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白燁(著名作家、文學評論家,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會長、中國文學理論學會理事):從寫作《群山》開始,我就一直都很關注忽培元的寫作,所以看到他三部書的推出,確實感覺到很高興。書我看了不止一遍,感覺這部書內容豐富、雄心勃勃,在目前的傳記文學寫作中比較超常,也是十分獨特的。我有幾點感受。第一個,它不是通常的個人傳記,而是一部以傳帶史的著作。這三部書,第一個叫《群山:馬文瑞與西北革命》,第二部叫《長河:馬文瑞與新中國建設》,第三部叫《浩海:馬文瑞與改革開放》,主要是寫馬文瑞,但是在寫馬文瑞的同時把黨史、國史、改革開放史勾勒出來了,所以它跟一般的個人傳記是很不同的,它帶有很強的鏈接性或者叫放射性。我覺得他做這樣一種選擇非常適合馬文瑞這個人物。因為馬文瑞在西北革命時期的身份比較特殊,西北革命根據地是由陜北和陜甘組成,他兩邊全參加了,而且是從陜北到陜甘,通過他正好把西北革命的全貌給勾勒出來了。在新中國建設中,他從1954年任勞動部長一直到“文革”。從這個方面說,很多體制建設他都參與了。我覺得忽培元選了一個合適的人,通過個人傳記把各個時期的歷史描述出來,使得我們可以從一個大的格局、大的背景來看馬文瑞的作用和貢獻,既把馬文瑞個人比較充分地描述出來了,同時把那段歷史也寫出來了。
第二個感受,這部書史料上相當客觀翔實,文筆上也十分準確靈動。從我所掌握的材料看,他涉及到的歷史事件都是很準確的,而且描述很客觀,包括一些重大的事情、有爭議的事情,比如謝子長跟劉志丹的關系問題、陜甘跟陜北的問題等,材料把握、敘述分寸的把握都非常好。文藝方面有兩個材料我覺得非常重要,一個是寫馬文瑞做組織部長的時候,全國剛剛解放,馬文瑞做柯仲平的工作,讓他回西北工作,于是柯仲平在他的安排下回到了西安做陜西省文聯和作協主席。還有他寫到柳青,柳青當年在《中國青年報》,他想回陜西深入生活,也是找的馬文瑞。馬文瑞建議他直奔皇甫村,還安排他到長安縣兼職任縣委副書記。看起來是簡單的兩個材料,但是實際上寫出了馬文瑞對于中國的或者說陜西的文學事業的支持、幫助,對文藝家的關心。所以我覺得這部書在很多方面都是很有史料價值的,具有啟迪意義。
——《從個人敘事到國家敘事的成功實踐》
原載于2015年6月19日《文藝報》
第32章:正吃著飯,張達志回來了,還帶來了好逗笑的胖子常學恭。兩人一見馬文瑞,都很高興
這天,馬文瑞風塵仆仆由南路返回特委機關所在的葭縣南村。按照工作慣例,過一段日子,各路特派員就得匯報交流一次情況,研究部署下一段的工作。葭縣南村是張達志的家鄉,屬葭縣南部店鎮鄉所轄。這個緊靠黃河西岸的偏僻小山村,僅有二十來戶人家。除了劉、高兩戶外,其余都姓張。這個村子最顯著的社會特點是沒有地主,全是貧雇農,村里人幾乎全都擁護革命。加之地方黨組織的努力,使南村成了一個很可靠的“赤色村莊”,中共陜北特委機關設在這個村子很安全。
初夏正午的太陽,曬得人臉上火辣辣的,身上的夾衣,已經熱得穿不住。馬文瑞翻過最后一座山,攀上南村腦畔的槐樹峁。峁梁上翻種過的莊稼地里,糜谷苗苗已經有了一虎口高,正是間苗鋤地時節。
他走到山巔那株獨立的老槐樹下面。每次歸來,他都要習慣性地在這株樹下小歇一下。這株一摟多粗的老槐樹,也說不清是哪朝哪代何人所栽。在這方圓幾十里都是光禿禿的山峁的環境中,顯得十分特別。蒼黑斑駁的樹身上,有許多奇怪的疤痕,也不知是電打雷擊還是兵災所致?唯那巨傘一樣朝天撐開著的碩大的樹冠,格外地枝葉繁茂、生機蓬勃。馬文瑞對于這株不無神秘色彩的大樹,有一種特別親近的感覺。每次來到樹下,他都像那些在山里勞作累了的農民一樣,脫下一只鞋墊著,背靠樹身坐下來,守望遠山近村。靜寂之中,聽得見耳畔有蚊蠅飛動吟嗡。陽光雪亮,把山間的一切都照耀得清晰極了。山下溝道里馱水的毛驢子,對面山坡上游動著的黑白兩色的羊群,山梁上戴著草帽卻光著脊梁鋤地的受苦人,再往遠處,則是連綿不斷、無窮無盡的山巒,一直延展到天際。他真懷疑自己是剛剛由那望不到盡頭的重山疊嶺間一步一步走過來的。一個人,要征服這么多的山,該要具有多大的毅力,付出多大的艱辛。參加革命的這些年來,他已經記不清自己翻越過多少座山梁,磨穿了多少雙鞋子。然而,往前去的路,還是一望無際的遙遠。坐在這株樹下,一眼便能看見親切的南村。村子像一串槐樹葉子,落在狹窄的溝道里。由于干旱,除了山畔、小河溝邊上長著一些低矮的毛頭柳和紅沙柳,兩面山坡便只有一些蒿類植物。村里時近晌午,家家戶戶的煙洞已經開始繚繞青白的柴煙。對面山梁上受苦的人們開始墊著鋤把坐下來歇晌吃干糧。這使得遠道而歸的人感到有些饑餓。他開始起身輕松愉快地朝山下走去,像迫不及待地想回家一樣,轉眼到了溝底。他站在小路分岔的地方,略微遲疑了一下,便拐向東,朝那個套門朝南斜著的小院走去。岔路朝西進去,則是特委機關駐地柳溝陽。東邊這院門外面,有四棵小棗樹,棗花已經開謝,花蒂上生著米粒大的小棗胎。幾只遲到了的野蜂,依然嗡嗡嚶嚶地圍繞著樹枝不肯離去。這一切都令他感到親切。
套門虛掩著。他推開門,院子里的狗只例行公事似的叫了一聲,見是熟人,便搖著尾巴,避到一邊去了。院中一線五孔碎石接口的窯洞,窯面子裹泥得光潔。東邊窯里有人拉著風箱燒火。聽見有人來,中窯里出來一個戴黑瓜皮帽的上了年紀的人,瘦瘦的,骨器較大,目光倒顯精神。他一見門里進來的馬文瑞,顯出很熱情的樣子說:“快回窯”。馬文瑞進窯脫了鞋,坐到炕上,接過老人遞過來的旱煙袋,裝煙點著火,開始慢慢地抽。這個老頭兒,就是張達志的父親。他識字不多,也不是黨員,但對兒子“鬧紅”心里支持。早在兒子剛由綏師輟學回來那會兒,他嘴里不說,眼里也看得明白。那陣兒,兒子攔著幾只綿羊成天在山里轉游,這個村子出,那個村子進,實際是秘密串聯窮人“開會”。后來把羊賣了,又拾掇起個賣花椒擔子,到處跑,賺不來錢,還要家里貼錢。他就看明白了,那是偷著“鬧紅”哩。他知道“鬧紅”是為窮人好。因此家里來了找兒子的人,他都接待。
此刻,馬文瑞坐在炕上,同老人拉著節氣莊稼之類的家常話。沒過多久,張達志的母親,一個善良賢惠的農婦,把熱騰騰的豆錢錢飯和一碗棗拌糠炒面端了上來。這是青黃不接時節這一帶貧苦農民最扛硬最富營養的飯食。陜北特委的同志們在張達志家吃飯是常事。張達志的父親常說:“伲們出門人,背上沒背鍋灶,走到哪搭吃到哪,不要客氣,咱的家也就是伲的家。”
正吃著飯,張達志回來了,還帶來了好逗笑的胖子常學恭。兩人一見馬文瑞,都很高興。幾人一道吃了飯,就來到村后不遠的柳溝陽。特委機關就在半坡上那三孔久無人居的土窯洞里。特委的同志們回來,就都住在這里。窯洞上面不遠就是山梁頂子了。根據經驗,敵人出來“剿共”,一般都是走溝道。坡底一有情況,人便可以順梁上山。萬一敵人由大峁上來,他們一溜就下溝跑了。他們選擇的這個地形,既隱蔽又便于走脫。冬季,這三孔窯洞就成了冬學的教室。他們把村里的貧苦農民召集到這里,掃盲識字,也講革命道理。靠東邊的窯里,安放著特委唯一的一架油印機。特委的許多文件,都是在這窯里刻寫印刷。筆者1993年秋季到該村采訪,有老年人(當初的兒童)還記得他們油印文件的情形,說:“手里拿個黑滾子,一滾一張,一滾一張,娃娃們覺得稀奇,一天價站下看哩。馬文瑞滾那東西滾得最好。”
三個人回到窯里,馬文瑞照例坐在炕上看文件。這是一份中共陜西省委新近下發的文件,蠅頭小楷,刻印得十分工整清晰。長期以來,每逢閱讀文件時,文瑞心中就暗暗佩服那個刻寫蠟版的人,時常情不自禁地指著文件對大家說:“咱們黨內真有人才,刻寫文件的這個同志真不簡單。”閱讀這類油印文件,對于他是一種特殊的享受。他可以一連數小時,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地讀下去。每有新文件來,會上傳達過了,他總還要仔仔細細再看幾遍,久而久之,養成了一種習慣,一有空閑,他就坐下來閱讀文件。
此刻,他正全神貫注地看著文件,沒留心常胖子不動聲色地在圪里圪翻尋什么。窯掌墻角,放了一個裝滿谷糠的麥草筒子。常胖子把手伸進谷糠里摸了一陣兒,突然喊道:“唉呀,發現了!發現了!”
馬文瑞和張達志都莫名其妙地問:“發現什么了?大驚小怪的?”
“馬大(馬明方)的戀愛信!”
他說著,由米糠里面抓出一沓紙,興致勃勃地翻看起來,隨即揀出一封信讓馬文瑞和張達志看。果然是一位鎮川堡的女學生寫給馬明方的求愛信。馬文瑞說:“常胖子,你不要亂來,寬寬放回原處,這是人家私人信件,不要看。”常學恭平時愛和馬明方開玩笑,但是嘴笨,老說不過馬明方。這下可有了攻擊馬大的材料啦,哪里肯輕易放手。他聽了馬文瑞的話舉起那些信,跳上炕,公然展開一封,高聲念起來:
“親愛的馬明方老師……”
剛剛念了一句,自己先笑得念不下去,一邊捂著肚子笑,一邊說:“唉呀,徒弟看下師傅啦,徒弟看下師傅啦!”
他正鬧騰著,窯門開了。馬明方居然立在窯門口說:“常胖子,你胡喊叫甚哩?”
“誰胡喊來,你的秘密我發現了!”
馬明方一聽,臉呼地漲紅了,朝麥草筒那邊一瞅,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但卻鎮定自若地說:“好你個常胖子,快把東西還給我。”
常學恭不給,兩人就在炕上打鬧著爭奪。常胖子愛笑,最怕搔胳肢窩兒,馬明方就專搔他的癢癢肉。他笑得在炕上直打滾,早求告著把信還給了馬明方。青年人到一起,斗爭環境雖然那么險惡,但大家仍然很樂觀。整天除了工作,只要聚到一起,一有空兒還是有說有笑,打打鬧鬧,親熱得像親兄弟一樣。過了幾天,代表陜北特委赴西安、天津匯報請示工作的崔逢運、魯賁二人回來了。大家才知同行的原特委書記趙伯平已留西安,由省委另行分配工作。
這天晚上,馬明方主持召開了特委會議,聽崔逢運傳達中共北方局代表指示精神,馬文瑞被指定做會議記錄。崔逢運、魯賁剛從外面回來,留了偏分頭,穿著也很洋氣,語調之中,還有幾分“京味”。這兩位同“二馬”的風格很不相同,他們即使在陜北,也很少下鄉村去, 多數情況下都是穿著長袍馬褂在縣城里活動。魯賁的家是橫山城里有名的大財東,整個橫山縣城,半條街都是他家的,人稱“魯半街” 在陜北的窮鄉僻壤中鬧革命,也真難為了這兩位。因此 他倆一有機會就想往大地方跑。
會開了很久,崔逢運的傳達報告還沒有結束。他講的情況不少,但是有些東拉西扯,中心游離,馬文瑞覺得記錄很不好做。常胖子干脆窩在炕圪里打起盹兒來。馬明方強打精神聽著。好容易等他講完了,魯賁又不厭其煩地做了一番補充。到結束會議時,已經是深夜。大家都感到肚子餓了,窯里卻什么吃的東西也沒有,每人打算喝一瓢涼水睡覺。不料,張達志說:“今兒個前莊里一戶人家殺了豬,我給咱割幾斤豬肉打平伙。”一聽說有豬肉吃,大家來了精神。除過剛由外面回來的崔逢運、魯賁二人,其他人都是好幾個月沒聞肉味了,只是擔心沒人會做。張達志出了門,莊子里傳來一陣狗叫聲。沒過多久,精瘦機靈的張達志手里果真提著一條子豬肉進了門。他放下豬肉,二話沒說,就生著了火,洗肉,切肉,動作十分麻利。其余幾個人坐在炕上拉話。沒過多久,窯里便飄出豬肉的香氣兒。肉燉爛了,張達志給每人舀了一大碗。大家端起碗,也沒有什么主食,就大口吃了起來。常胖子吃到高興時,還逗笑說:“‘親不過的姑舅,香不過個豬肉;姑舅來了,豬肉貪了。’看來咱革命的同志比姑表兄弟還要親哩。”大伙吃得正香,連笑聲都是從鼻孔里哼出來的。
這件小事過去了六十多年,馬文瑞回想起那次打平伙吃豬肉的情形還說:“誰也沒想到張達志還會做豬肉,更沒想到那個會做豬肉的實受后生,日后會成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炮兵司令員。那一碗豬肉,可是吃香啦!”

忽培元,祖籍陜西大荔,1955年生于延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全國傳記文學創作與研究專家指導委員會委員、中國傳記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散文學會理事、中國紅色文化研究會副會長、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中國作家書畫院副院長。現任國務院參事。
主要作品有文學傳記:《蒼生三部曲——群山、長河、浩海》《耕耘者——修軍評傳》《百年糊涂——鄭板橋傳》《難忘的歷程——延安歲月回訪》《劉志丹將軍》《謝子長評傳》《閻紅彥將軍傳》等;長篇小說《雪祭》《神湖》《老村》《鄉村第一書記》;中篇小說集《青春記事》《家風》,中短篇小說集《土炕情話》;散文集《延安記憶》《人生感悟》《毛頭柳記》《大慶賦·鐵人銘》《地耳集》《生命藤》《京密河札記》《秦柏風骨》《山秀珍》《義耕堂筆記》;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和詩集《北斗》《開悟集》等。
《群山》《耕耘者——修軍評傳》分獲第一屆、第四屆中國傳記文學優秀作品獎(長篇);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獲中華鐵人文學獎。作品被譯成英文、俄文在國外出版。反映當代生活的長篇小說力作《鄉村第一書記》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已改編成同名電視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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