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賀敬之(著名詩人、著名劇作家,中共第十二、十三屆中央委員,全國第七屆人大常委,曾任文化部副部長兼文學藝術研究院院長、中共中央宣傳部副部長、文化部代部長,中國文聯第四屆委員,中國作協第一、二、三、四屆理事及第三屆副主席、書記處書記、第五屆名譽副主席):欣聞大著《群山——馬文瑞與西北革命》研討會即將在馬老的家鄉榆林市舉行,我因身體不適,不能到會,深以為憾。謹向你,并通過你,向研討會表示熱烈的祝賀!
馬文瑞同志是我素所敬重的老一輩革命家。由劉志丹、謝子長、馬文瑞等同志領導的西北革命,是中國革命史上的重要篇章。你花費數年時間,實地考察、調查走訪、勤奮寫作,完成了這本厚厚的傳記文學。這對于我們的文藝事業,乃至整個社會主義事業,都是一個實實在在的貢獻。
你的這本書忠于歷史真實,忠于老一輩革命家開創的革命事業,富于濃厚的歷史氣息和地方生活氣息,它深深地感動了我這個曾經在延安戰斗、生活過的老文藝工作者。
南宋民族英雄文天祥在《正氣歌》中寫道:“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在地為河岳,在天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你的書中的群山——西北的老一輩革命家和廣大的革命群眾,就是天地正氣的化身。正是憑借這種正氣,我們打倒了人民的敵人,創建了社會主義的新中國;正是憑借這種正氣,我們戰勝了國內外敵對勢力的挑戰,將人民共和國的事業不斷地推向前進。幾十年來的革命實踐證明:這種正氣是我們黨、我們中華民族的立身之魂。有了它,我們就生氣勃勃、無往不勝;丟掉它,我們就六神無主、不知所之。你以傳記文學的形式熱烈地弘揚這種正氣,這無疑是社會主義文學主旋律的應有之義,是應當受到稱贊的。
應當說,關于馬文瑞同志的傳記,你所寫的還不足一半。馬文瑞同志在新中國成立以后的革命實踐,比之前半生更為豐富、更為深厚、更為輝煌。尤其是近十幾年來,他所表現出來的老一輩革命家應有的那種堅定的立場、熱誠的信念和鮮明的是非觀,產生了巨大的影響,足以成為共產黨人和一切愿意進步的人們的楷模。我殷切地期待著你的下一部馬文瑞傳記問世。
——原載于工人出版社出版的群山評論集《群山迴響》
第35章:他感覺像是小時候,睡在家里的炕上。母親,一會兒又像是祖母,坐在油燈下做針線活
馬文瑞、馬明方從姜家興莊奮力脫險后,并不敢絲毫松懈。兩人一路相跟翻過一架山又一架山,跨過一道溝又一道溝,心里只是想著,離開出事地點越遠越好。當時并沒有想到黨內出了叛徒,更沒有意識到鎮川堡聯絡站已經出事,甚至還合計著,等到了鎮川堡聯絡站,見到崔明道再一起商量對策。
天將黑時,兩人翻過一道山梁,來到通往鎮川堡的溝道里。鎮川堡這天遇集,路上有許多趕罷集返回的農民。有趕毛驢子的,有背背子的,有擔擔子的。人們看見他兩個人穿的衣服并不壞,但滿身滿臉是土,鞋也不穿,都很奇怪。有好事的人問:“你們是干什么的?”
他倆說:“我們是商人,到葭縣去做生意,路上叫土匪搶了,下鎮川堡去報案。”
聽話的人信以為真,都很同情。
話雖這么說,路人的問話也提醒了他們,都覺得自己這身打扮太引人注意,大天白日一同進鎮川堡不合適。兩人便在路邊一片小樹林中停下來商量,決定分頭行動。馬明方原先在鎮川堡擔任過區黨委書記,公開身分是小學教員,認識當地的黨團員,便于掩護,他就先走了。相約第二天在鎮川堡特委聯絡站碰頭,或者是在離鎮川堡五六里的一個村子見面。
馬明方一走,天色已近黃昏,溝道里的行人漸漸稀少。連續兩頓沒吃飯,又跑了半天山路,馬文瑞覺得很饑餓、很疲勞,便在路邊一塊大石頭上躺下休息。石頭被太陽曬了一整天,像熱炕一樣溫暖,不料一躺下就睡著了。昏昏沉沉中,他感覺像是小時候,睡在家里的炕上。母親,一會兒又像是祖母,坐在油燈下做針線活。又像是冬天,門外颼颼地刮著冷風,窯門被風搖得直叫喚,他感到渾身好像是掉進冰窖一樣冷。母親給他壓上兩床被子,還是冷得不行。背上冷得不行,他就翻過身來,趴著睡。前胸和肚子冷得難受,他干脆縮成一團,又覺胳膊腿快被凍僵了……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聽到門外有狼嚎的聲音,一下驚醒過來,才知自己睡在溝灘石頭上,用手摸摸,先前溫熱的石頭,被夜露打濕了,冰冷森涼。他感覺又冷又餓。天陰著,周圍是漆黑一片。對面山渠里,果真有狼在嚎。隱約有一雙眼睛,像鬼火一樣,在黑暗中閃動著。他一怔,覺得頭皮發緊,慌忙站起來,本能地彎腰在地上摸索著撿起一塊石頭,緊緊握在手中。回頭看見不遠處的山坡上閃著一星燈火,他估計是一戶人家,便摸索著爬上山坡。果然是亮著燈的莊戶人的窯洞。他叫開門,原來住著個孤老頭。老人正坐在炕上擰麻繩,見了馬文瑞,也不盤問,只抬頭打量他兩眼,說:“過路的嗎?咋上炕歇嗑。”馬文瑞說:“老干大,我被土匪搶了,一天沒吃東西。”老人聽得,“嗯”了一聲,就放下手中的活,生火煮了個隔年的老南瓜,端給馬文瑞說:“這時節,沒啥好吃食,將就吃吧。”南瓜很甜,他吃著,覺得從未吃過這么香甜的南瓜。吃飽了,又喝一老碗瓜湯。老人見他吃得痛快,一高興說:“年輕輕,出門可要操心,聽說爾格路上不安穩。”填飽了肚子,馬文瑞就在老漢的炕上和衣睡了一覺。天還不明,就起身要走。老漢也不挽留,只說了聲:“路上操心。”便把他送出門。這個不知姓名的老人,或許早已作古。馬文瑞卻惦記著他,惦記著那個在危難時刻給他煮過一個南瓜吃的面部像木刻似的布滿皺紋、毫無表情的老人。“革命在最困難的時候,多虧了人民的支持。”老革命講這句話,是深有體會的。
那天黎明,馬文瑞出了老人的窯門,才知天下雨了。地上濕泥泥的,赤腳踩著打滑。溝里刮著冷颼颼的風,沒走幾步,上下牙齒就嘚嘚直打架,他下意識地把衣衫往緊裹裹,脖子也往領口中縮縮。這時,才回味起老人窯里的溫暖,想起老人的慈祥來。走到半坡洼里,坡上有人壓著嗓門兒喊:“噢——后生,等一等。”他停下來,回轉身,朦朧中看見那個老人手里拿一頂草帽,走下坡來。馬文瑞頓覺心中一熱,眼睛有些濕潤。老人擦天滑地來到他面前,雙手哆嗦著把草帽戴在他頭上說:“好娃娃,早起淋雨,可不得了。”文瑞很感動,握住老人粗糙的手,叫了一聲“老干大”,就不知再該說什么了……
馬文瑞走出去老遠老遠了,還見那老人癡癡地立在坡底里。雨越下越大,天邊的烏云剛才透出一抹亮光,很快又被雨霧遮蓋了。黑暗中,他一個人在泥濘中趔趄前行,好幾次滑倒了,爬起來再走。天亮時, 他終于來到鎮川堡街上,遠遠就看見半坡上崔明道的家。那小青磚門樓的小院,對于風雨交困中的馬文瑞,該是多么親切而溫暖的一個去處。特委的秘密聯絡站, 就像是革命者的家。多少次,當他一連許多日子,舍生忘死地在外面奔波,一旦拖著疲憊的身子走進那座龍門,就像回到家一樣的欣喜。迎接他的是自家同志那親切的笑臉,感受到的是安適和溫馨的氣氛。小院的主人崔明道的婆姨,那不識字也未入黨的小腳女人,卻真心擁護革命。她搟得一手好雜面,恨不得什么好的都給大家吃……冬天,總把熱炕讓給同志們睡;夏天,你任何時候到,總少不了一碗綠豆米湯喝。馬文瑞思量著,心中暖烘烘地來到門口。側耳聽聽,院子里靜悄悄的,想必是主人還睡著吧。抬手剛要敲門,才發現門并沒閂。他推門進去,輕聲叫了一聲“老崔”。就見窯門開處,一個女人披頭散發沖出來,正是崔明道的婆姨。他一怔,這個平日文文氣氣的媳婦咋成這么個樣兒了。忙問:“嫂子,馬明方在嗎?”那女人也不回答,過來發瘋一樣地拉著他的胳膊就哭訴開來:“好馬文瑞,趕緊想辦法,白軍把崔明道捉走啦,把白洋也拿走啦,還有你們那幾個人。天大大呀,你們快趕緊想辦法……”
馬文瑞一聽,知道聯絡站已經出事,意識到此地非常危險。他問清了馬明方尚未來過,想到事先約好在這里碰頭,馬明方一會兒也要來,便說:“嫂子,知道了,我們一定想辦法營救。”說著即想離開。不料精神有些失常的崔大嫂壓住門,拉住硬不讓他走,嘴里一個勁兒哭喊:“天大大呀,這該怎么辦呀!天大大呀,這該怎么辦呀!”馬文瑞見狀,心中很難過,但也暫時無能為力。他想到此處萬不可久留,并要盡快找到馬明方。他開始意識到黨內很可能出了叛徒,便一邊勸說,一邊抽身出門離開了崔家。這時,天已大亮。雨仍然下著。鎮川堡街上一反常態,到處是穿軍服的白軍,顯然是敵人加強了布防。“看來今天這一關很難闖過去。”他心里暗自嘀咕。情況萬分危急,這該怎么辦呢?他知道,最安全的辦法,就是趕緊由原路出鎮,返回那個獨門獨戶的老人窯里隱蔽起來,或是由那里翻山,到別處去。總之,離鎮川堡越遠越好。但他又覺得不能就這么離開,把危險丟給自己的同志。“不,得設法盡快找到明方!”這么想著,他便堅定地回轉身,朝著馬明方將要來的方向急急走去,一路走著,頭腦中只想著要盡快找到馬明方,同時也做好了被捕的思想準備,心中反而異常鎮定。他從聯絡站出來,注意看周圍,并沒有可疑的人,便把頭上的舊草帽往下拉拉,邁開一雙赤腳,硬著頭皮從泥濘的街上走過。走到街心,迎面過來幾個背槍的白軍,為首的一個離著老遠就開始注意他,一直到擦身走過了,還扭回頭看他。馬文瑞若無其事地繼續往前走。兩天沒洗臉了,敵人也許把他當成附近村里的農民,并未產生懷疑。
出了鎮川堡,馬文瑞這才稍稍松了口氣,但思想上的警惕并不絲毫放松。他知道周圍到處都是敵人,得盡快趕到第二個接頭地點,同馬明方見面。五六里路很快趕到了。那個不知名的小村子里,只住著二三十戶人家。馬明方曾在村里教過書,因此許多人認識他。馬文瑞冒雨進村,按照馬明方說的,在一戶人家的大門口停下來,左右看看沒人,便推門進去,站在院子里問:“馬濟民(馬明方原名)在不在?”主人是個中年農民,眼睛圓瞪起瞅著他說:“沒這么個人。”文瑞聽得,不由倒吸一口冷氣,心想:“明方會不會出事?”沒辦法,他只好退出去冒雨在村巷里轉游著,心急如焚地等著,很害怕馬明方也出事,甚至有些后悔昨天不該分散行動。在這連遭意外打擊的凄風苦雨的日子里,他多么渴望盡快見到自己同生死共患難的同志和戰友呀!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眼下該怎么辦?今后又該怎么辦?都需要有人商量,作出決定。焦慮不安地等了好一陣兒,眼看天色不早,雨也停了,心中更加焦慮不安。正在這時,卻聽有人在背后叫自己,回頭一看,竟是馬明方!驚喜之余,兩人不敢在村里停留,當下出村走進無定河畔一塊高粱地里。高粱長得又高又密,枝葉上滿是雨水,人鉆進去,衣服很快濕透了,好在躲進里面很覺安全。兩人找個空隙大的地方坐下來。馬明方說:“文瑞,情況很嚴重,黨內出了叛徒!敵人昨天抓我們之前,就在米脂和鎮川堡把王守義、高慶恩、崔明道、王兆卿、高祿孝、畢維周抓了。”
馬文瑞憤怒地問:“叛徒是誰?”
“聽說叫董培義,是駐米脂白軍中的一個地下黨員。”
“下一步咱們怎么辦呢?不能由著敵人再這么猖狂下去!”
馬明方說:“敵人在姜家興莊沒抓到我們,一定要張榜通緝。你我隨時都有被捕的危險。因此,我看咱倆還是分散活動,不然目標太大。”
“我們到哪里去?”
“得馬上通知家里人避一避。敵人抓不到咱們,很可能去抓家里人。”
馬文瑞說:“我看關鍵還是要召開特委緊急會議研究布置下一步的斗爭。”他顯然不同意馬明方的意見。他也不是沒有想到祖父、大哥他們的處境,只是覺得,一個特委負責人,此時此刻應當設法同敵人進行針鋒相對的斗爭,最大限度地制止革命遭受更大損失。
商量的結果是馬明方先回家,通知家里人回避,防止敵人來抓,然后再去葭縣。馬文瑞直接去葭縣南呱、曹家呱一帶,聯絡別的同志,準備召開特委緊急會議商議對策。
事不宜遲,兩人隨即走出高粱地。在無定河畔分手時,他們心事沉重地緊握著手,相互端詳著不知該說什么。兩人都吃驚地發現,僅僅兩天的磨難,對方竟然瘦得這么厲害。馬文瑞甚至想道,也許這一分手,就再也……他不忍心想下去了,難過地低下頭去。馬明方聲音有些嘶啞地說:“一個人路上可要操心……”說著也低下頭去。兩人好一陣兒不說話,也舍不得松開對方的手,好像一松手,就再也不能相見似的。經過了生死之交的革命同志,在這多難的日子真是難分難舍啊!周圍很不安靜,雨后的風輕拂著高粱的葉子,咝啦有聲。無定河的濤聲像遠處的悶雷一樣轟響著。在這一瞬間,馬文瑞意識到,等待著自己的將是更嚴酷的斗爭和更嚴峻的考驗。
兩個人依依不舍地分別后,馬文瑞準備繞道去葭縣。馬明方朝東,翻山回家去。他家住在四十里鋪一條拐溝背山坡上的一家岔村。由一家岔溝里進去,大約走十來里路,就是米脂縣有名的楊家溝村。馬明方的父親有些文化,是個風水先生。他家的窯修在背坡上,據他父親對人講,這是“背靠飛龍山,面對鳳凰頭,必定出大官”。可是村里人看見,他家后輩中除了沒出當官的,倒出了個“造反”、“鬧紅”的,弄得一家人整天東躲西藏,提心吊膽。眾人感到奇怪的是,這個迷信老漢,倒是不反對兒子鬧革命。馬明方回家后,外面風聲更緊,只得暫時躲藏起來。
馬文瑞當下來到就近的四十里鋪對面的李家屹嶗村。黃昏時分,他剛走到村口,就碰見一個人,認出是黨員李守基,心里很高興,心想可以在他家里先躲上兩天。不料這李守基一見馬文瑞,嚇得面色蒼白、渾身打顫。
“你……你……還不趕緊跑?人……人家四處吶喊捉你哩!”
馬文瑞見他嚇得那副樣子,顯然是怕受牽連,便打消了在他家躲避的想法,直奔無定河畔。
后來聽說這個李守基驚嚇不過,不久便病死了。足見,同是共產黨員,骨頭的軟硬卻有天壤之別。
正當馬文瑞在外面東躲西藏堅持斗爭時,白軍通緝捉拿他的消息傳到馬家陽灣村。一家人嚇得不知該怎么辦,叔父和大哥連夜把他存在家里的書籍埋到山里去。全家人都提心吊膽,替他捏著一把汗。

忽培元,祖籍陜西大荔,1955年生于延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全國傳記文學創作與研究專家指導委員會委員、中國傳記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散文學會理事、中國紅色文化研究會副會長、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中國作家書畫院副院長。現任國務院參事。
主要作品有文學傳記:《蒼生三部曲——群山、長河、浩海》《耕耘者——修軍評傳》《百年糊涂——鄭板橋傳》《難忘的歷程——延安歲月回訪》《劉志丹將軍》《謝子長評傳》《閻紅彥將軍傳》等;長篇小說《雪祭》《神湖》《老村》《鄉村第一書記》;中篇小說集《青春記事》《家風》,中短篇小說集《土炕情話》;散文集《延安記憶》《人生感悟》《毛頭柳記》《大慶賦·鐵人銘》《地耳集》《生命藤》《京密河札記》《秦柏風骨》《山秀珍》《義耕堂筆記》;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和詩集《北斗》《開悟集》等。
《群山》《耕耘者——修軍評傳》分獲第一屆、第四屆中國傳記文學優秀作品獎(長篇);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獲中華鐵人文學獎。作品被譯成英文、俄文在國外出版。反映當代生活的長篇小說力作《鄉村第一書記》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已改編成同名電視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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