寬并且向北延伸發展,開發出一條寬敞的新街,樓房林立,商鋪繁榮,又隨著鎮政府和鎮各機關的北移,昌江大橋的貫通,新的開發區更呈現出一派蒸蒸日上,欣欣向榮,改革開放的新氣象。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家鄉的老街,我的一綹鄉愁!
2019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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