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閻綱(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原副會長、著名作家、文學評論家):“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圣賢也有過,馬、恩、列、斯、毛無一例外?!笆ト瞬焕?,憂濟在元元。”“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我始終覺得,為賢哲或名家立傳,完全將缺憾、弱點、過失、錯誤甚至嚴重的罪錯有意遮掩,而要既真實、又深刻、又富于人情味、親切感、可信性宣傳之“傳”,傳主之神將不堪設想。在這一方面,愛因斯坦、羅丹等科學家藝術家的新傳記給人們以有益的啟示。
當然,不寫缺點錯誤不等于不存在缺點錯誤;有缺點錯誤不一定非寫缺點錯誤不可;我國有個不成文的慣例,活著的一般不寫傳記,因為還不到蓋棺定論,有時蓋棺不能定論,自然不便于涉筆缺點錯誤。說到底,在這個問題上作家有自己選擇的充分的自由,而且都可以創作出優秀的傳記文學出來。
至于文學性,我以為傳記文學的人物描寫就是文學的人物描寫;優秀的傳記文學作家同時應是優秀的小說作家,具備小說創作刻畫典型的一切有效的藝術手段,因此,在一定程度上,例如尊重歷史真實,戴鐐銬跳舞的傳記作家比小說作家更難。
《群山》表現了陜北時期馬文瑞同志的真實形象。這位陜北農家子弟半輩子和羊肚子手巾熱土炕頭山窯崖畔羊腸小道丘陵溝壑風沙吼鳴打交道,滾在農民中,沿著“密切聯系群眾”的主線軌跡一路“鬧”將起來。黃土高原的群山賦予他艱苦卓絕的高大;他帶領的群眾聚攏而起,像一座拔地出世的巒峰置身群山之林。一位陜北農民的兒子兼陜北農民的領袖令人敬仰。
馬文瑞同志的將近50多年的后半生比前半生更長、更深邃、更富色彩,好戲還在后頭。47.9萬字的《群山》遠遠沒有寫完,培元同志,何時再見?
原載于《群山》評論集——《群山回響》
《長篇傳記文學的佳作》之第二部分
第51章:高朗亭扶著馬文瑞走回“牢”里,從軍衣襟子上撕下一大片布,細心為他纏到腳鐐緊貼腳腕處
整天坐在陰暗潮濕的窯洞里,外面的陽光透不進來,寒冷的西北風倒從門縫兒和氣孔中不斷地灌進來,直吹進每個人的骨頭里面去。肚子里每天咽下去的那一點變質的食物,除了充饑,產生不了多少抵御風寒的熱量。而腳上冷冰冰的鐵鐐,還貪婪地吸收著那一丁點兒維持生命的體溫。每個人的臉色都因饑寒交加而變得灰白,嘴唇發暗。人們白天抱著膝,縮成一團坐等那放風的時刻。只有那一小會兒時間,才能拖著沉重的腳鐐走到院子里去,曬曬太陽,活動一下凍僵了的筋骨。陽光和自由啊,只有經歷了牢獄之苦的人,才能體味到你的溫暖和寶貴。一個人,為了信仰而吃苦以致犧牲,也許是無所畏懼、毫不遺憾的事情,唯獨糊里糊涂、莫名其妙地失去了陽光和自由,那該有多么痛苦!如今,在充滿陽光的院子里多待一分鐘,都可能使一個生命勉強維持著活下去。因此,一到了放風的時間,人們就相互攙扶著走到院子里。人們在院中仰頭望著那一塊天空,像瞅著期盼已久的親人。陜北的冬季,天空多是晴朗的。湛藍的天幕,總有幾朵淡淡的云彩飄著。太陽仿佛總是固定在頭頂上,總像專意要照顧他們這些以“莫須有”的罪名而沉冤苦牢的人們。四周都是一人多高的圍墻,墻脊上還密密麻麻栽著棗刺荊梢。外面的消息完全被高墻隔絕了。馬文瑞兩腿蹣跚地走在難友們中間,望著高遠的天空默默地想著心事。老劉他們不知道怎樣啦?他的身體本來就瘦,撐得住這份折磨嗎?他們就這樣把人關著,也不問你青紅皂白、是非長短。這些人,他們究竟要干什么?把這么多地方和軍隊的負責同志都抓起來,蘇區和紅軍眼下不知成了什么局面?白軍、地主豪紳和反動民團會不會乘機反攻倒算,把老百姓再度推入水深火熱之中?經過千辛萬苦從敵人那里爭取過來的武裝,會不會掉頭反水,或淪為土匪?……當院子里的陽光驅散了困擾人的寒氣之后,這些令人擔憂的問題,就又像一只只小蟲子,撕咬著他的心,使他感到憂心忡忡,精神負擔很重。每天放風的這段時間,他總是一邊走,一邊全神貫注地反復思考著這些問題,從各種可能性出發,推導出各種結果來,然后又一一地把它們否定推翻,重新再想。他像揉面團一樣,反復地在頭腦中揉著這些問題。長期的秘密工作,使他養成了走路思索問題的習慣。即使在坐“牢”的這段日子,他也還保持著這種習慣。然而這眼下已經不合時宜的習慣,可把他整苦了。近乎機械地戴著腳鐐行走,鐵鐐磨破了他的腳腕,居然毫無覺察。
一天,他正蹣跚地走著,卻聽身后高朗亭驚呼:“唉呀,文瑞的腿磨爛了!”他低頭一看,果然見自己雙腳腕子上的皮磨破了一圈,殷紅的血一滴一滴地滲滴著,在院子里滴下了一大圈。眼睛里看到了血,才覺得鉆心地疼來,頓時,無論他怎么咬緊牙關,也走不動了。高朗亭立即扶著他高聲報告帶哨的看守,要求給馬文瑞把腳鐐下了。那看守顯得很為難,說這要請示戴局長。馬文瑞一聽要請示戴季英,心中便來了氣,說:“算了,腳磨掉了,我還可以爬!”正說這話時,戴季英來了。他趾高氣揚,腰間挎著槍,手里照例提著一根馬鞭。據聽說這個保衛局長經常隨意用皮鞭打人,馬文瑞還沒領教過。見“犯人”們都圍著馬文瑞,戴季英厲聲喝問:“怎么回事?”看守說:“他們要求給馬文瑞把腳鐐去掉?!薄皯{什么去掉?”高朗亭忙說:“他的腳腕子被磨破了,血流不止?!薄澳テ屏擞衷趺礃樱俊彼皇植嫜皇钟帽薇钢娙苏f:“你們可知道,什么人才給他戴腳鐐?”見沒人答復,他又說:“既然戴上了,還管他什么磨腳不磨腳,只要腦袋沒掉,就夠寬大了!”他隨即轉身又對帶班的看守說:“不能去掉,這是上面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違抗!”突然,人群里像什么東西被憋破一樣,發出一個聲音:“你娘的,法西斯!”大家的目光一齊朝那聲音望去,見是一位穿著破舊紅軍軍服的瘦羸不堪的難友,極度的憤怒,使他的臉色變得鐵青。這個人,馬文瑞以前本來認識,但眼下他被折磨得失了形,聽他說話,才知他是張琴甫。馬文瑞印象中,他原先很胖,都叫他張胖子,可眼下……大家發愣時,戴季英突然瘋狂地舉鞭朝那人撲過去,劈頭蓋臉就是一頓鞭子。張琴甫先是咬牙不做聲,最后也許實在耐不過,突然抱著頭,大喊起來,一邊喊一邊還罵道:“你娘的,法西斯!你娘的,法西斯!”戴季英的淫威,終于激怒了所有的“犯人”……“你娘的,法西斯!”一個人的喊聲終于變成了大家的怒吼。在這驚雷一樣的怒吼聲中,戴季英提著馬鞭的手到底戰栗著垂落下來,隨即氣急敗壞地退后幾步,說:“你們等著瞧!”就趕緊溜走了。
高朗亭扶著馬文瑞走回“牢”里,一句話不說就從自己的軍衣襟子上撕下一大片布,細心為他纏到腳鐐緊貼腳腕的地方。馬文瑞很感動,站起來試著走了幾步,果然不磨了。他慢慢地走到剛才被鞭打的張琴甫身邊,見他躺在那里,臉色蒼白,顯得很衰弱,衣服上滲出一溜一溜的血漬,幾個難友正幫他解開衣扣,查看傷情。他咬緊牙關,一聲不吭。從剛才開始,馬文瑞已暗暗敬重著這個很有骨氣的同志。張琴甫見了他,雙肘撐著地鋪掙扎著要坐起來,馬文瑞忙俯下身子按住了他。兩個難友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閃著淚水的目光對視著,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其實這種時候,也不需要說什么,同志間的心靈,通過剛才院中的那一幕,早已像電閃雷鳴一樣,把天地的靈性連通了。僅僅憑著相互間這種理解、同情、信任和感激的目光,也就足以表達一切了。就這樣,他們默默地注視了一兩分鐘,馬文瑞終于看見,那張因由胖變瘦而顯出許多皺紋的布滿痛苦和憂郁的臉,終于浮現出了一絲兒苦澀的微笑。眼見那緊咬著的、透著堅定與剛強的嘴唇,終于張開笑了,馬文瑞立即回報以同樣的微笑。這時,卻聽張琴甫說:“馬文瑞同志,我早就聽說他們也要抓你。你是西北革命中的一個很堅定、很有貢獻的同志。他們這樣對待你們,實在令人寒心!”馬文瑞沒說什么,也不好說什么。他心想,這房里關押著的每一個人,包括這個由上海來到陜北的張琴甫在內,誰又不是為革命出生入死過來的?此時,當他握著這個堅強的同志的手,他才明白自己進了這個房子,何以突然覺得不孤獨了。這里其實是一個戰斗的集體,意想不到的厄運把大家歸攏到這里,其實倒是一個絕好的相互了解和學習的機會。張琴甫見馬文瑞沉默不語,便以一種神秘的口氣小聲說:“聽說中央紅軍快到陜北了,只要中央紅軍一來就好辦了。我認識周恩來,到時候,我要向周恩來同志告戴季英這個法西斯分子!”馬文瑞聽了他的話,突然眼睛一亮,小聲問:“這消息可靠嗎?”張琴甫有些神秘地說:“可靠?!瘪R文瑞有些不大相信,可又希望這是一個確切的消息。
第二天放風時,大家驚奇地發現院子四周挖了許多土坑。大伙都覺得蹊蹺,就相互偷著打問:“他們挖這坑干什么呢?”被問的人心情沉重地搖一搖頭,大家突然語塞,問題的答案各人心里早已猜得明白,只是誰也不愿意說罷了。馬文瑞心細,他不動聲色,一邊慢慢散著步,一邊偷偷數那些莫名其妙的土坑。不多不少,剛好同他們“牢”里的人數相符,每人一個土坑。顯然,他們預備對“犯人”下毒手了。他早先聽說,鄂豫皖蘇區錯誤肅反中,許多人就是被活埋的……這么盤算著,眼前這些深坑,突然變得像一只只饑餓的怪獸的血盆大口,猙獰可怖地覬覦著這些蓬頭垢面、戴著鐵鐐的人們。他突然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焦慮和不安,感到有一種憤懣的火焰在胸中燃燒起來,感到想極力尋找一種發泄的方式。但當他舉目四望,除了栽著棗刺荊梢的高墻和靠著墻根站立著的哨兵,便是那些褐色的尚在太陽光下散發著濕氣的可憎的土坑。這時,他聽到一個聲音:“挖這些坑,看來是要活埋咱們?!笔菑埿闵剑室庹局?,等馬文瑞走過來,便湊到身邊小聲說。馬文瑞扭頭看著他,見那雙深陷在眼眶中的大眼睛,因極度的憤怒和驚愕而有些鼓凸。馬文瑞故意避開他的問話說:“不知老劉他們怎樣?”“不知道嘛!”“咱們得想辦法同外面取得聯系。不然,等哪一天夜間被偷著活埋了還沒人知道?!薄班??!瘪R文瑞發現一個哨兵的目光注視著這邊,便用肘子挨了挨張秀山。兩人不再說話,只是慢慢地朝前移動腳步,心里盤算著如何同外面的同志聯系。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什么好辦法,臨了感覺到也只有束手待斃一條路。等到收風回到“牢”里,腦子里猛地空白一片,眼前立刻變得漆黑一團。一種絕望的痛苦噬咬著每個人的心靈。馬文瑞備感痛苦的是,近十年了,一直同兇惡的國民黨反動派斗爭周旋,到頭來沒倒在敵人的屠刀下,而是……他不愿意再往下想,覺得此刻想這些太沉重、太痛苦,他突然想到了母親和祖母,想到了米脂事變中英勇就義的六位親密的戰友……這些親人和同志,正在另一個世界里等待自己,可見了他們,又該怎么解釋眼下這一切?……就這么想著想著,居然睡著了,夢境居然還充滿了歡樂。
頭下枕頭上的細線畫到二十多條,一塊磚頭即將畫到頭了。馬文瑞估計著,剩下的日子也許不會很多。他很鎮定,手中時常捏著衣角的那個圓圓硬硬的東西。那是一塊銀元。還是離開陜北到三邊搞兵運時,馬明方親手交到他手中做路費的兩塊銀元中的一塊。一塊請老劉和張達志、賀晉年他們吃了雞蛋,這一塊看來只能留下來交最后一次黨費了……他盤算著,得找一張紙或一塊白布,寫上自己的名字和交納最后一次黨費的留言,用這紙或布把銀元包著藏到墻縫或是地鋪下面。這也許是他唯一的一個心愿,也是僅能做到的最后一件事情,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他因此考慮得很周密,要力求做到萬無一失。即使最后的時刻,他仍然冷靜地保持著以往的作風,對任何一件事,只要是決定要做的,就要一絲不茍地做好。

忽培元,祖籍陜西大荔,1955年生于延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全國傳記文學創作與研究專家指導委員會委員、中國傳記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散文學會理事、中國紅色文化研究會副會長、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中國作家書畫院副院長?,F任國務院參事。
主要作品有文學傳記:《蒼生三部曲——群山、長河、浩?!贰陡耪摺捃娫u傳》《百年糊涂——鄭板橋傳》《難忘的歷程——延安歲月回訪》《劉志丹將軍》《謝子長評傳》《閻紅彥將軍傳》等;長篇小說《雪祭》《神湖》《老村》《鄉村第一書記》;中篇小說集《青春記事》《家風》,中短篇小說集《土炕情話》;散文集《延安記憶》《人生感悟》《毛頭柳記》《大慶賦·鐵人銘》《地耳集》《生命藤》《京密河札記》《秦柏風骨》《山秀珍》《義耕堂筆記》;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和詩集《北斗》《開悟集》等。
《群山》《耕耘者——修軍評傳》分獲第一屆、第四屆中國傳記文學優秀作品獎(長篇);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獲中華鐵人文學獎。作品被譯成英文、俄文在國外出版。反映當代生活的長篇小說力作《鄉村第一書記》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已改編成同名電視劇。










網友評論僅供其表達個人看法,并不表明本站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